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的民间文学元素
2019-02-21马小燕
马小燕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一般而言,民间文学就是“世代劳动人民集体创作的语言艺术,具有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的特点,包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叙事诗、谚语、谜语、民间说唱、民间戏曲等。民间文学对作家个人的作品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1]藏族的民间文学非常发达,民众的形象思维能力极强,善于运用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形成了口耳相传的传习。这在藏族民众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种母体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西藏汉语长篇小说的创作者,他们将是否能够熟练、准确地使用西藏的民间文学元素作为判断西藏作家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
一、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对民间传说故事的吸收
传说是“劳动人民创作的,与一定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自然风物、风俗习惯相关联的故事。人们最初创作传说的时候,是在神话的基础完成的。神话中的某些情节、人物,也经常被早期传说所借用”[2]118。藏族民众习惯于运用神话传说来解释事物,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自然山水,在藏族看来,都负载着传说。这种思维方式为西藏当代长篇汉语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分,无形中增加了少数民族文学的文化内涵。
(一)小说中精怪传说的具象化
地理位置的独特性使西藏文化具有明显的特点,孕育出崇拜自然物、重视杀牲祭祀、驱使鬼神的原始宗教,具有万物有灵的特点。7世纪,佛教从印度和内地传入西藏后,最终形成了藏传佛教,藏传佛教吸收了苯教的自然崇拜,特别是神山圣湖神灵体系,并借助历史人物弘扬佛法,展现其与地方神斗法并将其收为护法神的过程,由此形成了大量降服魔鬼的神话传说,最终构筑起了杂糅苯教的万神殿。庞大的民间信仰体系仍然在西藏民众的生产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中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当属精怪传说。
西藏作家最擅长在长篇小说中使用精怪传说,以此来体现浓郁的地方色彩,从而增加了作品的玄幻色彩。益西单增就在很多作品中借用了这一元素。《庄园异梦》使用了“特让”这样一个精灵的传说,主人公丹增的一生都与特让发生着密切的关系,当他遇险时,特让多次帮助他脱险。特让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一个让人着迷的精灵,只有拥有特殊命运的人才能碰到它,它的出现有好也有坏,如果你有能力把它捉住,把它的腰带拴在它的脖子上,打上一个死结,念上几句咒,特让就会被你控制。它为了打开脖子上的带结,听从你的吩咐,那时你想要干什么都能实现[3]。这一传说直到今天仍然在藏区流行。
益西单增还使用了野人传说,使丹增的父亲其加经历了从农奴到强盗,最后化身为野人的奇幻之旅,但是他还有人的感情,给牢房中的儿子丹增送去牛腿,给相识的巫师赠送羊腿肉,保留着一定的人性。益西单增在《走出西藏》中使用了草豹的传说,当李有生看到一只像猫似的动物在奔跑,他拿着石头边追边打,一直追到一堆乱石头旁,似猫的动物不见了,却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下出来一个小熊似的动物,一看见李有生就龇牙咧嘴嚎吼一声,突然上前一跃,几乎扑到了李有生身上[4]123。西藏民间传说草豹是一名佣人变的,而人熊是一位凶恶的领主,草豹为了求得来世的幸福,必须引诱七个人去喂人熊,李有生遇到的就是这种精怪。
在藏族民众的印象里,“特让”象征着财神,至于其是否真的存在,反而无人追究。这表明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用来缓解人们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压力。这对于旧西藏受苦受难的农奴来说,是重要的精神寄托物。而草豹则是旧西藏社会结构在人们思想意识中的延续,体现出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压迫,表现出被统治阶级急于摆脱悲惨命运,获得自由的急切心理。益西单增所处的时代正是西藏新旧交替的重要时期,他的民族身份和语言上的优势,使他能够有机会在西藏收集大量的神话传说,并将其运用到小说中,他巧妙地将精怪传说附加在特定的小说人物身上,给本来虚无缥缈的精怪赋予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形象,增加了可信度,使小说作品具有鲜明的民间特征。
藏传佛教将世界分为神圣和凡俗,人神各有领地,精怪居住在带有神圣色彩、人迹罕至的山野中,而人则居住在凡间,人可以通过祭祀获得神灵的护佑,如果人冒犯了神灵,就会生病或遭遇不幸。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的精怪传说打破了人神的分界,消解了领地上的划分,精怪还会以各种具体的形象出现,主动帮助特定的人,助其渡过难关,实现美好的愿望,共同构筑起人神共处的大同世界。
(二)小说中文成公主形象的建构
为了迎娶唐朝公主,松赞干布派遣大臣禄东赞到长安求婚。641年,唐太宗将宗室之女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由李道宗护送下前往吐蕃,开启了藏汉民族联姻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推移,文成公主逐渐被藏族人神化,衍生出大量传说,为后人传颂。西藏各地都广泛流传着文成公主的传说,从妇女服饰到日常饮食,从历史古迹到自然景观无所不包,藏族民众把文成公主塑造成雍容华贵、爱民如子、无所不能、足迹踏遍西藏各地的神奇人物。这充分说明了藏族民众对文成公主的爱戴。
文成公主的众多传说对西藏的作家们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他们创作的长篇小说中,大量使用了文成公主的传说。降边嘉措在《格桑梅朵》中用宗本家的家奴邓珠之口讲出了文成公主抱着羊羔、乘坐牛皮船过怒江的传说:
文成公主与噶瓦东泽商量过江的事,派人上山砍荆条,到牧区买牛皮船,自己造船。选了一个好天气,开始渡江。怒江的水变化无常,第一批牛皮船划出去不久,就碰上了大浪,牛皮船在急浪中打转转,怎么也靠不拢岸。一阵大风又打翻了运羊群的牛皮船,阿姐迦萨(1)藏族民众对文成公主的尊称。特意从内地带来的红、黄、蓝、白、黑各种颜色的羊,冲得满江都是。阿姐迦萨赶紧让人到下游去打捞,因为水势太猛,只捞上来一只白色的和一只黑色的羊羔。他把两只羊羔用衣襟包着,像阿妈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抱在怀里,让随从撑过牛皮船,抱着两只羊羔坐在上面,满江翻滚的波浪平静了,只有小小的浪花在江边跳动。两岸的人都感到非常惊讶,说阿姐迦萨是仙女的化身,妖魔鬼怪不敢伤害她。原来是她的善良愿望和坚强决心感动了菩萨,菩萨用手一指怒江上就出现了一条吉祥的彩虹,镇住了江里的妖魔鬼怪,使阿姐迦萨顺利渡过了怒江,西藏的羊羔就只剩下黑色和白色两种了[5]172。
窦孝鹏《崩溃的雪山》则讲述了纳赤台的传说:传说文成公主远嫁藏王松赞干布时从长安带着一宗佛像,送亲的人员来到昆仑山口时人困马乏,疲惫不堪,实在抬不动沉重的佛像了,于是人们就把佛像下面的大台座取下来,丢弃在这里,只把佛身带走了,后世的人就把这个地方叫作纳赤台,带走的那个佛像就是释迦牟尼的等身佛像。
单超《布达拉宫的枪声》中则讲述了文成公主摔碎日月宝镜变成日月山的传说,传说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时,随身带了一面宝镜,当她来到青海湖畔时,看见鸟儿紧随母鸟鸣叫,想起了自己的母后,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仆人丽珠请公主念诵临别时皇后陛下赠送的诗句,文成公主高升吟诗:“红颜越边关,此心何时还?塞草没香径,朔风拂鬓环;柔肠对宝镜,昂首望长安;两行相思泪,化作日月山。”[6]24文成公主双手一挥,用力扔出宝镜。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等到风平雷静,前面出现了两座苍翠雄伟的大山,这就是日月山。公主拿起马鞭,翻身上马,驰向逻些和松赞干布结为美满夫妻,流芳百世[6]26。
文成公主在藏族人心目中是完美的化身,这些传说体现着藏族民众对她的爱戴之情。藏族作家和汉族作家在小说中大量使用文成公主的传说,构建起一个美丽、睿智、勇敢、爱民如子和充满家国情怀的文成公主形象,表达出同一个主题,那就是藏汉和同为一家的史实,这也与西藏和平解放后的时代需求相契合。
(三)小说对民间故事的吸收
民间故事就是劳动人民创作的,以通称的人物、广泛的背景、在完整而又富有趣味情节中表现人民生活和思想的口头散文作品,以人和人的关系作基础,在又有现实又有假想成分的情节中,表现人们的社会生活和对人物的评价;没有对各种事物的解释,而是原原本本讲故事,在结构上具有重复性[1]33-34。西藏民众善于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些故事往往富有哲理,能够引发人的思考,对听众产生积极的影响,从而达到讲述者的目的,发挥劝喻的作用。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作品中多次出现西藏的民间故事,或者使用民间故事的表述方法,体现出西藏民间文学对作家的影响。
西藏民众妇孺皆知、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当属阿古登巴的故事,他是智慧的化身,专门替穷人排忧解难,化解矛盾,捉弄老爷,深得穷苦人的喜爱,是老爷们痛恨无比而又无可奈何的机智人物。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喜欢使用阿古登巴故事的作家是益西单增,《幸存的人》中的主人公德吉桑姆在教育儿子桑节普珠时让他要拜师学艺。“拜森耿杰布叔叔和洛卡达日叔叔为硬本事的师父,拜阿古登巴为软本事的师父。”[7]阿古登巴的故事带有戏谑性和朴素的唯物主义特点,表达出广大农奴对农奴主和藏传佛教僧侣的愤怒和不满之情。
在旧西藏,农奴的生命和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障,但是又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通过讲述戏弄统治阶级的民间故事来宣泄心中的愤懑,发挥了缓解心理压力的作用。益西单增的小说带有强烈的阶级斗争的意味,通过阿古登巴的故事,替穷人出了气,与小说的主题相吻合。藏族人民行事讲究勇气与智慧的结合,在他的作品中,这种审美观也对汉族女战士产生了影响,在《迷茫的大地》中,解放军军医杨华被农奴主欺骗绑架后,面对贵夫人,她想起藏族人很讲究口才,能言善辩是智勇的表现,就像阿古登巴一样与其进行了辩论。益西单增通过将民间故事和小说叙事相融合的写作手法,体现出他深厚的民间文学功底,对于传播西藏民间文学,增加小说作品的可读性,发挥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除了益西单增外,汉族作家也非常善于在小说中使用民间故事的叙事手法,既有《高原红》中张大人花的故事,《博巴金珠玛》中的解放军战士培楚用母狐狸唱歌引诱公鸡的故事来讽刺不怀好意的农奴主之女玛基娜这样的传统民间故事,还有一些形成时间并不久远的新型民间故事。蔡英的《日出西藏》讲述了索南平措家族几代人抗英的故事、水磨坊的故事、阿玛央金家的悲惨故事。《我在天堂等你》讲述了进藏官兵爬二郎山的故事和解放军神兵天降的故事。《雪祭》中讲述了桑多杰布抵抗叛匪、慕生忠修路的故事。“科学的飞速发展很快将人类推入专业领域的条条隧道之中。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8]这些新型民间故事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过程中逐渐被定型,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定人群的不断强化下,被赋予正义性和革命性的内涵,最终演化为西藏人的集体记忆,成为社会主义新西藏的特色文化,解释了人们从何处来,又将向何处去的问题,将这段历史以西藏人民习以为常的民间故事的形式镶嵌进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使其富含哲理,令人信服。
二、抒发民族情感的民间歌谣
用歌谣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藏族人最常用的抒情方式,藏族民众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传唱民间歌谣,创造出了脍炙人口的侠盗歌、情歌和山歌,一直传唱至今,也为历代文人提供了丰富的营养。作为当代作家,在采风的过程中不会对现实生活中的这种发生在身边的现象视而不见,通常会有所感悟及呈现。这就使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继承和吸收了民间歌谣和谚语,通过运用民间歌谣来表现人们的思想感情。
(一)传播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
以降边嘉措、益西单增为代表的小说作品具有强烈的政治批判性色彩,描写了西藏反动农奴主和农奴两大对立阶级的矛盾和对抗。小说中树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扮演的拯救者的光辉形象,批判了作为反动帮凶的国民党和外国特务。无论是西藏的反动农奴主及其帮凶,还是受苦受难的农奴及其拯救者,大家都非常善于用歌声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格桑梅朵》中娜真和解放军战士进入森林寻找边巴时,为了打消边巴的疑虑,娜真唱到:“雄鹰赶走了鹞子,鸟儿可以自由飞翔;猎人打死了豺狼,羊儿往来无阻挡;幸福的时光来到了,受苦的人儿心欢畅呀,心欢畅!”[5]71以歌会友,最终使边巴打消了疑虑,走出了森林。
《博巴金珠玛》中的女特务索康达娃为了勾引洛桑指导员和泽仁,就用藏语慢悠悠唱起了情歌:“白色的祈福布幡,我已插在帕巴拉山上。心上人无论到了那里,清风啊,请你把幡儿吹向那方。”[9]指导员和泽仁唱起了在团教导队时学会的一首战斗歌曲,打消了女特务的幻想。
《雪剑残阳》中的民间艺人弹唱六弦琴:“开天辟地第一次,隆朵人袭击了英国人,不为佛事只为仇,血债总该血来还,我们有山,我们有水,我们有太阳和月亮,白恰尔战神帮助我们,该死的就是英国人。”[10]在宗山上坚守的西藏人缺少粮食和水源,但是仍然用歌声来表达自己的心意:“草原上的草被马蹄踏过,羊群里的角被岩石断去,强盗留下的脚印,恋人被劫到远方。走过了三千三百三十里,爬过了一座又一座高山,强盗的脚印还在继续,恋人的影子还没有出现。”[10]379
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的人物赋予歌谣联络战友、与敌人进行阶级斗争、表达鲜明政治态度的功能,传播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这比起平铺直叙的描写,更能反映西藏民众的实际生活,从而使作品更接地气,并与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需要相契合。
(二)抒发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自古以来,在青藏高原上生活的藏族民众养成了乐观向上的性格,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他们都能够坦然面对,不会抱怨,一旦遇到高兴的事情,就可以随时用歌声来抒发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赞歌,即对美好事物的赞美之歌,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最常见的赞歌是藏族民众用歌声赞美毛主席和解放军战士。《一路格桑花》中牧民们表达对毛主席的热爱:“唱歌要站在高山上,高山上唱的歌声最嘹亮,层层的雪山快低下头来吧,让我的歌声飞到毛主席身旁。”[11]《高原红》中嘉措老人的歌:“毛主席啊毛主席,是你的光辉照亮了黑夜,金珠玛啊金珠玛,是你们的温暖驱走了严寒。自幼相爱的情人,民主改革才得团圆。请喝干这杯青稞酒吧,为我这白发新娘祝福平安。”[12]《活鬼谷》:“南飞的大雁,请你停一下翅膀,就是不口渴,也把山泉尝一尝,我们的山泉甜又香,你要问这是为什么?因为来了金珠玛姑娘。”[13]
藏族人在赞美美好事物时总是不吝言辞,表达出自己的羡慕和祝福之情。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使用的赞歌主要集中在对毛主席和金珠玛米的赞美上,真实地反映出藏族民众对伟大领袖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真挚感情。赞歌还经常被用来赞美美丽的新娘,《博巴金珠玛》当余枚和娜拉结婚时,人们唱起了赞歌:“雪莲格外白,格桑分外香,这是为什么呀?村里娶来一位美貌的姑娘。雪松格外美,雄鹰分外娇,这是为什么呀?村里长成一位英俊的儿郎。”[9]52《藏婚》中接亲的人对新娘唱到:“美丽的姑娘喂,你就像最美好的珠宝一样,无论到哪个地方,都会发出最灿烂的光芒。美丽的姑娘喂,你就像雪山上的花儿一样,无论到哪个地方都会看的像雪莲一样。”[14]25
除了赞美人物外,藏族民众还会赞美自然风物,其中又以对高原上最常见的格桑花的赞美最为贴切。“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只有那北斗星照眼明;在那茫茫的黑夜里,它为迷途人指前程。高原上的鲜花数不清,只有那格桑梅朵情意浓;当格桑梅朵盛开的时候,吉祥的时光就会走进帐篷。”[5]405用北斗星和格桑梅朵来比喻中国共产党,象征农奴永远跟党走的决心和坚定的意志。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对赞歌的广泛使用,从20世纪80年代一直持续到现在,是作家们反思旧社会、赞扬新社会的重要手段,反映出作家们对藏族民间文学的吸收,寄托着西藏民众的美好希望。
(三)控诉旧西藏社会的苦难生活
旧西藏的农奴生活非常悲惨,而且看不到希望,他们在回忆苦难生活时,多以悲歌的形式表达自己的苦闷心情,这在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得到广泛使用,当《格桑梅朵》中吃不饱饭的农奴饿肚子时,就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谣:“姑娘比仙女还要漂亮,仙女的糌粑汤比湖水很清;不用到内地去买镜子,木碗里可以照见人影。”[5]274当腊都(跑马帮)的尼玛次仁大伯经常用歌声来表达命运的不公:“没有窝的鸟啊,你今晚歇在哪里?没有家的奴隶啊,你今天到何方去?腊都的路啊,不知哪天能走完?腊都的苦啊,不知何时才熬到头?”[5]102在《迷茫的大地》中,人们在订婚仪式上高唱:“姑娘美的像达玛梅朵,打猎的小伙子一把采摘,达玛梅朵开花又落花,打猎的小伙子再也没来!姑娘的心变成了飞燕,从春到秋身穿云霭,小伙子变成了崖上的石头,原来他摘花遭到了暗害!”[15]122这表达出藏族民众对贵妇人包办下的农奴婚姻充满了悲观的预测。《紫青稞》中思念母亲的歌谣:“疼爱我的阿妈,从故乡捎来油饼,每个油饼上面,留着她的手印。嚼着香香的饼子,泪水湿透了衣衫,我要回到家乡,回到阿妈身边。”[16]这表达出在外的游子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四)无所不在的情歌
爱情是小说作品中永恒的话题,西藏作家们特别喜欢使用情歌来表达人物的感情,已经成为一种创作风格,最有名的莫过于使用仓央嘉措的情歌。《藏婚》中就用《那一天》来表达女性对爱情的渴望:“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粘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与你相遇。”[14]16《父亲的雪山母亲的河》中的格桑在给江雪唱歌:“千百匹马里面,惟独不见我心爱的马,我心爱的马来了,我不会弄错,因为它的步子不一般,千百个姑娘里面,唯独不见我心爱的姑娘,我心爱的姑娘来了,我不会弄错,因为她的眼神不一般。”[17]117卓玛给江河唱歌:“只要骏马有飞奔的四蹄,有没有金鞍子,我都不在意。只要牦牛有翻身的力气,有没有银铃铛,我都不在意。只要心上人你真心待我,有没有玉头饰我都不在意。”[17]132
《雪剑残阳》中人们聚会时唱起了情歌:“你瞟去一眼,她飞来一眼,两缘相交成秋波,钟情的人不是在梦里,前世相约,今世有缘,美丽的姑娘请你许愿,我愿与你相伴走遍天涯。”[10]61《迷茫的大地》中的姆弟巴桑对丹达唱出了情歌:“情人是煮浓的酽茶,我好比是磨好的细盐;酽茶必须要有细盐来陪伴,酥油茶才会香而味鲜。”[15]124而贵妇人也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对年轻人进行劝谕:“热恋的时候,情话不要说完;口渴的时候,不要把池水喝干。一旦事情有变,那时后悔就晚。”[15]125《紫青稞》中普村人在坝子上聚会时唱着情歌:“可惜梯子搭不上天,假如能够搭上天,一定要到天界去,借神一双千里眼,看看我的心上人。可惜风儿不能骑,假如能骑春季风,一定要到空中游,落到心上人身边,向他倾诉我的情。”[16]72《西藏生死恋》中措姆给公扎唱起了情歌:“天上的星星啊,像阿哥的眼睛,看着地上阿妹的身影。小小的酥油灯啊,一夜到天明,不见阿哥你的眼睛,落进帐篷照亮阿妹的心。”[18]每当他想起公扎时,都会反复吟唱这首情歌。《骚动的香巴拉》中的艺人给老爷们唱歌:“啊,送去深情的一瞥,嗦——呀啦哩,美丽的仁增旺姆姑娘,飞来一汪秋波。啊,情人的眼睛在眉睫下相遇,嗦——呀拉哩,我和美丽的仁增旺姆,结下了永世之缘。”[19]就连年老的贫协主任益西加布也在醉酒后唱起了情歌。《大地雅歌》中康巴藏族人唱出了:“异乡的月亮啊,请照着我的爱人,让我看清她可人的面庞。”[20]在西藏,不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大胆吟唱情歌,表达自己对情人的思念之情,借此抒发自己的情意。
西藏民众吟唱的歌谣都是随心而发,没有固定的词汇,更能够表达西藏民众洒脱纯真的天性。从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诞生之时起,大量使用歌谣来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就已经成为一种趋势,这也契合藏族文化的特点。
三、充满智慧和哲理的谚语
民间谚语是广大民众在生产生活过程中得出的知识和经验的判断性的简短结论,具有较强的哲理性和高度概括性,是人们智慧的结晶。西藏的谚语短小精悍,说理透彻,是西藏民众传授知识、开展教育、调解矛盾、联络感情的重要手段,体现出高超的民间智慧。从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诞生之日起,作家们就非常喜欢在作品中使用民间谚语来高度概括故事内容,体现人物智慧,促进小说情节发展。这些民间谚语是西藏民众日常生活的集中反映,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格桑梅朵》中被压迫的农奴也善于使用民间谚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没有毛的狗最难看,没有朋友的人最孤单”[5]61反映出农奴们对友情的珍视。《幸存的人》在叙述德吉村遭受噶厦政府兵的屠杀时用了“吃过蝎子的骚驴碰不得,横走惯了的公牛惹不起”[7]2的谚语,反映出农奴们盲目反抗宗政府的压迫后引来杀身之祸的原因。“春天的鱼儿帝王吃不上,秋天的鱼儿狗儿都不爱吃”是居住在雅鲁藏布江边的亚德村巴卓老人对渔猎生活的经验总结。
《藏民飞骑》中的“跟虎豹做邻居,肉食不会断”[21]反映出商人依附官员做生意发财的情况。《奔腾的雅鲁藏布江》中用“积雪不易化,一旦化了,就会把万丈石山冲垮”[22]的谚语来形容西藏封建农奴制下,农奴们反抗农奴主的决心和跟定共产党的意志。《我在天堂等你》中的“上山人不骑马不是好马,下山人骑马不是好人”[23]则说明了骑兵对战马的爱惜之情。范稳的《水乳大地》中,峡谷里的人赞美会做生意的和德忠时,使用了“银子是走出来的,春育是买回来的”[24]的谚语,形象地说明了财富的流动性。
在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中,将民间谚语用到极致的小说是张庆桑的《博巴金珠玛》,他在每一章的开头都以两句民间谚语作为题解,来概括本章的内容,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这些民间谚语囊括了藏族民众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野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应顺势把拳头塞进它的喉咙。”[9]67这是猎人们在紧要关头与野兽进行殊死搏斗时使用的方法,作家用它来比喻藏族战士与反动农奴主和国民党残匪的斗争。“狼群走过的隐秘小路,必定有山草两边倒伏”[9]119则将猎人追踪动物时的经验用到藏族解放军战士寻找叛匪踪迹的战斗中。“即使挨了一百下棍棒,狼在断气前仍会咬人”[9]172用来比喻解放军战士与反动农奴主、藏军和国民党军队势力做斗争时高度的警惕性和责任感。“把地下的泉水掘开导口,喷涌出来定会变成激流”[9]140用来比喻农奴们在解放军战士的引导下反抗农奴主的状况。“乌鸦和雄鹰较量翅膀,只能折断自己的羽毛”[9]258用来比喻反动农奴主势力和解放军战士战斗时的不自量力。“听狐狸唱歌,公鸡就要深思”[9]298用来告诫战士们面对敌人的求饶,不能麻痹大意。“即使在宽广平坦的草原上,也难找出一条笔直的道路”[9]419反映出革命斗争的曲折性。“草原上升起紫黑的云霓,是冰雹即将来临的预兆”[9]1用藏族民众对草原上气象状况的经验总结交代小说的背景。这些老一辈西藏作家长期在西藏工作,和藏族民众一起生活、劳动,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对藏族谚语信手拈来,使作品具有浓厚的民族风情。
新一代作家继承了优良传统,通过长期进藏调研和在西藏生活的经历,也掌握了一些藏族谚语,为自己的作品增添了不少色彩。《心印:那些与西藏的前世今生》西儿用藏族谚语“夏天管好放牧鞭,冬天管好火盆,平时管好嘴巴”[25]来告诫冯莉对自己和政君关系的诬蔑,让她谨言慎行。虽然冯莉没有在藏区生活的经历,不能理解牧鞭的意思,但管好嘴巴还是可以听明白的。尼玛潘多的《紫青稞》使用了“文静的女人常会有野孩子,开朗的女人常会有坏名声”[16]173的谚语,来暗示文静的女人阿妈曲宗怀上了野孩子。
总之,对民间谚语的使用是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的显著特点,这些谚语是重要的西藏元素,在故事情节的叙述过程中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大大增加了小说作品的感染力。
四、结语
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创作传统源远流长,作家们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历史时期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孕育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经典作品,成为西藏民族文化的精神标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不断发展壮大的坚实基础,对促进西藏文化发展、促进民族文化融合具有重要的价值。我们认为,大量使用民间文学元素是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的重要特点,这既说明了西藏民间文学的博大精深和独特魅力,也反映出作家们对西藏民间文学传统的吸收和运用,使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担当起传承西藏民间传统文化的重任,反映出社会主义制度下西藏的文化繁荣,具有时代意义。可以说,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的创作关系到藏族文学能否真正地走向全国、屹立于中国乃至世界文学之林,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在建设与发展西藏的文化问题上,我们既要善于和借鉴其他民族的一切文化成果,又要坚定不移地继承与弘扬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的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是其中的民间文学元素,从而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确立独特的藏族文化特质。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历程证明了,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发展都无法脱离与弃绝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只有在充分吸收传统、扬弃糟粕的基础上,才能够推陈出新,有所精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藏当代汉语长篇小说是藏族的思想结晶,是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资源,也是展现中国民众文化自信的审美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