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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新疆辞赋创作述略*

2019-02-21史国强黄伟华

关键词:伊犁天山乌鲁木齐

史国强,黄伟华

(1.新疆医科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暨丝路医学翻译与文化传播研究中心,新疆乌鲁木齐830011;2.新疆大学党委组织(人事)部,新疆乌鲁木齐830046)

中国古代文学入清以后,诸文体创作多呈现出集大成之势。在康熙、乾隆诸帝的提倡垂范及当时诗赋考试制度的刺激下,诗赋制艺成为当时士子的必备技能。仅就辞赋而言,自汉、魏晋鼎盛后,经唐宋复振,于清世再呈中兴、繁荣之势,无论数量、体制、内容抑或体格等诸方面均超迈前朝。在清政府统一天山南北后,大批内地官员、文士、废员进入该地,在辞赋创作方面也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中,最突出的是疆舆赋的创作。

清人孙濩孙曾说:“文章皆可华国,而赋为尤最。盖赋主乎颂。颂者,游扬德业,褒赞成功。”[1]乾隆时,随着疆舆的不断拓展和疆舆意识的扩大,赋家开始将视线转向四塞,用骋夸盛世精神的京都赋法,颂扬国家拓边的盛世功业,如全祖望《皇舆图赋》、朱筠《圣谟广运平定准噶尔赋》、纪昀《平定准噶尔赋》等。而随着边疆的稳定和开发,进入新疆的文人,全方位地接触到边疆的人文地理景观,以身历目经的切身体验描绘边疆的自然与人文地理,颂赞超迈前世的隆盛和一统,为封疆增色。吴丰培在《新疆四赋》的跋文中指出:

新疆之赋只有徐松的南北两赋,传布最广,刊本亦多……而纪昀的《乌鲁木齐赋》则较罕见,仅著录于《三州辑略》中……而王大枢的《天山赋》,更为少见,著录于他撰的《西征录》中。……此四篇赋,文气磅礴,词句秀丽,又各自为注,极有史地价值。[2]204-205

事实上,除吴丰培所言的作品外,这类赋作尚有刘豢龙的《伊犁赋》,只不过这篇赋更为少见,仅收录在同治年间撰著的江西《都昌县志》中,下面分别概述之。

1.《乌鲁木齐赋》最早见收于清嘉庆年间和瑛纂修的《三州辑略·艺文门》中,作者署名为纪昀。后清末王树枏等纂修的《新疆图志·艺文志》亦有著录。然而该赋序文所述作者经历明显与纪昀不符,纪昀本人文集也不见收录,其作者实为乾隆三十年(1765)遣戍乌鲁木齐的废员罗学旦①具体参见李永泉《〈乌鲁木齐赋〉非纪昀作考辨》,《西域研究》,2016年第2期,第111-113页;史国强《〈乌鲁木齐赋〉创作及传播研究》,《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61-65页。。罗学旦,字次周,号鲁亭,广东兴宁人,事载《兴宁县志》卷九“人物志”。雍正十三年(1735)拔贡生,由教习出知四川蓬溪县事,旋落职。乾隆二十二年(1757),高宗南巡,以进《万寿生生图》得入国史馆。二十四年(1759),补大城知县。二十九年(1764),以经办河工弊混克减被谪议,发往乌鲁木齐充当苦差。乾隆三十年(1765)到戍,五年后被放回。其著述被今人罗香林辑为《鲁亭诗文钞》二卷。

《乌鲁木齐赋》包括序及自注在内有四千多字。在述及写作缘由时,作者在赋前序中写道:

自汉而后,以赋为古诗之流,缀文之臣,类多雍容揄扬,按地形,摭方志,皆述中土之山川都会,而外域罕闻他郡邑,图经盖无载及重译者,诚以声教未臻,罔克凿空撰述也。钦惟我皇上圣神广运,月窟以西,罔不绥定县,邃古未附之遐方,蒇列圣待成之鸿业,而乌鲁木齐爰隶籍版。……今者恭逢慈庆,簿海内外,敷福胪欢……臣前以奉职无状,蒙恩薄谴,发往兹土,戴罪效力,庐此五年,俾得备览其幅员风物与其民,鼓舞作新,詠仁蹈德。兹奉恩纶,复回旧里,感激皇仁,倍万众庶,因于习睹之余,不揣擣昧,谨撰《乌鲁木齐赋》一篇,并图其地上进。[3]288

乾隆三十六年(1771)十一月,为乾隆皇帝母亲崇庆皇太后的八十寿诞。从序言可知,《乌鲁木齐赋》是罗学旦特为崇庆皇太后贺寿所作。同时,该序也凸显了罗学旦的开创之功,即第一次通过身历目经的体验将赋的描写地域扩展到了西域新疆。

《乌鲁木齐赋》首先略述乌鲁木齐地区的历史沿革及清政府一统西域给乌鲁木齐地区带来的巨大变化,继之从东、西、北、南四个维度描绘乌鲁木齐封域以外的四达之境,而对于乌鲁木齐所辖之境,作者先以乌鲁木齐河为界,铺叙了东西诸屯的分布,描写了屯区“咸皆堤塍连脉,菑亩分绮;埴坟之墢如膏,径遂之夷若砥;辟莱作乂,亩收维秭。畋田宅乂者,亿兆其家”[3]290的繁盛之景。然后对乌鲁木齐地区分布之山、水进行绍介,对乌鲁木齐城内外“衢術互经,千甍万户;旗亭有闶,隐展行旅;列队星繁,环货渊聚;扬袂已风,挥汗斯雨”[3]290-291的繁荣景象进行了描写。继之,从草、木、果蓏、名葩、羽类、蹄类、矿藏、娱乐、讲武阅兵几个方面对乌鲁木齐地区之物产、矿藏、民情风俗、军事活动等进行了详细的铺排描写。赋的结尾则表达了颂德祝寿的主旨。

《乌鲁木齐赋》融赋、注、图为一体(作者自云“撰《乌鲁木齐赋》一篇,并图其地上进”[3]288,今图已亡佚),以祝颂为目的,借对西域边疆一统后乌鲁木齐地区所呈现出的山川效顺、百态丕变、时康年丰、外夷宾服的繁盛之景的铺叙描画,以点及面,颂赞清王朝一统下的德治鸿业,主旨显豁。其借汉大赋体制,谋篇布局,首尾呼应,构思巧妙。然其遣词用典,过分讲究出处,词义古奥,颇失于晦涩板滞。总体来说,《乌鲁木齐赋》对乌鲁木齐地区山川形胜、风土人情、文化经济状况的描绘,拓展了赋体表现的区域,开了清代新疆辞赋创作的先河。

2.《伊犁赋》作者为乾隆三十五年(1770)遣戍伊犁的废员刘豢龙。刘豢龙,字舆仲,号省堂,江西都昌人,事载《都昌县志·儒林传》。乾隆十八年(1753)中举,后吏部举荐不仕,遂游学四方。三十一年(1766),大挑知县,被分发江苏任江浦县令。在任未满一年,即因在赈灾中授意勒派、短价坐赃,被遣戍伊犁。据《都昌县志》记载:刘豢龙在伊犁“效力之暇,辑成《羁思》八卷,多羽翼经传之言。六年差满,奉文遵旨赐归,作往来新疆三赋,纪风土人情甚悉”[4]742。其在伊犁所著《羁思》今不见传,往来新疆三赋(即《西征赋》《伊犁赋》《东归赋》)因《都昌县志》收录而得以保存。

《伊犁赋并序》创作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即刘豢龙遣戍伊犁的第六年年初。其中序文163字,赋文2 032字,赋中另有句下注文1 032字。在赋前的序文中,刘氏交代了《伊犁赋》的创作缘起:

乾隆三十五年(1770)之秋,豢龙以谪至伊犁,得悉其山川形胜,与乎新疆大启之故、允荒之详。因意柳柳州“思报国恩,独维文章”之语,辄欲选韵赋而颂之,而私惧辞□野质,或未足以宣上德而揄扬圣美。[4]1425

从中可以看出,该赋的创作获益于作者流放伊犁的经历,主旨要通过“宣上德而揄扬盛美”,“思报国恩”。

《伊犁赋》在内容上大体可分为两个部分,即总叙和分述。总叙部分,交代了伊犁的历史沿革、地理方位,铺叙了清政府平定准噶尔势力、屯垦筑城、建立以伊犁将军为核心的新疆军政统治体系的历史过程,再现了土尔扈特回归的宏大历史事件,确立了全赋颂扬盛清一统天下、超迈前世伟业的主要基调。分述部分,作者条分博采,从物产、名胜、古迹、祀事、土物、贡赋、仕宦、人物、忠节、流寓、方伎、外夷、气候与风俗等十三个方面,对乾隆时期伊犁将军府设立之初的伊犁地区社会全貌进行全景式的极力铺陈和生动描绘。在这一部分,刘豢龙采用方志家的思维来结撰内容,以志书体例铺排篇幅。就其所列条目及铺叙内容来看,名胜、流寓、方伎诸项均为他人所未曾涉及的内容,其他十个方面的内容,或可与相关文献相参证,或可补相关志书之缺。

和罗学旦遣戍乌鲁木齐“得备览其幅员风物与其民”[3]288而后有《乌鲁木齐赋》一样,《伊犁赋》为刘豢龙遣戍伊犁六年“得悉其山川形胜与乎新疆大启之故、允荒之详”[4]1425之后的创作,赋中关于新疆山川形胜、风土人情、文治武功的描画,与当时清王朝“国家威武丕扬,光数远被,前图式廓,川泽效灵”[5]的盛世精神相辉映,充溢着对国家一统、繁荣强盛的自豪之情。作者虽身为废员,却毫无悲悯之气,发为文章,铺彩摛文,颂扬君国,为封疆增色,表现出作者损悲自达的情趣和雄阔宏肆的审美心态。

艺术上,《伊犁赋》赋、注结合,既体现出完美的艺术性与丰富的知识性的统一,又与征实致用的时代风尚相吻合。同时,受当时文坛追慕六朝典丽精工赋风的影响,《伊犁赋》句式多以四、六为主,字词对仗,齐整工丽,声韵和谐。四六骈偶之外,还间以隔句对及五言句式,不仅使行文灵活多变、五色斑斓,也增加了句子的内容含量。

3.《天山赋》作者为王大枢,字澹明,号白沙,别署天山渔者、空谷子等,安徽太湖县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举人,五十三年(1788)拣选知县,以公事流戍伊犁。其间著有《古史综》十四卷、《古韵通例》三卷、《西征录》六卷、《鸿爪录》等。《天山赋》为其《西征录》第六卷《存草下·赋》的首篇。

据王大枢《东旋草·无题》诗序中所记:

予至伊犁之三年,客有赠诗者云“天教大笔赋昆仑”,予谢“何敢”,以为赋天山可也,因著《天山赋并注》,约数千余言。[6]7383

由此,可推断《天山赋》创作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前后。在《天山赋序》中,王大枢谈到了他创作《天山赋》的缘起:

予荷戈西出,饱玩此山。叹其偃蹇遐荒,若非黄图远及,顾此奇特,安得落吾辈眼中。辄不揣敷陈其略,为《天山赋》。[6]7165

正是流放西域遐荒的经历,使王大枢得以饱览天山那辽阔、壮美的奇异风光,并激发了作者创作的欲望。

《天山赋》选取巍峨雄浑、绵延壮阔的天山山系作为铺叙对象,结构宏大,包罗众有,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赋首先以总列天山诸名发端,继之总叙其脉络起讫,极力铺陈其山势之绵长与高峻,然后分述天山南北络概貌,通过丰富的联想和铺排描绘,虚摹其巍峨高峻、层峦叠嶂、苍霭缅邈的壮美情状,接着又围绕天山“雪山”“白山”之得名,以“雪”为核心,着力描写其“穷年积雪,竟体凝冰,千岩刻玉,万壑雕琼”[6]7173的晶莹玲珑之美和千变万化的瑰丽迷人之景,并用两段分述雪中之产和雪山消融之利,既丰富了读者对雪山的认知,又讴歌了雪山“阴膏普浃于三农”“滋戊己之屯丰”[6]7175的丰功。第二部分,围绕天山“载物夥够,多生亭毒。动植飞潜,靡不并育”[6]7176的主题,从果木、卉草、走兽、飞禽、虫虺、瀦海、矿藏、仙灵、人物等方面铺叙天山物产之博硕、夥颐,人文底蕴之丰厚。第三部分,回应行文发端,在对天山地区历史的回溯中总释天山诸名,并由此过渡到对清王朝“天覆地载,雷动风驱,无远弗届,万物归并育之中,四海在邦域之内”[6]7191的疆域之盛的颂赞,赋文最后收揽于天山一统后“居不闻黄竹之歌,行无俟垂棘之假。出阳关而故人转多,度玉门而春光更洒。版图既入,物华斯出;天作益形其高,敦艮愈增其吉”[6]7193,体现了为封疆增色的创作旨趣。

《天山赋》融合了描写、夸张、虚构和渲染等多种艺术方法,表现出了作者高超的铺陈艺术,如作者虚摹天山情状一段:

尔其山之为状也,则如龙如虬,如沉如浮;鲸呿鼇掷,风骇云流;聚如矢束,散若丝抽;平行若絙,曲转如钩;直奔九虎,横回万牛;剨然中断,决起仍投;烟中缥缈,物外雕镂;虽巨灵之手擘太华,共工之头触不周,铁铸六州四十县,云起五城十二楼,曾何足以当其半壁。[6]7172

这里,作者驰骋辞采,联翩比喻,夸张错比,极力渲染了天山腾越云烟、连绵高峻的宏大气势和壮美的景象。

其次为典丽工整的辞采。通观《天山赋》全文,不仅文辞优美,而且几乎全用骈偶句式,且不拘泥于骈四俪六,句式从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乃至十余言,形式多变,对仗工整,自然妥帖。同时,赋文大量使事用典,举凡《尔雅》《楚辞》《淮南子》《山海经》、历朝诗赋、历代史书、西域纪闻等,作者皆能信手拈来,随意驱遣,从而使行文典雅厚重,蕴藉含蓄,略无板滞之气,表现出作者渊博的才华。

第三为虚实结合的铺叙笔法。王大枢返乡后,适逢同乡赵文楷丁忧在家,赵氏感于王大枢的西域经历,诗赞其“十年远戍历凄凉。身经瀚海风霜苦,赋就天山格力苍”[7]。这些诗句准确地反映了王大枢《天山赋》的创作与其西域经历的密切关系。正是得益于作者亲履西域、遍览边塞风物与民俗,广搜西域轶闻传说,作者才能够对天山山系域内之物产、人文如数家珍,广为胪列,从而使赋的前后两部分虚实相应,融合无间。

但是,《天山赋》却存在著作权的纷争。和瑛编纂的《三州辑略》、王树楠等修纂的《新疆图志》及萧雄的《听园西疆杂述诗》等均将《天山赋》作者归于欧阳镒。而罗汝怀编纂的《湖南文征》亦收录有一篇署名陈中骐的《天山赋》。笔者在《〈天山赋〉著者考辩》已经详证欧阳镒剽袭之实①参见史国强《〈天山赋〉著者考辨》,《中国典籍与文化》,2013年第4期,第56-59页。。而陈中骐为王大枢伊犁戍友,二人在戍期间有大量诗文唱酬,这一点在王大枢《西征录》卷六《存草》中多有反映,且在《西征录》卷七《跫音》中还收录有陈氏诗作。据《西征录》及同戍伊犁的杨廷理诗集反映,王大枢《天山赋》写成后,在伊犁将军府文人群体中备受赞赏,多所传抄。作为王大枢诗友,相比而下,陈中骐获得王大枢的《天山赋》要比欧阳镒更为便利。但与欧阳镒在首尾部分专意篡改以迎合自己甘省为宦之实的煞费心机不同,陈中骐仅略改数字即巧妙将《天山赋》剽为己有,只是在王大枢《天山赋》原注的基础上,陈中骐根据自己的西域见闻,对王氏注文作了一些增删。总之,《天山赋》为王大枢原创,《三州辑略》《新疆图志》《听园西疆杂述诗》及《湖南文征》将其著作权归于欧阳镒、陈中骐等人均有误。

4.《新疆赋》作者为徐松,字星伯,一字梧冈,一作字孟品、号星伯,又号宛委山农。顺天大兴人。嘉庆五年(1800)中举,嘉庆十年(1805)中进士,改翰林庶吉士,后授翰林编修,入直南书房,担任《全唐文》总纂官。嘉庆十七(1812)年,在湖南学政任上,徐松以发卖书籍及种种失察等罪被遣戍伊犁,二十四年(1819)释归。在戍期间,徐松得到历任伊犁将军晋昌、松筠、长龄等人的关照,特别是在将军松筠的支持下,徐松克服了“穷边绝徼,舟车不通”“部落地殊,译语难晓”“书缺有间,文献无徵”[8]7等所谓的“三难”,将天山“南北两路壮游殆遍,每所之适,携开方小册,置指南针,记其山川曲折,下马录之。至邮舍则进仆夫、驿卒、台弁、通事,一一与之讲求。积之既久,绘为全图。乃遍稽旧史、《方略》及案牍之关地理者,笔之为记”[8]9,并最终完成了西域重要的通志《伊犁总统事略》(后由新登基的道光皇帝赐名《新疆识略》)。龙万育在徐松《西域水道记序》中写道:

嘉庆丁丑岁(二十二年,1817),谪戍伊犁,与旧友太史徐星伯先生比屋居,见先生所撰《伊犁总统事略》及《新疆赋》《汉书西域传补注》,叹其赅洽。先生又出其《西域水道记》草稿数卷。[8]7

可见,《新疆赋》和《新疆识略》《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一样,都是徐松在西域期间完成的著作。

徐松认为创作要“语其翔实,必在经行”[8]519,因此他在《新疆赋序》中说明了自己创作的实践基础:

走以嘉庆壬申之年(十七年,1812),西出嘉峪关,由巴里坤达伊犁,历四千八百九十里。越乙亥(二十年,1815),于役回疆,度木素尔岭,由阿克苏、叶尔羌达喀什噶尔,历三千二百里。其明年,还伊犁,所经者英吉沙尔、叶尔羌、阿克苏、库车、哈喇沙尔、吐鲁番、乌鲁木齐,历七千一百六十八里。既览其山川、城邑,考其建官、设屯,旁及和阗、乌什、塔尔巴哈台诸城之舆图,回部、哈萨克、布鲁特种人之流派,又徵之有司,伏观典籍。[8]519

同时,徐松也明确其创作目的为“是用敷陈,导扬盛美”[8]520。《新疆赋》序、正文及自注多达两万余言。除赋前序文外,在内容上,徐松借鉴汉代京都大赋班固《两都赋》和张衡《二京赋》的规制,将新疆疆域分为新疆南路和新疆北路,以虚拟人物葱岭大夫与乌孙使者相互问答的方式结撰全文,分咏天山南北两路之地理形势、历史沿革、清王朝平定西域的武功及对西域的开发治理、民情风俗、物产经贸、文化信仰等,以恢弘的气势、壮阔的画卷,“综贯古今,包举巨细,发前人所未发”[8]560,全面展现了乾嘉时期新疆社会的历史面貌。

在写作艺术上,新疆赋显然是有意模拟汉京都大赋的结构形式,“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9],上篇写新疆南路,下篇写新疆北路,内容划分清楚,既合二为一,又相对独立成篇。南路赋以“谙乎北道之地域,而未究南道之星分”[8]521的乌孙使者行役南路,向葱岭大夫咨询南路形势、掌故发端,由葱岭大夫作答,铺叙天山南路之历史沿革,清政府平定回部的武功,南八城的分布、建置及辖境,南路四方毗邻之城镇、山川形胜,民居物产,贸易宗教,节庆娱乐、管理体制等,最后归之于对新疆南路超迈前朝的现状的自豪之情。北路赋以乌孙使者口吻对葱岭大夫进行辩难,指出南路虽天地广大,在盛清有创制之伟,“然圣天子不疆彼葱雪,同我中冀,变彼朔闰,同我启闭,易彼衣冠,同我佩璲,革彼语言,同我文字,盖遐思旅獒慎德之训,深维大禹即叙之义。匪渐被之有待,诚塞晏之所示”[8]537,从而藉此达到贬抑葱岭大夫的目的,顺利完成上下片的过渡,继之以“若乃谈重镇之措施,觇理本指之至计,明农以养之,储兵以卫之,设学校以教之,画郡县以莅之,建其长,立其贰,作其利,捄其弊,则北路备焉”[8]537为综述,开启对新疆北路的夸耀与赞美。作者驰骋辞采,极力铺陈夸饰天山北路疆域的阔大,平定准部的武功,城镇体系的分布与建置,屯垦、驻防及边卫设置的情形,马政的实施,物产的丰饶,以及行围狩猎、文物古迹、宪度礼乐等,最后收结于对盛清统治下北路和平安宁的生活和兴屯驻兵的庙谟边政的称颂,并以“子大夫侈昆仑之物产,炫栗广之地形。骋舌人之博辩,泥旧史以争鸣。此东都主人所由兴叹于知德,而乌有先生复将设诮于见轻也”[8]558呼应开首对葱岭大夫所述的贬抑。最后,赋文以葱岭大夫气下意改,由天下之大顺、大同,盛清统治之德化、鸿仁、大勇与威神超四洲与四主,感喟天下莫得与比伦,并以“斯所以表署一千年,地拓二万里,而永戴如天覆育之圣人”[8]559收结全文,实现了颂扬盛美的创作目的。整体来看,《新疆赋》无论是开头、结尾,还是起承过渡,都显得章法严谨、行文自然、意脉相连。

因为得之于对新疆全境亲历亲闻的全面考察,作者能够以恢弘的气度,宽广的视野,写实的笔法,纵横捭阖,铺陈摛文,集中地、多角度、多方面地真实展现迥异于中原的西域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民情风俗与自然地理,再加上作者句栉句梳的自注,不仅增强了赋的叙事功能,更丰富了赋体所承载的信息量,从而使之成为一部近于志书的新疆百科全书。如其描写南路城建:

既通四译,爰建八城。首曰疏勒,参赞之庭,环列八卫,分屯四营。临徙多以为固,据磐藳之峥嵘。次曰依耐,新建是名。领队治之,如古附庸。架沙梁以横亘,实咽喉之所婴。次三宽广,是曰叶奇。次四和阗,水迹爰基。登山涉渊,贡玉于斯。粲辉煌之琳宇,焕照耀以丰碑。导三支以派别,抚六城之繁滋。次五永宁,不当孔道。腾凫藻以屯开,抗鹰落以城抱。负地险以牙孽,绝根株于再造。更建置之因时,酌损益于多寡。六曰阿苏,四达经衢。温宿、姑墨,二国遗墟。擅坑冶以资鼓铸,则货流于羌胡。襟二城而航五渡,则路通于舟车。次七屈茨,次八焉耆。东西并峙,接壤镇之。惟渠梨与轮台,处适中而在兹。汉田官之相近,唐安西之所治。卫拉二族,向化来移。天覆地载,立盟分旗,汗暨贝子,授地有差。咸统于哈喇沙尔,俾牧于裕勒都斯。[8]526-528

作者对于诸城的建置、形势、物产等皆能用凝练的语言进行提纲挈领的描述,读之使人顿觉豁然,故彭邦畴在《新疆赋》跋中称:

予受而读之,如睹爻闾之会,帕首鐻耳,其状貌皆可名也;如观画中之山,千支万干,其脉络皆可数也;如诵內典之文,聱牙结舌,其音韵皆天成也。[8]560

同时,这些对新疆南北两路的铺写,又贯穿着对盛清一统天山南北、以文治怀远的十全之功的颂扬和赞美,洋溢着蒸腾奔放、雄壮博大的时代精神,展现出作者宽阔的心胸与自信豪迈之情。

其次,徐松为学博闻强识,根底深邃,加之曾“居京师,为词臣,博综文献”[8]517-518,故遣戍西域后,虽无五车书随身以资博考,却能“自出关以来,逢古迹,必求其合”[8]518。这一切使徐松在《新疆赋》的写作中能够广征博采,左右逢源,挥洒自如,“审形势、述沿革、纪勋伐,悉征其物产、民风,援古证今,有若指掌”[8]561,从而使其行文不仅有着精彩纷呈的异域色彩,而且还有着鲜明的典雅宏丽的特色,宏博伟丽的才华美与文学修辞、艺术描绘浑然圆融。

第三,彭邦畴在《新疆赋》的跋文中称徐松的创作“如诵内典之文,聱牙结舌,其音韵皆天成也”[8]560。表现在语言和句式上,《新疆赋》所采用的句式有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乃至七言、八言,而以四六为主,形式多变,骈散相间,错落有致,对仗工稳,转韵自如,韵律和谐,辞采飞扬,描述生动,典雅工丽。

诚如吴丰培所言,新疆“清代之赋只有徐松的南北两赋,传布最广,刊本亦多”[2]204。《新疆赋》相比较罗学旦、王大枢、刘豢龙等人的赋作,可谓影响巨大,传播甚广,在文坛享有盛名。向来与徐松在新疆所著的《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一起被以“西域三种”“大兴徐氏三种”“徐星伯先生著书三种”等名义刊布,广为流传。同时,又与和瑛《西藏赋》、英和《卜魁城赋》一起被称为“三边赋”,并于光绪八年(1882)由元和居汇刻流布,从而成为清代疆舆赋的重要代表作品。

除了疆舆赋之外,目前笔者见到的清代新疆辞赋还有刘豢龙的纪行赋与和瑛的咏物赋。

纪行赋肇始于西汉后期刘歆《遂初赋》,但终汉一朝,继起者仅有班彪《北征赋》、班昭《东征赋》、蔡邕《述行赋》等数篇,未能形成气候。迨至六朝,纪行赋作呈繁荣之势,当时文章大家、诗赋高手,诸如建安七子、曹氏兄弟,两晋的陆机、陆云兄弟,潘岳、张载、卢谌、袁宏等,南朝的谢灵运、鲍照、沈约、江淹、萧梁父子等,均有纪行赋传世,而以潘岳《西征赋》最为优秀。之后纪行赋的创作虽渐成颓势,但仍代有继作者。

乾隆三十五年(1770),刘豢龙遣戍伊犁,除《伊犁赋》外,在戍期间还著有纪行赋作《西征赋》。乾隆四十一年(1776),刘豢龙遣戍伊犁六年差满,被赐还,又著《东归赋》记其归程,这三篇赋被《都昌县志》合称为“新疆三赋”。

《西征赋》完整地记录了刘豢龙自乾隆三十五年(1770)一月自江苏踏上西戍的远途,经安徽、河南、山西、陕西、甘肃,最后抵达新疆伊犁的行程,其间栉风沐雨,高山沙碛,备历艰辛与疾患之苦,于秋日(八月)抵达伊犁。嘉峪关内,《西征赋》于铺叙行程及沿途形胜之外,侧重历叙各地古迹及人文掌故,抒发历史沧桑之感。嘉峪关外,则着重描画其所见塞外地理、物产及社会状貌。如其写伊吾(哈密),着力突出其独具的战略形势:

连度恶碛,至于伊吾。咽喉西域,控扼羌胡。依天山为屏扆,收回户入版图。车师为之西蔽,蒲类固其北枢。擅新疆之要害,作口外之通都。将复置西伊州之唐郡,讵犹比五代时之胡庐?[4]1422

写哈密经吐鲁番至乌鲁木齐间的行程,重在描画沿线殊异于内地的物候特产:

(自柳陈而交河)涉戈壁以千里,间得水而咸鹾。土赤热以如火,风或怒而马踒。惟数城之壤沃,比膏腴于宜禾。艳布帛于白荅,羡葡萄之婆娑。特雨雪之少觏,仗灌溉于泉多。[4]1422

虽然戈壁的咸鹾苦水、吐鲁番的如火赤热、十三间房的怒风使刘氏印象深刻,但吐鲁番等地的白荅布和葡萄却使他艳羡难忘。写乌鲁木齐则着重于社会风貌的铺叙:

逾达板(坂)之七个,才息镫于轮台。汉帝欲亭而未果,我皇一鼓而遂开。豁爽垲以弥望,瀹水泉以迂回。田何止可五万,壤应品诸上陔。广招募以屯戍,适乐郊如子来。既庶富以方谷,设学校以育才。洵变夷之用夏,迈汉唐而休哉。[4]1423

轮台,在汉文献中指仑头国所在地,位于今新疆轮台县境内,在唐文献中一般用以指北庭都护府(治所在今新疆昌吉州吉木萨尔县境内)辖境内的轮台县,有学者认为该轮台县故址在今新疆昌吉市、米泉县境内或乌鲁木齐市乌拉泊古城一带,但均未获考古依据。但在清人诗文中,却常借以指乌鲁木齐。《西征赋》即如此。这里,作者虽为戍客,对边疆风物却能以欣赏、喜悦之情述之,尤其是在对乌鲁木齐经济、文化的描述中更是透露出身处盛世的自豪。

此外,《西征赋》还描述了到达伊犁后的作者安置情况:

见将军于幕府,但庭参而不揖。是军营所共安,惟乍见而少怵。翼一日而泒差,委印房以学习。兼军库之行走,理粮饷之奏帙。府史莫非王事,抱关皆有常职。敢云我之独贤,要思位之不出。感皇恩之浩荡,勉就列而陈力。[4]1424

在伊犁将军府初创之际,身为废员的刘豢龙一到达伊犁就被委以重任。赋文既表达了作者的感恩效力之心,也真实反映了当时伊犁将军府的用人状况。

《东归赋》当作于刘豢龙乾隆四十二年(1777)释归还乡后。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刘豢龙遣戍伊犁六年差满,被赐还。归乡心切的刘豢龙接到朱批谕旨,不顾众人规劝及天气严寒,即日买车就道,履冰顶风,驱马东行。经乌鲁木齐、哈密等地,入嘉峪关,历甘肃、陕西、河南、湖北诸省,入江西而归其都昌老家。《东归赋》主要描述刘豢龙释归沿途所阅之景,所经历之人事,兼及各地之人文故实,抒发了生入玉门阖家团圆的喜悦之情,表达了勤于穑事、训子安道以报答皇恩的意愿。新疆境内伊犁至乌鲁木齐间,刘氏着重描绘了其所目睹之社会新貌:

越精河而库屯,新准夷之游牧。托霍穆图以东,布尔噶齐之澳。牛羊下来兮,知恒产之有畜;户口且繁兮,思既庶之可谷。履冰桥于玛纳,美新建之两垣。设协标以作镇,驻眷兵之二千。营屯改而土著,地险设以安边。控乌库之中权,联声势之袤延。昌吉今县兮宁边,旧厅轮台改置州牧兮,迪化仍其故名。企山市于日出兮,参都护于巩宁。赐之食而礼加兮,属作记而泐铭。勉草创以待润,愧无文以远行。[4]1438-1439

这里,作者在铺叙行程的同时,描写了遣戍伊犁六年间沿途发生的新变化。精河到库屯(今奎屯)一带,为乾隆三十六年(1771)土尔扈特部回归后清政府给予的安置地之一。在作者笔下,托霍穆图、布尔噶齐地区的土尔扈特部族牲畜众多,人口繁庶,既牧且耕,一派安居乐业的和睦之景。而在控扼乌鲁木齐和奎屯之间的中枢之地玛纳斯,清政府建设了两座新城,设立了协标。这段描述真实地反映了乾隆四十年前后清政府在乌鲁木齐地区兵屯制度的演变,以及昌吉和乌鲁木齐地区所发生的建置变更。

乌鲁木齐以东的行程,尤其是乌鲁木齐至哈密间的路途,《东归赋》与《西征赋》所述不同。据《西征赋》反映,刘豢龙赴伊犁时是出哈密经由十三间房、辟展(鄯善)、柳中(鲁克沁)、交河(吐鲁番)、七个达坂,到达乌鲁木齐的。此道艰辛异常,除上文引《西征赋》外,刘豢龙还在《伊犁赋》的注文中对此危途作了描述:

自渊泉至辟展廿站,每站八九十里至百二三十里不等,一派戈壁,至站方有水。水皆咸苦,熟饮作呕吐,凉饮鸣腹患泄痢。且多赤碛,日暴之,炎热如火,过者每至身热头晕。[4]1426-1427

据《乌鲁木齐政略》记载,乾隆四十一年(1776),也就是刘豢龙东归的这一年,经安西提督俞金鳌奏请,自哈密南山口起,至玛纳斯止,共安设墩塘(即营塘)二十七处。路经松树塘、木垒、奇台、阜康等地,不再走辟展、吐鲁番一线。同年,乌鲁木齐都统索诺木策凌以“巴里坤改归乌鲁木齐统辖,一切往来文移关系重大,未便绕道由哈密、辟展驰递,且府、厅、州、县平移公文,例不便擅交军台递送”[10]为由,亦奏请在巴里坤至迪化间设置了十六个驿站,其线路多与墩塘安设线路重合。正是有了这样的双重保障,从乾隆四十一年(1776)起,出入新疆者多选择走此路线,而少有再经由辟展、吐鲁番一线者。从《东归赋》所写路程,刘豢龙自乌鲁木齐假道履丰堡,过阜康、奇台、滴水崖,至镇西府巴里坤,显然走的就是这条相对安全而沿途又有保障的北线。《东归赋》的这些描述生动反映了乾隆年间哈密至乌鲁木齐间交通的建设和变化。

在艺术表现上,《西征赋》基本上以潘岳《西征赋》为范,以时间先后为经,遣戍行旅为纬,因地及史,铺叙沿途历史遗迹,评价历史事件和人物,兼以记叙一路行程,描写异域风情,在时空转换中体现出宏阔壮大的结构美。而《东归赋》则以刘歆《遂初赋》为楷模,融记叙、描写、议论、抒情为一体,多数句子的句尾带有“兮”字,如“恭奉功令兮效力伊犁,三年差满兮再阅瓜期”[4]1437,“少长皆出望外兮,合口共呼以更生”[4]1447等,带有骚体的痕迹。

和瑛所作的咏物赋有两篇,即《蝼蚁赋》和《放狐赋》,均收录在其编纂的《三州辑略·艺文门》中。和瑛(1741—1821),字润平,号太葊,额尔德特氏,蒙古镶黄旗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后历任知府、道员、布政使、按察使、驻藏办事大臣、刑部尚书等职,谥简勤。嘉庆七年(1802),因“金乡冒考案”被遣戍新疆效力赎罪。同年十二月,和瑛于赴戍途中获任叶尔羌办事大臣。自此,先后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陕甘总督等职。任驻藏大臣期间,和瑛撰有《西藏赋》,为清代疆舆赋的名篇。任职新疆期间,先后修纂有志书《回疆通志》和《三州辑略》,并著有诗集《易简斋诗钞》。

《蝼蚁赋》创作于嘉庆七年(1802)至八年和瑛任叶尔羌帮办大臣期间。该赋为作者感于“叶尔羌署果木最繁,而蝼蚁若恒河沙数。自三月至八月,往来如织,无处不有,无时不然”[3]302而作,旨在以物喻人,表达与当地民族和平共处的思想,但以蝼蚁比附,多少反映出和瑛不能平等看待当地民众的倾向。《放狐赋》创作于嘉庆八年(1803)至十一年(1806)和瑛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期间。赋文叙述作者将客人为其祝寿的狐狸放归野外的事情,在生动铺叙狐狸生活习性的同时,表达了作者好生自安的思想。二赋篇幅短小,文字生动妥帖,骈散结合,典丽雅致,丰富了清代新疆辞赋创作的题材。

要之,清代新疆辞赋创作主要集中于乾嘉时期,这些作品是在作者亲履边徼、全面考察、切身感触的基础上,发摅文章,对内地到新疆的交通、人文及西北边疆独特的地理景观、民族风情、政治经济、物候土产等纤屑毕载,极尽铺排,既有宏阔壮丽的气势,又扩大了传统辞赋的创作题材,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情趣。同时,作品颂赞边疆民族和睦、全国车书一统的盛世情怀,正是当时清王朝疆域辽阔、国力强盛、超迈前朝的盛世气象的一种文化折射。作为清代辞赋中兴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作品既有重要的文学史价值,亦有不可小觑的方志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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