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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俄苏文学对孙犁早年创作的影响

2019-02-21刘佳慧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荷花淀孙犁琳娜

刘佳慧

(天津工艺美术职业学院 图书馆,天津 300250)

孙犁与俄苏文学的蜜月期从其在保定读书开始一直持续到建国初年,影响和互动关系包括两大方面:一是以学习为主的阅读时代,即保定读书时期、流浪北平时期与抗日战争时期;一是以普及为主的传播时代,即抗日战争时期和建国初年。孙犁对俄苏文学的吸收,与鲁迅、茅盾、曹靖华、瞿秋白等人的译介是分不开的。孙犁逢鲁迅所开书目必读,青年时期尤其喜好阅读鲁迅的翻译作品,还扩展阅读了一些俄苏文艺理论方面的著作。《译文》是孙犁学习外国文学尤其是俄苏文学的一个重要平台。鲁迅办《译文》的初衷在于重点译介苏俄革命文艺理论与批评,同时还推出多期苏俄重点作家的专栏和专号,许多左翼作家都为《译文》翻译苏俄作品。流浪北平时期孙犁阅读了肖洛霍夫的短篇《死敌》;在小镇教书期间,他阅读了托尔斯泰、爱伦堡、屠格涅夫的作品;推崇茅盾的《俄国文学专号》。参加革命前,孙犁阅读了周立波翻译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对肖洛霍夫情有独钟,认为他继承了托尔斯泰广泛的、深厚的艺术天地,有革命的经验,多写农民的事情。参加革命后,孙犁在解放区反复阅读19世纪俄罗斯大作家的作品,在大量面向解放区写作者的文学辅导材料中以俄苏文学为例,反复分析、讲解俄苏文学如何以文学为武器、如何运用现实主义成功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如何处理集体和个人的关系、如何建立崇高的理想,成为最为积极的俄苏文学的解放区普及者之一。20世纪50年代掀起俄苏文学的流行热潮,作为党报编辑的孙犁成为重要的宣传力量。中国文联和作协多次组织作家们去苏联参观、访问,1951年孙犁访苏,陆续书写了《马雅可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一系列纪念俄苏作家的理论文章和访问记,为50年代俄苏文学的普及作出了重要贡献。

孙犁对俄苏文学的接受有着比较深层次的历史意义,孙乃修撰写的《屠格涅夫与中国——二十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一书辟专节,从孙犁与屠格涅夫性格与气质上的共鸣、刻画人物内在情绪和心理变化、对平凡的生活保持诗意般的感受、对女性形象和性格的塑造等方面对二者之间的影响关系进行了细致比较。李天程则通过梳理果戈理对孙犁的影响,分析了孙犁热衷于向俄罗斯文学学习的原因和他对俄罗斯文学的继承和发展在其作品中的具体体现。孙犁在延安的窑洞中曾大量阅读契诃夫的作品,直言喜欢契诃夫单纯的抒情和文字的朴素,被契诃夫伟大的胸怀所感动,认为契诃夫是个地地道道的艺术家,看重其从审美层次上叙说人生、思索生命。金梅、韩映山从契诃夫朴素而深厚的文字刻画能力和独特的幽默形式等方面阐释了二者间的师承关系。孙犁多次提到自己对《铁流》《静静的顿河》等战争文学的仰慕,曹靖华曾在自己的译著中引用了孙犁发表在《天津日报》上的《苏联文学怎样教育了我们》一文,来证明《铁流》对中国革命文学的影响。[1]222

一、幽光烛照——《我要活》对孙犁创作的影响

除了这些大作家的影响外,孙犁特别强调自己曾经受到一些俄苏小作家的影响,学界对这些小作家对孙犁的影响关注不够,而事实上是这些小作家对孙犁的创作启蒙更为直接,解读这些小作家对孙犁创作的影响有助于破解孙犁解放区创作的独特性。孙犁刚到解放区时期创作的小说,很快洗净文艺腔的铅华,流露出向十月革命后俄苏文学刚健质朴的文风学习的痕迹。由此说明,俄国十月革命期间一些并不太出名的作家的创作对孙犁的影响是比较直接的。孙犁自言:“在中学,我读了一些外国文学作品,那时主要读一些十月革命以后苏联的文学作品。除去《铁流》《毁灭》以外,我也读一些小作家的作品,如赛甫琳娜的,聂维洛夫的,拉甫涅列夫的,我都很喜欢。”[2]569而这些小作家的作品多半来自于短篇译文集《一天的工作》。《一天的工作》是鲁迅翻译的以绥拉菲靡维支的同名小说命名的小说集,收入多位俄苏作家的作品,赛甫琳娜、聂维洛夫、拉甫涅列夫的作品均在其内,还包括两位“同路人”作家的作品,但主要以“无产者”作家的创作居多。《一天的工作》表现了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时期苏联各个阶层的斗争和生活状态,孙犁的抗战小说也正是描写冀中平原不同年龄、身份、性别的人民的日常抗战生活。他还在《文艺学习》等《冀中一日》的辅导材料中对《一天的工作》中的优秀篇章进行文本细读,给初学者分析这些作品好在哪里,应该如何将其成功的写作技巧和结构形式运用到实际创作中。孙犁在解放区创作的第一篇小说就以《一天的工作》为名,内容虽与绥拉菲靡维支的同名小说大相径庭,但足见孙犁受《一天的工作》影响之深,其中无产者聂维洛夫的《我要活》直接启迪了孙犁解放区小说的书写。

《我要活》写自愿参军的红军士兵,正因为对生的热爱而甘愿赴死。文章开头用第一人称写道:“我们在一个大草原上的小村子里扎了营。我坐在人家前面的长椅子上,抚摸着一匹毛毵毵的大狗。这狗是遍身乱毛很讨人厌的,然而他背上的长毛收藏着太阳的暖气。”[3]94用美丽的、充满朝气的春天来书写战斗的必要和决心,景物描写中加入了对牲畜的描写,用生命的力量烘托渲染赴死的勇气。这种朴素而激昂的战斗热情影响着孙犁《邢兰》《荷花淀》等小说的创作。

《我要活》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述了有着两个小孩子的贫苦的父亲为什么参加战斗的内心独白:“我的去死,并非为了无聊,或者因为年老;也不是因为我对于生活觉得厌烦了。不是的。我要活!……清新的无际的边境,平静的曙光和夕照,白鹤的高翔,洼地上的小溪的幽咽,一切都使我兴奋起来……我满怀着爱,用了我的眼光,却去把握每一朵小云,每一丛小树,而我却去死……我去捏住了死,并且静静的迎上去。”[3]97“我”的境遇与孙犁笔下的邢兰相仿,都是贫苦的父亲为了生存下来,为了更好地生活而忘我的战斗。《邢兰》中也发出类似的感叹:“只有寒冷的人,才贪婪地追求一些温暖,知道别人的冷的感觉;只有病弱不幸的人,才贪婪地拼着这个生命去追求健康、幸福……只有从幼小在冷谈里长成的人,他才爬上树梢吹起口琴。”[4]19受到聂维洛夫的影响,孙犁的创作表现出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敬畏与尊重和对乡村体系中审美现代性的挖掘,习惯于用美好的事物来反衬战争的残酷,用生命的温暖来诠释战斗的意义。因为俄苏文学的浸染,与赵树理和丁玲等作家相比,孙犁也许没有表达出农民心理的复杂性,却在对农民的个体关注中满溢人道主义情怀。他笔下的农民不再是单纯的乡土守护者,而是有着精神追求和文化渴望的“人”。最典型的是这位一贫如洗却吹口琴的英雄邢兰,他虽是穷苦百姓,却在抗日战争中显露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抗日激情,他珍爱生活,闲暇时,会拿出口琴来吹奏。这部作品常常被评论者嘲笑或不满,认为一家几口人只有一条裤子穿的邢兰家不可能有钱或者有闲情去买口琴,但作家的这一笔正是要写出农民对自我的发现、对文明和美的寻求。

一直以来,研究者的视角比较多地放置在孙犁对晋察冀边区妇女人情美、人性美的挖掘以及孙犁的爱妻和恋母情怀的研究方面。女性形象研究已臻于成熟,但是孙犁为什么会创作出如此成熟、完美,已接受过启蒙的解放区抗战女性形象?以《荷花淀》的创作过程为例,当时整风刚刚过去,大多数作家处于不知该如何书写的尴尬境地,萧军曾用反复思考的笔触写道:“在每个作家前面都有一个坑……这是个什么坑呢?大概绝不是‘写什么’的坑,而应该是‘怎样写’的坑。”[5]孙犁通过《荷花淀》的创作解决了让萧军等老牌作家痛苦的“坑”的问题。

孙犁曾反复强调《荷花淀》是思乡之作。的确,《荷花淀》以孙犁的妻子为人物原型,配之以瑰丽的水乡背景,但故事模式受到《我要活》情节的启发。《我要活》书写了丈夫参军,妻子从不理解到坚定支持他的转变过程,“我”的妻子在“我”离家的时候并不理解“我”的选择,曾经带着埋怨问:“你为什么要自去投军呢?莫非你活得厌了么?”[3]96然而,他的坚定使得他的女人选择支持他:“竭力的干去!不要为我们发愁!……我是熬得起的,什么都不要紧……”[3]96这段临别对话直接影响了《荷花淀》的写作。之后,女人在寄给“我”的信中,则变得坚强了许多,并且安慰自己的丈夫道:“这在我是很为难的,但我没有哭……你也好好的干吧!”[3]96孙犁将这个思路扩充拓展,将主人公从参军的男子转变为他背后的女人,将第一人称叙述改为第三人称叙述,将《我要活》的以心理描写为主,转变为从动作语言来反衬心理的古典文学写法,以白描、比喻等修辞手法和细腻的语言对人物和景物进行刻画描写。

水生嫂对于丈夫的离别,也同样经过了类似的纠结过程:先是“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听过丈夫一番申明大义的话后,“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当丈夫彻底将家里拜托给女人后,“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4]92-93。但是,水生嫂的表现就比《我要活》中的女人的表现含蓄内敛了许多,《我要活》虽然书写了女人的转变,但是没有介绍女人为什么转变和如何转变。《荷花淀》却通过女人们一次探夫被救的经历,顺理成章地阐释了女人们的转变和进步原因。聂维洛夫的另一部短篇小说《一个女布尔什维克》用细致的笔触勾勒出了女性受到启蒙后如何主动参加革命、如何觉悟和独立的过程,孙犁也受到这部作品的影响。

二、人物的碰撞——《一个女布尔什维克》对孙犁创作的影响

孙犁在《文艺学习》这本书里,用很长的篇幅向读者介绍聂维洛夫的另一部短篇小说《一个女布尔什维克》,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位受虐待的女性受到布尔什维克的启蒙而觉醒独立的故事:十月革命前,善良的玛利亚一直受丈夫摆布,连丈夫捏她拧她,她也只是用微笑回答。布尔什维克来了,她开始觉醒,后来被选进了村苏维埃,丈夫要求离婚,她一摆手就答应了。哥萨克兵进入村子,玛利亚转移到外村工作,传说有人在别的村子里看到过她,又说也许不是她,因为革命后这样的女人已经很多了。受到玛利亚的影响,孙犁塑造了冀中平原因为参加抗日运动而觉醒独立的妇女形象,她们在积极送子送郎参军、交公粮、细心照顾伤兵、争当交通站的模范、认真参加冬学识字班和村中的文娱活动等拥军活动中救亡图存,是几乎可以与男子平起平坐的坚强、乐观和深明大义的“半边天”。《一个女布尔什维克》的结构影响着孙犁的创作: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玛利亚。她的丈夫,苏维埃委员,农民,妇女,老头子开里麻夫都是配角。

但这些人中间都有密切的关系,人物中间有的相引,有的相拒。每一个配角,在作品里都和玛利亚有关系,每个配角之间也有关系。这种关系是从生活里生出来,看出来,不是作者硬拉出来。

[2]178-179

如《荷花淀》就通过水生嫂和整个边区妇女的逐渐成长进步,向前推动了故事的情节。《荷花淀》不仅书写全民抗日,暴露敌人的残忍和愚蠢,歌颂战斗英雄,也描写了细腻的女性心理和缠绵的夫妻之情,还是一个明显的从个体书写过渡到集体书写的例子,非常巧妙地处理了个人描写和集体书写之间的矛盾。毛泽东文艺路线中的一个重要原则是提倡集体叙述,反对个人叙述。《荷花淀》将点扩展为面,主人公从“她”延伸到“她们”,将个体书写扩展为集体书写,使个体获得群体身份,从而写出个体人格在群体人格中的独立彰显:“写抗日军民的英雄主义,最难得的是完成个体的英雄主义与集体的英雄主义的细分化和同一化,孙犁却都做到了。”[6]158孙犁抗日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既符合时代主潮,又具有超越时代的美学生命力的经典作品,在于作家讲述的不是空洞的理想故事,而是具体可感的生活故事和人情人性之作。

除了聂维洛夫的影响外,孙犁以儿童为主要书写对象的作品还受到赛甫琳娜的影响。《一天的工作》中选入(谢芙)赛甫琳娜的《肥料》,被算作“同路人”文学。然而赛甫琳娜对孙犁的真正影响是在儿童文学的创作方面,赛甫琳娜常常以一边偷东西一边行乞的小孩子为主要描写对象,这些天生天养、四处流浪的孩子都是最坚定的无产者和革命者,他们没有钱,没有父母,还总是被送进监狱或者孤儿院接受管制,在那里仍是过着犯人一样的生活。孙犁直言喜欢赛甫琳娜的儿童文学作品,他的以儿童为主要书写对象的小说《一天的工作》与《黄敏儿》,就从情节安排、形象塑造和人物描写上借鉴和学习了赛甫琳娜的《犯人》和《两个朋友》。这两篇小说均选自曹靖华翻译的《苏联作家七人集》,鲁迅曾经给予这部书的出版以极大的支持,还为其撰写了序言。《犯人》写了六个小孩子从孤儿院逃脱的故事,几乎全部由对话组成。《两个朋友》也是通过对话生动地描摹出艰苦环境中,小大人们不失童真的成熟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对生的挣扎,弥漫着昂扬乐观的情绪。孙犁的《一天的工作》用对话体描写三个儿童团员因为参与抗战而骄傲的场面和情景。《犯人》和《两个朋友》都设置了孩子们最后成功逃脱的情节,《黄敏儿》也安排了黄敏儿被三个儿童团员营救,成功从鬼子和汉奸手中逃跑去延安寻找父母的光明结局。赛甫琳娜刻画出的既天真又成熟的孩童形象非常真实生动,他们像大人一样在贫苦危险动荡的环境中野草般顽强生长。如《两个朋友》中的柏吉喀平时行乞,示威游行的时候站在队伍的前列,是非常机智敏捷的小孩子,他还具有内热外冷的性格特征,在与自己的同伴失散后,他千辛万苦地寻找需要保护的安得列,找到他时却说:“喂,傻子!等一等!找死了都找不到你。到哪跑的?”[7]203语言虽然蛮横,却惟妙惟肖地描写出柏吉喀率真、坚强的性格,孙犁《一天的工作》中的小黑狼则也刁蛮地嘲笑同伴三福:“小黑狼笑了:‘哈哈!笑得不好听,你不等阴历年么?’不要脸!”[4]11表面上是揶揄三福,实际上是想要关心和保护未成年的三福。赛甫琳娜和孙犁的儿童文学作品都通过描写动荡的社会环境中儿童间的互帮互助,塑造出在苦难面前并不低头、团结一心、可爱又可敬的儿童形象。赛甫琳娜笔下的儿童因为无法生存,常常会偷窃、骗钱,孙犁则对自己笔下的儿童和少年进行了纯洁化的处理,他们或是儿童团员,或是拥军模范,不仅不做半点有违道德之事,还不计辛苦、甘愿奉献,是完全符合解放区伦理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和谐音符。与赛甫琳娜的粗线条描写相比,孙犁对自己笔下人物的描写要细腻柔和许多。

孙犁晚年曾经这样评价萧红的作品:“我现在读着萧红的作品,就常常看到和想到,她吸取的一直是鲁门的乳汁。其中有鲁迅散文的特色,鲁迅所介绍的国外小说,特别是苏联十月革命时代的聂维洛夫、绥甫琳娜等人短篇小说的特色。”[8]124这段评价,显示出他对聂维洛夫、赛甫琳娜等作家的创作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孙犁对萧红的评价更像是对自己的自评,这段话恰到好处地点明孙犁与萧红的共通之处,他们都是严肃的、跟随时代的、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进行创作的、受到十月革命时期俄苏小作家深刻影响的爱国作家。他将聂维洛夫、赛甫琳娜炭笔一样粗犷凌厉、未经打磨的文风进行了民族化和民间化的双重改装,描画出水墨一样精致柔和却又颇具力量的艺术作品。对俄苏文学的借鉴,使孙犁的创作突破了解放区文学单纯民间形式的窠臼,从而获得了深邃的底蕴和超越时代地域限制的永恒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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