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意志的聚集和人的无保护性:互联网本质与教育的沉思
2019-02-20周廷勇
■ 周廷勇
当前大多数关于互联网技术与教育变革之关系的讨论,主要从互联网对教育空间、教育时间、教育模式、教学方式、学习方式等方面带来的影响入手,立意于如何改进或完善互联网技术在教育领域的应用,或者是如何应用互联网技术对教育进行技术改造。也有一些研究从媒介素养、网络素养或信息素养的视角,对“培养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提供了独特的思考路径。然而,只有当我们着眼于一种互联网、教育和人的自由关系之时,才能触及本质问题,即:互联网何以带来教育变革?如果这个问题仍然晦暗不明,那么,急急忙忙上到我们手里来的那些东西并不能切实解决现实的深层问题。教育和互联网都关涉人的存在。人的存在是互联网和教育之间的根本连接点。从这个连接点观入,反思互联网的本质及其与人的存在的关系,在这种关系的观看和思想之中,才可能生长出真切的教育变革意愿。
一、互联网之本质:计算意志的聚集
如果将媒介视为维系人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的技术,那么它指向的正是人的社会性存在。这种指向人的社会性存在的技术历经了口语、文字、书写、印刷、电讯和网络等发展形态,这些不同的媒介形态都是以人的看、听、说、写为核心而实现其功能化延展。人对其自身在世持存之再现是媒介这种功能化延展的动力源泉。迄今为止,互联网对时间和空间的一切距离的缩小都达到了其他媒介所不能达到的新的高度,它能在瞬间把人之在世传送到远距离之外,以最小距离把一切带到人的面前。互联网融合了不同媒介技术形态,聚集着人的看、听、说、写之身体功能,最大限度地渗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并控制着人们的整个沟通和交流的机制。甚至于,人们的整个社会生活都已经或正在与互联网发生着深度融合。在这个意义上,互联网是人类媒介技术发展史上的一种超级媒介。随着互联网这种超级媒介对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消除与融合,人实际上置身于无间距的东西的统治下。这种无间距是一种既不远也不近的状态,一切都是千篇一律,在这种千篇一律面前,切近阙如。①在互联网带来的一切喧嚣吵闹的现象和结果之中,根本性的、根基性的东西扭身而去。人们似乎手里牢牢把握着互联网,感受到它如此之近,但实际上它对人们来说依然遥远。因此,如果要经验到切近,就要近化互联网,这种近化首先就是要追踪互联网这个超级媒介之本质。
当追问什么是互联网时,实际是在追问互联网的本质。追问互联网的本质之时,首先想到的是互联网作为一种物而存在。互联网是一个物,这是人们观看互联网的起点,似乎也是司空见惯的常识。但只要还未探究到物的本质,那么人们也就还不能获得作为物的互联网之本质。从物的层面出发,首先进入人的感官的是网页,在这个页面上人感知到文字、图片、动画和声音等多种媒介信息。这些信息是由网页文件即标准通用标记语言编写的,不同网页文件编写的网页组合与聚集构成了一个网站。这个由网页、网页文件和网站构成的系统,在英文里叫做world wide web,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将之翻译为“万维网”。超文本标记语言、超文本传送协议和超链接是万维网得以运行的三个基础性的技术前提。这里的“超”指的是“超级”,这三个“超级”是人们将互联网定义为一种超级媒介技术的基础。超文本标记语言定义超文本文档的结构和形式,超文本传送协议规定浏览器和服务器互相交流的机制,超链接是允许人同其他网页或站点之间进行连接的元素。在这三个最为基础性的技术中,超文本是一个更为根本性的技术。作为一种“非连续性书写”的文本,超文本与线性文本的不同之处在于,读者可以在超文本的任何一个关节点上停下来,进入另一重文本,然后再点击进入又一重文本,而且读者可以如此地无限延伸。正是因为超文本,人感受到“万维网”的魔力,并被这种魔力所吸引。大多数对互联网的特征和影响力的想象和论述都是基于人的感官直接感受到的“万维网”的这种外在表征。
然而,切莫将具有三个超级技术的万维网等同于互联网,而毋宁说万维网实际上只是互联网的一种运用特例。也就是说,作为超级媒介技术的互联网之“超级”只是互联网的一种表象。这种“超级”表象是由网络浏览器聚集起来的。正是网络浏览器聚集了超文本标记语言、超链接和超文本传送协议,万维网才会表象为“超级”。但是,在更为庞大的计算机及其互联的链条当中,网络浏览器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实际上,正是计算机以及计算机之间的联接,才让网络浏览器的这种聚集得以发生,也正是计算机之间的联接才被视为通常意义上的互联网。在这样的回顾中,我们可以看出互联网的本质实际上是聚集。互联网是物,物的本质是聚集。②互联网聚集着万维网,聚集着计算机的联接,聚集着计算机;万维网聚集着超文本、超文本传送协议和超链接。计算机的联接聚集着计算机、通信协议等,计算机聚集着硬件系统和软件系统,硬件系统聚集着中央处理器、内存、主板、硬盘、声卡、网卡等,软件系统聚集着系统软件和应用软件。互联网的这种聚集是一个链条,这个链条自行显现但又自行隐蔽。只要思考互联网的本质,就不可回避地让自行显现而又自行隐蔽的链条向我们呈现。从这链条的任意一点出发,对互联网的溯本追源都会到达这样一个视点:互联网关涉的每一个技术都会进入到物和人的存在之深处,带出天空、大地和人的历史。互联网聚集着自然和人的存在。人从感官上得到的与互联网相关涉的物,根源于大地和天空,根源于自然。
计算机的聚集是互联网之聚集本质的最大承载体。计算机又被称为电脑这件事情本身表明,计算机是人类模拟自身大脑的产物,这种模拟蕴含的假设实际上是把人类大脑的运行本质视为计算。此计算根源于人的数学能力,这种数学能力是人自身表象自然事件之精确性的需要和筹划。这种需要和筹划决定了必须通过数学的严格性进行精确计算。也就是说,在人对作为对象性的天地万物进行捕捉和再现的进程中,计算机的产生具有必然性,它根源于人对自然事件的严格性和精确性的筹划和需要。在这种筹划和需要中,人对一切事物施行计算、计划和培育的决心与意志。因此,互联网之聚集本质是由计算来维系并实现的。计算、超级计算是互联网被称为“超级”媒介的内在根源,是互联网最内在的本质。这种计算决心和意志集万物于一身。语言承载着这种计算决心和计算意志。但这里的语言不再是人类原初的、自然的语言,而是一种计算语言,它通过一种数学方式,将人类的自然语言进行编码和压缩。计算语言聚集人的思想、观念和行动,并通过计算的方式让人的思想、观念和行动开放出来而归于本身。通过计算语言,人能够对未来过程进行预先计算、对过去之物进行事后计算,从而压缩纷繁复杂的自然事件和人类事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运动量并将之开放出来。正是通过这种计算意志,超文本、超文本传输协议和超链接才被聚集于万维网,万维网才被聚集于网络浏览器,网络浏览器才被聚集于计算机……如此才得以形成互联网之链条和聚集本质,才得以展现出互联网的融合、互联、开放等特征。正是这种计算意志的聚集,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的信息才真真切切地敞开。互联网成为敞开者,它没有锁闭,没有界限,它在无蔽状态中持续吸引,原先在世界面前的人现在在互联网的面前。
二、人的本质之转向:主体意识和对象化思维的流行
正是由于人的留神关注,互联网作为计算意志之聚集的本质才真正到来。在这种聚集之中,似乎是人供奉了此种聚集,但实际上人也只是被聚集者。大量的文献都在竭尽全力专业地深描互联网,并试图精确地说明它的技术构造,然而这始终仍只是技术地把握互联网。恰如海德格尔指出,技术的本质根本不是技术因素,现代技术的本质是“集—置”,是“从自身而来集中起来的摆置之聚集,在其中一切可订置者都在其存料中成其本质”③。摆置意味着促逼、要求和迫使,它作为对在场者的征用命令,即被订置。订置是以开发的方式实行的谋制。尽管人类归属于订置之实行,但这个订置并非总是人类的行为,人类已经被纳入订置之本质中,已经被订置入这种订置之中了。“人类是在订置中出于订置、为了订置而被订置者。”④作为被订置者,人类自身被征用,人成了“存料—部件”,一切都被技术现象和技术的作用渗透。⑤人被技术化而进入到技术化生存境遇,这种技术化生存不但侵害着自然和历史,而且侵害着人类的命运。
互联网实际上也是摆置的聚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表面上还是在以原初的日常语言进行沟通和交往,但实则是被以计算语言为基础的互联网摆置,人成为可被订置者,人以自己的方式成为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可订置状态的存料和部件。硅和其他化学材料为着芯片而被摆置,芯片为着计算机被摆置,计算机为着计算机的联接被摆置。互联网通过人自身为着被使用而进行摆置,人因此受到促逼,被互联网安排。互联网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事件,它看似从这个世界“脱嵌”,实则已镶嵌在这个世界,嵌入到世界的深处。互联网是一个链条,这个链条开辟出一条轨道,这条轨道吸纳着、聚集着一切现实性的东西。与其说人走上这条轨道,不如说人作为存料部件已经被编织进了互联网之中,尽管人以为自己有完全的自由可以随时关闭互联网。当人坐在计算机面前或者是手里拿着手机的时候,并不仅仅是他自身在操控着计算机或手机,他成了网络游戏、网络购物、各类新闻网站等互联网平台的存料部件,成为被计算和被操控的对象。让我们做一个极端的思想实验:某一天在地球的所有地方,计算机的联接以及计算机自身突然之间都消失的那一时刻,人们何以摆脱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和惶惑恐惧的情绪?
在作为计算意志之聚集的互联网面前,人的一切行为连同他整个的人都被当作资源而被开发、被征用了,这种开发和征用已经干预和影响了人的本质。现在关于互联网的判断,主要着眼于怎样摆布互联网,对互联网的考察之目的在于互联网对于所有现实之物的作用,而关于现实之物如文化、政治、道德和教育等,人们以为这些现实之物是与互联网互为独立、自在自为的存在,从而试图探寻互联网如何与这些现实之物相关涉。“互联网+”的意志根本上就是基于这样的动力。人们追踪互联网,讨论互联网如何与其他现实深度融合,其实质是讨论互联网如何要求、促逼、迫使、摆置其他现实,其他现实因而被互联网征用、利用、开发乃至损害和破坏。这是一种附和互联网的行动,是符合互联网技术本身之要求的,人们在这种附和中已经屈服于互联网利用的强力。拥抱互联网是一种主流的态度,人们把互联网当作最核心的技术进步加以赞扬。尽管如此,人们对互联网的态度也还有含糊不清和多重分裂的地方,因为互联网作为计算意志的聚集,其自身是善恶混杂的。人们看到了互联网给人类带来的厄运,尤其是计算能力的提升致使计算机通过更高级的计算语言压缩人类行为,然后经过具备超强存储和计算能力的计算机之间的互联,计算机组建的机器体系正在逐步发展出一种具有自我复制、自我学习功能的超级语料库,从而创生出一种类人的机器智能。机器智能正在发展为人类智能的最大竞争者,它向人类中心提出严峻挑战。迫于诸如此类的强力,人们意识到迫切需要行动起来,实施对互联网的治理。
然而,只要我们还只是从技术因素来考察互联网,抑或还只是将互联网表象为工具和手段,那么,无论是乐观主义,还是悲观主义,亦或是中立立场,甚至于将互联网归为当今时代状况的原因,这些都还没有切中要害之处。这些立场耽搁了最值得思考的问题:如何通过人类行为来掌握互联网?以及人类能否人道地控制互联网?这样的问题之所以被耽搁了,是因为我们还未深思互联网和人类之间的本质关联这个根基性的问题。之所以未能深思此根基性问题,是因为作为计算意志之聚集的互联网对存在者的摆置带来了存在者之存在的被遗忘状态。“存在的被遗忘状态”是指“存在之本质,连同它从真理而来的本质来源,与真理一道都落入遮蔽状态之中了”⑥。
尽管互联网被认为能够聚集、存储、链接世间一切,尽管它是人类回忆和计算能力的延伸,但是作为聚集之摆置,它在让世界进入无蔽状态之时依然遮蔽世界作为存在的本质来源。存在的本质依然需要人类的觉知和表象,但是互联网对存在者的摆置和订置干预着人对存在本质的觉知和表象。这种干预表现为海德格尔所沉思的“物的失保护过程和人的无保护性”⑦。物不得为物自身,人也不得为人自身。互联网的聚集之本质以及互联网之为互联网的链条中,受到保障的只是可订置的物或存料,但这种保障是以征用、开发、攫取和损害为基础的。对物的订置和促逼,让人与世界日益疏远,人只是站立在世界面前,而没有进入世界,以至于感受不到世界的本质,世界因而并不切近。“物的失保护过程”之发生,根源于现代人主体意识的增强,而现代人主体意识之凸显是“技术之聚集和摆置本质带出的结果”⑧。互联网技术加速推动现代人主体意识向一个又一个的高峰挺进。人在对一切现实之物的关系乃至对他自身的关系之中,都作为贯彻自身意图的人而站立起来,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任意地摆置事物,一切现实之物都变成原料了,人成为主体而世界成为客体、成为对象。⑨
随着人的主体意识的崛起,对象化思维方式便被融入到人的本质之中,这恰恰“把人自身也带入了无保护的区域”⑩。主体得以站立源于自然这个基体或基底,没有基体或基底便无所谓主体。互联网的摆置带出的“物的失保护”之世界中,到处都是人造物和伪装世界,人实际上正在逐步丧失站立的基底,处于无根基的存在状态。在互联网中,人不断寻视世界各个角落里发生的事,同时人的这种寻视又被同类所寻视。遥远而陌生的空间里发生的灾难事件之信息在瞬间就能通过互联网被传送到人们的屏幕面前,人们因此能通过指尖的点触发起哀思和祈祷,但是这种哀思和祈祷很快就随着信息河流漂浮而去。在日复一日的互联网生活及其信息洪流之中的流动漂移,人丧失了对生活意义的直观把捉和敏感体验。
互联网的摆置本质甚至将人自身也对象化,人被用于高级目标的人的材料、被作为一种人力资源开发。人试图复制自身、加工自己、制造自己,这是人贯彻自身意愿的主体意识的无条件的摆置。在这种无条件摆置中人被威胁着,因而人需要保护,但由于人的这种贯彻自身意志的本质特性,人同时又是无保护的。互联网上的“人肉搜索”让人处于完全无保护的状态。“在互联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当初这句宣言体现的意思如今已经逆转:在互联网上,即使你是一条狗,也能为你精准画像,互联网懂得你的一切行为甚至内心欲求。尤其是在计算行为的统治之下,互联网越来越无所顾忌地推行于全球之际,物和人不断地被改换入新的秩序之中,物之物性和人之人性都成了商品,都被估算出一个市场价值,而被带入到生产和买卖过程。人自身成为互联网商业和交换活动的中介者、交易者、显示者和被操纵者。当代人在计算行为统治下进行的自身意愿的自我贯彻蕴含着的危险或威胁是“它在人对存在本身的关系中威胁着人的本质,而不是在偶然的危难中威胁着人的本质”,人本身及其事物都变成单纯的材料,变成对象化的功能,自身贯彻的规划又扩大了这个危险的范围,人有失掉他自己的危险。
三、教育的真义:从计算理性到心灵逻辑的内在回归
互联网之本质只是缓慢带出人的本质之转向,人很难看到这种转向,因为人们仍然在感受或享受互联网作为一件美妙事情的美妙本身。互联网作为一种超级媒介技术充分展开的时候,它就发展出丰富的知识。因此人们很容易以为,尽管互联网带来这样那样的风险,但人总还是能够利用这些知识将互联网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并能让它发挥其所期待的强大力量,从而使世界井然有序。然而恰恰是这样一种意见让人们无法达到互联网的本质领域和本质来源。
正是对互联网之本质领域及其来源的这种忽略,阻碍着我们认识和理解互联网与教育变革的本质关联,以至于一般的意见以为,应对互联网的强大力量带出的教育之根本问题要么是如何改善互联网的应用,要么是用所谓的互联网思维和技术把教育改造得更加技术化。在这种思路带动下,互联网被作为“教育的技术”,人们着眼于通过互联网重新构建教育活动的空间和时间,乃至于将互联网安插入教育的内容之中,让一大批学生致力于互联网及其整个链条上相关技术的开发和应用,甚至于网络素养、信息素养成为定义人的素养之重要一维。诸如此类事情尽管可以被理解为互联网带来的教育实践的重要变化,但这种变化实际上只是对互联网之本质的附和或协助,很容易陷于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自我炫耀,它从发生之初就注定是一种程式化的东西和不耐久的假象。在教育实践的媒介技术演变史中,尤其是电子媒介时代以来,不同媒介技术被不停地改换入教育的新秩序,但教育的根本问题仍然盘桓不去。
在附和或协助互联网技术之本质的过程中,教育变得更加技术化,这里的技术化并不只是指教育更多地融入了技术的因素,而是教育与人力资源开发相关涉这件事情本身表明,教育作为一种技术也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集置”。技术化的教育和教育的技术化本质上都是将人作为对象,从而摆置、征用乃至命令人。在这样的教育中,学生是单纯的原材料,学校成为一个加工厂。教育变为对象化的,而对象化的教育不再是发现人性和加进人性的东西之容器,生命的本质看似交由人来培育实则是交由人来技术地培育。其结果是教育精神衰落而被智能所代替,智能又被视为工具而以实用为目的,从而损害了人的深思的生命本质。由此教育以及教育变革的本质在喧嚣繁华中被遮蔽了。
互联网之所以带来教育变革,其实质是互联网之本质带出了人之本质的转向。教育变革不是协助互联网之本质,也不是附和互联网之本质带出的人之本质转向,而是应和人的本质之转向。应和是回应,是和而不同,是反省。只有从互联网之本质带出的人的本质之转向的危险所在之处而来,教育变革才是持存的、真实的。我们并不是反对互联网技术,而是在提醒,真实的教育变革之发生在于看到教育面临的本质危险,而这危险即是互联网的本质带来的向物和人逼近的无保护性。教育变革的真正任务就是中断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惯性,改变物和人的这种无保护性。这种改变意味着让予,让予意味着不再是人的主体意识的骄傲或霸道,而是从对象化思维方式中走出来,让物和人并育而不相害,让物和人成为其自身。教育是生命意义上的,其至高境界就是应和生命的自由成长。这里的生命既是自然之物的生命,也是自然之人的生命。
首先就是将互联网和教育融入世界整体存在的本质性在场,让物和人的无保护性进入到更为宽广的存在轨道,使之进入敞开者之中。最宽广的轨道即敞开者。敞开者是指世界的整体存在的本质性在场。改变物和人的无保护性并不意味着否定这种无保护性。在使物和人的无保护性进入敞开者之中时,我们实际上是在最宽广的轨道上肯定这种无保护性。只有世界的整体存在实实在在地摆在人面前,人才可能肯定物和人的这种无保护性。因而,教育变革须让教育者和学习者有先行思考,去看到互联网和教育带来的物和人的无保护性的这种本质危险,在看到这种危险之际,物和人的这种无保护性就已经被改变了。当然,教育者和学习者看到这种危险的前提是,他们预先就能看到或感知到教育和互联网作为存在者之存在都不是存在的特殊方式,而是相互关涉的存在。教育关涉着互联网及其他存在,互联网关涉着教育和其他存在,互联网和教育又都关涉着或归属于世界整体存在的本质性在场。
其次,改变物和人的无保护性,需要通过教育改变那种基于主观的主体意识的对象化思维方式。主观的主体意识和对象化思维是共属一体的。人看似投入世界和在世界中存在,实则常常把自身置于世界的对立位置,因此难以直接栖居于世界。这样的状态是人通过强化和提高自身意识来达到的。物和人落入无保护性之中,本质上指的是世界整体存在是在一种对象化的计算方式的摆置中被呈现出来的,计算理性将世界整体存在归属于“我思”的意识即主体意识,这个意识把人自己作为世界坐标的确定者,处处把物和人当作对象来计算,而这个对象的在场领域实际上是不可见的内在东西。协助人确立主体意识,附和对象化的思维方式,是现代教育发展值得骄傲的根源。主体意识和对象化思维与人的生存的延长有关,而生存的延长是人类社会运转的材料,整个社会的链条是不能断的,否则人类文明就会中断,谁也承受不住这中断的代价。在互联网之本质带出的人之本质的转向过程中,教育附和主观的主体意识和对象化思维方式的现象更甚。然而,人的本质是在对人的关联基础上形成的,世界整体存在的本质性在场触动了人的本质。惟当人感受到世界整体存在的完满和均等之时,才能既不傲慢也不自卑地看到人在世界整体存在中的位置,从而告别主观的主体意识和对象化思维方式。教育必须有勇气做这种思维惯性的中断者,也惟有从教育中生发的这种中断的力量才是可信、可靠而又恒久的。
再次,改变物和人的无保护性,需要通过教育让人从计算理性逻辑转入心灵的逻辑。计算理性逻辑也有一种内在性在场的习惯意识,这种意识中也有一种使物入于内在的东西和不可见的东西之中的转换,但是“这种转换是用被计算的对象在思想上杜撰出来的产物来取代物的衰弱”,这些对象为了使用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然而,在世间还有一种心灵的内在性,它比计算理性的内在东西更内在、更不可见,在心灵世界之中,万物对我们来说超出了计算的数字性,并且挣脱了计算的束缚而自由地敞开在无界限的整体之中。这实际上为教育如何抵达人心指出方向,即颠倒计算理性下的意识,使得表象之对象的内在性进入心灵空间内的在场之中。这个过程就是内在化。教育的本质实际上是内在化。我们真正外向地表达和知道的东西,都源自内心的持有。在心灵的不可见的最内在深处,人穿越形形色色的伪叙事、伪命题,才能切近于为他所爱者而归真。内在化把我们主观的主体意识的本质及其对象转变入心灵空间里最内在的不可见领域中,它将物和人从单纯的对象性中拯救出来。在世界整体存在的本质性在场中,物和人居于自身之中,这样才改变了物和人的无保护性,让物和人得到本质的安全存在。
内在化何以可能?此追问引出教育变革的第四个观看之点。人们总是以为,只要控制了内在意识并使其转化为外部经验和行为,就为自己创造了安全的存在。教育协助这一创造行为,因此成为一种驭物乃至驭人或自我规训之术,在这样的道路上,教育的试探越成功,它似乎就越难停下、越难转身。但是,人的本质归属于存在的本质,他的存在是其本己的存在,他的超出自身乃至提高,并不是越过其自身,也不是转向另外的东西,而是回归他自身。在回归自身的道路上,人受到“应当做什么”的召唤。在回应这个召唤之际,人在出现的无数条岔路中准备选择之时,首先应该思量的问题是,人如何思想。正是思想植下了教育的根基,教育遗忘这个根基久矣。在互联网带来的嘈嘈杂杂、新奇古怪的公论与闲言之中,人们往往把思想理解为“关于什么的思想”,因而要么落入到计算逻辑之思,要么急急忙忙、跃跃欲试,希图有所行动。殊不知,思想是思想地思想,是最高的行动。思想的任务是,“让存在入于思想之中而把思想自身及其本质带向语言”,语言给予思想意愿以道路,惟有在语言赠予的思想道路之区域中,“从对象及其表象的领域到心灵空间之最内在领域的回归才是可完成的”。如此人们才学会去经受技术和互联网之本质所带来的那个领域,也才能够把存在之本质守护于它的真理中而不至于落入单纯的知识意愿之中,从而获得理解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
四、结语
这里的思考既不是贬低人自身的价值,尽管人自身的价值只不过是人类自身的设计;当然也不是流俗意义上的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如今的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也都还只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建构和建树。当然,在已经被吸纳入互联网和教育开辟的轨道之中,在已经享有主体意识和对象化思维的功绩之际,运思对它们的批评,甚至寄希望于通过教育让人在内在回归中迈出返回步伐从而中断人类中心的思维惯性,似乎不合时宜,但这一定不是非理性或反理性的。概念的添加、主义的变换、技术的更替,这些都让人跑得越来越快,但同时却让人无法回避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即:人远离存在的根基,人的无家可归的星球流浪命运已经快速地全球化了。因此,本文只是希望探索这样一条思想道路:如何通过教育让人在内在回归中接应互联网技术之摆置开辟出的人类无根基的星球流浪命运?这首先取决于是不是能够看到:人在摆置一切的同时却悄无声息地沦为被摆置者。就像人以为能通过空调调节温度,而实际上人被温度调节着。或者就像人在各个地方划定各种保护区的同时,其自身的自我保护之需求就已经悄然出现。这其中的意味要求人重新审视自己在天地万物中的位置,看到世界整体存在的本质性在场,将思想从存在者转入存在者之存在,从计算理性逻辑回归心灵空间的内在领域,在镇静情绪中接应互联网技术的摆置。
注释:
② [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