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评析传记电影《萧红》与《黄金时代》
2019-02-21闫泓琪
闫泓琪
中国艺术研究院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萧红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坛上著名女作家,她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一个地主家庭,幼年丧母,父亲是一位封建顽固的老家长。为了能够继续读书,也为了逃避家里给她安排的婚姻,在20岁那年她逃离家乡,孤身一人前往哈尔滨求学,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活。离开家后的萧红先后与四个男人有着感情纠葛,生活困苦加之感情不顺,使得写作成为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一生漂泊,命途多舛,年仅31岁便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在不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萧红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但是因为她的文字与时代主题关联不大,曾一度被文学史所忽略。而她富有传奇经历的一生,却成为了电影行业青睐和热衷拍摄的素材与话题。
2011年,为纪念萧红诞辰百年,霍建起执导拍摄了传记电影《萧红》,于2013年3月在全国公映;2014年,许鞍华执导拍摄了萧红的传记电影《黄金时代》,在国庆档上映。两部影片均以萧红的生平经历作为素材和表现对象。《萧红》主要以萧红的感情经历为线索,通过第一人物萧红的视角回忆,运用传统叙事手法串联起整部电影,拍摄手法细腻而凄美,讲述了萧红一生的个人感情史。与《萧红》不同,《黄金时代》这部影片更加注重写实,它打破了影片传统的叙事手法,运用多重视角,通过出现在萧红生命中的朋友们对萧红的回忆叙述串联起萧红完整的一生,影片不止讲述了萧红的四段感情经历和她的文学写作,还掺杂了对她所生活的时代的刻画,可以看出许鞍华导演为这部影片在史料积累上下了不少功夫。两部影片风格不同,但都取得了较高的艺术价值,在国内电影节上均摘得多个奖项。
抗争:“自我”与“他者”的对抗
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曾从女性主义出发,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写道:“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波伏娃认为,女性没有“自我主体”,是被男权文化所建构的“他者”,女性所扮演的是男权社会体制下所赋予她们的角色。与大部分在男权体制下“循规蹈矩”、“沉默隐忍”的大部分传统女性不同,萧红是具有“自我主体意识”的新型现代女性。在影片中,家中的父亲作为强权制度下的强硬的男性家长,为她制定了她的身份,把她许配给了官僚子弟汪恩甲。而萧红不愿遵循父亲的选择,于是做出了“离家出走”、“异地求学”、“逃婚私奔”等具有自主意识的一系列行为,这是萧红的“自我主体”与其所被构建的“他者”形象的抗争。其实这一切在两部影片里均可看出端倪。影片《萧红》中她在回家为祖父奔丧后被困在家里,继母劝她遵循家里的决定嫁给汪恩甲,萧红双腿盘在炕上用手指头捅窗户上的糊纸;《黄金时代》里,幼年萧红在祖父的陪伴下,趴在窗台上眺望屋外的世界。两部影片中的这两个场景均可以体现出萧红对“自由”的渴望。
萧红所向往的“自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她对自由的向往和她的成长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她的父亲十分强硬封建,母亲在她8岁时去世,继母对她和弟弟感情一般,她唯一感受到的温暖来自于年迈的祖父,而祖父在她还在上学时就与世长辞,断了她和这个家庭最后的念想。与弟弟懦弱的性格截然相反,萧红继承了父亲的强硬,这更加速了她和这个冷漠家庭的决裂,“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和新派知识的启蒙,使她走上了“娜拉”式出走的道路。对“自由”的向往让她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不屈从于男权社会下为她构建的“他者”形象,也不在意社会中他人的眼光和标准。她性格执拗、倔强,而且还沾染上了抽烟的恶习,不仅逃婚,还和男人未婚同居,她所做的一切均与“社会镜像”中所要求的女性行为标准相反。在形象塑造上,两部影片里的萧红也都不是按照男性“观赏的对象”来进行塑造的。虽然演员小宋佳和汤唯都是现实中大多数观众心目中的女神,但在影片中并没有刻意表现出两人容貌的美丽。与其他影片中女主角或清秀、或妩媚的美丽形象对比,这两部影片中对萧红形象的处理就是朴素,她没有华丽的服饰,没有精致的妆容,甚至在影片《萧红》中还为少女萧红在脸颊上抹上了“高原红”,而影片中的其他女性形象,有许多比主角要美丽精致得多。与传统温柔、美丽、遵循三从四德的男权社会标准下的女性形象相比,萧红是完全与其相反的反抗“他者”的“自我”女性形象。
在社会急剧动荡的时代之下,“娜拉”式的出走并没有让她踏上幸福的生活,乡绅式的特殊文化环境也让她为寻找“自由”付出了代价。首先被拖累的是她的家庭,《黄金时代》里介绍,在萧红私奔离家之后,他们家因此身败名裂,省教育厅以“教子无方”的名义撤销了她父亲的职务,父亲带领着家人悄然离开呼兰河,举家迁往老家阿城。而萧红则独身一人漂荡在异乡,过着经济拮据且孤苦无依的生活。
妥协:时代和现实下的无奈选择
萧红虽个性强硬倔强,但在时代的洪流之中,她也不过是一个身单影薄的弱女子。最开始的“娜拉”式出走只是她与这个封建父权社会抗争的一个起点,她其实无意于抗争,只是想去追寻自己的内心去选择自己的生活,但她的一系列行为引起了认同于这种社会制度的维护者的不满,认为她在挑战他们的威严,破坏他们的秩序。首先对其进行“惩罚”的是她的父亲,父亲断了对萧红的生活费支出,让在哈尔滨求学的萧红很快陷入经济危机之中。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梦是好的,否则钱是重要的。”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的生活是萧红流浪生活中所面临的第一个难关。此时,家里许配给她的男人汪恩甲来哈尔滨找她。在影片《萧红》之中,她以第一人称一直称呼汪恩甲为“姓汪的”,且说:“他不是我期待的人,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但是,她还是和他在一起了,因为“接受他的帮助,比接受别人的接济更平等、更体面一些”。这是萧红面临现实所做出的第一个妥协——在悲困交加的现实生活中对金钱的妥协。
违背意愿投靠未婚夫不过是她为求生存的无奈之举,但现实并不遂人愿,尽管萧红选择妥协,他的未婚夫汪恩甲却以回家取钱为由将已有身孕的萧红抵押在旅店,之后便消失不再出现。萧红挺着大肚子在旅店里面临着被老板卖到妓院的命运,但她仍不放弃自己的生命,写信给杂志社寻求帮助。在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她遇到了萧军,萧军能够读懂她精神的“后花园”,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心灵上的相通使两人迅速陷入了热恋,萧红不顾身怀六甲,与萧军走到了一起。彼时萧军只是一个满腔热血、身无分文的青年作家,无法拿出600元巨款解救与水火之中的爱人,一场洪水拯救了受困于旅店的萧红。两人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由于没钱,二萧只能睡没有床垫的木板,吃蘸着盐的面包度日,条件虽艰苦,这段日子却是萧红生命中少有的幸福时光。二萧在最开始结合的爱情模式便是拯救与被拯救,这就注定了两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这段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萧军便与其他女人交好,面对萧军的背叛和不忠,萧红选择了逃避和忍耐。《黄金时代》中,萧红拿着烟头烫伤自己的手腕;《萧红》中,萧红内心独白称:“我不愿面对,但内心深处却积聚忧伤。”这是萧红面临现实所做出的第二个妥协——在苟延残喘的感情生活之中对爱情的妥协。
身份:“弃儿”的“弃与被弃”以及“弃与不弃”
纵观影片中萧红的一生,其实是一个抛弃与被抛弃的反复循环。与家庭的决裂,不仅是萧红逃离家庭的“自弃”之举,同时,她也是被家庭所“抛弃”的“弃儿”。毁约婚姻,是她对汪家家族的“抛弃”,而汪恩甲在她怀有身孕后的消失,则是汪家对她的“抛弃”。离开萧军,是她忍受不了萧军的背叛和家暴,对萧军的“离弃”,同时却也是萧军出轨在先,对她的“遗弃”。嫁给了对她极其崇拜的端木蕻良,却几次在危难之中被生性软弱的端木抛弃,独自潜逃,是萧红被动接受的“抛弃”;而两次出生的亲生骨肉,她不愿去看一眼,将之送人,或不顾其死活,是她主动选择的“抛弃”。面对这个社会,她不愿接受已制定好的规则,是她对社会的逃离和“丢弃”;时代对于她,同样排斥和不认同,使之永远被摈弃在社会之外,这是社会对她的“抛弃”。
在影片《黄金时代》中,萧红因其他女人的出现而担心萧军会离开自己,她多次的被遗弃经历使她产生焦虑,促使她以否定式的口吻询问萧军,如果没有他想象般的才华他是否会爱上她。萧军的忽视让她更感孤独,她怀着被遗弃之感,开始写作中篇小说《弃儿》。“弃儿”主题的小说讲述年轻的父母因为生活窘迫,为了救出自己而抛弃孩子的故事,这种模式因“五四”时期“娜拉出走”的革命而屡见不鲜,成为了左翼文学中一再出现的主题。但此时萧红所写作的不止是“弃儿”本身,她其实也是在写她自己。从俄狄浦斯到赫拉克勒斯,“弃儿”的题材一直被西方所关注,进入到20世纪之后,反理性哲学思潮的兴起,促使西方精神分析、存在主义和社会学开始深入研究“弃儿”这一命题。这里的“弃儿”是指身体和精神被双重遗弃的人,他们不仅包括儿童,也包括成人。而萧红便是被家庭和社会抛弃的“弃儿”,她自小因母亲早逝,缺乏母爱的关怀,父亲又对她冷酷无情,家庭的冷漠让她深感到自己是一个家庭的弃儿。但是与其他“弃儿”不同,家中的祖父能够让她感到温暖和爱,自小和祖父一起生活玩耍的“后花园”也成为了她的精神栖息之地。无奈祖父的早逝,使她早早失去了唯一的温暖与爱,她精神的“后花园”虽依然存在却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因此她又深感自己是一个社会的弃儿。个体精神和肉体的漂泊所带来的弃儿情结让她深感孤独和恐惧,她究其一生都在努力寻找如祖父那般的温暖和爱,这就使她在面对每一份感情时都太过用力,而这种孤独感和恐惧感深深吞噬掉她的爱情,使她爱的人都离她而去,由此恶性循环使她更深感受到了世界的满目疮痍和深深的遗弃之感。
传记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弃儿”情节不仅会带来孤独和恐惧,还会使之产生抱怨和复仇。但这一点在萧红身上不曾体现。不管命运如何曲折,境况如何艰难,萧红从不放弃生命,从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也从不回报以社会予“仇恨”。影片《黄金时代》中,初次见面面对大着肚子被困居旅店等待救援的萧红,萧军问她:“那现在的自杀条件,远远足够,你为什么还要对这世界留恋着?”萧红回答他:“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点让我死不瞑目的东西存在。”这源于祖父积聚在她内心中的那一点点温暖和爱,以及她心灵后花园的富足,她将生命中所有的不幸和对生活的期待都付诸笔端,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是她作为一个“弃儿”的不弃。
表述:《萧红》与《黄金时代》的异同比较
女性主义理论认为,线性是男性时间的特点,女性时间特点是非线性的感性扩散。以女性作家萧红为原型的两部影片《萧红》和《黄金时代》似乎都遵循着这一特点,在影片叙事中,刻意回避了线性叙事的方式,《萧红》采用了倒叙和插叙的叙事方式,片段回忆插叙的叙事使得影片呈现散文化的特点,更符合女性时间特点,同时又符合萧红散文化小说和霍建起导演散文化电影的特点。而《黄金时代》开头在介绍萧红背景时,穿插着与萧军聊天中来交代自己8岁丧母的事实,多个友人的插入式叙述和回环式的叙事结构也使得影片避开了线性叙事的窠臼。
通过镜头语言对萧红人生进行表述中,两部影片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在叙事方式上,《萧红》采用的是以往影片中常见的回忆叙事手法,穿插着主人公现实和回忆的交叉叙事方式。影片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萧红本人运用大量的旁白和独白或者对话的方式串联起其整个人生,和霍建起导演的《暖》的叙事手法相像。在镜头语言风格上,霍建起导演延续了他一贯的唯美风格,整部影片在构图、色彩和镜头语言方面都独具匠心,影像整体风格如加了一层“滤镜”一般精致,有种超越时代的朦胧之感。在镜头语言上,影片注重慢镜头的运用,刻意回避传统叙事手法中注重戏剧冲突的特点,使用慢镜头对萧红片段式的生活进行表述,呈现出了霍建起导演独有的唯美化的散文式电影风格。
与《萧红》不同,《黄金时代》在进行银幕表述的过程中更注重真实和客观,作为一部传记类影片,许鞍华导演在拍摄的过程中增加了对萧红研究中的史料的运用,叙事手法上,突破旧有的叙事方式,通过出现在萧红生命中不同时间段的友人的回忆书写来还原萧红的一生。影片先锋地运用了人物在镜头前向观众讲话的手法,不断地制造观众和影片主角萧红之间的“间离效果”,打断影片叙事,使观众跳出剧情来审视影片。在镜头语言上,影片注重长镜头的运用,注重对时代场景的还原和对人物生平的记录,影像整体风格平淡而缓慢,既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也不对人物做主观性的评价,呈现出朴素化的记录式文艺影片的风格特征,在形式方面也极具大胆的探索精神。
《萧红》和《黄金时代》这两部影片使得这位被电影史所忽视的女作家重又出现在大众的视线。但两部影片在上映后颇受争议,在票房上均不尽人意。传记影片如何对人物进行表述和重构?这两部影片做出了大胆的尝试,但在观众看来均不是满意的回答。传记类影片如何对人物进行表述和重构?这是时代留给我们的新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