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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本《玄怪录/续玄怪录》校点献疑

2019-02-21

关键词:张老国风小妹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玄怪录》和《续玄怪录》是唐传奇专集的代表,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和语料价值,可惜长期以来缺少上乘的整理本(《玄怪录》长期以来见不到传本)。1982年,程毅中先生以明陈应翔刻本《幽怪录》(“幽”系宋人避讳而改)和南宋尹家书籍铺刻本《续幽怪录》为底本,并参校他书精心点校而成的合刊本《玄怪录/续玄怪录》由中华书局出版,给相关研究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后来,程先生又以新发现的“更为完善、错误较少”的明高承埏稽古堂刻本《玄怪录》为底本,对《玄怪录》作了重校,并校正了《续玄怪录》的一些脱误。重校后的合刊本《玄怪录/续玄怪录》更加精良,于200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自出版以来一直是众多研究者首选的本子。但白壁微瑕在所难免,其中的一些校点疏失,在近年来出版的张国风先生《太平广记会校》①(简称“张国风校本”)、李时人先生编校《全唐五代小说》②(简称“李时人校本”)、李剑国先生辑校《唐五代传奇集》③(简称“李剑国校本”)等相关校本中已得到校正。

笔者将程先生重校本捧读数过,并与相关类书、史书、方志等对勘,发现此本有些校勘、标点还可进一步商榷,故不揣鄙陋,择取10例略陈管见,以就教于方家。

1.【小妹】

令长男义方访之……明日方晓,张老与韦氏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中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从乘鹤者数十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没,犹隐隐有音乐之声。韦君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玄》/一/张老,9-10④)

按:“小妹”不合文意。姜云和宋平校注本《玄怪录/续玄怪录》(简称“上古本”)⑤、张国风校本、李时人校本、李剑国校本亦均作“小妹”。“小妹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系张老所言,细玩此句,其中的“贤妹”无疑是指韦君(义方)之妹、张老之妻,其中的“小妹”如果不误,则当指张老之妹。如此一来,下文“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中的“妹”便指代不明:若指张老之妹,则张老之妻就和张老及其小妹坐骑有别,属于乘鹤而不能乘凤的“余从”,这显然不合常理;反之,若指韦君之妹、张老之妻,则张老之妹就属于与其兄嫂坐骑有别的“余从”了,也不大合乎情理。其次,文中别处出现的“青衣”均不指张老小妹,从用语一致性的角度看,此处“一青衣附耳而语”中的“青衣”指的自然也不是“小妹”。因此,除了此处的“小妹”句,文中再无关于张老小妹的交代,“小妹”和上下文并无关联,显得非常突兀,这也颇为可疑。

陈刻本⑥“小妹”二字上面有删抹痕迹,盖前人亦疑其有误。明·冯梦龙《情史》卷十九〔1〕、《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神异典》卷二百三十八〔2〕引此篇,“小妹”均作“小弟”。明·汪云程《逸史搜奇》己集九则引作“老拙”〔3〕。“小弟”“老拙”都指张老,均通。夫唱妇随,丈夫要游蓬莱山,妻子“亦当去”,夫妇齐等,坐骑无差别,合情合理。

2.【富虐】

周静帝初,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富虐陵暴,奢逸好乐,居处甚盛。(《玄》/五/周静帝,50)

按:“富虐”不辞。李剑国校本相同;陈刻本作“当虚”,亦不辞;张国风校本无“当虚”或“富虐”二字,“陵暴”作“凌暴”;上古本、李时人校本此篇据《太平广记》校录,与张国风校本相同。

窃疑“富”为“害”之形讹。“害虐”常用来描写昏君、酷吏等人物的暴行,其后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如《尚书·武成》:“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4〕唐中宗《追夺刘光业等官爵诏》:“往从按察,害虐在心,倏忽加刑,呼吸就戮,暴骨流血,其数甚多,冤滥之声,盈于海内。”〔5〕“害虐”亦常倒作“虐害”,并可与“奢淫”“跋扈”等组成四字格的词语。如汉·刘向《古列女传》附《续古列女传·霍夫人显》:“霍夫人显者,汉大将军博陆侯霍光之妻也,奢淫虐害,不循轨度。”〔6〕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九“晋邺中竺佛图澄”:“二石凶强,虐害非道,若不与澄同日,孰可言哉。”〔7〕梁·陶弘景《真诰》卷十六“阐幽微第二”:“疑荀彧一人,清秀整洁,非跋扈虐害,唯以谋谟智策佐魏武耳。”〔8〕清·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九十六《元佑党案·修撰鲜于先生侁》:“哲宗立,念东国困于役,吴居厚掊敛虐害,窜之,复以先生使京东。”〔9〕

3.【王欢】

又歌曰:“玉户金釭,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卫女秦娥,左右成行。纨缟缤纷,翠眉红妆。王欢转盼,为王歌舞。愿得君欢,常无灾苦。”(《玄》/六/刘讽,54)

按:“王欢转盼”费解。李剑国校本相同;上古本、李时人校本据陈刻本校录,作“王欢转眄”;张国风校本作“王欢顾眄”。明·梅鼎祚《才鬼记》卷三引此篇,作“玉颜顾眄”〔10〕。明·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一亦录此诗,作“玉颜顾盼”〔11〕。“顾盼(眄)”“转盼(眄)”均通,而“王欢”当以“玉颜”为是。“玉颜”指上文“翠眉红妆”的“卫女秦娥”,“顾(转)盼(眄)”指歌舞时的神态,下文“为王歌舞”说的正是她们。若作“王欢”,则与“为王歌舞”意不相属。“转盼”与“玉颜”同现,还如三国(魏)·曹植《洛神赋》:“转盼流精,光润玉颜。”赵幼文注:“此二句形容洛神娇媚之态。”〔12〕“玉颜”用在与此诗相似的语境中,如唐·李白《白纻辞三首(其一)》:“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塞鸿,玉颜满堂乐未终”〔13〕。还如清·胡苏云《芥浦诗删》卷二《乐府诗·白纻辞》:“馆娃宫里珠宝装,玉颜起舞流容光。金釭华烛照绮席,歌停《绿水》天未央。”〔14〕

4.【文字】

然慎一胥吏尔,素无文字,虽知不可,终语无条贯。常州府秀才张审通,辞采隽拔,足得备君管记。(《玄》/六/董慎,56)

按:“素无文字”晦涩。上古本、张国风校本、李时人校本、李剑国校本相同。金·王朋寿《类林杂说》卷四“断狱篇第二十”引此篇,“文字”作“文学”〔15〕,是。“文学”有“文才;才学”义,《汉语大词典》此义项首证引《北史·魏收传》:“收从叔季景有文学,历官著名,并在收前。”〔16〕又如唐·杜牧《进撰故江西韦大夫遗爱碑文表》:“臣官卑人微,素无文学,恩生望外,事出非常,承命震惊,以荣为惧。”〔17〕《旧唐书·李淳风传》:“父播,隋高唐尉,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颇有文学,自号黄冠子。”〔18〕《旧唐书·庾准传》:“准素寡文学,以柔媚自进,既非儒流,甚为时论所薄。”〔18〕《旧五代史·晋书·薛融传》:“天福二年,自左谏议大夫迁中书舍人,自以文学非优,不敢拜命,复为谏议。”〔19〕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九“四凶”:“磻叟形质短小,长喙疏齿,尤富文学……隶名于昊天观。”〔20〕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五一七《宪官部·振举第二》:“自是百官五日内殿起居……而素无文学及不闲理体者,其文句鄙陋,词繁理寡,敷奏之际人皆窃笑。”〔21〕“然慎一胥吏尔,素无文学……”说的是:董慎自觉素无文才,所以才向府君推荐“辞采隽拔”的张审通。

5.【行化】

月色如昼,街陌绳直,寺观陈设之盛,灯火之光,照灼台殿。士女华丽,若行化焉,而皆仰望曰:“仙人现于五色云中。”(《玄》/十/开元明皇幸广陵,100)

按:“若行化焉”费解。《太平广记》、李剑国校本不录此篇;上古本、李时人校本亦作“若行化焉”。《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七十一“杂志一”引此篇,“若行化焉,而皆仰望曰”作“若行化城焉,俄而皆仰望曰”〔22〕,可从。化城,即幻化出的城郭,源自佛教。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三:“(导师)以方便力,于险道中过三百由旬,化作一城……是时疲极之众,心大欢喜,叹未曾有:‘我等今者免斯恶道,快得安隐。’于是众人前入化城,生已度想、生安隐想。”〔23〕“导师”担心修行之人在前往成佛“宝所”的长途艰险跋涉中畏难退却,因而在中途幻化一城,供其修整,嗣后再出发。后来,“化城”常被用来喻指山川、建筑等壮丽。如《宋书·夷蛮传·天竺迦毗黎国》:“伏闻彼国,据江傍海,山川周固,众妙悉备,庄严清净,犹如化城,宫殿庄严,街巷平坦,人民充满,欢娱安乐。”〔24〕唐·孙义龙《石佛堂记》:“花台宝刹,架迥浮空,层阁步檐,飞丹列紫,如化城之壮丽。”〔5〕唐·杨承和《邠国公功德铭》:“立无数花幢,窃比兜率;造百千楼阁,同彼化城。”〔5〕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释道·京师敕建寺》:“其在城外者曰慈寿寺……入山门即有窣堵坡高入云表,名永安塔,华焕精严,真如游化城乐邦。”〔25〕此处“若行化城焉”正是为了说明广陵像化城一样壮丽。

6.【艺难】

擢曰:“非也。擢乃冥官,顷为洛州都督,故在洛多时……今去阴迁阳,托孕于亲已五载矣。所以步步邀兄者,意有所托。”沈曰:“何事?”曰:“擢之此身,艺难为匹,唯虑一舍此身,都醉前业,祈兄与醒之耳。”(《玄》/十一/李沈,120)

按:“艺难”费解。《太平广记》不录此篇;上古本、李时人校本、李剑国校本亦作“艺难”。“艺”“势”繁体形近,窃疑“艺”为“势”之讹。“势难为匹”指的是李擢“去阴迁阳,托孕于亲已五载”,眼下就要投胎转世,而转世以后,今生的身体势必难以和来世匹配,所以必须舍去。

7.【物包】

如是鼓渐急而各出物包,矢石乱交。(《玄》/补遗/岑顺,127)

按:“物包”不辞。上古本、李时人校本“物包”均属下读;《永乐大典》卷八五二七引此篇,“物包”作“物色”〔26〕,张国风校本认为“物色”亦误,据《太平广记》孙潜校本、沈与文野竹斋钞本改作“物炮”,“物炮”属下读;李剑国校本认为“物炮”亦不辞,以“物色”为是,属上读。

窃以为,《永乐大典》之“物色”未可遽非,宜属上读。“物色”有物品义,此处指军器。“物色”在具体语境中指军器,还如《续资治通鉴长编·神宗熙宁六年》:“内弓箭南库系新创置,贮内降御前物色,其军器监及提点内弓箭、军器等库并不得统辖。”〔27〕《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二·内弓箭库》:“乞今后军器四库监官以三年为界,任满日如出纳整齐,排垛物色与帐籍无差互,并专副界满,并许当所保明,等第酬奖。”〔28〕《宋会要辑稿·兵二七·备边》:“先降诏,令河北转运司只作在彼意度,与逐处同共点检防城动使物色。”〔28〕“如是鼓渐急而各出物色,矢石乱交”说的是战鼓渐急之后,交战双方各自使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时间“矢石乱交”。

8.【来导】

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尔其勉之。”(《续》/二/薛伟,167)

按:“导”字属上读不妥。上古本、张国风校本、李时人校本、李剑国校本 “导”字亦均属上读。此句当标点为:

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道……尔其勉之。”

鱼头人此来的目的是宣读河伯的诏书,文中并没有他引导或带领薛伟的明确交代,故“导”字属上读实无依据。“导从数十鱼”是说鱼头人来时有数十鱼前导后从。《续玄怪录》中“导从”的相似用例,还如卷三“钱方义”:“见一紫袍牙笏,导从绯紫吏数十人俟于门外”〔29〕,卷四“张逢”:“俄而郑纠到,导从甚众,衣惨绿,甚肥,巍巍而来。”〔29〕

9.【礼部】

殿中侍御史钱方义,故华州刺史礼部尚书徽之子,宝历初独居常乐第,夜如厕,童仆无从者。(《续》/三/钱方义,180)

按:“礼部尚书”疑误。上古本⑦、张国风校本、李时人校本、李剑国校本相同。《新唐书·钱徽传》记载,钱徽有二子:可复、方义,与本篇所言方义为钱徽之子一致〔30〕。《旧唐书·钱徽传》的记载有差异,言钱徽二子为可复、可及〔18〕。但二传均言钱徽做过华州刺史、礼部侍郎,以吏部尚书致仕,未记载他做过礼部尚书。作者借当朝人言事,应该不会把官职弄错,故疑此处的“礼”为“吏”之音近而误。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三节引本篇,“礼部尚书”即作“吏部尚书”〔31〕,可资佐证。

10.【麝香塞鼻】

蓬头者又曰:“登以阴气侵阳,贵人虽福力正强,不成疾病,亦当有少不安,宜急服生犀角、生玳瑁,麝香塞鼻,则无苦矣。”方义到中堂,闷绝欲倒,遽服麝香等并塞鼻。(《续》/三/钱方义,180)

按:第一个“麝香”属下读不合文意。上古本、张国风校本、李时人校本、李剑国校本第一个“麝香”均属下读。“宜急”句当标点为:

宜急服生犀角、生玳瑁、麝香,塞鼻,则无苦矣。

此句中的“麝香”若属下读,句子所表达的意思就是,麝香不服用,只用来塞鼻,要服用的只是生犀角、生玳瑁,这样一来就与下句“遽服麝香等并塞鼻”自相矛盾了。此外,文献中亦不乏以生犀角塞鼻驱邪治病的记录,如宋·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一载有彭郎中夜晚如厕遇到灶神“乌衣”之事,“乌衣”告诫彭郎中云:“吾职虽微,权实颇著。公之见吾,当有微恙。公归,当急服牛黄,以生犀致鼻中,即无患”〔32〕。而此例中的“蓬头者”是钱方义夜晚如厕时遇到的厕神。两相对比,生犀角出现的语境何其相似。这也可以从侧面证明,此例中的“麝香”与“生犀角”应该是并列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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