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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对外报道的“方法—目的”之惑
——基于新华社对外报道的历史考察

2019-02-20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新华社世界方法

■ 单 波 林 莉

自近代“睁眼看世界”以来,中国一直在探索对外报道的方式方法,试图在西方主导的全球新闻市场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在为何发声、如何发声的问题上,常常陷入迷思之中。

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闻界呼应麦克布莱德报告《一个世界,多种声音》,在追求平等、公平的世界信息与传播新秩序的过程中融入国际传播。然而,时至今日,所谓“一个世界,多种声音”依然是一种幻象,虽然这个世界的“中国声音”有所增强,但依然偏弱,以致人们讨论的话题脱离不了“增强与扭转”之说:“对外传播的总目标是以增强我国英语媒体在国际舆论中的影响力和竞争力为核心内容,扭转目前我国在国际舆论界的被动局面,不断改进我国对外传播的管理体制和新闻报道模式,向世界有效传递我国的信息,有效影响西方公众意见和西方外交政策,为我国营造一个良好的国际舆论环境,并为我国寻求最大的国家利益”①,在面向世界的过程中,反复提倡“公平、公正和均衡的全球信息传播新秩序”②,同时把塑造国家形象、提升国家软实力、维护国家利益视为国际传播的根本目标。③前者试图超越国际权力关系的僵局,后者又掉进国际权力关系的陷阱,这种矛盾言说表现出方法失灵和目的迷失。

如果我们把方法和目的看作是对外报道理念的两个坐标轴,把中国和世界看作是每一个坐标轴的两极,便可以建构出四种理想型:“以中国为方法、以中国为目的”“以中国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以世界为方法、以中国为目的”“以世界为方法、以世界为目的”。对外报道穿梭在这些理想型之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遭遇不同的问题与困惑。本文以新华社对外报道为例辨析方法和目的,进而探讨对外报道的改革方向,以及全球化时代对外报道应当肩负何种使命的问题。

一、晚清报人办报思想中的“以中国为目的”

在对外报道成为一项制度化的新闻实践之前,它首先是作为一种理念,存在于19世纪末晚清报人的办报思想中。

作为西方新闻业的直接观察者和引入者,晚清报人一方面对西方报业的影响力惊羡不已,“欧美各国大报馆,其一言一论,动为全世界人之所注视、所耸听”④,一方面又为西方列强操纵舆论的现实感到愤懑和痛惜,“其所述凶暴情形,不啻为彼兵写照,乃反诬华兵所为,惜我中国无西文报与之辩诘”⑤,“若恶声至而不反,唾面任其自干,则又何施而不可哉?”⑥在现实冲突面前,晚清报人萌生了“达内事于外”“张国势”“为中国自强起见”的对外理念。

王韬首先注意到西方各国在华报刊的不公,“其所立论,往往抑中而扬外,甚至黑白混淆,是非倒置。泰西之人只知洋文,信其所言,以为确实,如遇有中外交涉事,则有先入之言以为之主,而中国自难与之争矣”。看到这番遭遇,他提出“非自设西字日报不为功”的主张,建议自办西文日报专事对外报道。“每岁西人在中国所行之事,其有关于中外交涉,而未或循乎约章、显悖乎和谊者,不妨备刊日报,俾其国人见之,庶知选事生衅者,咎不在华人而实在西人也,此所谓达内事于外也……”⑦显然,王韬要通过自办西文日报的方法来达到“达内事于外”的目的。

另一位晚清报人陈衍的方法也是自办外报,目的是“张国势”。他在《论中国宜设洋文报馆》中解释道:“公法可以折强邻乎?曰不可;报馆可以张国势乎?曰可。难者曰:公法者万国之公也,而不足执强邻之口;报馆者一家之私言,转足服强邻之心乎?其说安在?曰:折以公法者,争其理于事后,其势逆而难;张以报纸者,遏其意于事先,其势顺而易;兵有先声夺人者,事有积重难返者,其争以公法,与遏以法纸之辨乎?报馆盛行于西国,非徒使己国之人,周知四国之为也,亦将使四国之人,闻知己国之为也,非徒以通己国之血脉,使无为病夫也,亦将使四国之望吾气体者,不敢视吾为病夫也。”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提出的是更大胆的方法:“今若开设洋文报馆,延访中国通人,贯通中外时务者数人,为中文主笔……更向西国大报馆,聘西国名人,为洋文主笔,所有持论,专为中国自强起见,以中国人之精洋文者副之,其议论之不持平者,指出商改。此等报纸,散布五大洲,令西人见之,知中国实有自强之策,我以何著往,彼可以何著应,必将咋舌色变,不敢谓秦无人朝无人矣。”⑧这是一个中外融通的方法,由“贯通中外时务者”“西国名人”以及“中国人之精洋文者”构成,寄希望于中文主笔和洋文主笔的合作,把报道内容拓展至中外时务的方方面面,其主题均与中国自强有关,由此散布五大洲,广为流传。虽然让西国名人“专为中国自强起见”的想法未免一厢情愿,但其方法已进一步近代化了王韬、陈衍的办报理想,表现出处于失语焦虑中的中国报人迫切想要恢复自我表述的愿望。他们看到西方新闻界操纵舆论而自己又无力反击,突然意识到国际舆论场上的中国和自己眼中的中国完全不一样,中国根本就不是世界舆论的中心,而恰恰相反是处在世界舆论之外。因此,对外报道不仅是一个新闻问题,而首先是民族生存与自强的手段,带有一种国族建构的历史使命感。从一开始,对外报道就埋下了一颗民族自强的种子,表现出明确的“以中国为目的”、以中外融通为方法。不过由于不平等权力关系的存在,由于平等交往的世界性背景的缺失,目的与方法均成了幻想。

二、两极化:“以中国为目的”还是“以世界为目的”

直到抗日战争前后,平等交往的世界性背景不期而至,因为中国需要全世界正义力量的同情与支持,世界也密切关注中国战场的情况以及中国寻求民族独立的进程。此时率先向世界发出中国声音的,不是中国人,而是一批来华的外国新闻记者,诸如斯诺(Edgar Snow)、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爱泼斯坦(Israel Epstein)、路易·艾黎(Rewi Alley)、贝特兰(James M.Bertram),他们构成吸引西方重新发现中国的独特力量。这些外国记者在讲述中国故事时充分顾及西方读者的兴趣和理解程度,把中国事件放入西方读者熟悉的人物形象和历史事实中,诸如斯诺把苏区教育人民委员徐特立写成圣诞老人,将红军比作堂吉诃德。美国记者韦尔斯评价斯诺时说道:“我读过斯诺写的毛泽东传记,仿佛更像林肯的传记一样。”⑨可见,这群外国记者是以世界为方法来解释中国的,从结果上来看,他们的报道向国际社会展现了中国力量,传递了中国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信息,为中国赢得了一定程度的世界支持。

在外国记者的助力之下,世界重新看到了中国,而中国记者也从外国记者身上学到了对外报道的经验。1944年新华社开通对外英文广播,据研究过这段新闻史的美国记者李苏珊介绍:“新华社英文广播上天之前,美国官方关于中国的信息源是日本同盟通讯社,自接收到新华社英文电讯后,美国高层领导看到的中国华北战争图景,便有了急剧改观。”⑩新华社对外英文广播最初是在英国勋爵林迈可(Michael Lindsay)的帮助下创办的,由两位归国华侨沈建图和陈庶担任英文编辑。为了帮助读者理解,沈建图有意识地在新闻稿中加入背景,诸如中文稿说八路军某月某日在某地歼敌多少,他没有照直翻译,而是改写成“在距北平西南**公里的山西**县”,以拉近读者对这个小地方的心理距离。他们几乎每天都到翻译部查看外电,并把到过延安的外国记者对新华稿的意见做成学习资料。尽管没有确切说明外国记者究竟来自哪个国家,沈建图对稿件的要求颇具现代新闻业的特色,“首先是把导语写好,行文内容要充实具体、材料安排要讲究逻辑性、立场要鲜明、叙述要客观”。他们最初确立的对外报道方针是:第一,从“团结自己、争取朋友、打击敌人”的方针出发,选择最重要、最有国际意义的新闻编发;第二,译文忠实于原稿,消息必须绝对准确;第三,文字应清晰易懂,照顾读者的理解程度。

将对外报道覆盖的读者群区分为自己、朋友和敌人,本意是为了争取民族自立、增强民族自信,但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沿用此一目的却导致对外报道出现两极化的倾向: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无保留地示好,报道这些国家的建设成就和人民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对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或称帝国主义国家),则持敌视立场,报道这些国家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阴暗面。政治上的“敌我区分”导致对外报道表现出明显的主观情绪与态度立场。1952年周恩来向新华社批示:“新闻稿件中所用刺激性的词语如匪类、帝国主义、恶魔、法西斯等甚多,以致国外报刊和广播方面不易采用。各国友人特别是世界和大朋友们对此均有反应,望指示记者和发言起草人注意简短遏要地揭发事实,申述理由,暴露和攻击敌人弱点,避免或少用不必要的刺激性语句。”

可见以中国为方法难以获得世界的支持,也难以达到中国目的,为此必须调整方法和目的。1955年底毛泽东提出:“新华社应该大发展,尽快做到在世界各地都能派有自己的记者,发出自己的消息。把地球管起来,让全世界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1956年刘少奇在对新华社工作的讲话中也说到:“要学习资产阶级通讯社记者的报道技巧……新华社要成为世界性通讯社,新华社的新闻就必须是客观的、真实的、公正的、全面的,同时必须是有立场的,这就能在世界上建立威信。”及至1963年,新华社首次对外部召开国内分社对外报道会议,明确提出设立专职对外记者的制度,并将对外报道的目标确立为:扩大党和国家在国际上的政治影响,增进国外朋友和广大中间群众对我们的了解,促进他们对我们的友谊,鼓舞他们反对帝国主义、反对殖民主义,争取民族独立,争取民主自由的斗争,启发他们争取社会主义的政治觉悟。

从上述构想和蓝图来看,进入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对外报道想要同时实现中国目的和世界目的,人们认为中国革命可以鼓舞第三世界国家民族独立和自强,中国可以推动世界范围内更大的革命,相信自己能够在世界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这种目的带有革命乌托邦色彩,虽然在主动争取世界,但却没能理解世界的多元性和复杂性,也没能看到自身的盲点,想当然地以为世界必须而且应当走中国道路。

以革命老大自居,中国逐步走进封闭自守,并在十年动乱中表现极致,对外报道也进入自说自话的境地,奉行“以我为主”的指导原则。在报道内容上,不区分对内对外,单一强调阶级斗争和政治性,大量刊发政治口号和长篇社论,人情味新闻受到批判;在传播对象上,将目标读者限定为“革命的”“左派的”“进步的”;在制度上,以中央批示的小组制为基本制度,传播权力呈现强烈的非对称。其结果就是,对外报道变成政治说教,对外新闻人遭受精神打击,“新华社对外部长期实行英文定稿,被无端斥为卖国;英文编辑、记者被强令改行,翻译大话、假话、空话充斥,内外无别的中文稿”。

自说自话式的对外报道完全不能被外国读者所接受,他们或委婉或直接地提出批评。英国人霍克斯在新华社记者座谈会上说到:“最普遍的毛病是倾向于写得像一份广告,有一种言过其词的倾向,过多的形容词并不能帮助一个英国读者理解,他会以为你想要向他推销什么东西,把你写的当作宣传而不去理会它。”外国记者在给新华社记者的反馈中说道:“你们的出版物目前的文风和表达方式是很缺乏感染力的,对外宣传从整体上说是失败的。中国较为普遍的政治词汇,诸如修正主义、两条路线、矛盾、社会帝国主义等等一套概念,西方不关心政治的一般公众是不懂的。”

显然,这就是“以中国为方法、以中国为目的”,按照自我意愿和需要展开对外报道的必然结果。新闻人以中国为尺度认识自己,从自我的视角出发,观察并记录可以被观察的事物,他被要求以某种程式的语言使被观察到的事实具有意义,并排除其他可能性。这样生产出来的文本是独白式的,服务于自我论证的目的。在这种模式下,自我拥有对于事实的全部控制权和解释权,并自诩为真相的代言人,遗忘、否定乃至忽略不同读者的需求和偏好,将自己的目的强加于人,新闻报道中仅有一种声音存在,且这种声音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声音。自说自话必然走向自我封闭,招致他国的猜测、怀疑乃至敌意,更谈不上交流了。

三、重新面向西方:“以中国为方法”还是“以西方为方法”

改革开放以后,系统地学习西方新闻业以改革传统新闻观念才真正成为对外新闻人的共识。1981年新华社副社长李普在对外报道会议上提议:“我建议对外部出一本书,收集西方记者关于中国的报道,特别要多选新闻。多选一些短的。西方记者在中国主要写新闻。看他们对重大题目是怎样报道的,从中看出他们注意些什么问题,也可以学习人家的报道手法,了解读者的兴趣和读者的需要。西方记者是很注意这个的。他的每一篇稿子都是商品,他生产这个商品都要想着怎样推销出去。”1981年起新华社对外部发行《对外报道参考》半月刊,大量探讨西方新闻报道的技巧与艺术。1983年新华社社长穆青明确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世界通讯社”的构想。

随着西方新闻观念的导入以及传播学的译介,人们逐渐意识到西方语境中宣传概念所具有的负面文化意义,沿用“对外宣传”不但影响世界的理解,而且妨碍自身的发展,于是用“对外传播”代替“对外宣传”一词,用publicity代替propaganda。这不仅仅是用词的改变,而是自我讲述的态度、方法和思维方式的转变。在对外传播理念的指导下,新闻从业者恢复了“内外有别”的原则。所谓内外有别,就是强调国内受众和国外受众有着不同的兴趣点和阅读偏好,因此必须端正态度,根据外国读者的需要展开对外传播,“摒弃庸俗宣传心态,即浮夸粉饰,讲成绩不留余地,对缺点轻描淡写或避而不提。对外传播的核心,是帮助海外受众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以争取国际友谊、同情和支持,这不仅仅是用词的问题,而是一个根本出发点的问题”。

中西方新闻媒体和记者间互动也明显上升,据1983年资料记载,外国常驻北京记者的人数从个位数迅速增加到70,中国新闻占据美联社国际新闻总数的4%,仅次于英国、日本和黎巴嫩,超越法国和苏联。在华外国记者一边观察着重新打开国门的中国,一边也在为中国对外报道开药方。

第一种药方是以中国为方法报道中国,由1978年应邀来华讲课的美国新闻学教授詹姆斯·阿伦森(James Aronson)开出。他在向新华社记者介绍西方新闻知识时,有意识地切近中国概念,把知识广、坚韧性、使命感、不轻信概括为记者的“四项基本条件”,建议新华社记者“从中国和亚洲的观点出发,对事件做出自己的解释,并且从社会主义的角度向读者进行报道”。他还鼓励新华社记者努力改进报道,“以便旗鼓相当地同西方通讯社竞争,并且向世界各地的用户表明它们才真正能满足对新闻的基本要求”。在他看来,中西方差异是绝对的,因为社会制度深深地影响了新闻从业者的观念;中西方差异也是相对的,因为“新闻学中有一些基本的法则不管在什么制度下都是适用的,运用这些法则有助于创立一种更为有效的新闻事业”,并且“不需要回答资本主义新闻体制和社会主义新闻体制孰优孰劣的问题,自由都是有限度的,我们需要的是不论在哪种制度下,都要建立一种尽可能诚实的、建设性的、增长见识的、而且具有足够专业技能的新闻事业”。

阿伦森无疑是一个有着跨文化思维的美国记者和新闻学教授,他是以中国为方法理解中国的,而这条道路又通向中西方新闻业的平等对话和竞争。阿伦森的讲述被新华社对外记者黎信所接受,后者在《光明日报通讯》上向全国记者转介“四项基本条件”,他转述的时候又特别注意到西方记者的独特之处:“在这四点中,西方记者最突出的是坚韧性和不轻信。西方记者中大多数人很能钻,所谓钻,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争取到现场去采访,获得第一手资料,并且在此采访中打破砂锅问到底。现在的读者对于新闻的五个W,越来越重视其中的为什么和怎么回事。”美国教授和中国记者都在尝试着以对方为方法,形成一种有趣的互动性。

第二种药方则是以西方为方法报道中国,接受西方新闻观念和技巧。1984年汤森基金会派英国记者为新华社对外部提供技术培训。这些英国记者出行之前的最大疑问就是,新华社到底是仍然要做耳目喉舌,还是要成为像美联社、合众社、法新社、路透社这样的世界通讯社?他们从穆青、郭超人那里得到的回答是后者,从而确信了自己教授西方方法的正确性。一位名叫大卫(John David)的记者自认为汤森基金会虽然是个小组织,但有着25年帮助发展中国家提高新闻质量的经验,可他在华教学期间,始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中国记者轻易就接受了官方信息,以至他认为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产生什么本质改变。大卫用西方新闻业的视角来观察中国记者,以西方为方法衡量中国记者,因此也无法真正理解中国记者。他或许为对外新闻人打开了一扇西方的窗户,同时却又一厢情愿地希望中国记者抛却中国新闻传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第三种药方则是将普遍规律和中国具体情况相结合,采用中西方比照的中间道路,这是由曾供职美国合众社和《纽约时报》、后加入中国国籍的记者爱泼斯坦开出。他向新华社记者解释自己如何向外界介绍西藏时说到:“西藏过去是一个封建农奴制社会,我要写文章给欧洲人看(包括大多数美国人),我就要写出西藏的封建社会与欧洲过去的社会的对比。这个对比必须是我的读者比较熟悉的,是真正有历史价值的,而不只是一个字面上的对比。”爱泼斯坦在这篇中国报道中除介绍西藏情况之外,引用的欧洲资料包括:马克思《资本论》中封建社会强迫劳役的描述、大英百科全书中《农奴制》一章、欧洲第十世纪和第十三世纪罗马教皇与农奴的对话,他认为这样做才是有效的和可持续的沟通。“这些材料比高声说教和谴责更容易说服读者。他们了解了无可辩驳的事实所包含的意义之后,还可以去说服那些迷惑不解的读者。”

中国对外新闻人重新面向西方,发现了对外报道的多元方法,一种是从中国现实出发,把中国放置在特定的时空语境中,以相对化的眼光看待中国、报道中国;另一种则是从西方出发,接受西方新闻理念和操作技巧,用西方新闻业的现代性标准来衡量中国新闻业的发展阶段,以西方理想为中国新闻业设计发展道路;最后一种则是中西方对照的中间道路。在这多重眼光的注视下,新华社的对外报道重新获得西方媒体的关注,渐渐成为全球新闻信息流动与反向流动中的一股力量。

四、全球化时代的对外报道:以世界为方法,以中国为目的

世纪之交的技术进步加速了媒介全球化的进程,中国对外报道进入全球新闻传播网络中。延续着20世纪80年代把新华社建成“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世界性通讯社”的理想,新闻人提出“面向世界”的对外报道理念,“以遍布全球的受众为服务对象,用面向世界的理念贯穿新闻信息产品生产、加工、包装的各个程序,尽可能满足全球各地受众的需求。如果在新闻报道中丧失全球化视角,媒体就不能满足遍布全球的受众需求,就会丧失发言权和舆论阵地”。为了面向世界,对外新闻人探索出多种具体的新闻操作,诸如“三贴近”原则(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外国主流受众),“以人为本”(写好人的故事),“以小见大”(用小切口的故事来诠释大道理),“添加背景”(服务于外国读者更深层次的阅读需求),等等。

面向世界理应是面向世界中多元化的读者,然而中国对世界舆论格局的判断限制了自己对多元化世界的探索,人们发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媒体在国际舆论格局中的垄断地位没有改变。虽然我国对外宣传在局部和某些重大问题上有所突破和进展,我们在西方的声音有所增强,但影响力仍十分有限”。由此,所谓的面向世界,实质上仍然是面向话语权和影响力,是以中国为目的的。

在对外新闻人的自我意识中,西方是一个“巨大的他者”,表现为一种强大的现实压力和欲望,既规范又吸引着我们朝向他,使我们不断改造已有图式以适应其标准。然而中国的独特发展路径常常与西方话语产生紧张关系,也不能纳入同样的框架中加以解释,这就形成了自我讲述过程中的种种现实困境:一方面为了进入国际新闻市场,与全球主流话语接轨,对外报道采纳了以信息自由交换、私人权利得到保障、消费文化盛行等以西方现代性为核心的价值体系,但是中国特色政治和经济发展又难以完全在这种西方话语体系中得到合理解释;另一方面坚持中国话语表述又会遭到西方强势话语的歧视和排斥,中国话语表述背后的专业性努力被遮蔽,使得中西方媒体失去对话的信任基础。当我们自觉或者不自觉以西方为标准反观自身时,也就等于用自我规训的方式进行权力再生产,服从于既定的世界新闻传播秩序;而当我们坚持自我标准,打破西方新闻业树立的唯一现代性标准时,我们却又找不到可以对话的其他人。

因此,既有的对外报道理念已经不能满足全球信息需求,必须进一步改革,进入多元交流与互动的格局。2014年中国在国家战略层面提出了“文明交流互鉴”论,强调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推动各国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和相互信任。基于这一顶层设计,2016年新华社更新了对外报道的基本理念:“国家站位”(站在中国立场、传播中国声音、表达中国主张),“全球视野”(以全球视野挖掘中国新闻、拓展新闻信息市场),“事实说话”(转换报道思维,坚持多讲事实;直面敏感问题,客观报道事实;加强调查研究,深入挖掘事实;讲好中国故事,生动展现事实),“融通中外”(创新话语体系),“平等交流”(遵循信息传播规律和新闻认知规律,更加注重与受众的平等交流,要有平视的角度、平和的态度和平等的互动)。

相比此前的论述,“融通中外”和“平等交流”是顺应新时代对外报道需要而做出的观念更新,它表现出文化对话、交融互通的意愿,不仅意识到这个世界是由中国和其他国家组成的,而且意识到彼此应以平等交流的心态相待,寻求相通。“融”就是融合、交融,它表明中外之间存在差异,但并不要求消除差异、追求同一,而是承认差异甚至容忍由差异引起的误解,强调差异之间的融洽相处。“通”就是通达、沟通,相互来往而无阻碍,强调文化间的普遍交往和联系,向往协同。

这是一种“以世界为方法,以中国为目的”式的对外报道理念。所谓“以世界为方法”,就是用一种相对化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既不把自己的想法、观念强加于人,也不以任何单一视角看待世界,而是用多元主义的方法理解世界,用这种多元化了的世界的眼光看待中国。中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西方和非西方国家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对外报道需要展现的是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的中国,而非孤立存在、绝对特殊化的中国。“以中国为目的”,就是在以这种相对化的眼光理解世界之后,形成我们对于世界的多元认知之后,再回到中国,实现中国和世界的平等交流。“以中国为目的”,是以可沟通的中国为目的,而非狭隘的原教旨主义式的自我论证目的。

五、余论:中国与世界互为方法与目的

不论是从中国对外报道自身的发展逻辑来看,还是从中西方新闻人之间的互动来看,方法与目的都是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要达成某种目的必须使用与之相匹配的方法,否则就会陷入自说自话和自我封闭,方法失灵导致目的偏离;要采用某种方法就必须明确对外报道的目的,否则就是“为了方法而方法”,不问为什么要从事对外报道,甚至把中国本身抛诸脑后,迷失目的和方向,方法也变成了空架子。

理性的对外报道是,中国与世界互为方法。所谓方法,就是观察方式和提问方式。一方面,中国作为世界的一员,是以世界为方法观察中国的,这表现为积极参与全球议题,大胆吸收和借鉴西方新闻理念和技巧,充分顾及西方和非西方国家的多元视角,在报道中国问题时参照世界经验,把中国放在世界发展的历史背景下加以呈现,以世界为方法,就是以平等和开放的心态相互学习和借鉴世界文明。另一方面,作为后起的发展大国,中国在消除贫困、环境保护、人口老龄化等全球问题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解决问题的方式越来越具有方法论意义,以中国为方法,就是通过呈现中国语境和中国经验邀请世界共同思考全人类面临的问题,并以此鼓舞人类解决共同问题的信心。

中国与世界互为方法,同时也是互为目的。对外报道不仅仅是为了向世界论证中国、让世界了解中国,而且也是为了找到中国通向世界、和世界对话的道路,我们不是在世界之外,而是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在世界之中。对外报道的未来使命便是通过讲述自己引起文明和文化的对话,引起人类共同思考和探索至关重要的大问题,当我们交流和互动越多,世界也就会跟着丰富起来。这样的话,对外报道就可以从争夺国际话语权的无止尽斗争中走出来,从失语的焦虑中走出来,转向建构跨文化关系,从话语支配转向话语协商,从消除文化差异转向尊重文化差异,摆脱权力垄断和支配的逻辑,通过文明交流互鉴寻找对外报道改革的软着陆。不过,这一理念如何变成实践仍然有待进一步探索。

注释:

① 郭可:《当代对外传播》,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3页。

② 史安斌、张耀钟:《联接中外、沟通世界:改革开放40年外宣事业发展述评》,《对外传播》,2018年第12期。

③ 程曼丽、王维佳:《对外传播及其效果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3-84页;刘继南、周积华、段鹏:《国际传播与国家形象——国际关系的新视角》,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④ 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词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1901年第100期。

⑤ 郑观应:《郑观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1页。

⑥⑧ 陈衍:《论中国宜设洋文报馆》,载张之华主编:《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⑦ 王韬:《论中国自设西文日报之利》,载徐培汀、裘正义:《中国新闻传播学说史》,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第142页。

⑨ 艾北:《韦尔斯与〈续西行漫记〉》,载蓝鸿文、展亮、赵颐选编:《中外记者经验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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