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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悲剧俘获的女性
——论方方小说中女性悲剧的当代体验

2019-02-21史晓林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学武越界乌托邦

史晓林

(浙江大学, 浙江 杭州 310000)

现代化的进程不仅是物质文明的工业化、科技化、信息化的发展,更是人类精神文明摆脱封建落后思想、拥抱现代性的过程。两者相较,后者更难,而女性对现代性的追求更属不易,这一过程充满了艰辛。首先,在现代化进程中,女性一方面受现代性的启蒙,自由与平等的独立意识已经觉醒,于是便自觉地选择了承担更多的经济责任来证明自己和男性拥有同等的价值。然而,另一方面,率先觉醒的女性先锋面对的仍旧是整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男权社会,她虽会疑惑,但依然会选择对抗她的男人、家庭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小社会。由此,“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1]。即女性在未摆脱旧道德枷锁的境遇下,为了现代性允诺的空头支票,而自愿背负起精神和物质的十字架继续前行,坚韧地完成自己悲剧的征途。被誉为“新写实主义”得力干将的女性作家方方以《奔跑的火光》《万箭穿心》《树树皆秋色》等作品向读者展现了现代社会不同空间内女性的悲剧,阐释了女性悲剧的当代体验——尘世的崇高、现代性的越界冲动、对“家园”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也即她对女性悲剧的思考,对于准确把握和有效解决现代社会的女性悲剧具有重大价值。

一、尘世的崇高:日常生活中现代女性的悲剧

与西方传统悲剧不同,从古代社会到现代社会,中国有一套自己的悲剧观念。悲剧主人公不必是地位显赫的君王将相,如莎士比亚笔下的俄狄浦斯王或麦克白,也不必是有着强烈主观意志的盖世英雄,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他完全可以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自然界的海啸山洪,而往往是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般的零星小事。在中国文学悲剧中,“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2],古有传统小说《儒林外史》,近有现代小说《骆驼祥子》。熟知中国文化心理的鲁迅分析果戈里的小说时,在《几乎无事的悲剧》(《且介亭杂文二集》)里提出了“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并把它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创作了《阿Q正传》《祥林嫂》等一系列动人心弦的悲剧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悲剧的崇高,不仅是主体意志的伟大,更是作为感性生命的卑微的展现,是一种‘尘世的崇高’”[3]。当代作家方方的悲剧叙事亦是如此,那些带有明显女性悲剧特征的《奔跑的火光》《万箭穿心》《树树皆秋色》等作品,抛开了宏大历史叙事模式,反映了尘世中现代女性的崇高。

(一)底层农村:火光擒住了的英芝

方方《奔跑的火光》讲述了在中国现代化农村经济转型期,高中刚毕业的漂亮姑娘英芝,因一时糊涂嫁给邻村青年贵清后的悲剧生活。丈夫好吃懒作,又嗜好赌博,是农村中典型的二流子。他本来对英芝还算友善,但经不住满脑男尊女卑封建旧道德爸妈的挑唆,而对英芝拳打脚踢,夫妻渐渐变成了仇人。最后英芝忍无可忍变成了纵火犯,烧死了贵清,并导致母亲为救她而不幸身亡。因此,英芝锒铛入狱,化为雪地里的一片殷红。

“奔跑的火光”有着很强的象征意蕴,它不仅仅指燃烧着的贵清,还象征着英芝的青春、情欲与被现代化激发起来的个人理想以及美好的生活梦想。如作者描述,英芝和贵清回家途中,贵清呵到英芝脸上的阵阵热辣辣的气息,“英芝不知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浑身热血沸腾似的。仿佛这股又浓又长的气息是一把火,把她点燃了一样”[4]18,这里的火光象征着英芝的情欲;英芝加入“三伙班”后,有了自己的收入,她把存折放在胸口,于是“感觉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4]14,这象征着英芝对美好生活的信心。

《奔跑的火光》作为方方女性主义精神最突出的小说,塑造了在现代化进程中受现代思想初步启发的英芝的悲剧女性形象:她追求自由,坚持男女平等,面对碌碌无为的浪荡子丈夫,她选择了自己去奋斗、养家、盖房子;面对身体的情欲需求,她没有回避,敢于解放自己的天性。然而,在追求男女平等的过程中,她遭遇了无法抗拒的悲剧。英芝怀孕后在与贵清商量时,贵清以她未婚先孕会带来恶劣名声相威胁,迫使英芝不得不嫁给他;嫁到贵清家后,她遇到了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公婆。他们让英芝去田里干活,却任由贵清在外面赌博玩耍;贵清因嫖娼被抓,他们不指责贵清,反倒埋怨英芝没有伺候好贵清。更让英芝心痛的是,本以为可以依靠的娘家,却早已把她当成“泼出去的水”,母亲和父亲更是教导她要遵守“妇道”。婆家、娘家都不是自己的“家”,所以英芝才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盖所房子,有个自己的家。但最终,势单力薄的英芝无法抵抗这个死死捆住她的社会,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

(二)粗鄙市井:万箭穿心的李宝莉

《万箭穿心》是方方另一部反映女性悲剧的作品。这部作品依然取材于日常生活,讲述女性家庭婚姻的悲剧,不同之处是现场从重视封建旧道德的农村搬到了注重知识的城市,悲剧主人公换成了从小混迹市井的李宝莉。

和英芝一样,宝莉也是十分漂亮的女性,丈夫马学武娶宝莉就是因为她生得漂亮。但作为有一定知识的大专生,马学武在升为车间主任后,与宝莉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宝莉性格强势,在汉正街卖袜子时面对地痞小流氓不怯场。她有刀一样的嘴,对马学武更是毫不留情。马学武之前一直忍耐,因此相安无事,但因为新房搬迁,夫妻矛盾最终激化。新房是厂里分配的,李宝莉因为要住新楼房而满心喜悦,邀请父母来参观,但父亲发现房屋的风水位置不好,属于“万箭穿心”的地形,引得宝莉一阵不欢,最后母亲用“万丈光芒”打了个圆场,才使得她释怀。然而后来,命运真按“万箭穿心”趋势发展,丈夫出轨车间女秘书,李宝莉无法忍受,愤然揭发,马学武下岗。因受不了妻子的揭发,再加上下岗的结果,马学武跳江而死。此后,李宝莉只好独自一人赚钱养家,担负起照顾孩子和老人的重任。没有文化的李宝莉,只能靠给别人挑行李赚钱。为了给孩子凑生活费,她甚至去卖血。然而,孩子和婆婆始终不接纳她,只把她当作赚钱机器,对她很冷淡,毫无感恩和尊重。

马学武的小气懦弱和不负责任造成了宝莉的婚姻悲剧,孩子小宝则成为宝莉作为母亲的悲剧。小宝考上大学,有了工作,买了房子。宝莉满心欢喜地以为苦日子就要到头了,没想到却遭到了孩子的放逐。儿子小宝不仅不让宝莉住新屋,甚至把宝莉住的老屋卖掉,丝毫不顾及宝莉是否会流落街头,给了宝莉最痛苦的一击。

(三)美丽校园:身陷情感游戏的知识女性——华蓉

华蓉是方方小说《树树皆秋色》的女主人公,与没有文化的英芝和李宝莉不同,她是有知识的大学教授,在经济和精神上享有完全的自由。然而,尽管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完成了生存空间的升级:从落后农村到城市市井再到被誉为象牙塔的大学校园,却始终没有摆脱悲剧的命运。

从英芝到宝莉再到华蓉,随着现代化的步步推进,男女依次实现了在家庭地位、经济地位再到文化地位等方面的平等,女性更是获得了经济和人格的独立。但遇到情感问题,她们依然会显现出作为女性的脆弱,不时地遭受世俗世界对个人精神世界的入侵。《树树皆秋色》讲述的便是知识女性华蓉对圣洁感情的坚守,这种坚守与世俗世界的悖逆最终导致了她情感悲剧的发生。好朋友梅芜是世俗生活的代表,她认为女人终究要以女性角色存在,需要接受来自男性的审美检阅,男性需要的是年轻貌美,而不是作为一个“人”内心的充盈与独立,这就不免和华蓉理想世界的人生观、爱情观产生碰撞,由此产生了华蓉精神世界的分裂——一个是作为“人”的独立自主,另一个是作为“女性”的孤苦无依,她渴望温暖,这为后来遭遇“老五”的情感游戏埋下了伏笔。

老五的情感游戏是世俗世界对华蓉理想世界中圣洁感情的巨大冲击。因在世俗生活中觅不到合适的伴侣,华蓉长期单身,寄情于校园风景,享受着“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带来的精神安慰,过着梅妻鹤子般自在的生活。奈何无法抵御世俗世界的纷扰,好朋友梅芜总拿女性商品论——年龄一大不好出售这套话语来刺激她。在此背景下,她遇到了老五。她和他只是电话联系,在交流过程中,她了解到了老五的聪慧、幽默、真诚,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并欣赏她,他不是现实生活中那些猥琐、自大、无趣、没有审美品位、无法交流的庸俗男,两人因此总能达到情感的共鸣。于是,华蓉以为找到了生命中的有缘人:一个既可以展开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又可以一同生活的对象。正是这种设想导致了她如安娜·卡列尼娜般的悲剧,托翁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借列文之口指出,柏拉图在《酒宴篇》里定义的两种爱——柏拉图和非柏拉图式的爱恋都不存在悲剧——对只懂得非柏拉图式爱的人,“谢谢你带来的快乐,再见”就是全部的悲剧;对柏拉图式的爱情而言,也不存在悲剧,因为一切都简单纯粹[5]。因此,华蓉和安娜的情感悲剧或许就源于两种爱恋的交融。同时,美好的老五只是华蓉自动审美化了的对象。在现实中,老五和其他男性一样,带着世俗动机去接近华蓉,他的目的是希望华蓉在他需要时拔刀相助,为考博增添一个成功的砝码。

二、现代性主体的越界冲动:悲剧的二重性

特里·伊格尔顿特别肯定人类所拥有的越界冲动,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人类越界冲动与悲剧的直接关联,正如他指出的,人类悲剧性的根源在于人的越界冲动,即人因语言赋予的无限性所带来的不断超越的欲望和身体有限性的冲突[6]。同时,“在现代性的社会中人类越界的冲动被强化和激化了:为了自由而永远地动”[7],其主体性也由此被激活。这些在方方小说中都有突出表现:小说中现代性的女性因对美好情感的渴望,对自由的追求,面临着身体和精神因越界冲动而触发的悲剧。

(一)身体的现代性越界冲动

“可能的情况是,悲剧本身出现于文明在命运与自由之间进退维谷之时。”[8]小说《奔跑的火光》中英芝悲剧的发生便是在其作为女人的命运与其对自由追求的抗争之中,其抗争突出表现为对自我身体无限定的越界。

对于自己的身体,英芝拥有完全的自主权。不同于封建社会女性对自我身体欲望的有意遮蔽,她正视自己源于身体的欲望,不去刻意地压抑,和贵清发生关系便是出于其自主选择。这是她身体的自由,之所以把它当作是现代性越界冲动,也是因为它是在现代性自由平等的思想启发下的产物。然而,自由和限定是辩证统一的,没有限定的自由最终会被混乱吞噬。婚后英芝放任自我身体的越界冲动,在资本逻辑的引诱下完成了对身体经济化的使用,走向了自由的反面。如为获得更多的金钱,上台跳脱衣舞;为轻松地获得金钱,允许三伙班的男性对自己身体的侵犯;还有一部分是在金钱诱惑下的自由夸大化:最初在和文堂的交易中,英芝本是为了金钱,而之后选择了身体上的越界,如第二次和文堂在未盖好的新屋内发生关系则更多是出于对贵清的报复,抑或是单纯为自身享受而进行的选择,以此来证明身体属于自身,并非是贵清的所有物。但“也许事物之所以具有悲剧性,不是因为它们受到一种无情法则的主宰,而恰恰是因为它们不受其主宰”[8],就是在这些没有限制、只任抽象性自由无限放大的越界性冲动发生后,英芝的悲剧逐步加深,并最终走向了毁灭。

作为悲剧发生的物质基础,身体在一定程度上也充当着承受悲剧的受难者的角色。在几次身体越界后,英芝遭受了贵清的毒打,每次毒打都减弱了象征英芝美好生活梦想的火光,加剧着象征贵清仇恨的火光。因此,具备解放性的现代性身体的越界冲动在点燃了女性主体自由火光的同时,也引燃了悲剧性的火焰。在另一部小说《万箭穿心》中,现代性越界冲动也有一些表现,如性情火辣的李宝莉,正视性在婚姻感情中的作用,身体上比较主动,这些相对于落后的封建身体观都属于越界。不过其身体的越界活动也就止步于此,《万箭穿心》中更多表现的是受难身体的悲剧性。马学武自杀后,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了李宝莉身上,她的身体便成了悲剧的替罪羊,每天早出晚归,默默承受着体力劳动的疲累,以缩短生命为代价,卖血也要为儿子补充生活费。

(二)精神的现代性越界冲动

作为现代性主体,除了直接呈现在身体上的越界冲动,更多的是在精神上的现代性越界冲动。实质上,对于坚信人类精神理性胜于一切的“现代性的主体”来说,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精神。方方以上三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不论是初具现代性的英芝、李宝莉,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已完成现代性教化的华蓉,都存在着明显的精神越界冲动。

精神的现代性“越界”首先是相对于封建落后旧道德的越界,亦即对现代性精神的弘扬。三部小说无一例外都体现了女性对现代性的独立自主、人性平等以及知识理性的追求。英芝正是坚信男女平等的信条,才有了依靠自己力量盖房子的行动。李宝莉也正是因为相信知识胜于外貌,才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有大专学历的马学武作丈夫,为了让儿子上大学,她也费尽了心血。作为大学教授、博导的华蓉也是如此,其精神上的越界冲动更为突出,层次也更为多样,主要有四种表现形式:第一是精神上对知识的不懈追求,没有情感生活打扰的华蓉专注于学术,常常工作到深夜,她的灯是全楼栋最晚熄灭的;第二是对世俗功利感情的鄙视,华蓉内心对感情一直有着纯粹的要求,她希望能够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有缘人,对感情的要求毫不妥协,特别鄙视好朋友梅芜给自己介绍的相亲对象,或者说是鄙视相亲这种有损感情纯洁的形式;第三是对寄情山水、离群索居生活的向往,这种生活像极了为摆脱世俗困扰独自一人居住在瓦尔登湖的卢梭,这是对现代性的超越,就算最初的独身生活不是华蓉的主动选择,但后来经历了老五这场感情闹剧,华蓉重新恢复到原有生活的宁静时,由衷感受到了自我精神独立的重要;第四是对传统道德的越界,在知道老五是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学生,自己是年长的老师时,华蓉开始时还有些不能接受,但最终由于对老五的动情,华蓉抛弃了传统旧道德的束缚,将老五完全当作情感的寄托对象。

对华蓉来讲,她的情感悲剧发生于精神越界活动中的沉沦与挣扎。她的悲剧发展的直接诱因是感情上的越界,感情的输出造成了独立精神的沦陷。虽然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独立并不完全矛盾,然而情感的有所依附往往会导致女精神的迷失,这似乎成了自古至今女性永远解决不好的疑难问题,成为文学作品不断表现的母题,如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张恨水笔下的冷清秋。所以华蓉的悲剧在于,她即使完成了对封建旧道德与现代性的超越,但她作为一个女性,却无法躲开与世俗社会的交流,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感情动物,因而无法逃脱感情布下的陷阱,躲避不掉感情的悲剧。

其实,对于现代性主体来讲,“越界”本身便是现代性的突出内涵。“越界”象征着新事物对旧事物的否定,可以被归为一种简单的进步观,正好契合了现代性对进步的追求。然而,不可否认,无限制的越界又构成了悲剧的直接诱因。如此,现代性、越界和悲剧三者便有机地结合了起来。此外,不可忽视的是“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9],也即是说造成女性黑夜意识的,除了“越界”,还有对来自内心召唤的遵从,反映在方方的小说中,便是对“家园”的乌托邦想象。

三、悲剧主体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家园”

法国著名女作家杜拉斯在《物质生活》中指出,家是女人不会拒绝的期望,是她们绝不愿放弃的事业,“由女人创造出来供人安居其中的家庭,这就是所谓乌托邦的所在”[10]。这一点在方方的小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纵观方方小说中的现代女性,她们的故事也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指向,那便是“家园”。女性虽身在现实的经验世界,但精神更多地沉醉在自我审美化了的乌托邦世界。正如戴锦华指出的:“与男性大师注重寻求社会、民族的理想——政治社会的乌托邦恰成映照,女性寻求的是爱——情感的乌托邦。”[11]为了这个“家园”,女性无言地承受着悲剧,扩展着悲剧的深度和广度。

“《何处家园》不是方方最好的小说,但它却是最能反映方方女性主义小说创作理念的作品。”[12]在小说《何处家园》中,方方直接用题目“何处家园”明确指出悲剧女主人公秋月的生存状态——无家可归,以及对家园的渴望。秋月父母双亡,没有自己的家,寄居在姑妈家中,尝尽了寄人篱下的屈辱。于是她幻想着与男友共同建造一个不被别人欺负的家。在被歹人强暴失去与男友组建家庭的可能后,最终与凤儿开办妓院,把妓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和最终的归宿。实质上,女性对家园的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和悲剧主体的现代性越界冲动一样,都是源于自身对自由、平等的乌托邦空间的追求,而“家”就是经过她们想象美化了的一片乌托邦圣地。“在悲剧中,现代性的自由可以表现为命运,也可以表现为我们被客体化了的欲望。悲剧因此调和了自由与必然性,连接起纯粹与实际原因之间的间隙。”[7]因此,现代性自由作为一种欲望,演变为对“家园”的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这种乌托邦想象不仅可以对应为如“桃花源”般存在于精神世界的理想家园,也可化为一个现实中的客体对象。

在《奔跑的火光》中,英芝对家园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也十分突出。在她身上,既有对“家园”精神上的追求,也有对家园落实为客体化了的物质实体——自己的房子——的审美化实践。未出嫁时父母的疼爱,给了她美好的幻象,对于“家园”,英芝原本认为自己生活在其中。然而,出嫁后,婆家不接纳,娘家把她当作“泼出去的水”般舍弃,对英芝来说,婆家和娘家成了最虚伪的失去了所指的能指,虽然哪儿都可以称为英芝的家,但又哪儿都不是,由此埋下了英芝对“家园”的乌托邦想象的种子。但英芝是个性较强的女人,她执着地要在现实中建设自己的理想家园,为此,她花尽全部积蓄,急切地要建一个独立于公婆之外的“家”。她想:“我只想盖好房子,别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了。”房子的设计和建设依照英芝乌托邦的设想,体现自己的想法。然而,在建造房子的过程中,英芝面临着最关键的困难——金钱的匮乏。当她选择向婆家和娘家借钱时,都遭到了拒绝,而现实社会又没有提供给她更多的赚钱机会,无奈之下,她只有通过出卖身体来获取金钱。即便如此,靠身体交易借来的钱也被好赌的丈夫输得精光。在英芝这里,她执拗地将对“家园”的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与实践相结合,带来了“家园”的乌托邦理想与现实社会的直接交锋,也由此导致了其悲剧情形更为惨烈。

同样,在《万箭穿心》中,正是因为有对“家园”的固守情结,才造成了李宝莉婚姻和家庭的双重悲剧。首先,李宝莉和马学武之间早已没有爱情,李宝莉如果爱马学武,就不会举报他,导致他身败名裂。她之所以举报,也是想让马学武回归家庭,但这个曾几度被她审美化了讲给好友小景听的故事,早已化成了乌托邦的存在。同时,李宝莉也知道马学武并不爱她,否则就不会有外遇,更不会想与她离婚。然而,作为女性,李宝莉对家园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依然存在,马学武依然被她纳入和小宝的幸福家庭之中。为了保卫心中的“家园”这一乌托邦的存在,就算知道马学武已经不爱她,可她依然宁可舍弃这段感情也要保卫自己的家。在马学武死后,李宝莉累死累活地做挑扁担这种重体力工作,也源于她内心对家园的坚守。这个家园是经过她审美化了的乌托邦存在,小宝是自己学习勤奋、优秀、懂事的儿子,长大了一定能考上大学奔个好前程,为自己养老,婆婆是家里的长辈,作为小宝的奶奶,她有文化,年龄很大,却依然帮助自己细心照顾小宝,奉献很多。家里虽然没有了马学武,但她坚信,凭着自己的辛劳,也不会让这个家散掉。然而,这些都是她审美化了的乌托邦想象,小宝和婆婆与她早已没有了亲情,他们把她的辛劳当成了理所应当的赎罪。面对小宝和婆婆与自己的隔阂,李宝莉自动选择了忽视,欺骗自己,这些都是因为女性主体内心深处始终拥有对“家园”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

《树树皆秋色》中,华蓉将对“家园”的审美化乌托邦想象完全上升为“精神家园”,它不再仅仅是自己世俗生活的栖息地,更是自我灵魂得以提升、自由飞翔的伊甸园。所以她对伴侣的要求也是超越世俗的,希望能够达到精神上的共鸣,然而理想中的伴侣并不存在。在寻求无果之后,她一度选择了寄情山水。即便如此,寄情山水也是一种对家园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只是更高层次的脱离世俗的梅妻鹤子的自然模式。由于女性对家园根深蒂固的乌托邦想象,使华蓉一旦发现现实中有可能满足她对家园的乌托邦想象的伴侣,就会选择积极迎接而放弃之前的模式,所以才会遭遇和老五的情感悲剧。归根到底,这都是因为女性对家的无限渴望下的审美化乌托邦想象。也正因如此,当华蓉意识到老五终归还是世俗中的老五,而不是她乌托邦想象里可以共同走进家园的有缘人,其对自己的感情里掺有世俗的杂质时,便引发了她内心世界对家园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遭到破坏后的巨大震动。最后,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华蓉大病一场,看破红尘。最终她毅然换掉电话号码,切断了与老五的一切联系,继续投身于自然风光中,保持自己精神家园的圣洁。华蓉这种对灵魂家园的觅而不得,混合了自身血泪印记的悲鸣,也传达了方方对女性当下生存状态的深切忧思。

从《奔跑的火光》到《万箭穿心》再到《树树皆秋色》,方方将她对现代化进程中女性悲剧命运的思索代入其中,她的思考一次比一次深入。首先,在《奔跑的火光》中,她告诉读者英芝的悲剧命运来源于自身处于落后农村这一时空下的历史悲剧,以及她自身愚昧的局限,与上了大学走出农村的春慧形成了对比。《万箭穿心》和《树树皆秋色》安排了具有城市市井和大学校园背景的李宝莉和华蓉,然而,即便如此,女性仍然难逃悲剧命运。特别是华蓉,即便拥有了很高的知识水平,实现了经济独立,拥有了伍尔夫所说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依然要面对情感的悲剧,这说明女性的悲剧不在于是否已从具体的时空中脱离出来,也不在于是否拥有很高的知识水平,她们的悲剧是作为人面对日常生活中各种不同路径作出的自愿选择。方方要呈现的正是这种尘世中女性作为人的崇高,就好像她在创作谈《只言片语》中表达的:“我的同学童志刚在他的评论文章《“泛悲剧意识”与第三种声音》中说:‘其实悲剧的确不总是社会的、政治和时代的——就像伤痕文学等作品惯常表现的那样,特别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当中,悲剧更多的是个人自我选择的结果,而这种选择的依据从根本上说是在人性的内部,决定于人物的既定性格——它是人物生活经历、文化遗传观念、意识和时代烙印的综合产物。人物也许能够摆脱某些外来的阻碍,却由于强烈的自我遮蔽而难以超越自身。’他的这番话从某种程度上很能代表我的一些想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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