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檀事迹新证*

吴华峰

（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暨西域文史中心，新疆乌鲁木齐830017）

光绪元年（1875）陕甘总督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督师收复被阿古柏侵据的新疆。许多渴望建功边陲的文人投入西征幕府，周先檀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他所著《味道轩集》，是反映清末历史、尤其是近代新疆史的珍贵史料，历来受到研究者们的关注①对周先檀及《味道轩集》研究的论著主要有：钱伯泉《〈味道轩文钞〉有关新疆近代史资料辑注》，《新疆历史研究》，1986年第2期；李仲光《周先檀和他的〈味道轩集〉》，《新疆历史研究》，1987年第2期；钱伯泉《周先檀〈西征草〉中有关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史诗》，《新疆社会科学研究》，1988年第12期；钱伯泉《晚清诗人周先檀和他的〈味道轩集〉》，《文献》，1989年第2期；周轩《周先檀与左宗棠、李云麟、金顺、长庚的交往》，《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薛宗正《历代西陲边塞诗研究》，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3年；星汉《清代西域诗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不过对于周先檀生平、《味道轩集》孤本的流传、周先檀入幕缘由以及他在西征军幕府的交游，前人所论尚有未尽，甚至存在舛误，本文即对这些问题作出新的考察。

一、周先檀卒年与《味道轩集》的流传

（一）周先檀卒年考实

周先檀字荛珊，湖南衡阳人，生于道光七年（1827），他在《味道轩集》中不止一次提到过自己的年龄，如《陈棣芬三十初度》首句所写“我生丁亥君丁酉，十载参差别先后”［1］卷3，147。同治十三年（1874）《除夕》诗又云“四十八年梭一掷”［2］卷1，302。光绪二年亦作《五十初度》。故其生年并无疑义。

关于周先檀的卒年，钱伯泉先生最早提出约在光绪三十年［3］92，广为研究者接受。然而此说并不准确，周先檀卒于光绪四年可为定讞。本年荛珊的幕主、西征将领金顺进《奏为候选员外郎周先檀等在营积劳病故，请从优议恤事折》，详呈周先檀病故于军营之事：

讵该员从戎塞外已历四年，冒暑冲寒，积劳成疾，于本年七月二十七日在营病故。伏查该员性情诚朴，学问渊邃，草檄飞书，办公不遗余力。……何意遽染沉疴，赍志以没。窃以国家褒忠之典，每于以死勤事者，莫不逾格从优，可否仰恳恩施，俯将候选员外郎周先檀仍照原保道衔，勅部照道员立功后在营病故例，从优议恤。②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朱批奏折附片，档号：04-01-13-0439-026。

《清德宗实录》光绪四年十月条亦载周先檀“以军营积劳病故”［4］卷80，222-223，议恤如例。因为周先檀在军中办事得力，金顺在其殁后专门为他争取优恤。

另一位西征幕僚施补华在《赠陈棣芬》诗中也提到过周先檀，此诗“西来不见周阳五，观其残墨皆琳琅。陈君才笔与周亚，战友万里亲戎行”句下自注称：“荛山行五，借用之。”［5］以五代时期前晋名将周德威比拟周先檀。施补华光绪五年由肃州入嵩武军统帅张曜幕来到阿克苏，此时周先檀已经病故，所以他有“西来不见”之憾。施补华与周先檀活动时间相去不远，陈棣芬又是荛珊旧友，因此他将周、陈二人并举。这也构成周先檀卒于光绪四年的旁证。

（二）《味道轩集》稿本流传献疑

周先檀著有《味道轩集》稿本一册，包括《味道轩文钞》《湖海吟》《西征草》三部分。《文钞》收录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所作的22篇文章，《湖海吟》为同治四年至十三年初夏所作诗歌，《西征草》系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夏之间的作品。光绪四年之后，周先檀就再无、也不可能有诗文创作。而钱伯泉先生所谓“周先檀晚年返回故乡湖南衡阳，在他的书房‘味道轩’里整理了《湖海吟》《西征草》和文稿，寄给长庚，请他编辑和梓行。长庚按照时间先后，将周先檀的诗文作了‘编次’，并让属下的书手工为抄录成卷”［3］92-93的细节云云，也均属猜测。

《味道轩文钞》扉页正题的左、右两侧，分别有“金陵赵欣馀题”“衡阳周[荛珊先]生先檀遗稿”两行题签，并“心馀”“欣馀”红方印各一方。钱伯泉据此推测“后来书稿为‘金陵赵欣余’所得，赵欣余于‘癸酉夏闰五月’（1933年6月）将其装订为一函八册，据《味道轩文钞》而题作《味道轩集》”［3］93，说亦有误。赵欣馀为伊犁将军长庚之子①长庚（1843—1914），字少白，伊尔根觉罗氏，满洲正黄旗人。光绪初年入乌鲁木齐都统金顺戎幕，光绪六年授巴彦岱领队大臣。光绪十六年、三十一年两次任伊犁将军，主持伊犁新政，宣统元年迁陕甘总督。，周轩先生认为《味道轩集》是在“长庚身后，由其独子赵欣馀保管，题写书名盖章”［6］44，较符合事实。

《味道轩文钞》中还粘有周先檀亲笔所写签条一纸，称“此稿遵命改窜，且前后亦有删易，想高明亦以为然。主合肥相国传，仍请尊处撰拟。缘弟近日正在搜索枯肠，凑成若对联，恐有耽阁也。此请少白仁兄大人勚安。弟檀顿”。另《湖海吟》卷一、卷三书名标题下都署有“衡阳周先檀荛珊父著，鸡林长庚少白编次”②上引印章、签条文字及标题署名，均见原稿本。。周轩先生先据签条指出此集为“周先檀生前将诗文修改稿交长庚审定”［6］44，但又由《湖海吟》题识改说此集“是周先檀子女将父亲的遗著，委托长庚编辑”［6］44。前后观点不尽一致。

长庚在光绪元年入金顺幕府总理营务，周先檀当在此时与他结识。从实际文意来看，《湖海吟》书名题识中的“父”字只是敬称，并无“父亲”之意。至于周先檀的亲笔签条则缺乏系年，也未说明他请长庚审定的就是《味道轩集》。若所指即为此集，那么《味道轩集》的编定流传就具有了两种可能：一种是周先檀身后，友人长庚主动为他收拾遗著。另一种就如周轩先生所说，《味道轩集》是周先檀在光绪四年亲自将交付给长庚，经过长庚编次之后，辗转又传到了赵心馀手中。

二、周先檀入西征军幕府始末

有关周先檀的生平史料无多，由《味道轩集》可以勾稽出他入幕之前“三次进京应试和任职，两次反家探亲”的行迹［3］92。关于他为何要加入西征幕府，前人仅作过初步的探讨。李仲光认为他是听从了友人吴骏昌的建议“赴西征军中作幕兵”［7］97，这一结论的由来，主要是根据周先檀《新城县署与吴毅钦同年骏昌夜话》诗中自注“毅钦曾函催余赴西征幕府，余逡巡未果”而得［1］卷8，261。钱伯泉则指出周先檀入幕是由于“进京应试落第，因为不甘沉滞于下僚，决心从军西征，趁着年富力强，争取建功立业”［3］96。事实上，周先檀入幕西北的抉择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自己长期怀才不遇以及友人劝导等多重因素的促发之下，一步步变得明确。

据《衡阳县志》载，周先檀是同治二年甲子优贡生［8］卷7。同治四年春，三十九岁的周先檀始辞别家人，带着“极目京华万里余，壮志干云思脱颖”［1］卷183的豪情进京参加优贡朝考③按，周先檀同治十二年所作《舟次历阳访欧阳钝夫广文利于醝局》诗中注语称“余乙丑朝考北上，至黄州与钝夫联樯而行。”亦为一证。《湖海吟》卷8，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42页。。时捻军起义方炽，周先檀北上路梗，于是从湖北“绕道大江由扬州瓜步而进”（《招鹤轩题壁》）［1］卷1，91，再由芜湖转道南京、上海，乘船航行至天津，历时一个多月到京城，同年“七月十五日应教习试”（《七月十五夜，贡院题壁》）［1］卷2，109。试后周先檀很快还乡，他在《到家》一诗“熙怡处手捧，恩纶舞彩衣”句自注中称：“时家严方受七品封典。”［1］卷2，127显然是因为他通过应试而荣及其父。故前人所说他“告别父兄妻子进京赴考，不第，冬季返回湖南”［7］97，“三次入京应试，皆青云铩羽，名落孙山”［9］，并不符合实情。周先檀一直在家乡等候有合适的职位以供差遣，直到同治六年他才“重上京华驰”［1］卷4，149，不久就在京师充镶白旗教习，并授五品衔的候补工部员外郎，任职都水司［8］卷7。至少此时周先檀还对仕途抱有一丝憧憬，并未考虑过另谋出路。

周先檀三十九岁之前的经历暂已无从知晓，但从诗文中的线索来看，他在首次入京前就已经和彭玉麟等湘中名人相识。彭玉麟字雪琴，和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齐名，与周先檀有同乡之谊。周先檀同治四年路经南京时作《濡须访彭雪琴宫保不遇》，题注称“时宫保与曾涤生爵相有金焦之游”，诗中则说与雪琴“一别旌麾十五年，须眉今已画凌烟”［1］卷1，96，俨然是多年故交，周先檀很可能又通过他们得与曾国藩结识。从他《上曾湘乡侯相》一文、以及给诸多名人的投赠之作中，都可以看出渴望提拔任用的希冀，然而与这些显宦的交谊并没有改变其境遇。特别是曾国藩也在经历了“天津教案”后出任两江总督，于同治十一年病卒，周先檀更失去了提升的希望。他在京城盘桓六年之久，终因仕途淹骞乞假还乡。

同治十二年，周先檀再次俶装北上。由其《下第书怀》一诗所透露，本年他曾参加会试而不售，仍然没有摆脱沉沦下僚的命运，遂决意仕途。在周先檀的友朋中，不少人都有过入幕或从军西北的经历。同治四年离家之际，他就曾有《□□□□□□□家幕游凉州》《送魏春农十六幕游凉州》诸作。同治七年亦作《出塞行送旷紫石瑛从军布伦托海》，称友人“时赴李将军云麟戎幕”［1］卷5，180，并以“他年京华重聚首，君握金印大如斗”［1］卷5，181相勉。同治十二年赴京时作《舟次历阳访欧阳钝夫广文利于醝局》，又谓“钝夫将有秦陇之行”［1］卷8，243。在《刘福堂总戎厚基以塞上秋巡图索题率成却寄》诗中也借题画来夸赞友人“三十登坛从古少，勒铭戈壁纪丰功”［1］卷8，255。而这时内地战乱渐次平息，朝廷的主要精力开始聚焦于西北战事。一方面出于对自己不偶命运及前途的思考，一方面受到友人从军经历的感发和对时局的判断，周先檀很自然地也将博取功名的希望寄托于建功边陲。当再次与友人吴骏昌对床长谈之际，他的西行决心遂定。

周先檀在数年的京城水曹任内结交广泛，与左宗棠也有过往来。早在同治七年捻军平定时，他就曾作《送左季高大总制陕甘》诗为左宗棠进军西北送行。其二云：

戎车此去赋西征，壁立潼关四扇横。陇月淡笼筹笔驿，塞云高矗受降城。门罗无忌三千客，胸贮希文数万兵。威望早寒回纥胆，汾阳单骑抵连营。［1］卷5，182-183

诗歌表彰了左宗棠的功绩，字里行间似乎也已预示自己将来的仗剑西行。同治十二年左宗棠肃清肃州之后，捷报传至京师，周先檀复作《贺左宫保以廓清甘肃功晋位协揆》诗以示庆贺。这层关系也为他从军西北提供了便利。同治十三年五月，周先檀弃官离京，往西安拜见了西征粮台袁保恒，受到袁保恒的款待。随后他便来到兰州谒见左宗棠，经推荐投入金顺幕府。他在《上袁筱坞阁学》文中记载了这一经过：“先檀揖别后，新秋抵皋兰，晋渴湘阴伯相，吐握高风，极承渥待。寻以关内无事，巾车西上，适和甫将军出关需员，奏调留营襄事。”［10］52同治十三年重九节，周先檀出嘉峪关随金顺部进军新疆，正式成为西征幕僚的一员。

周先檀半生沉沦下僚，身在西征军营中也常发出数奇之叹，时时通过诗歌折射出来：“五年中秋节，一岁一迁移。壬申走江右，癸亥住京师。甲戌度陇来，甘州马倭迟。荏苒越乙亥，渠犁赞机宜。流光去若驶，瞬又桂花期。”（《中秋望月有怀》）［2］卷2，339诗作将其曾经的落魄行迹、以及希望通过入幕来实现人生价值的心愿和盘托出。但不得不说，从周先檀初见金顺时所受到“长孺飘缨为揖客”（《柳沟卫初见和圃将军》）［2］卷1，296的礼遇开始，金顺就对他格外赏识，曾特奏将他以免选员外郎保举直隶州知州，遇缺越级以知府尽先补用，并得到朝廷的恩准。以周先檀加入西征幕府为标志，他的生平相应地分为了两个阶段，其人生价值都在入幕后短暂的四年内得以部分实现。

三、周先檀西征幕府交游考略

从同治十三年出关到光绪四年赍志以殁，周先檀的幕僚生涯并不长，但是交往颇为复杂，反映出西征军中的纷繁人事。周轩先生曾对周先檀与左宗棠、李云麟、金顺、长庚的关系进行过探讨。而与之相比，景廉、恩泽、锡纶三人和周先檀的往来要更加密切。

景廉（1823—1885）字俭卿，号秋坪，颜扎氏，满洲正黄旗人。咸丰二年（1852）进士。咸丰九年授伊犁参赞大臣，同治元年调任叶尔羌参赞大臣，同治十年授乌鲁木齐都统，十三年七月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统帅各部抗击阿古柏入侵。光绪元年春，周先檀随军来到新疆后，与驻扎在古城居中调停的景廉会师。他在《古城》一诗中记述了“景秋坪钦使带队郊迎”，时“景军以屯丁充卒伍”［2］卷2，311的情景。随后他又作《上景秋坪钦使廉》四首，诗序中交待自己与景廉的相识经过：

（光绪）乙亥春杪随和圃都护西上，师次渠犁，趋叩钦使。卫将军之勋望，进长孺以剧谈；严节度之威容，宽少陵以礼数。海纳细流，虚怀下问，先檀固已心折矣。［2］卷2，311-312

文中将景廉比作严武，而以杜甫自喻，以突显一介书生所受到的重视。诗歌序言及正文中，还生动记录了景廉与金顺和衷共济谋划进兵策略的细节：“尤可感者，钦使之于我都护开诚布公，缠绵悱恻，一切嘉谋入告。远略筹边，必商搉佥同，吻合无间。”“连宵风雨话绸缪，两帅雍容细运筹。”［2］卷2，312-313

在金顺到达不久之后，景廉就奉旨回京。《清德宗实录》光绪元年三月条载：“令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金顺调补乌鲁木齐都统，景廉回京供职。著俟金顺行抵古城后，将各营兵勇粮饷移交金顺接管，再行起程回京。……调乌鲁木齐都统景廉为正白旗汉军都统，命回京当差。”［4］卷6，156-158临别之际，周先檀为作《送秋坪钦使应召还京一百韵》，诗作历叙了景廉为宦边阃十七年的经历。咸丰十一年景廉于伊犁参赞大臣任上曾翻越穆素尔达坂赴南疆办案，著有《冰岭纪程》《度岭吟》记述途中闻见，是清代少见的描写冰岭的诗文佳作。周先檀在诗中也追述了此事：“冰岭斗绝路三千，兼呈缒幽越其巅。奚囊纪行擘诗笺，险语惊破老蛟跧。”［2］卷2，315可见他对景廉壮举的熟悉与钦佩。诗中尤其夸赞了景廉驻守古城时，以屯田自给和整肃军容的政绩：“营平壁垒广屯田，赞皇楼楯几筹边。铁骑山立锦连钱，长蛇作势队蜿蜒。”［2］卷2，316在还京途中，景廉也回赠周先檀诗歌二首，保留在《西征录》当中，全诗如下：

征鞭遥指古轮台，万里西行实壮哉。岂独请缨酬素志，须知借箸重奇才。柳营夜静寒更急，榆塞秋高画角哀。回首衡阳在天末，漫教乡思梦中催。

骊驹曲奏怅离群，才得逢君又别君。一代诗才竞旗鼓，六朝文字动风云。笑谈不改书生习，筹策能销塞上氛（君工诗古文）。珍重如椽燕许笔，摩崖指日待铭勋。［2］卷3，350

景廉与周先檀一为朝廷要员，一仅为军中僚属，地位身份相差悬殊。但是从此诗中，却充满着一见如故的情谊，与对周先檀才华的赏识与认可。《八旗艺文编目》中载景廉还著有“《古近体诗存》二卷”［11］，今已不存。所以保存在《西征草》中的这两首诗作景廉佚诗，也具有存佚的价值。

恩泽是周先檀幕中交游的另一关键人物。恩泽（？—1899）字雨三，噶奇特氏，蒙古镶蓝旗人。同治末年“以荆州佐领调军中”（《挽金忠介公诗》）［12］随金顺西征。因功升任巴里坤、乌鲁木齐领队大臣。周先檀与恩泽同时投入金顺帐下，他们之间的交谊，也是在共任西征幕僚的背景下展开的。如恩泽《除夕同周荛珊水部作即次其韵》诗中所表述：“久拟幽兰佩楚香，何欣栢酒共遐荒。春风不度阳关道，今雨新联翰墨场。”［12］洋溢着与荛珊以文字相知于塞外的欢愉之情。

西征军粮草酬运是关系战事成败的关键。光绪元年大军刚至新疆，恩泽就受命前往关内催粮。周先檀作《送恩雨三佐军泽入关征粮序》，记述了与僚友为之送行的情景：“今天子建元之四月，新疆未靖，军食维艰，大都护金公昕夕屏营，惧呼癸莫继。爰命雨山佐军驰往皋兰，告籴于湘阴使相，以资接济。维时同事诸友，刲羊漉酒，祖帐于金满城。”［10］62同时并作《送恩雨三佐军泽入关征粮》诗，详述了与恩泽同依幕府时的深情厚谊：

人生相知贵知心，义取攻玉与断金。神交默识梦中路，志合别契弦外音。君家洞庭北，我家洞庭南，只隔秋水一湖耳，平昔未曾接塵谈。大风吹到天山戍，橐笔同依将军树。腊雪开樽细论文，春雨分题闲觅句。旅思茫茫出塞行，乡怀飒飒登楼赋。[2]卷2，313

层层铺叙之后，引出对此行重大意义的强调，并嘱赋友人早日完成使命：“佥曰雨三干济才，往哉汝谐辞之辑。骊驹在门戒征衣，王事靡盬四牡騑。监河告贷军符迫，一鞭蹀躞疾若飞。送君去，厉志好叱王尊驭。盼君还，木牛速运拯时艰。”［2］卷2，314恩泽当初也是抱着建功边陲的初衷投身军营，可现实际遇并不总尽如人意，这次催粮之行似乎也因为各省协饷迁延而没有了下文。周先檀还曾作《恩雨三都护泽以感遇二章见示，颇抱牢愁，次元韵慰之，亦广离骚之意也》一诗，充满“熟谙尘鞅醒兼醉，识透浮名有若无”“寒蝉饮露心弥洁，老骥嘶风气自雄。抽得闲身娱砚北，稳教匿迹溷墙东。弋人休起无端慕，寥廓高翔早避弓”［2］卷3，364的劝慰之语。恩泽原诗不存，由荛珊之作可知恩泽大约是在诗中抒发了不遇之悲，这种情感也正是周先檀感同身受的人生体验，故很快在和作里做出回应，可谓惺惺相惜。

在西征军营中，锡纶也是周先檀的上级，但从两人的交往中丝毫看不出这种从属关系。锡纶（？—1888）字子猷，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满洲正蓝旗人。同治三年以刑部主事随父亲保恒赴任古城，同治七年任布伦托海帮办大臣。父母殁后曾“自额伦布拉克军台改装徒步，牵一老驼不鸣者，蹴冰雪数尺，潜至奇台城北。往返七百余里，冻饿濒死。负其父母、妻妹及惠庆骸骨，以十二月归科布多。”（刘达善《副都统衔哈密办事大臣兼署乌鲁木齐都统保公行状》）［13］。同治十二年八月调任乌鲁木齐领队大臣。

光绪二年，锡纶作《自题马上小影》诗自述生平，其中有“马上谁？更生子。上马行行千万里。问子何为号更生？兵火冻馁不曾死，匍匐雪海冰山里，负骨还乡又来此”［14］句。周先檀也同赋《题更生三十四岁跨马小照》，诗中解释锡纶乃“因脱于危险，故自署更生”[2]卷2,319。他还在诗注中补充锡纶于乱军中生还的坎坷遭遇：“尊翁艾峰先生为古城领队，时子猷随任，贼至，先生婴城固守，积劳卒于军。迨城陷，子猷之太夫人及其妻妹纵火自焚，惟子猷突围得脱。”［2］卷2，319在与锡纶的交往中，周先檀也时时受到其英雄之气的影响，即使于闲暇交流之际，也彼此抒发着“谈天狂说剑，席地浅斟醪”（《九日偕子猷并辔郊埛因至平冈一登》）［2］卷2，319页的豪情。

为了加快进军速度，左宗棠利用一切办法筹粮，其中之一是有条件地向俄罗斯购粮。俄国军官索思诺福斯齐至古城军营进一步商讨购粮事宜，锡纶担任了清军的谈判员。周先檀诗作《听锡子猷领军纶与俄罗斯游历官索思诺福斯齐谈边事，方音迷茫皆所不晓，书此一笑》完整记录了双方会面的情景。此诗以写实之笔，详细描述了锡纶与索思诺福斯齐一说蒙语、一操俄语你来我往的谈判过程：“一见俄人针芥投，音操蒙古叙边事。领军謦颏洪钟吼，狂草吓蛮字如斗。兵部唇吻亦生风，彼此角辨相可否。”［2］卷2，318结果索思诺福斯齐回国后不久即违约，锡纶作为使者亲至俄罗斯催粮，周先檀因之又作《送子猷赴俄罗斯》诗。题序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俄酋索思诺福斯齐经兰州时，与恪靖伯谈及新疆粮运之艰，自请由彼国出粜，代运古城，相国颔之，立券为质。中途酋忽上言，以其境驼缺，思运至布伦托海交替，相国骇甚，寓书和圃都帅商办理之法，都帅遴子猷往说利害，期以必如前约。于其行也，歌以送之。[2]卷2,320

他在诗中盛赞了锡纶的声望与威严仪表：“都护简乃僚，佥曰领军杰。前言犹在耳，往哉汝一决。领军投袂起，王事敦我切。……都护韪其辞，满斟金樽凸。赠以龙雀刀，装以珊瑚玦。高冠峨丰貂，裘佩皆鲜洁。”[2]卷2,320-321末了勉励友人能马到成功：“豪气碎唾壶，雄谈霏玉屑。谕蜀马长卿，能使夷情悦。金诺倘不谕，源源军食挈。食足兵斯精，功勒燕然碣。”［2］卷2，321锡纶果然不负众望，经过反复交涉之后，俄国终于履行协议，将100 万斤粮食运至古城，解了西征军的燃眉之急。光绪三年新疆北路各城收复后，锡纶于同年十月调任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周先檀以《送子猷参赞持节塔尔巴哈台》诗相送，其中有“王尊叱驭趱程行，车驰马骤风雨快。与余握晤□□壖，三载离悰翦烛话”［2］卷3，368之语，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光绪元年景廉内迁后，曾历任工部尚书、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等职务，一直身居要位。恩泽于光绪九年由刘锦棠举荐任吉林副都统，二十一年调任黑龙江将军。锡纶在光绪十一年署理伊犁将军。三人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的重要角色，周先檀与他们交往的经历，不仅是其个人幕府生活细节的组成，同时也再现了西征军营中的人物群像，为后人了解当时的人事提供了新的史料与视角。

综上所述，我们通过将《味道轩集》诗文与相关传世史料相互参证，明确了周先檀的卒年问题和《味道轩集》的流传状况。并对他加入西征军幕府前后的事迹进行了客观的梳理与考察，从而使得这一历史人物的身影得到更加清晰的呈现。

同光之际，正值中国西北地区的多事之秋。也正是在这一特殊的历史与政治背景下，促生了西征幕僚文人群体的出现，他们在平定西北、巩固边疆的事业中做出贡献，甚至献出了生命。周先檀本是一介科场失意的下层文士，人生中各种偶然与必然因素的交织，把他推向时代舞台的前沿，使他成为西征历史的见证人和参与者。作为彼时幕府文人群体的代表之一，周先檀涉险犯难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幕中文人的缩影，对于其事迹的追溯与还原，也因此具有了超越于个体命运的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