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生死场》中的生育叙事
2019-02-21陈圆
陈 圆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成都 610016)
一、男性叙事中生育的隐匿
自由母系社会进化为男权主义的父权社会后,女性的地位有了极大转变,从核心地位沦为了男性的“附属物”,女性的地位一落千丈。女性所独有的“生育”这一功能也使女性沦为男权统治之下的“育子工具”,而生育过程却被视为“污秽”“不洁”,以至于在父权社会文学作品中极少能够看到正面描写女性生育生产的画面。
生育,在男性文学中是失语的、被隐匿的。在男性统治整个社会、整个文学的时期女性只能由男性来言说,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开化,一部分男性文学家也对女性“生育”问题投以目光,但他们并不对生育场景进行描绘,常对生育场面一带而过,更关注的在于生育背后所折射出的社会和文化问题。而生育似乎完全是女性的个体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说尽管男性作家关注到了生育叙事也无法于细微之处体认女性生育之感,男性作家也无法以文字诠释出女性生育过程的生理与心理双重体验,因此生育在男性作家笔下的失语除男权社会压迫的原因之外也有男性无法体验生育之痛的因素。老舍在其小说中曾多次提及与“生育”相关的叙述,是一位对女性生育关注较多的男性作家。但他也是透过对生育相关事件、人物、恶俗的描写去批判封建社会习俗对人的戕害,并没有实实在在地对生育场面进行正面的叙述。在其短篇讽刺小说《抱孙》中,就通过王老太太在儿媳妇生产前以及生产时一系列的封建愚昧思想最终造成媳妇、孙子皆惨死的家庭悲剧,批判了封建旧思想旧文化对人的荼毒。小说中儿媳妇难产的场面是隐匿的,仅仅通过男医生与王老太的对话侧面反映孕妇与胎儿的危机,而孕妇本身的生育体验则完全是“空白”的,对于生育描写的目的主要在于对于恶俗文化的批判而非对生育主体的关照。
女性参与历史文本书写后,生育这一独特深刻的性别体验才逐渐在文学中得以完整呈现,但大部分的女性作家也难以完全逃脱父权和男权观念的陈腐的牢笼,对于生育的叙事也限于以延续香火来获得传统文化的认可。作为五四儿女的萧红则以生育作为其思考和表达的基点,不仅直接揭示生育场面的血腥与痛苦,且发出了对生育怀疑乃至拒绝的声音,这使深受几千年封建父权、男权压迫下的“生殖工具”对于自己的生育自由有了全新的认识。
二、女性视角的生育叙述
(一)性与生育:性的受体。生命的延续本质上是由两性共同完成,生命由“性”这一行为而诞生,但在这一行为中男女所处地位却是不平等的“雄性的支配表现在性交姿势上,几乎所有的动物,性交时雄性都位于雌性的上方”[1](P25)。雄性对于雌性的受孕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
在医疗落后的年代,因缺乏避孕意识和措施,女性面对意外受孕也是无可奈何。就如萧红的两次非自我意愿生产,第一次是将孩子送人,第二次则早早萌生打胎想法。两次艰苦环境中的痛苦经历在萧红人生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因此在反映战乱年代底层人民蝼蚁般的生活时,萧红更着力凸显出了处于更艰难生存处境的女性的生活。
女人“对于男人,她是一个性伙伴,一个生殖者,一个性爱对象,一个他用以探索他自己的他者。”[1](P65)女性在性行为中处于的被操控、被主导的地位表明女性只是性的受体,而且不只是自己丈夫的受体,还是任何一个对她成功实施性行为的男性的受体。日军在奴役着广大中国人民时,最受苦难的要数女性。外来入侵者除了掠夺物资之外还会掠夺、侮辱、强奸女性,在敌人尖刀铁枪下,老实的农民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而女人这个奴隶的奴隶则遭受更非人的折磨,沦为异族侵入者的侵犯对象。
日军侵占村落时强奸的妇女,进城时被独身汉强奸的金枝,在承受丈夫的同时也承受了来自其他男性的抢夺。面对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只能如金枝一般“无助的嘶狂”。萧红深刻地认识到女性在决定是否生育这一问题上是毫无选择权的,女性的身体为男性所支配、压迫,对于男性由性行为强加入女性身体内的生命,女性只有无意识的承担。
(二)痛苦的生育。生育疼痛完全是个体体验,是身为生育主体的女性的独特个体体验,对于生育场面以及生育疼痛的描写只有依靠女性叙事话语来实现,以女性之口述女性之痛。
据说如果将疼痛分一个等级,则女性的分娩是最高级的疼痛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很少有作家能够直白地描述生育场景,他们一般采用“回避式”的手法,避开对生育现场的直接描写。萧红是经历过两次分娩的女性,且两次都留下深刻的痛楚,她深知女性在妊娠时的痛苦,在其创作中直白而毫不遮掩地描写了女性血淋淋的生产现场,并将之称之为“刑罚”。
“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1](P48-49)萧红用白描的手法冷峻地描绘出乡下女性在生产时的苦痛,男性能够毫无负担地享受性的自由,而女性则还需承担生育的责任。正如前面所说,男性有着对孕育的掌控权,痛苦生产的女人即使曾表达过拒绝再次生产的意愿,但依旧毫无办法,在已婚的情况下,妇女们会导致年复一年的怀孕,她们不具备任何可以阻止丈夫对其身体进行滥用的权利。两性共同创造了生命体,但女性为此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有时甚至是自己生命。一旦出现难产或者女性身体条件不适应生产的情况,除了胎儿的死亡,生产中的女人也会在极其虚弱时迎来死神的降临。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在配子意义上……男性本原为维持而创造,女性本原为创造而维持。”[2](P39)说明了女性在物种的延续中付出更多的是在配子成功后对于“后代”的维持。女性由于生理因素承担了物种延续的大部分责任,除了与男性一样需要提供物种形成的配子“细胞核”外还需提供一个供后代生成的“容器”也就是女性自己的身体。
在男权社会,女性对于生育是没有自主权力的,她们只算得上是生育工具,只能盲目接受从“女孩”变成“母亲”,成为“丧失主体性价值和意义的生育,如同动物一般。”[3](P17)《生死场》中描写女性生产的同时也写到动物的生产,将女性的生育“动物化”,人的生产与动物的生产同时进行,动物在草堆上生产,女人在“草上爬行”而后甚至连仅有的柴草也被收起。动物生产与人的生产条件相同甚至人连动物有的柴草也没有,突出了女性生产并不受重视。而当动物都逐渐肥起来的季节,女人却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萧红在描述乡村女性生育时两次将女人比作动物“鱼”和“马”,揭示了女人沦为动物生殖一般的产物。
在男权统治下,女性不断地经历怀孕到生育再到怀孕的循环过程,女性已沦为无止境的生产的工具。她所有时间、精力以及基本价值被性行为和母性义务所耗费,而怀孕、分娩又同时减弱了她们的劳动能力,使她们往往完全依赖于男人,渐渐丧失自我主体性,成为物种延续的“孵化器”,女性的分娩变得和动物的生殖无差别。
三、对生育的反思
萧红为何如此细致地描写女性妊娠与生育过程呢?她的生育叙事的背后又反映了怎样的生育观呢?这些都是我们在阅读其作品时所思考的问题。作为现代文学作家作品中直面女性生育之苦的女性作家,萧红通过大量的生育场面的描写,关照着女性生命本体的存在,并透过小说人物之口发出反对无意义的、强加于女性生育的声音。
(一)对母亲身份的否定。女性的“母亲”这一身份是获得性的,与“父亲”仅需提供使卵细胞受孕的精子不同,母亲需要经历怀孕到生孩子的强烈生理和心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女性伴随产生焦虑、生理上的困惑、愤怒、自卑、烦躁等,萧红在其文本中就集中展现了女性在怀孕与生产时心理上的挣扎、恐惧以及生理上的排斥、异物感,展现了母体对于母亲身份的否定以及对于新生儿的抗拒和排斥。
金枝在无知的年纪偷尝了禁果,但当她得知自己可能怀孕时立马感到恐怖,肚子的变化使金枝变得恐惧、惊慌,对肚子里孩子的抗拒甚至觉得“立刻发呕起来”,就连有过几次生育经验的李二婶子在生产时也凄冽地嚷道“再不要孩子了……快拿刀把我肚子剖开”。萧红敏锐捕捉到女性本身对于怀孕排斥的心理,其笔下的母亲丧失了母性崇高的品质,直白而赤裸地刻画女性对于“强加”于自己身体内的事物的排斥与抗拒。
“历史上有许多女人杀死了她们无能抚养的孩子,不论是出自经济还是感情方面的原因,这些孩子都是通过强奸、无知、贫困、婚姻,或匮乏,或反对节育与流产而强加给她们的。”[4](P327)老王婆因无心之失摔死了自己三岁的女儿,面对死去的女儿,一看到麦田却一点也不后悔。萧红自己也曾因无知和反对流产而诞下过两个孩子,一个送人另一个则因不知名原因死亡,在大人都不能保证不被饿死的战乱年代,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这些因缺乏节育而怀孕生产的母亲为了保存自身不得不做出违背传统崇高“母性”的选择。
(二)怀疑与拒绝的声音。社会从母系过渡到父系后,女性就失去了对生育的掌控权,家族中的女性更多的是生育机器。封建社会“母凭子贵”的习俗形成了一种女性集体无意识,她们须凭借不断的怀孕、生产取得在家庭中的地位。
五四浮出地表的的一批女性作家开始关注女性意识和女性解放,关注婚姻与两性关系中女性不平等的地位,以大胆冲出父亲家门追求婚姻爱情自由的女性为书写对象,歌颂与封建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斗争追求自由爱情的时代新女性。女性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锁定在“婚姻”这一囚禁女性的牢笼上,力图通过女性争得婚姻自由、爱情自由来摆脱压迫,唤醒女性主体意识和抗争意识。但她们很少有人能够关注到在冲出父亲家门进入丈夫家门后女性生育上的不自由与无意识。萧红早期的个人经历使其对生育有更多的感悟,女性却仅被视作一个生育载体并无决定权,生育的疼痛又是女性个人的体验。二里半的傻老婆在经受不住生产的痛楚时曾吼到:“我说再不要孩子啦!”生产时的痛苦与不被丈夫理解、疼爱的处境使女性丝毫没有做母亲的幸福感与自豪感,只有生育机器与泄欲工具的屈辱感,来自身心的双重痛楚使得女性开始怀疑生育的意义。萧红以女性的视角与越轨的笔致,将女性的生育场面毫不遮掩地展现,将女性的生育揭示为无偿、无奈、无意义并且受到女性自身抗拒的肉体“刑罚”,通过对母性形象的丑怪化和对母性的自我抗拒的刻画,发出了女性对于生育的拒绝的声音。
结语
《生死场》在宏大的叙事视角下聚焦于女性生育这一独特个体经验,通过对生产中女性身体的疼痛、心理的抗拒的叙述,展现出女性自我意识中对无休止生产的抗拒与怀疑。这与萧红自身在面对刚生产下的女儿时恐惧、排斥与拒绝的选择相呼应,充分反映出萧红在早期就具备的具有现代性的女性渴望掌握生育主体权的主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