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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视域下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2019-02-20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媚俗境遇昆德拉

李 艳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两千年前赫拉克勒斯遇见卡吉娅和阿蕾特,两千年后托马斯遇见萨宾娜和特丽莎,从“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到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灵魂与肉身的冲突一直在持续。身体与灵魂相逢,自由与存在碰撞,这个亘古难解之题在昆德拉的笔下有了新的答案。在价值谱系中,昆德拉并没有像苏格拉底那样,把追求身体自由的萨宾娜或卡吉娅视为邪恶、淫荡而摆在低下的位置,自由的晕眩和存在的痛苦,两者不再是道德的对立面,它们不再有价值上的高低之别。人类永远存在于一种境遇之中,这种境遇囊括了人自身的生理、心理以及社会、历史等各个因素。从产生第一缕意识开始,到死亡来临,人类不得不在境遇中做出各种选择。所谓的自由是境遇中的自由,在境遇中,人类有选择的自由,却没有不选择的自由。自由让人晕眩,责任让人痛苦,我们该如何选择,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选择责任,除了倍感重负,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从存在主义视角分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许能告诉人们答案。前人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研究,多以哲学意义和文学技巧为中心,这无疑为后来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和依据。但从存在主义视角来分析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对自由和责任的思考,还有待挖掘和深入。

一、自由与责任同在

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类是不同于其他实物的存在,人类可以选择让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在这一层面上,人是自由的。人类只在境遇中享受自由,脱离境遇,人类将和花草树木毫无区别,尽管存在这样的种种限制,人类仍然可以生活在自己的规划当中。但是,人类无论做何选择,都会伴随着责任,都要承担所有后果,这让人类产生焦虑。因此,人类不得不面对自由与责任的生存悖论。这种境况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不会提出简单的处理原则,他们注重描述生活本来的样子,以此唤醒自己认识真实的生活。

在萨特看来,人类在境遇中生存,并不只是像空中飞翔的鸟儿、地上的花草树木那样只是世界的对象,人类更多的是赋予了这个世界价值和意义。人类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人类不能推卸对自己的选择应负的责任,自由和责任同在。“没有任何划定的道路来引导人救赎自己,他必须不断创造自己的道路,但是创造道路,他便拥有了责任,失去了推脱的借口。”[1]19-20选择自由,便要承担伴随而来的焦虑与空虚;选择责任,便要承担起生活的重负。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进一步解答了两千年前苏格拉底提出的自由与责任的生存难题。你可以选择自由,亦可选择责任,这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且无论你做出哪种选择,都无可厚非,因为人作为一种不同于其他实物的存在,每一种选择都会附有一种沉重。所以,两种选择都值得被尊重,但是两者之间永远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永远不会融合在一起,除非一方做出妥协(但这就意味着不自由)。两千年前苏格拉底提出“赫拉克勒斯难题(即肉身与灵魂、自由与责任的冲突)”,其叙事中隐含的道德指令是:你应该与阿蕾特(即灵魂或责任)在一起。现代的启蒙运动后,同样经过男人们的叙事,自然欲望有了平等的权利——比如,丹东通过妓女玛丽昂为卡吉娅的感觉正名,才可能有人——譬如说尼采——顶撞苏格拉底[2]92。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与其说米兰·昆德拉彻底颠覆了这一价值体系,不如说是他对这两种人生选择有了更加清晰和客观的认识。米兰·昆德拉让萨宾娜选择了背叛丑恶的社会现实,选择了自由,选择了不媚俗,把她与特丽莎摆在平等的地位上,而不是像苏格拉底将其视为邪恶与不耻。但重要的是,小说的主人公——托马斯,米兰·昆德拉让其最终选择了沉重的灵魂与责任。这才是米兰·昆德拉给我们的答案:自由让人晕眩,让人焦虑,让人空虚,灵魂和责任则赋予人生丰盈的意义和价值。

要自由的晕眩还是要存在的痛苦,除了遵从内心,也难免要做出道德和实际的考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萨宾娜是选择自由的典型代表,她脱离道德与现实的重负,使肉体与灵魂分离,追求肉体感官的刺激与享受,而将灵魂的重负抛去。她选择了自由,但必须承受自由所带来的焦虑与晕眩,其人生也将变得如稀薄的大气般空空如也。米兰·昆德拉与萨特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他们暗示的是:只要你努力担负起责任,就有可能获得真实与自由。因为自由只存在于境遇中,所以萨特赞同一种有承诺的人生观,即主动地、自由地对自己、对他人做出承诺,以此来赋予生活应有的意义,使生活更加完整。这个完整性在萨特看来就是将自己的自由奉献给一个伟大的筹划。

二、虚无的自由才是最大的骗局

为什么萨宾娜一生都忠实于自由,是因为她真的信仰自由的人生准则,答案是否定的。她与托马斯与特丽莎与弗兰茨与任何一个人一样,都存在于一种境遇之中,这种境遇决定了她不可能真正将肉体和灵魂分离以此来追求单纯的感官享受,也就是说在存在主义看来,她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即使她一生都在反抗和背叛——不顾母亲的反对与一个平庸的演员结婚,接着背叛丈夫与弗兰茨在一起,当弗兰茨决定和她进入婚姻时,她再次选择了背叛。萨宾娜之所以一生效忠于自由,不是因为她是自由的虔诚教徒,而是因为她一生都没能与自身相契的那个灵魂相遇。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骇人又残酷的真相。

萨宾娜一生与媚俗为敌。媚俗的“俗”,在萨宾娜那里是一种真切的生命体验,是一种生命之重。在米兰·昆德拉那里“媚俗就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媚俗就是制定人类生存中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拒斥来自它的这个范围内的一切”[3]296。经过现代启蒙后,人们似乎都站在了萨宾娜(或者是卡吉娅)这一边,而曾经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特丽莎(或者是阿蕾特),被现代人看作世俗的丑恶的真相。甚至米兰·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昆德拉自己也陷入了肉体与灵魂的怪圈。“媚俗就是对粪便的绝对否定”,用“粪便”来比喻人类生存中不能被接受的价值范畴(或是身体真实的自然感受),这说明现代启蒙还没有让昆德拉(确切地说是让人类)的思想真正得到解放。若一个人的思想得到解放,他对所谓“粪便”这种自然范畴是不会赋予任何褒贬色彩的,它就是一种客观的存在,更无美好与丑恶之分。“从来没有重复的命运,亘古至今飘落的每一片花瓣,都有自己不同的飘法和落处,因为每一个体的身体都是偶然的亲在,每一个体身体的偶在命运,都是亘古无双的唯一一次发生。”[2]111萨宾娜所谓的“媚俗”,或许在别人那里正是一种真切且美好的生命感受。用“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来比喻媚俗,甚至为了做到不媚俗而肯定和赞美“粪便”,这本身就是偏激和狭隘的。

虽然萨宾娜的结局与托马斯和特丽莎相比来说是好的(托马斯与特丽莎最终死于一场车祸),但是当晚年的萨宾娜躺在那张硕大的床上时,当她看到一对老夫老妻和睦的生活,泪水不止一次从眼眶流出,那是羡慕的泪水还是悔恨的泪水,很难言说。萨宾娜一生抵制媚俗,却也难免媚俗。萨宾娜和托马斯虽然做出了两种不同的选择,但无疑他们都想追求人生的幸福。但真正的幸福是什么,萨宾娜穷其一生,都没有找到答案。人的存在之意义,就是体验真切的生命,这种体验给人带来美好的感受。在存在主义中“美好”与“幸福”是两种不同的定义:幸福的感受可以从肉体的单纯享受获得,而美好是一种从灵魂上感知到的丰盈和满足。

透过存在主义的镜子,我们看到了萨宾娜生命的真相,这个真相击垮了现代启蒙后与萨宾娜同样沉迷于自由中的人们,昆德拉在他们的自由之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这一刀足以让这支自由的队伍溃不成军。更加让人心痛的是,萨宾娜到生命尽头都在执迷于她那可笑的自由之中,她始终认为自己在自由的虚无中流下的那滴泪水是荒诞和可笑的,她被沉重的生命之歌打动,却又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场骗局和谎言。殊不知,真正沉溺于骗局和谎言中的是萨宾娜自己。

三、托马斯之“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萨宾娜(或卡吉娅)体态丰盈,颇富性感,她可以让托马斯随心所欲;特丽莎(或阿蕾特)气质恬美,仪态端庄,她可以让托马斯聆听到生命中最美好的声音。面对这两个女人,托马斯陷入了选择困境。在没有遇见特丽莎之前,托马斯与萨宾娜一样,是自由主义和肉体享受至上的忠实拥护者。他脱离妻子和儿子的羁绊,抛去父母的束缚,过着精致的利己主义的生活。托马斯在自由与责任的徘徊和选择中不断地创造着自己的本质,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最终他让自己回归了灵魂与责任。

在这之前的托马斯,秉承“性友谊”的原则,往返于多个女性身体之间,充分享受着身体感官的快乐,生命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他。同时他又畏惧这种生命之轻,这让他害怕,“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大地的生命”[3]5。面对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托马斯开始动摇。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时与萨宾娜和特丽莎交往,这在萨宾娜看来,无可厚非,因为他们都把对方当作无数个身体中的一个,而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事实上他们只是在自由外衣下打着反抗媚俗的幌子来逃避生命的责任与重负,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确实是生活中的懦夫和自私者。从存在主义来讲,他们处身于与他人相关的境遇的关系网中,这是他们真切的存在,但是他们又不愿让自己被这种境遇所束缚,所以他们试图创造出一种反抗媚俗的谬论,以此获得心理安慰且名正言顺地逃避生活的重负。这就是剥去托马斯和萨宾娜虚伪的自由外衣下呈现出的丑恶的真相。在昆德拉看来,无论选择自由和肉体享受,还是选择责任与价值意义,两者都处在一种平等的地位上。但从道德品质来讲,这是不值得被提倡的。

一个学生面对人生选择的困惑,向萨特提问自己该如何选择时,萨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说:“你是自由的,那就去选择吧——也就是说,去创造。”[1]18同样的,托马斯面对人生的选择,也有着自由选择和创造自己的权利,但存在的真相是,选择自由要忍受虚无,选择责任要承担重负,没有哪种选择是毫无代价和压力的。虽然昆德拉把两种选择摆在了平等的地位上,但是昆德拉对这种生存困境所做出的暗示,和两千年前的苏格拉底相差无几:“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重,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与实在。”[3]3

昆德拉一直让托马斯问自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为什么非要选择特丽莎不可),这也是昆德拉本人的疑问。与萨宾娜在一起反抗媚俗,托马斯发觉自己最终跌进了另一种让个人的身体没有差异的在世境况,仍然没有摆脱与自己的肉身相关的实质的问题:与灵魂分离的感官享受就是幸福吗,但为什么在感受这种幸福时,会如此空虚和焦虑?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和特丽莎在一起后,托马斯度过的每一天虽然沉重,却真真正正地让他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充实和幸福,那是独一无二的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对话。托马斯借用贝多芬的钢琴曲《非如此不可》来形容自己这种“非如此不可的伟大爱情,暗示着他对特丽莎的爱情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之爱,是超越了世俗之爱的一种心灵的追求”[4]。

四、特丽莎在现代启蒙中的受伤与成长

如果说萨宾娜选择了自由,托马斯选择了责任,那么特丽莎则有着追求美好灵魂的性情和本质,又试图去尝试托马斯和萨宾娜那样的感官享受。最终特丽莎回归原点,找回了自己的灵魂。特丽莎——一个乡村酒吧女招待,未受过良好的教育却有着单纯美好的生活追求和质朴的灵魂。她叛逆又自卑,渴望真爱与独有,又因嫉妒而猜忌,托马斯让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的叛逆来得太过轻柔却又太过突然,所以每次对自我存在的探索与认同,都会让生命的轻与重的砝码出现巨大的震动与偏颇”[5]。她钟情于生命的重,却无法说服托马斯放弃生命的轻,她矛盾,她痛苦,她成为托马斯探索生命的试验品,托马斯觉悟的过程也是特丽莎受伤的过程。肉身和灵魂都有着自身的感知力,当它们互相寻找时便产生了生命之重。“这两种感受性和认知力的分离,正是人们可以从窗外日益渐浓的现代之后的‘主义’风景中体知到的秋寒。”[2]114

特丽莎比托马斯比萨宾娜比任何一个人存在得都真切,她所有真切的生命体验都来自她内心坚定的选择,但她坚定的内心难免在追寻灵魂的过程中受伤。两千年前阿蕾特(代表生命的重)对卡吉娅(代表生命的轻)说:“一切声音中最美好的声音——赞美的声音你听不到;一切景致中最美好的景致你也看不到,因为你从来没有看到自己做过什么美好的事情。”[2]90在苏格拉底的时代,特丽莎是站在道德伦理的制高点上的,但在经过了现代启蒙的今天,完全变了。人们开始热切地反抗生活的重负,疯狂地追求自由,似乎追求自由成了时髦的象征。“从20世纪40年代中期开始,‘存在主义者’便成为了任何践行自由性爱和熬夜伴着爵士乐跳舞的人的简单代名词。”[1]22今天阿蕾特(也是现代的特丽莎)已被拉下神坛。面对自己异于别人的选择,特丽莎开始怀疑自己、责备自己,她如小溪般清澈的灵魂在自由之轻的领地上受伤了。于是,她尝试理解托马斯,并开始在生命之轻的边缘游走。终于她做出了肉体与灵魂分离的第一次尝试——与工程师的无爱之欲。在没有爱情的肉欲中陶醉,不把灵魂的重负强加给纯然的身体感官享受,这是卡吉娅和萨宾娜追求的自由意义。毕竟特丽莎拥有美好的灵魂,无法承受这生命之轻。所以与工程师的无爱之欲也是她仅有的一次自由之旅。

米兰·昆德拉的叙事隐含的话语是:真正伟大的选择与幸福,是自由与责任的完美融合,也即肉体与灵魂的完美融合,但要找到与肉体相契的灵魂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对于千千万万的“特丽莎”来讲也是一个残酷的真相。特丽莎在现代启蒙中的受伤,是两千多年来人类探索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的必然结果,但这是值得的,她用自己的受伤对这一亘古难题做出了解答:灵魂与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寻使生命变得沉重,如果它们不再相互找寻,生命就变轻。当肉身找到契合的灵魂,人就负有了责任。

即使萨宾娜与特丽莎处在平等的伦理地位上,但在特丽莎经过自由的探索仍回归生命之重后,萨宾娜坚持自由的精神在特丽莎面前瞬间黯然了。特丽莎的受伤似一曲哀婉的牧歌,伴随着现代思想的启蒙,在生命探索的途中飘荡。特丽莎受伤了,但她并没有因此变得虚伪和黑暗,她仍然坚持着最初的美好的灵魂,仍然相信人生中有美好的幸福。这是特丽莎成熟的表现,伴随着她的受伤,她的灵魂成长为更加清纯透明的样子。她告诉我们生命的沉重是美好的,不是痛苦的,自由与责任也不是对立的,真正的幸福是两者的完美契合。

五、结语

剥去萨宾娜虚无的自由外衣,看到的是渴望沉重的美好而终生不可得的残酷真相;深入托马斯的内心,看到的是不愿承担生命之重而在自由的晕眩中游荡的逃避;通过特丽莎的挣扎,看到的是肉体与灵魂相契而带来美好的艰难。这种种选择都是真切的生命体验,是人作为一种存在,无法逃避的境遇。在境遇中体验生命的轻与重,在境遇中感受生命的痛苦与美好,这就是人的存在。选择在自由中晕眩,还是选择在存在的沉重中感受美好,抛去道德不谈,两种选择在价值谱系上是平等的,两种选择没有对错,做出了哪种选择,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到底如何选择,我们从苏格拉底,从萨特,从米兰·昆德拉那里得到的答案是:生命之重让人的生命更加充盈且美好。

[责任编辑 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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