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鲁迅《一件小事》的叙述语言
2019-02-20刘峥
刘峥
内容摘要:魯迅《一件小事》文体问题的模糊性拓展了该文本的阐释空间,体现出其内涵的丰富性。《一件小事》在叙述语言上具有简洁、精炼、真实的特点,生动地呈现出鲁迅以侧面烘托的手法塑造人物性格,用短小篇幅揭示人物灵魂的文字功底,与此同时,《一件小事》的叙述语言也展现了其作为叙述文本的特质,肯定了其作为小说的价值。
关键词:鲁迅 《一件小事》 叙述语言
一.《一件小事》的文体争议
《一件小事》是鲁迅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呐喊》中的第五篇,自发表以来便备受争议,争论的焦点之一便是《一件小事》的文体问题。许多学者认为鲁迅将其归入小说集是极为荒唐的做法,他们都以“小说”的必备要素为据,认为《一件小事》全无小说之特质,如成仿吾说其是“拙劣的随笔”,李长之认为其“吗也不是”,张中行甚至直接表明这是“滥竽充数的小说”,就连冰心在谈到《一件小事》的时候都将其看作是散文。虽然诸多学者否定了《一件小事》作为小说的价值,但是《一件小事》的文体问题并不能影响其在鲁迅小说集《呐喊》中的地位,更不能抹杀其在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史上的价值,鲁迅将其归入个人的第一部小说集中必然有其理由,我们不能因为文体的模糊性就忽略甚至曲解这个文本,同时我们也要避免用单一的眼光来解读这个作品。
赵毅衡先生曾在《广义叙述学》中对“叙述文本”做了一个底线定义:“某个叙述主体把人物和事件放进一个符号组成的文本,让接受主体能够把这些有人物参与的事件理解成有内在时间和意义向度的文本”。《一件小事》叙述了三位人物之间的小事。时间:在北风刮得正猛的冬天,一早(晨)。地点:通往S门的洁白大道。人物:乘车的“我”、人力车夫、老女人。事件:“车祸”,一位老女人跌倒在车旁。事件高潮:人力车夫毫不犹豫的将老女人扶起并向巡警分驻所走去。事件结尾:巡警出来让“我”换乘,“我”因羞愧、同情或敬重等复杂之情从外套抓出一大把铜元请巡警交给车夫。事件余续:多年以后,这件小事依然给“我”“教训”,并且增长着“我”的勇气和希望。由此可见《一件小事》这个文本再现了卷入人物的事件(“车祸”,老女人、人力车夫、“我”),并且可被理解为具有意义和时间向度(这件小事对叙述者“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多年以后仍然能教育着“我”),所以笔者认为该文本符合叙述文本的特质,因此本文将从叙述语言这一角度来重审鲁迅的《一件小事》,找寻《一件小事》作为叙述文本所独有的魅力,以进一步探寻鲁迅语言文字的风格。
二.《一件小事》的叙述语言
所谓小说的叙述语言,指的是除人物对话之外的文字。在一部小说文本中,除了人物对话更多的是叙述者的语言,小说情节的展开和整个结构主要是通过叙述语言来体现,人物的对话并非不重要,但人物的对话较之叙述语言终究要单纯得多,叙述语言涉及的方面之多,难以尽言。因此,这种语言很值得研究。《一件小事》中人物对话的文字只有“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你怎么啦?”“我摔坏了”“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请你给他……”这33个字,其他文字全是叙述语言,这篇小说的叙述语言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包含了许多巧妙之处,值得细细品味。
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这就利于成为受读者信任的叙述语言。文本由17个段落组成,前两段完全是叙述者“我”的自白,在第1段中叙述者首先告诉读者自己从乡下到城市生活已经六年了,这一信息让读者了解到叙述者“我”是从乡村走入城市的,说明了“我”的身份处于农村人向城市人的转变,“京城”与“乡下”两者对比象征着城市文明与乡村愚昧,先进的城市里充斥着各种“国家大事”,然而,叙述者却说这些国家大事只让“我”长了坏脾气,让“我”一天比一天看不起人,城市文明与国家大事本该是先进、光明和充满希望的象征,叙述者为什么却对此持否定态度?这里叙述者向读者传达了另一种信息:“城市”不见得一定比“乡下”更文明,“城市”也不一定处处都充满着文明,这是叙述者兼人物对社会环境的评判。第2段是引出正文的过渡段,叙述者在此设置悬念,引出那件将自己脱离“坏脾气”、使自己记忆深刻的小事,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这件小事是叙述者“我”记忆中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这两段的叙述语言完全把读者带进叙述者“我”的世界之中,成为了“我”的“同伴”。第3段叙述了这件小事的开端(时间、地点),“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这句话让读者了解到“我”是一个奔波于生计的人,“好不容易才雇定了”从侧面烘托出天气的寒冷、北风的凛冽,也衬托出这个时间出来工作的人的艰辛,“忽而”说明这件小事发生的突然,“慢慢地倒了”则说明这场撞击并没有那么剧烈和严重。第4段是鲁迅在《一件小事》中第一个正面描写的人物:一个头发花白、衣着破烂的跌倒的女人,“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突然”“横截”“已经让开”表明这场事故的主要起因在于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应承担主要责任;“幸而……否则……”则再次表明这场事故并不严重。这些叙述语言看似是对事件发生场景的客观再现,但其中却加入了叙述者“我”的主观感受,“我”的眼中所见和“我”的心中所想相辅相成,使这一场景受到主观感受的点染,读之更具真实感。同样,在第5段中“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这句叙述语言加入了叙述者对人力车夫停车行为的主观感受,为后文人力车夫带给“我”的警醒做了铺垫。第10段是叙述者当时的内心活动,与后文人力车夫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形之中暴露出“我”的狭隘和自私。第12段中叙述者说自己从车夫的行动中获得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车夫布满灰尘的身影在叙述者眼中也变得“高大”起来,甚至到了需要叙述者去“仰视”的地步,这段叙述语言正是因为前面叙述语言中人物“我”的主观感受的加入而显得真实和自然。第16段“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这短短几个字的景物描写,却将此时的景写活了:“全”和“还”二字渗入了叙述者“我”的主观感受,因为加入了人物“我”的主观感受的点染,这时的景便与人物的内心感受交融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种深沉而静穆的调子。《一件小事》的叙述语言时刻都没有超越叙述者“我”的身份,于细节描写处加入“我”的主观感受(如写景等)不仅把景给写活了,同时又不失其客观性和真实感。
《一件小事》直接表現人物性格的语言并不多,围绕人物的描写文字也较少,但车夫的高大形象却能跃然于有限文字之中。以服饰为标志揭示人物的生存处境是《一件小事》服饰话语的主要特点:老女人的“破棉背心”、人力车夫的“满是灰尘的外套”、“我”的“皮袍”,这三件服饰揭露了三位人物在社会上的不同地位。《一件小事》中关于人力车夫的描写除了车夫说的一句话以外只有叙述者“我”的一些简单叙述,如叙述者说人力车夫“毫不理会”“毫不踌躇”“却”“仍然”等,这些叙述文字中也是加入了叙述者“我”的主观感受,用“我”的内心想法来判定人力车夫的行为,突出人力车夫所做的让“我”出乎意料的行为。这些叙述语言不仅成功地唤起了读者的切实感受,而且在这些文字中也隐藏了隐含作者的情感态度与价值观,也为这件“小”事带给“我”极“大”的影响: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提供了合理性。人力车夫在鲁迅的笔下虽然是无言的,但是人力车夫的性格和品质却跃然纸上,这就突显了鲁迅《一件小事》以短小篇幅和侧面烘托的手法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灵魂的深厚的文字功底,鲁迅写人叙事于细节之处见精巧取胜。
三.《一件小事》作为叙述文本的意义
《一件小事》作为叙述文本,所叙述的事件虽小,但题材和意义却很大。题材之大体现为以典型的社会焦点问题为题材,意义之大体现为其暴露了国民性的病根,引人深思。《一件小事》作为叙述文本,就是在当今中国社会也具有典型性意义,比如当今中国社会某些城市中现存的人力车夫问题,当今中国社会中“扶与不扶”的问题等,这似乎是一个历史的循环现象,当今中国社会民众依旧极度缺乏“爱与诚”,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出现了严重的危机,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到现在依然具有深刻的意义与价值。《一件小事》通过人力车夫和知识分子的对比向我们展示了中国人性(甚至是精神世界较为丰富的知识分子们)最缺乏的“爱与诚”:他人的碰瓷儿是“爱”缺失的表现(不自爱),也是“诚”丢失的证据(欺诈),而我们面对这种状况时所表现出的冷漠也是我们缺失“爱”(爱他人)和“诚”(虚伪)的见证。中国国民性思想的病根根深蒂固,迄今为止,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依然与当今中国社会息息相关,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研究需要坚持与突破。
《一件小事》也体现出鲁迅始终坚持文学的本质是爱的创作信念。《一件小事》中对自我的剖析和鞭策也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改变这样一种混沌的状态而进行的文学创作。鲁迅曾翻译有岛武郎的《四件小事》,其思想自然对鲁迅的创作产生影响,《一件小事》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因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而创作的。《一件小事》之主题也是“爱”:这个社会需要“爱”,人的生活和存在也需要“爱”,改造国民性思想需要“爱”,社会的解放与进步更需要“爱”。《一件小事》不仅是鲁迅“反抗绝望”思想的表现,同时又是鲁迅文学创作理念核心的展现。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高行健:《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
[3]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4]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5]赵毅衡:《广义叙述学》,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6]傅修海;申亚楠:《大小之间:<一件小事>的阅读史反思》,《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4期。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