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境都如梦境看”:脂砚斋小说批评梦幻论
2019-02-21高明月
高 明 月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红楼梦》是古典小说梦幻文学的巅峰之作,其第一回云:“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1]1《红楼梦》在前人写梦小说的基础上特辟蹊径,集古今梦幻小说之大成,脂砚斋第四十八回庚辰双行夹批曰:“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柄)风月鑑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1)本文甲戌本、庚辰本、甲辰本、己卯本、有正本脂批引自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中华书局1960年版。其他脂评另注。脂砚斋对小说与梦的关系领悟深切,从此批看“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有两层涵义,其一,认为小说与梦幻联姻,以梦为起因,以梦为结构,“情”与“淫”俱是梦,小说处处言梦,梦是小说内容与形式的结合;其二,作者创作是为读者“特作此一大梦”,批者亦是梦中之人。其三,小说批评亦是梦。小说批评者设身处地,同入书中梦幻之境,其批评亦是梦中之笔,幻入幻出,揭示小说艺术手法和主旨。
一、小说叙梦特征:“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
古代小说与梦文化紧密相连,梦是文学中一个核心的理论范畴。先秦时期人们将梦的神秘性与过去未来相联系,梦被认为是人与神沟通的渠道,可以预兆未来凶吉命运,梦占术由此产生。《诗经·小雅》中的《斯干》《无羊》两篇即是梦占的代表。《左传》《战国策》《史记》多有关于梦幻的记载,宋人编选的《太平广记》辑录了宋以前的大部分写梦小说。唐代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三梦记》《秦梦记》等都是梦小说的代表作,小说《枕中记》被后人不断续写改编,元马致远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明汤显祖改编《邯郸记》,清蒲松龄再作《续黄粱》。明清梦文化更为繁荣,由宋邵雍纂辑,明陈士元增删的崇祯刻本《梦林玄解》广为流传,是古代梦学中的集大成者,明清长篇小说以梦为题甚众,如《风月梦》《生花梦》《青楼梦》《花神梦》等等。明清小说中存在着大量有关梦境、幻觉、痴呆、异兆、鬼魂等梦幻现象的描写,清王希廉曾评:“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如《西厢》之草桥惊梦,《水浒》之英雄恶梦,则一梦而止,全部俱归梦境。《还魂》之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紫钗》仿佛相似,而情事迥别。《南柯》《邯郸》,功名事业,俱在梦中:各有不同,各有妙处。《红楼梦》也是说梦,而立意作法,另开生面。”[2]580
周彩虹《古代小说与梦》(2)参见周彩虹:《古代小说与梦》,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一书以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梦类故事或情节为解读对象,总结了古代小说梦文化的五个主题:生命哲思主题,政治与梦的主题,仕宦之梦主题,婚恋美梦主题,教化之梦主题。《红楼梦》一书前八十回梦幻描写约有二十处,梦的形式各异,有托梦,有自梦;有白日之梦,有夜阑之梦;有情梦,有淫梦;有独梦,有同梦;有梦景重复渲染之梦,有似梦非梦之梦,有邪魔梦魇,有痴呆梦幻等等,而其在内容上几乎涵盖古代小说梦文化的全部主题。全书第一个梦景甄士隐之梦幻通灵玉,一僧一道口中的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甲戌眉批曰:“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讬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況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可见政治之梦不仅帝王君主有之,贤臣良才文人墨客也有家国情怀,只是这种情怀只能“讬言寓意之旨”,“寄兴于一情字耶”。第五回游幻境之梦既暗示大观园女儿悲惨的命运,贾府的兴衰际遇,更有对人生如梦“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形而上的思考。警幻受宁荣二公之托嘱咐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延续了历代小说“黄粱梦”悟道的主题,而与秦氏梦中成姻不仅是婚恋美梦,又含以色警情的教化劝惩之旨。其他大大小小的梦不一而足,形成独特的幻化时空和灵动的意境之美。
小说写梦景似幻而真。第一回写甄士隐梦醒之后却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梦中之境化为眼前之实,此处脂砚斋甲戌夹批曰:“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万境都如梦境看”出自南宋范成大《说虎轩夜坐》,全诗曰:“白云深处卧痴顽,挂起东窗水月宽。但得好诗生眼底,何须宝刹现毫端。一身莫作官身想,万境都如梦境看。蟹舍邻翁能日醉,呼来分与一蒲团。”[3]其另一首《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3]《金刚经》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4]范成大一生身居高官,政绩显著,晚年退居石湖,从“一身莫作官身想”,佛家之物“蒲团”等,可见此诗流露出作者向往脱离尘世归隐山林的思想。脂砚斋在这里形容甄士隐由“本地望族”一朝家破人散,寄居人下,而后在跛足道人点悟下飘然而去,与诗中情景无二。照应第一回二仙师之语“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第五十六回有正开始总批:“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出,齐谐莫能载也。”“迷离”本意是模糊而难以分辨清楚,《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五·木兰诗》载:“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里是指贾宝玉与甄宝玉同梦,贾宝玉梦中入甄府见甄宝玉,其时梦中之甄宝玉亦在梦中,此是梦中之梦。《庄子·齐物论》中有庄周梦蝶的故事,讲述梦中化为蝴蝶,梦醒后蝴蝶复化为己,提出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不可能确切的区分的问题。前八十回甄宝玉首次出现是从贾雨村口中转述,第二次就是五十六回江南甄家遣人来送礼请安,甄府的女人一见宝玉,就说两人模样极其相似。贾宝玉梦甄宝玉,正如庄周梦蝶,不知是贾宝玉梦甄宝玉,还是甄宝玉梦贾宝玉,后四十回续书中将甄宝玉刻画成已“改邪归正”,大讲“文章经济”,与贾宝玉实成反衬。清张潮《幽梦影》曾云:“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5]37于此,贾宝玉梦甄宝玉,是贾宝玉之不幸也。
脂砚斋在批语中评“极迷离,却极分明”,其一是指书中梦境层层叠叠,真假难辨,如文中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列子·周穆王篇》曾写过一个寓言,讲述樵夫取鹿的故事。寓言中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6]东汉王充在《论衡·论死篇》中云:“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7]其《论衡·纪妖》中亦云:“人之梦也,占者谓之魂行。”[7]梦和觉,真与幻交织,梦和醒难以分辨,梦象的真实和虚幻也无从判断。“迷离”还有恍惚模糊之意,梦境本身是非理性,超现实的。第五回幻境之梦“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句甲戌夹批:“是梦中景况,细极。”而第六回开头写“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都写出了梦中和梦初醒之时宝玉的状貌和心理活动,既有对梦中仙境幻情的沉迷眷恋,又有回到现实生活无所适从,对梦中之情之人若有所失的感受。梦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活动没有逻辑实质,但是它用有形具体和情节组织的梦境表达一种更为高级的抽象,而作者的意图被包裹在梦幻的朦胧中也具有“迷离”的艺术效果。其二,指叙入梦境的手法不用“牛鬼蛇神”,与《齐谐》志怪小说不同,不是特意作幻,脱离现实,而是无意而幻,却更为幻妙。“极分明”应是指梦中所含的“至情至理”。这种日常梦境在小说中极多,全从生活常景出发,有似梦非梦之感,蕴含情理。如第二十四回写小红之梦,“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窗外低低的叫道……”[1]342在第二十五回开头才交代“唬醒过来,方知是梦”。故庚辰双行夹批曰:“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红玉在怡红院为诸嬛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正揭示了此梦“极迷离”却“极分明”的本质,红玉因妄想攀高,怡红院中却不得出头,遗了帕子惹起相思,是青春少女必有的情思,所以是因情而梦,深化了小说写情的主旨。正道出了小说写梦“幻中有情,情中有幻”的特点。
二、小说创作之梦:“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
《红楼梦》一书以梦开篇,以梦为纲,穿插描写了众多神奇瑰丽,销魂醉魄的梦境,可以说整部《红楼梦》就是一个巨大的梦,是大荒山无稽崖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演绎出的一场幻梦,是作者“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的人生之梦,是“历经风月波澜,遍尝情缘滋味”的爱情之梦,是“真事隐去”“假语村言”敷衍出的闺中之梦,更是“令世人换新眼目”的文学之梦。梦觉主人《红楼梦序》云:“夫木槿大局,转瞬兴亡,警世醒而益醒;太虚演曲,预定荣枯,乃是梦中说梦。”[2]563脂砚斋第四十八回批:“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从“梦中说梦”这个角度看去,可以说雪芹是说梦者,石头是说梦者,玉兄亦是说梦者。“梦中之人”可指作者,小说第一回写道,“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梦中之人”亦可指书中人物,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贾瑞正照风月宝鉴等,又可指读者,如第六十一回有正开始总批“数回用蝉脱体络绎写来,读者几不辨何自起,何自结,浩浩无涯。”小说艺术手法多样,文笔出神入化,令读者如跌梦境,不辨起结。清诸联《红楼评梦》载,“余曰:备闻诸梦,幻也,壮也,清也,妖也,噩也。诸公之梦,皆吾之梦。吾多梦,吾亦无梦,且与诸公同读《石头记》一梦。”[8]120可借用作雪芹创作小说的注脚,雪芹将诸公之梦视为己梦,雪芹之梦已深,又加上诸公之梦,故作此一大梦也。
小说创作与梦一样,都源于人的愿望的满足。艺术创作近乎白日梦,是作家潜意识心理的反射,是为现实所束缚而不能达成的欲望的宣泄。小说第一回开篇谈到创作动机,作者因“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故将“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此其一。又因“闺阁中本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亦可使闺阁昭传”。是为闺阁立传之意。此其二。而作此书希“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道出小说对读者的陶冶性情、疏沦澡雪精神的审美娱乐作用,也揭示以梦幻为本旨的创作缘由。此其三。下面就此三个方面分别来谈。
甲戌本凡例题诗“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不仅指作者经历过一番“盛席华筵终散场”的梦幻,而且领悟到从时间的长河来看,古今一梦,沧海变幻,最后都归于幻渺。脂砚斋于第一回对作者自惭之语详细批注,如甲戌夹批:“剩了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甲戌眉批:“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在“无才补天,幻形入世”句有甲戌夹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另“无才可去补苍天”句有甲戌夹批:“书之本旨”。脂砚斋认为作者因一生潦倒,一事无成,而借“无才补天”之石“幻形入世”,生出这“荒唐”“无稽”的“一部鬼话”。小说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作为开端,引出一僧一道幻石为玉,空空道人问世传奇,又用三生石畔神瑛侍者及绛珠仙子下凡造劫的神话交织,上演“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第一回原文“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的骨骼不凡,丰神迥异”,此句靖藏本眉批曰:“作者自己形容。”[9]6甲辰双行夹批曰:“这是真像,非幻像也。”结合两批,可见脂砚斋认为的一僧一道的丰神气度是作者“真像”,关于雪芹的气度风貌,其友人诗作多有描述,清敦诚《佩刀质酒歌》称:“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2]20清敦敏《题芹圃画石》赞雪芹:“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2]22“一僧一道”在小说叙事中的作用,姚夑《读红楼梦纲领》云:“英莲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岁,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宝玉入幻境;又为宝钗作冷香丸方,并与以金锁;又于贾瑞病时,授以风月宝鉴;又于宝玉闹五鬼时,入府祝玉;又于尤三姐死后,度湘莲出家;又于还宝玉失玉后,度宝玉出家,正不独甄士隐先机早作也。则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8]167一僧一道在仙界名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下尘世之后又化为癞头和尚、跛足道人,时而同行,时而独现,担当了全书度化众生的角色,每次在人物出场、堕落迷津、遭遇邪魔、病入膏肓或了却情情之时,便现身救度。人物的命运、离合悲欢二仙从一开始便知始终,是为石头“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一僧一道”本身可视为雪芹“色空”经历的化身,表达了作者对生命似真似幻的体验。同时,二仙师还具有“补天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正是雪芹开篇自愧“无材不堪入选”之语的反照。故从书起端甄士隐之梦,到宝玉、熙凤、贾瑞等人之梦,一僧一道的出场,是书中幻境的主导者,是小说的叙述者,同时又是故事的参与者,是对尘世生命具有主动控制的先知者,深层意味则是第二作者,是雪芹生命体验和文学实践的表达者,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作者通过虚构的“一僧一道”达到对自身现实经历“大无可如何”的自愧惭恨在心理层面的满足和补偿。对于小说经常穿插的近乎魔幻的场景,英国戴维·洛奇曾分析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如塞尔曼·拉什迪、米兰·昆德拉等认为“所有这些作家都经历过巨大的历史性动荡,个人生活中都曾有过不幸遭遇。对于这些动荡和遭遇,他们感到正常的现实主义的话语不能充分表述这一人物。”[10]127这可以用来阐释雪芹在现实主义创作的同时采用荒诞梦幻的手法以作为补充表述的缘由。
小说为“闺阁昭传”这一愿望与动机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中阐释得非常具体。在这一回梦境中,梦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在“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处甲戌夹批注:“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红楼十二曲不仅暗示了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命运,表达了作者对封建社会女子痛苦无情的命运的悲叹。在歌曲开始前,警幻便曰:“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甲戌夹批曰:“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谁为情种”句又有甲戌夹批注,“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脂批总是反复提醒读者注意“个中人”“情种”与作者、石头的关系。此回“绛珠神瑛”一节甲戌眉批曾曰:“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郁。”可见脂砚斋认为木石前盟不过是作书者历尽风月情缘之后“以洩胸中悒郁”之果,至情至幻。脂砚斋甲戌夹批注:“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在“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句甲辰双行夹批曰:“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领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实际上,士隐之梦为出通灵宝玉,先有通灵玉之梦,后第五回才有宝玉之梦。而幻境之梦秦氏乃受警幻仙姑之托,与宝玉成姻,令宝玉于仙闺幻境中领略幻情希冀一悟。第三十六回宝玉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1]492正是借梦境表达其内心对知己颦儿的纯情之恋。在现实情境中处处受阻,而不能追求自由和幸福,惟有通过虚幻的方式来达到另一种层面的补偿。秦氏乳名兼美字可卿者,小说第五回梦境中宝玉与可卿成姻,实际上宝玉眼中之可卿是“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所谓“兼美”之意正在此。
书中大观园女儿的悲剧命运、四大家族的衰亡结局在第五回梦境中图册判词、红楼十二曲已经昭示。梦中的宝玉听完歌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并觉其“声韵凄婉”,其后听完全曲,“甚无趣味”。梦中欢愉醒来后也是“迷迷惑惑,若有所失”。可见这并不是一个快乐的梦,而是一个不愉快的梦,可以说整部《红楼梦》都是一个哀婉悲伤的梦,具有浓厚的悲情美。为什么雪芹在小说创作中试图去构建一个令人觉的凄婉迷惑的梦呢,莱·特里林在《弗洛伊德与文学》一文中谈到,梦的背后是有意图的,对于一些不愉快的梦,他认为“梦是试图重建可怕的情境,通过抗争以抵偿当时无力应付的窘况。在这些梦境中没有企图逃避的含糊意图,而只有尝试对付那种情境并对它加以控制的努力。”[11]55据此可以解释雪芹为闺阁立传,是将自己平生所亲睹亲闻的经历在小说中重新再现,但不同的是通过梦幻的方式,获得比现实被动痛苦的经验更为主动的控制和对这种强烈的情感印象的新的主宰。
续书第一百二十回为照应首回,借空空道人之口言:“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1]1648写作者、抄者、阅者皆似梦中,小说原是“敷衍荒唐”,只为“陶情适性”。脂砚斋批梦也同样认为是作者游戏之笔,第十九回写茗烟谈卍儿名字由来是母亲养他时的一个梦,梦中有锦,锦上是卍字的花样。有两则庚辰双行夹批:“又一个梦,只是随手成趣耳。”“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勃皆至乐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卍”在佛语中指佛祖的心印,是吉祥的符号。脂砚斋称其“大慧悟,大解脱”。脂砚斋将小说家写梦当成是游戏笔墨,“牛溲马勃”“鱼鸟昆虫”均可化腐朽为神奇,形成至乐妙文,梦的产生来自想象和幻想,作家创作构思的过程亦离不开想象,陆机《文赋》云:“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2]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载:“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13]183都论及作家想象超越时空跨越古今的特点,所以能够调动天地万物,形成文思,化为意象,表达情意。脂砚斋通过梦的离奇、随意、趣味、非逻辑性,表达了一种梦为我用,梦因人意取舍,梦能表达内心的愿望、幻想、意图的内涵。清二知道人曾云,“或问于予曰:‘雪芹之书,历叙侯门十余年之事,非若《邯郸》《南柯》一刹那之幻梦耳,不名《红楼记》而曰《红楼梦》,何也?’予曰:‘梦者见之谓之真,真者见之谓之梦。雪芹姑妄言之,亦雪芹之梦耳。’”[8]84说明《红楼梦》一书即雪芹之梦,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就像梦与产生梦并与之分离的愿望的关系一样,《红楼梦》中作者的意图似真似幻具有朦胧的多重意蕴,它不仅存在于小说的梦幻文字中,也决定于读者的取舍。
三、小说批评之梦:“余今批评亦在梦中”
邓遂夫曾说过:“事实上,脂批的种种特性,乃至脂批这一形态的产生,都与《红楼梦》的独特内容和它的独特表现手法分不开。换言之,脂批正是《红楼梦》的‘独特性’的必然产物。”[14]16《红楼梦》的真幻交织、似真似幻的独特现实主义艺术手法令全书如入一个奇特瑰丽的梦境,书中人物命名从梦而来,人物出场及命运悲欢亦从梦中预示,人物感情纠缠爱恋离别亦从梦中哭诉,而全书的情节结构大纲更是梦中揭示,梦叙事的小说意境如化工之笔,不仅书中人物皆落幻境,连批者阅者也在梦中,故脂砚斋云“余今批评亦在梦中”。同样,不少后来的评点家均有同感。哈斯宝在《新译红楼梦》第四十回批:“曹雪芹先生是奇人,他为何那样必为曹雪芹,我为何步他后尘费尽心血?明白了。步他后尘费尽心血,我也成了一个曹雪芹。”[2]825二知道人曰:“仆阅雪芹之书,而感慨系之,复梦雪芹之梦耳,仆仍是梦中人也。梦与不梦,仆所不能辨也。”[8]84都道出了评者与作者心神相汇,评者复梦作者之梦,评者亦成梦中之人之感。
脂批“余今批评亦在梦中”有三个层面的涵义:其一,批评者的评点过程是一种通过幻想、幻耳、幻觉,形成幻像、幻境,最后用幻笔写出幻文的过程;其二,评者不仅自身入幻,作为更高级的读者,还为一般读者承担引梦人和出梦人的角色,揭示小说幻境背后的深层意味;其三,小说评点文本如小说创作的文本一样,具有模糊多重的特性,可以有多种理解的向度,因此小说批评既具有逻辑条理又具有朦胧的意境,亦真亦幻。
先谈第一点。脂批中有许多表达自己阅读如痴如醉,幻想入文的评语。脂砚斋评点最大的一点就是时时以宝玉自诩,又与作者、石头对话,有与玉兄、石兄、雪芹之心神合和之意。这种以书中人物模型自居的特点,使得脂砚斋相对于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及后来的《红楼梦》评点家来说,更加深入书中情境,以致于时时痛哭流涕、悲感慨叹。第二十回宝黛论心,黛玉首先是为宝钗而生宝玉的气,后来又为湘云生宝玉的气,宝黛两人争吵怄气到最后,不得不交出真心,倾诉真言,林黛玉的“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的“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1]286成为书中宝黛的至情告白。此处庚辰本双行夹批曰:“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记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同样,第二十二回写黛玉因被湘云比拟戏子,又引发宝黛矛盾。庚辰双行夹批亦注:“何便无言可辨,真令人不解。前文湘云方来正言弹妬意一篇中,颦玉口角后收至褂子一篇,余已注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颦之心,则洞然可解,否则无可解也。身非宝玉,则有辩有答;若宝玉则再不能辩不能答。何也?总在二人心上想来。”脂砚斋在批阅中将自身幻拟作玉颦之身,从二人真情真性出发,完全沉浸在作品的虚构情境中,忘却自我,达到可代人物立心立言之境。这种阅读审美的感受亦如梦境,从阅读认知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就是一种情境阅读,是读者对小说描述的想象的事件所产生的一种心理表征,通过深入的阅读,建构起一个连续的情境模式。第二十七回写黛玉《葬花吟》,脂砚斋批道:“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读至此,批者已将自己化为书中之黛玉,伤春悲秋,感慨身世,无比凄凉。这些批语都表达了一种牵动批者的身心,调动批者的人生体验,与书中人物语言情感产生深刻共鸣的阅读感受。
脂砚斋常用“观者”“看官”之词,阐释其阅读心理,表达阅读中身临其境幻想入文而产生幻觉、形成幻像幻景的过程。如第二十回宝钗劝贾环骂莺儿一节,庚辰夹批:“观者至此有不卷帘厌看者乎。余替宝卿实难为情。”第二十回回后总批:“可使看官于纸上能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第二十一回庚辰双行夹批:“惊天骇地之文,如何不知下文怎样了结,使贾琏及观者一齐丧胆。”金圣叹在评《西厢记》曾说:“记得圣叹幼年初读《西厢》时,见‘他不偢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此真活人于此可死,死人于此可活,悟人于此又迷,迷人于此又悟者也!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至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者,皆此七字句勾魂摄魄之气力也。”[15]60毛宗岗《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评:“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16]408这些批语都揭示了批评过程中评点家经历文本虚构的想象世界而将现实生活暂时搁置,引起难以言说的审美阅读快感和喜怒哀惧各种情感体验的过程,所有这些感受都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小说是虚构的故事,正是这种虚构人物满足了人类对自身命运、群体命运及他人心理秘密的探究幻想。小说人物提供了一种幻想的补偿功能。脂砚斋评语自述与曹雪芹同为世家子弟,经历过兴衰际遇的巨变,而且遭遇亲人离丧的不幸经历。书中宝玉的故事极大地触动了其早期富足而后家境衰败的生活体验,脂砚斋评点的过程就是重新经历往事的过程,不同于真实的现实处境,这种虚构的想象虽痛苦但却能够在精神上净化而获得一种对往事的追悔、忏悔、怀念的精神补偿。
再谈第二点。脂批多处谈到书中所云皆是幻境,如“云书已入幻境矣”(第一回甲戌夹批),“要写情要写幻境”(第一回有正双行夹批),“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第八回甲戌眉批),写黛玉诗“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是“以幻入幻,顺水推舟”(第十七、十八回庚辰双行夹批),“幻笔幻想,写幻人于幻文也”(第二十五回庚辰眉批)等。而脂砚斋自身也以幻入幻,完全沉浸在小说文本的情境之中。但脂砚斋并不仅仅是一个诚实的读者,更是一个高级的读者,是以批评家的身份来阅读小说。作为评点家的脂砚斋毫无疑问能够自由的幻入幻出。幻入的目的是要给读者担当引路人,幻出的目的在于揭示一般读者容易忽略不解其意的关键之处。第一回写石头见二仙师谈论人间富贵动念凡心,不得已口吐人言。甲戌夹批注:“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可见脂砚斋是有意模糊小说虚构的神话故事与读者的生活常识的关系,即云小说阅读,应不辨真假,不问来历,小说文笔本来就是“游戏笔墨”,只需“陶情适性”“破人愁闷”即可,无须思辨石头有无真口,是否能口吐真言。文学具有一种幻想的特质,作家假定的人物常常具有一种逾越生活常规的能力,所以有“黄粱梦”“南柯梦”等,杜丽娘亦能因梦生情,宝玉能因梦预知众女儿之命运。这种幻境的体验,虽是荒诞不经,但却自含情理。如第一回甲戌眉批曰:“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为使读者能够跟随评点者更深入的进入文本,脂砚斋又处处言小说之真,使读者相信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是有生活原型的,不必与小说的世界产生距离。如第一回“本贯姑苏人氏”句甲戌夹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第二回甲戌夹批:“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同回甲戌夹批:“嫡真实事,非妄擁(拟)也。”第三回甲戌夹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第八回甲戌双行夹批:“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等等。是批者欲领作者同入书中幻境,合目自思,同醉同痴。
脂砚斋从一开始就告知读者,其评点的意图是揭示书中之秘法,总结小说的艺术技巧。第一回甲戌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同回甲戌眉批:“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还有甲戌夹批:“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等,都在似是而非的情境中提醒观者注意作者的技法,作者的意图。第三十五回庚辰双行夹批曰:“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恶宝玉乎?”又与读者对话,引起读者思考,对人物生发评论等。由此脂砚斋在评点过程中不仅生发“余亦恨不能随此石去也”的感慨,又能以其文思文情牵动读者,穿梭于文本世界中达到审美共鸣,还能时而提醒观者“勿以闲文淡文”“勿得泛泛看过”,是因其能入幻,又能出幻之故。
脂批在揭示文中涵义的同时也有一些评语自身便不可解。第十九回写宝玉在书房撞见茗烟和一个丫头白天偷情,丫头羞得脸红耳赤,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庚辰双行夹批曰:“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中得。”并没有指出是何“搜神夺魄”之妙,而是令读者自己去领会。这一节还有庚辰双行夹批曰:“……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此外还有第十九回庚辰双行夹批,“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第二十回庚辰夹批:“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不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这些批语关键词为“囫囵不解”,其有几层涵义:一是脂砚斋认为人物自身语言含混不清,表述的意思不清晰,不确切。语言是人们运用思维逻辑进行交流的工具,语言具有指向性、描述性、逻辑性,同时也具有模糊性、开放性。“思想、感情与语言是一个完整连贯的心理反应中的三个方面。在生活中,有些感觉及心理波动的细微之处,往往难于直接用语言表达。竭力表达,语言便囫囵不解。”[17]二是人物的心理活动曲微隐秘,作者、批者都不能清晰的揭示其多重意蕴。郑红枫认为“脂评的所谓‘囫囵语’命题的语义特征正在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即它的不真切性与模糊性,以此表明他对作品中人物思想性格的独特性与复杂性,人物在特定外在环境中情感与心理的丰富性和微妙性的模糊体验,或者说是他对自己所使用的模糊识别法的揭示。”[18]三是这种“囫囵不解”语“至痴至呆”,但却意味深咏,令人回味无穷,是“至神至妙”文字。这里揭示出人物的无意识心理,文学创作具有感性和理性的双面,作家有意识地对现实生活进行加工提炼,塑造人物典型,表达特定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同时小说作为一种语言艺术,也具有语言艺术特有的形象性、情感性、审美性的特点。脂砚斋在评宝黛人物形象、人物语言的时候多次谈到“囫囵不解”,正表现了这两个人物的鲜活生动可感,却不是依循前人小说扁平化、概念化的手法来创作。语言是思想的外壳,而思想受情绪、情感的状态影响,在宝黛至痴至呆的真性情中,时有隐秘曲折复杂的思想产生,所以连人物自身也道不明,对黛玉来说是“欲语泪先流”,对宝玉而言是“欲说还休”。
脂砚斋与雪芹一样,富有诗书曲艺的才华,前八十回评语中约有三十多回运用了诗词曲作评,其中有引诗,如引汤显祖怀人诗“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有自创诗如回前回后总批诗。有很多评语并不着意对小说技法的评论,只是一个字“妙”“叹”等,有时批语多运用譬喻、比拟,如“前后一接,怪蛇出水。此文一引,春云吐岫”“云行月移,水流花放”等,形象生动,意在言外,个中意味难以评说。由于脂砚斋自始至终都寓身于小说之中,以痴情人局中人的面目出现,时而与作者并肩,时而化身为书中人物,因而其主观上情感化的色彩非常浓厚。这也是古典小说批评心灵化情感化的共同特征。清王希廉云:“《红楼梦》一书已全是梦境,余又从批之,真是梦中说梦,更属荒唐。然三千大千世界,古往今来事物,何处非梦?何人非梦?以余梦梦之人,梦中说梦,亦无不可。”[2]582脂砚斋梦雪芹之梦,雪芹梦诸人之梦,宝玉梦太虚幻境,凤姐梦可卿托梦,到头来终究是人生如梦,所以批评家是“梦中说梦”,小说评点因其形式灵活多样,多具有感悟性、直觉性、抒情性、诗意化的特点,《红楼梦》是一大梦,脂砚斋的评点融入小说文本,构成一个具有感性、诗意、审美的朦胧意境,留给后来的读者一个美丽的文学批评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