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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神话叙事类型研究

2019-02-21

关键词:神话作家小说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凡有人类的地方,必有神话。”〔1〕神话是人类远古时期的百科全书,是文化的源头和心理的原型。神话也是叙事文学的源头,从一定意义上说,小说就是神话叙事的延续和变异。加拿大著名文学理论家诺斯洛普·弗莱看到神话的这种特殊意义和深远影响,提出了文学是“神话的移位”的观点,由于这一观点有潜在的封闭性和绝对化之嫌而受到一些批评。但是,现代小说叙事在后来的发展,特别是小说与神话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却逐步证明弗莱这一观点具有相当的科学性和理论穿透力。这不仅因为“我们会发现,在不同历史时期,男人和女人每向前迈进一步,都要重温他们的神话,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将它改头换面”〔1〕,而且因为到19世纪末叶,逻各斯和密索斯两种思维方式分道扬镳,“直觉神话和理性科学已经无法并存”,而人类面临的精神问题又无法得到解释,人们重新反思神话和神话信仰被否定的观点,与此同时,“作家也转向神话,开始探索现代的‘两难’处境”〔1〕。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现代小说叙事与神话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和复杂。凯伦·阿姆斯特朗在《神话简史》中列举了乔伊斯、博尔赫斯、格拉斯和卡尔维诺等“将超自然与现实融合在一起,将日常理性和梦幻、童话的神话逻辑并置起来”〔1〕的创作现象。上述作家的小说创作体现的这种“神话逻辑并置”现象,实际触及到一个重要的小说理论问题,即“小说神话叙事”。

小说神话叙事指神话叙事传统在小说创作领域的现代承接和置换变形。小说作为艺术创作的重要形式,与神话有着天然的亲近性,而小说神话叙事则开拓了神话被讲述的多种可能。每个时代的神话讲述都以独特的叙事与想象方式影响着神话的接受者,同时它也会以渗透于诸多艺术创作的方式参与到不同社会的文化建构之中,进而影响人类的精神世界。“所有神话都言及与现存世界并存的另一个维度”〔1〕。“一部有力的小说将像诸神的存在一样,构成大众的日常生活背景,哪怕已经放下书本,仍然余音绕梁。……它教给了我们对他人生活‘感同身受’的能力。而且,就像神话一样,一部小说杰作也具有‘转化仪式’的功能。只要我们愿意接受,那么,它将给我们带来永久的转变”〔1〕。小说神话叙事是将小说的现代精神和创作技巧,与神话的原始意象、叙事模式融合为一体,可以说小说神话叙事是上承叙事文学源头、下启通过神话逻辑并置思考未来人类精神方向的小说创作路径,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创作实践,其成果已蔚为大观,其类型也丰富多样,需要经验的总结和理论的深化。因此,在神话资源与神话价值被重新发掘的新时代,明确小说神话叙事的概念与其类型分布,显得尤为必要。

叙事类型指对神话元素介入小说叙事方式的归类与整合。美国学者汤普森认为,“一种类型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传统故事,可以把它作为完整的叙事作品来讲述,其意义不依赖于其他任何故事”〔2〕。相对于民间故事的讲述,小说的神话叙事表现更为多元、复杂,其类型的划分依据是神话元素进入小说的方式,以及该元素与小说其他部分的关系,而非民间故事讲述的模式化特征。小说神话叙事的类型划分是对神话叙事的古今传统与小说具体叙事表现综合参照的结果,总体来说可归纳为“重述型”“隐喻型”“再造型”等三种类型。

一、“重述型”神话叙事

所谓“重述型”神话叙事,指作家将传统神话中的人物、情节等核心要素作为表现对象,以文学的现代手法重新赋予结构并表现的叙事方式。重述神话的核心问题和最终目标是如何重新建构神话哲学及其感性显现。传统神话本身极强的叙事性与故事的可塑造性使其一再被重述,它为小说的创作者提供了神话讲述的文化背景与基本的叙事主客体,同时揭示出关涉时代价值观念的语义模式。在新的话语情境中小说家对传统神话进行重新编排,使其更符合现代语境与现代审美,也使其审美空间得到一定程度的拓展。

在西方神话学者赫德的《神话批评:局限与可能》以及约翰·怀特的《现代小说中的神话》中,他们都把“重述型”置于小说神话叙事类型的首位。赫德的“明确地重新讲述一个众人皆知的神话的小说”和怀特的“对经典神话的完全重述”等相关论述〔3〕,以及中国学者对小说神话叙事显性与隐性的区分〔4〕,都说明不同文明中诞生的传统神话对小说创作的重要滋养作用。“重述型”神话叙事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文化区域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因此对相关小说文本的解读既应有纵向的历史观照眼光,也应具备横向的中西文学比较视野。

在中国的神话叙事历史中,“嫦娥奔月”是一个典型的神话原型,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童年经验与神话记忆。在奔月叙事的历史化过程中,其叙事不断得到完善:《山海经》中记有“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这种将月亮人格化的叙事在《淮南子·览冥训》中变得相对完整,“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5〕;张衡在《灵宪》中的记录更为充分,“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将往,枚占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逄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宜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6〕。在嫦娥奔月的早期叙事中,情节链条较为完整,涵盖了叙事的各个层面,且在价值引导层面突出嫦娥“窃”仙药的行为及其性质。历史中的奔月叙事对嫦娥的符号化表现,在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中得以改变。鲁迅的《奔月》重点描述了嫦娥与后羿结合之后日常生活繁冗、世俗的本质,嫦娥无奈之下选择“窃”药奔月。鲁迅使嫦娥脱离了原初的神话情境,将其置于世俗的日常生活之中,探讨嫦娥出逃的缘由。延续鲁迅的思路,中国当代女作家鲁敏在《奔月》中解决了嫦娥“奔月之后如何”的问题,她把嫦娥虚拟为小六这一人物形象,并对既有的情节链条进行了一次重构。鲁敏通过时空并置的方式,将虚构的“乌鹊”与南京城放置在同等的位置,小六从南京向乌鹊的逃离便成为一次“奔月”的象征性表现,而小六在乌鹊的生活则成为奔月之后的叙事结果,即嫦娥奔月原始情节的延伸。由此,奔月叙事的行为主体虽未发生改变,但主体逃离后的结果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小六“奔月”之后,她在乌鹊的生活成为南京生活的重演,她曾经那么理想的生活目标被证明只不过是一次一厢情愿的白日梦。不管是在南京还是在乌鹊,小六所经历的困顿处境与价值观层面的紊乱,成为女性命运的深刻隐喻。

与“嫦娥奔月”类似,古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原型成为西方小说神话叙事的重要来源。不和女神厄里斯抛出的“金苹果”成为赫拉、雅典娜与阿弗洛狄忒之间争端的源头,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子帕里斯选择把“金苹果”送给阿弗洛狄忒,成为海伦被抢乃至特洛伊战争爆发的导火索〔7〕。“金苹果”引发的一连串纠纷,成为《荷马史诗》与赫西俄德《神谱》的重点表现对象,他们以史诗的恢弘气度,既表现出宏大的战争场面,也表现出人在神的规则制约下不可违抗的命运。荷马等人笔下的“金苹果”既牵引出整体的历史,也成为表现人类个体境遇的重要中介。在美国作家尤多拉·韦尔蒂的短篇故事集《金苹果》中,作家将摩根纳小镇两代人对“金苹果”的“追寻”作为主要的叙事线索,文本中的人物也被置换为古希腊的神话人物原型,如金·麦克莱恩被置换为宙斯、艾克哈特被置换为美杜莎等等。韦尔蒂在美国南方的神话情境中揉入女性主义的思考,以“金苹果”这一原型串联起了神话与现实,成为远古神话的现代回声。另外,在约翰·巴斯等美国作家笔下,半神珀尔修斯等神话原型亦在《卡美拉》等作品中重现,作家“用符号学方法对神话作了隐喻式处理,通过神话人物的变形来展示神话的文本化过程”〔8〕,完成了诸多附着于原始神话的宏大文本。在隐喻化过程中,原始神话英雄的命运得到了更多来自现代角度的审视,韦尔蒂、约翰·巴斯等作家亦展示出神话重述的多种可能。

2005年,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的“重述神话”全球出版项目,以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简妮特·温特森、苏童、叶兆言等中外作家为创作主体,为中外作家神话重述的比较搭建了一个平台。其中中国作家叶兆言以《后羿》重述了后羿神话,简妮特·温特森以《重量》重述了“金苹果”神话。叶兆言在《后羿》中把本来具有些许神性的嫦娥完全还原为一个普通女子,面对后羿她展示出母亲、姐姐、妻子等多重身份,其权力欲望也经历了一个萌生、高涨、衰退、转移的过程,后羿神性的丧失与人性的成长也被嫦娥的行动制约。作家把自己对嫦娥的现代理解作为重述的主体,但这一理解却加剧了人物之间关系的混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基本的伦理规范,这种在叙事伦理层面的缺陷进一步造成了叙事的芜杂,使读者难以理清叙事的脉络与价值指向。而温特森在《重量》中则并未把重心置于叙事技巧的表现,而是着重探讨作为神灵的阿特拉斯的“界限”意识与赫拉克勒斯的“存在”意识,这一思考借助“金苹果”的隐喻得以完成,“金苹果”在这里成为作家思想的载体,它引领读者走向神话的深层内涵,从而实现了“把精神从有限世界里的想象中解放出来,使真实显象”〔9〕。显然,真正具有意义的重述并非叙事的炫技,而是以叙事承载历史与思想意义,启发读者的生存与现实之思。

二、“隐喻型”神话叙事

所谓“隐喻型”神话叙事,指作家在叙事层面将蕴含着神话思维与文化心理结构的神话线索引入文本之中,使小说叙事既与神话的原初叙事在结构的外在形态上相合,也在思维层次沿袭传统神话内蕴的丰富精神内容。在《批评的解剖》中,弗莱认为,“周而复始的循环的神话的或抽象的结构原理,在于把个体生命由生到死的持续过程进一步扩展到由其死亡再到复生”〔10〕,这种隐喻思维引导弗莱以春、夏、秋、冬对应喜剧、传奇、悲剧、嘲弄与讽刺等四种叙事成分。由自然范畴抽象出的结构变化,成为原始神话讲述的重要来源,并在不断讲述的过程中成为人类潜意识乃至内在心理结构的组成部分,在文学文本层面则表现为“隐喻型”叙事。学者程金城在研究叙事文学原型时借用石昌渝先生关于神话对小说影响主要在“意态结构”的观点,认为从叙事文学原型生成过程的角度看,原型的“意态结构”是“强调意作为一种特殊的构思间架‘模式’或‘模型’在后来的反复重现”,而隐喻性是其重要的特点〔11〕。这种结构在叙事文学的不断重复中被人类认知,恰如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所说,“重复有一种凸显神话结构的功能。……在重复过程中,并且通过重复——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任何神话便都具备一种‘多层面的’、透过表面可以看到的结构”〔12〕。“隐喻型”神话叙事以或显或隐的形式,广泛存在于小说创作中,不同类型的创作实践表现出中西作家对神话结构的不同理解。

中国神话常以叙事主体的“化生”来表现死而复生的主题,从而呈现自然结构的逻辑。《广博志》记载,“盘古之君……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广博志·卷九·五运历年记》),又如治水的鲧化为黄熊——“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春秋·左氏传》),炎帝之女化为填海的精卫鸟——“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山海经·北山经》)等等。神话的讲述者在对外在自然的变化进行观察、总结的基础上,以叙事主体形态的变化隐喻上述自然变动的结构,从而表现生命的接续与循环。在中国小说的早期阶段,六朝的志怪小说以神怪形体变幻的方式表现“化生”的诸种可能,唐传奇中的《古镜记》《离魂记》《李娃传》等作品,则以“离魂”“重生”等方式表现人物生命循环的多元样貌。在以四大名著为代表的古典小说中,“隐喻型”神话叙事达到了一个高峰。《红楼梦》中以贾宝玉历经的人间繁华与衰颓,隐喻顽石的出世与入世;《三国演义》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的谶语开篇,隐喻中国历史与人物的命运;《水浒传》以梁山泊之“兴”与“废”构成叙事上的逻辑,牵引着梁山好汉斗争与妥协的命运轨迹;《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象征个体生命在遭难后的延续,从而在取经的大循环与个体的小循环两个层面实现了神话叙事的功能。中国小说神话叙事的创作传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阶段得到了延续。

20世纪初,在中西文明交流的大背景下,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的碰撞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中国的知识分子作家纷纷在文学叙事中以现代话语确立中华民族的主体性身份,其具体表现即把内化于自身文化心理结构的神话叙事提炼出来,并予以现代化改造,使其承载更丰富的现代性内涵。鲁迅在《野草》中写道:“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我将大笑,我将歌唱。”〔13〕与鲁迅一样,诸多现代文明的先知者也在叙事中将自身“化生”为具有生命意义的自然物象,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诉求。郭沫若的《女神》《凤凰涅槃》《太阳礼赞》表达了毁灭与重生的主题;巴金的“爱情三部曲”《寒夜》《死去的太阳》《春天里的秋天》《萌芽》《新生》验证了作家激情的涨落,成为批判黑暗与呼唤光明的象征;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则以进化的思路组织叙事,对新生事物必然出现抱以信心;茅盾的《子夜》《春蚕》《秋收》《残冬》《霜叶红于二月花》是对作家心境的记录,冬去春来、草木荣枯成为作家心理轨迹演变的象征。在当代文学创作中,寻根文学深入发掘中国的神话资源,自觉地以神话叙事的形式介入对传统文化的思考,实现了“从艺术方法和美学态度上寻找我们民族的思维优势”〔14〕。这种“思维优势”在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中亦不鲜见,陈忠实在《白鹿原》中以神化的“白鹿”为象征,在白、鹿两家的斗争循环中探索传统文化的当代命运;贾平凹在《怀念狼》中则以“狼”为象征,以人、狼在形体上的变幻重塑当代化生神话。另外,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将复生神话巧妙地融汇于生死循环的叙事表现之中,呈现出一种叙事的循环结构;赵本夫在《天漏邑》中以“天漏”“补天”的叙事脉络映照补天神话,并将历史认知融入其中。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层面,神话思维实现了历史与当代的承接与交流。

古希腊神话中的阿多尼斯,每年在春季复活,并与阿弗洛狄忒相会,秋季回归冥府。这一神话对死而复生主题的表现,是阿多尼斯被称为植物之神或谷物之神的原因。据弗雷泽的考证,阿多尼斯神话最早由巴比伦和叙利亚的闪米特人传入古希腊,用以表现“植物生长和衰朽、生物诞生和死亡的形象,是有神性的东西,是神和女神的力量消长的影响”〔15〕。作为古希腊神话系统的组成部分,阿多尼斯神话以对自然现象的具体化表现为特征,成为后世同题神话叙事的来源。奥维德的《变形记》、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以及现代作品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等等,都在原有神话文本的基础上做出了开拓。

西方作家并不满足于在重述中充实阿多尼斯的形象系统,而是将阿多尼斯神话的主题内化为一种表现的心理结构,并且用隐喻的修辞方式使其外现。《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的归乡之旅涵盖了人类命运的全部可能性,旅程的起承转合恰与外界自然的发展逻辑相合,弗莱认为,“荷马作品中处处都是隐喻:一个人内心发生的一切,如激动情绪等,与自然中的暴风雨之类属于同一实体”〔16〕。荷马式的创作理路,亦体现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歌德的《浮士德》等作品之中。俄国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认为,西方文学的神话叙事历经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嬗变,通过德国戏剧作家理·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等作品转向现代主义,继而形成20世纪文学的“神话主义”风格。这里的“神话主义”,“它既是一种艺术手法,又是为这一手法所系的世界感知(当然,问题不仅在于个别神话情节的运用)”〔17〕。在小说神话叙事视域下,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托马斯·曼的《魔山》、卡夫卡的《变形记》以及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都成为重点解读的对象。现代作家安排主人公们以一种退化的姿态,脱离既有的由客观现实生发的循环路线,通过展示主人公在循环之外的命运,突出“孤独者”的身份与时代“异化”的主题。布鲁姆的漫游、大学生汉斯误入“魔山”后的难以自拔、一直不得进入城堡的K、格里高尔变身甲虫后的遭际以及在自己眼神中透露出“极限的伤感”〔18〕的哈利·哈勒尔,都以其“荒诞”体验凸显时代的危机。与中国一些作家浮于表面的现代体验不同,处身于真实异化情境的西方现代作家以真实的体验与精神批判的力量,丰富了“隐喻型”神话叙事的表现力。

三、“再造型”神话叙事

所谓“再造型”神话叙事,指作家在借鉴传统神话资源的基础上重新塑造神话人物、调整情节链条、设置神话情境,以新型神话叙事形态表现现代人的历史观念与神话认知。具体来说,“再造型”神话叙事主要有两种倾向:一是对历史资源的神话重塑,即作家把叙事背景设置在真实或虚拟的历史情境中,以重述历史的形式讲述神话;二是作家立足于现代或未来情境,以科幻或魔幻的文学形态探索原始神话介入真实世界的可能。中西文学发生的不同文明语境,使二者的“再造型”神话叙事呈现出不同的面目。

一个民族的历史是其叙事文学的重要来源。“通过叙事文本中的人物、活动、情节设置,以及叙事者所处的具体情境,可以洞察地方历史与文化的缘起、集体记忆的形成、权力话语的操控、地方表述的互动。”〔19〕小说神话叙事对民族历史资源的利用,蕴藏着作家对历史的认知。中国当代作家朱大可的《长生弈》可视为“再造型”神话叙事的代表,春神句芒与死神阎魔的生死博弈成为作家重点描述的对象。关于句芒的记载,《山海经》中有“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尚书·洪范》中有“东方之极,自竭石东至日出博木之野,帝太皞神句芒司之”,《淮南子·天久篇》中又有“句芒,蓐收,执规矩而治春秋”。在上述材料中,句芒作为“主生之神”的地位得到确立,但围绕句芒并未产生充分的叙事材料。朱大可将春神句芒重新组合进一组叙事脉络之中,不仅虚构了与之对位的主司死亡的巨人阎魔,而且将两位神灵的博弈当做主人公伯夏与翟幽之间纷争的映照,由此,作者将生死思考、灵魂与欲望、长生与虚无的辩证等都缠绕进对神话的再造之中,从而给予传统的春神句芒以新的色彩。在《字造》《神镜》《麒麟》等作品中,朱大可也在思考神话再造的限度。作者并未把历史与神话割裂,在他看来,“历史就是神话,神话就是历史,在它们貌似对立的状态背后,屹立着一个共同的本性,那就是人寻找自我镜像的永恒激情。灵魂的欲望被投射在文本里,形成叙事的古老原型”〔20〕。

朱大可的“再造型”神话叙事为读者开辟了重新观照历史的空间,外国作家的神话“再造”则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思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为当代世界贡献了美洲大陆的神话《百年孤独》;在欧美文学世界,英国牛津大学教授兼作家J.R.R.托尔金创作的《魔戒》,以虚构的中土世界为背景,以魔戒的护送与抢夺作为叙事的核心,并在讲述过程中描绘迈雅、霍比特人、人类、精灵、矮人、半兽人等族群的特征,宏大的故事架构与人物系列使《魔戒》自成一个神话系统,成为“再造型”神话叙事的经典作品;美国作家乔治·R.R.马丁在《冰与火之歌》中把虚构的中世纪世界设置为故事背景,文本中的铁王座之争、边境的守夜人抵御野人侵袭与厄索斯大陆龙的叙事成为叙事线索的主体,一个庞大的、充满奇幻色彩的神话世界逐渐成型。与上述作品类似,英国作家C.S.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美国作家保罗·布赖尔斯的《阿凡达》等作品,均在小说神话叙事层面实现创新的同时,也以视觉形象转化的形式丰富了读者与观者的体验。与西方作家相比,朱大可等中国作家并不缺乏神话资源的滋养,但远未获得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影响力,一种文化与知识系统只有借助灵活、有效的叙事才能实现价值,否则其生命力难以在当下情境中得到激活。举例来说,《长生弈》中所有纷争的核心是能够使人长生不死的神丹,这本来是可以得到叙事的充分表现的,但作者讲到伯夏的制药过程,其叙事核心竟然是把制药材料的名称罗列出来,并且占据长达两页的篇幅〔20〕。小说创作不是文字游戏,小说神话叙事需要作家以严肃的创作态度对待既有的神话资源,并以合理的组织架构进行叙事再现,由此形成蕴含中国文化特质的神话叙事风格。

一些学者在对当代神话的探讨中,把当代神话划分为科技神话、消费神话与英雄神话等类型〔21〕。在一定意义上来说,这种划分是符合神话发展实际的,而以现实或未来情境为创作根基的“再造型”神话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上述神话类型的综合,因为叙事文学既能够容纳作家思考,也能够呈现社会意识的诸多内涵。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领航者刘慈欣,以科技神话的“再造”,借助宏大的叙事视野以及深厚的人文关怀,在新时代创造了新的英雄神话。在《三体》《流浪地球》等作品中,刘慈欣的叙事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1)在现实空间之外开拓宇宙空间,以神话叙事的夸张手法将想象成分具象化,使宏大的神话世界架构成型,《三体》中的巨大宇宙飞船与星球、《流浪地球》中的地球被改造为巨大飞行器的想象即是例证;(2)重新打造未来世界中的“神”,它并非如原始神话中具有无限神秘力量的神灵,而是对科学技术力量的形象化展示,并且最终指向科学技术的使用者——人;(3)作家将深广的人文关怀熔铸于“再造型”神话叙事之中,最终达到的效果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整体关注,这是神话叙事所蕴含的人道主义观念的深刻表达。学者严锋认为,刘慈欣的作品“发扬理性主义和人文精神,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整体性的思维和超越性的视野。这种终极的关怀和追问,又是建立在科学的逻辑和逼真的细节之上,这就让浩瀚的幻想插上了坚实的翅膀”〔22〕。刘慈欣走了一条中国特色的神话叙事之路,其脚步必然会更加坚实,也更为长远。

西方的“再造型”神话叙事,开拓了魔幻、科幻等多种创作类型。在魔幻文学领域有英国作家J.K.罗琳的《哈利·波特》《神奇动物在哪里》系列代表作。这一系列作品将叙事起点设置为哈利·波特等孩童的天真想象,将现实社会与历史、未来串联起来,在主人公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过程中,一个充满着魔幻气息的神话世界得到了更大范围的呈现。罗琳的神话叙事并不满足于在文本中呈现各种各样的奇观,而是以“仪式化书写”〔23〕的方式将主人公的成长仪式与神奇体验结合起来,以使神话叙事呈现出连续的状态。西方的科幻作家同样表现出对于时代的思考,但他们更倾向于表现人类个体在科幻情境中的命运遭际。在英国作家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中,北欧神话中的奥丁、洛基等角色化身为现实世界中的普通人,与他们相对应的是以人形出现的代表电视、计算机、汽车等人类科技文明的科技之神,名字叫做“影子”的主人公不由自主地参与到神灵之间的战争中,但最终却证明神之间的杀戮只不过是奥丁和洛基设计的一次献祭仪式。《美国众神》中的神被作者拽下神坛,取而代之的是对“神”的质疑与思考,就如书中所说,成为神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凡胎肉体的存在,成为一个可以复制转播的文化基因:某个可以在人类意识中永生的符号,就像人人传唱的童谣曲调”〔24〕。“神”的意义的消解,在美国作家特德·姜的《降临》等作品中同样得到体现。总的来说,“再造型”神话叙事普遍强调神话蕴含的符号性,就如罗兰·巴特把神话称为一种“次生的符号学系统”一样,其功能即是把言说方式的材料都“归结为纯粹的意指功能”〔25〕,单一的指向性使神话的功能与意义都更加纯粹,也成为神话在当下情境中普遍存在的状态。

四、结语

中国社会存在历史的、神话的两种叙事方式。历史的叙事方式在社会中被广泛传播并认可,以儒家开创的一套以完整的知识与权力主张建构起来的话语系统为其代表,它伴随着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成为占据主流的叙事形式。但从本质上来看,儒家讲述历史的方式(如对孔子以及教义的神圣化过程)、讲述历史的主体(如以“子曰”开启的神圣言说体系)以及历史叙事的效果,都在很大程度上趋近了另一种叙事方式,即神话叙事。在中国的神话叙事历史中,叙事者对历史的神话式讲述,虽然不像儒家话语系统那样以集束式、核心式的叙事特点介入历史,但神话叙事这种从民间生发的、承载人类原始记忆的叙事方式,却是儒家话语系统的起点,也是深入历史肌理并在现当代被不断转化的核心叙事形式。神话叙事不仅是关于神灵的叙事,它也关乎人的灵魂观念与宗教信仰,是人类对更高层次精神追寻的依托。就中国的情况来说,荷兰学者高延认为,“在中国人眼中,人的灵魂是一切更高层次存在物的原始形态”〔26〕。中国神话叙事类型的划分,很大程度上是对中国人特有的灵魂想象的表现,而这种灵魂想象也是从原始神话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并延伸在中国的文学创作中。人类的灵魂观念、丧葬仪式、神鬼认知等都化入神话叙事的细节之中,进而构成中西小说神话叙事的整体性特征,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神话叙事极强的包容性。

小说神话叙事类型研究,为神话资源的现代转化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支撑。对一种类型的概括,其实质即是对一种表述系统的提炼,对小说神话叙事三种类型的划分,也是探讨神话的三种表述系统在不同类型文本中的表现。神话资源的现代转化,是在叙事类型不断延展的基础上完成的,它不仅要限定在类型的范围之内,而且在表述方式上也脱离不开各类型的主要特征。在具体的叙事手法之外,神话资源的现代转化也必然延伸到人类的灵魂与信仰探求之中,这是小说神话叙事未来发展的精神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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