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八股文批评述论
2019-02-20李群喜陈水云
李群喜,陈水云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一、融合汉宋与“文章之道与政通”:书院教育的实学导向
在儒学经世观念下,士子通过科举而仕进无疑是传统儒生的优选,国家通过科举选拔人才,士子通过研习儒家经典而得到个人学问、修为和能力的培养。“有清以科举为抡才大典,虽初制多沿明旧,而慎重科名,严防弊窦,立法之周,得人之盛,远轶前代。”[4]3149不同于明代书院多以学术讨论为主、以科举为辅,清代书院作为官学的补充则大多以科举取士为目的,各大书院以其自身特点为国家科举选拔、培养有用之才,普及平民教育,纠正科举考试的弊端,而书院教育之中又以八股文为教学重点[5]538-552。清代陕西各大书院在学术思想上秉承着关学张载的思想,既注重明道存心的心性工夫,又注重经世致用的实践精神[注]同为清代西安府盩厔人的李颙(1627—1705)言其学术理念为“明道存心以为体,经世宰物以为用,则体为真体,用为实用”。李颙推崇明代关学集大成者、关中书院创办人冯从吾(1557—1627),他言:“关学一脉,张子(张载)开发,泾野(吕柟)接武,至先生(冯从吾)而集大成,宗风赖以大振。”李于康熙十二年(1673)始主讲陕西关中书院,并立《学规》、《会约》,力图在书院之中重振关学,讲学为一时之盛。(引文见:李颙撰《二曲集》,陈俊民点校,中华书局,1996年,第149、181页。)。路德先后主讲陕西乾阳、象峰、对峰、关中、宏道等书院达二十余年,结合书院教学所阐述的八股文理念体现了融和汉宋之学而还归经世致用的实学导向。
我们知道清代文学与学术思潮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就八股文体言之,明人已造其峰极,而以内容关系学术者,则清人之八股文然也”[6]133,清代八股文与清代学术的汉宋之争也有着紧密关联。八股文作为代圣人立言的科举文体,在清代八股文批评史上即存在着义理与考据的不同,清代前中期汉宋各家面对时代各以其特色而呈现不同的理论主张:前者以宋学为旨归,以阐述义理为主,有人指出:“八比时文,是代圣贤说话,追古人神理于千载之上。”[7]612后者标举汉学,以考据入八股,如“阎若璩将明名家制义中错解题,误用事者,标为一帙”[6]147。路德论学以宋学为主,又注重以融合汉宋作为更为广阔的学术视野,并以儒者的担待意识强调经世致用在书院教学中的意义。
首先,从学术理念与时文写作的角度,路德主张义理阐释和训诂注解并重。以《论语·乡党》一篇为例,路德认为:“时艺之遵朱注,功令也,而《乡党》文不然。《乡党》一篇,大而朝庙宫庭,细而饮食服物,无一事不资考据。”[8]科举八股以朱注为取士标准,然而《乡党》一篇记载孔子言行举止、日用起居乃至宗庙祭祀等礼节,以此显现其中礼法的政治伦理内涵,即所谓“盛德之至,动容周旋,自中乎礼耳”[9]117,然而对于“盛德”内涵的理解需建立在对于礼法名物的确切理解上,故需借助考据。“朱注阙如,非朱子之疏也”,路德认为朱注中缺少考据并不是朱子之疏漏,而在于汉宋之学的学术旨趣不同:“汉唐笺传注疏多考证制度名物,宋儒则专言义理,发圣学之根本。”[8]汉学重于制度名物的考证,宋学重于圣学义理的阐述,但是举子在学习时需要对于文题之意的内涵有确切把握才好进行写作,否则“考据不确,则题解不明,虽名手无从下笔”,所以考据应作为义理阐述的补充,在文章写作中应以“说理”与“考据”并重。其次,在文章风格上,“但以语录为文,虽说理极精适,形其陈腐耳。但以考据为文,虽数典极博适,益其汗漫耳。”纯以义理为文,或失之陈腐,纯以考据,则失之汗漫,均有失偏颇,所以唯有“求理于心,运典以才,斯为得之”[8],义理与考据相互资取才是八股文写作的可取之道。再次,融和汉宋也是结合当时书院教学的实际需要:“书院之有讲堂也,为诸生听讲而设也。讲者难,听讲尤难。讲性命者,人苦其幽深;讲经术者,人议其迂阔;讲名物象数者,人且惮其璅屑繁重而不欲听。”[10]对于举子来说,宋学主讲天人性命,难免苦于幽深难懂,汉学主讲名物象数,则又显得繁琐细碎。“精深之理不就浅近处言之,则精者深者终不可得。”对于主讲者来说,无论宋学或汉学的教学均不应高谈阔论或泥古摘句,而应从举子能够理解的角度深入浅出、渐次深入地予以讲授其中内涵,所以路德说:“余之论文必求其是,必核其实,不敢沿讹袭谬,务使人闭户殚精以精其业,凡以去其苟且而已。”[10]后人总结路德在书院讲论八股文的宗旨道:“讲论文艺以经训传注为宗,力挽剽窃空疏之习,备见传刻各文批评论著,谓自有制艺以来,无其精审。”[11]这指出路德融合汉宋以求准确阐述圣人义蕴的书院教学风格,力求将学问落到实处,以此纠正剽窃空疏的时文风气。
同时,路德在多处提到“肄习既熟场”的理念,把书院学习训练当成科场来看待,指出:“肄习诗文,本欲磨砺成材,功归实用。”[12]科举应试为当时举子仕进必经之途、“实用”之阶,关系到士人的前途,所以路德认为,“一试不得,致务终身,所关非浅”,“若场中偶有此失,便断送一生课第,其为害不更深耶”[13]。从培养和选拔人才的角度,“肄习既熟场”即将八股文训练与日后为官从政的培养联系在一起。“今日之士,即异日之官,即不尽为官,亦乡闾之所矜式,子弟之所则效。”今日士子将为明日朝廷官员,即使不尽从政,也是地方上学子所效仿的对象,所以尤其需要注重对待为文的态度。八股文体虽小,但可以小见大,路德认为于此小事贪图捷径、苟且了之,他日处理政事的态度也必然轻率。他针对当时八股文的不良风气而指出:
士多喜剽窃,余则严禁之,多思幸获,余则杜绝之。剽窃幸获之心,何心也?茍且之心也。读书茍且者,其立身也鲜有不苟且者矣,作文苟且者,其处事也亦未有不茍且者矣,苟且之心生则士习坏,茍且之心去则士习端[10]。
剽窃之习、苟且之心若在读书作文是如此,其立身处事鲜有不如此。路德从推回到“取士之本意”上面来批评八股文风中剽窃、模拟的流弊,“剽窃者不廉,倚傍者鲜耻,为人如是,人必恶之,为文如是,人反喜之。”剽窃模拟之文看似辞藻华丽,终不是学有所得而来,没有圣学义蕴的内涵,对于这种八股文写作的捷径,路德认为:
揆诸开科取士之本意,果有合耶?否耶?孔门四敎文先于行,而同归于忠信。作文不尽心者,其人必不忠。无而为有,虚而为盈,自欺以欺人者,其人必不信。文不伪而行伪者有之矣,断未有文伪而行不伪者也[14]。
学校要把提高教学质量作为学校发展的首要任务,狠抓课堂教学改革,提升教师的专业技能,做好教学的评价及激励机制。家长应给孩子创设良好的家庭环境,重视教育,关注孩子的成长。社会也应转变教育评价体系。期待在学校、教师、家长、社会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使边疆贫困地区高中思想政治课堂教学效率发生质的飞跃。
宋代程颐曾解释“孔门四教”道:“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9]99路德也认为儒者之“文”与“行”共同以“忠信”为本,同时“文先于行”,所以士子从读书作文开始就应力求真诚、切实,这才是国家开科取士、选取人才的本意。
在路德看来科举取士的八股文章与为官从政的经世致用是相通的,他从“肄习既熟场”的角度指出“文章之道与政通”[15]。八股文写作并非形式上的空套模板,而是体会圣贤义蕴的实在处,如此才能从八股文章走向经世致用。在路德为一系列士人时文集所作的序言中,他所反复推崇的即是时文与政事具佳的人格形象,比如在《求益斋时艺序》中赞誉是集“太守有是文,固宜其有是政也”[15],并且路德反复言及“以文卜人”的概念,即通过士子文章观察日后为政之才的拙劣。在路德的八股文批评中,更是将清代开国状元傅以渐作为八股文创作典范和理想人格来推崇[注]傅以渐(1609-1665),字于磐,上东聊城人,顺治三年(1646年)一甲一名进士,清代第一位状元。他有政事才,深受顺治帝重用,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又工诗文,有《贞固斋诗集》。其生平传记见《清史稿·列传二十五》《国朝耆献类徵初编·宰辅三》《汉名臣传·卷十》等。。在《贞固斋应试文序》中,路德除了着重阐述傅的“半生不遇”,并对于其后来入朝为官,扭转时代风气进行了浓重渲染,谓其“如朝日始出,万象为之一新”。路德认为傅以渐的半生不遇正是“老其才,邃其学,练达其识,以为兴朝之用”[16],所以之后其文纵横捭阖,“论则上下古今,纵横变化,凡所欲言者,无不言之策,则经经纬史,润以英辞。任举一篇,皆可作名臣奏议,读非复故纸堆中所有。”[16]路德指出其文章言人所不敢言,为官能为民解忧,所以路德说:“积水不厚,则负舟无力,干镆不藏,则鋩刃易钝。况科名轻重,视乎其人,其得之也易,其用之也立。”[16]学有所得才能学以致用,磨砺成才才能经世致用,所以路德强调在书院教育中,应将文章学习训练当做将来为官善政的基础来认真对待。
路德在书院八股文教育中注重融合汉宋,“言学言理,切近踏实,一无门户标榜,志行道力”,主张以考据典故资补义理阐释,同时“贯通经史,证明时务,以为康济”[17],以修身体道、经世致用为教学宗旨,以安民济世为志向。后人记载举子从路德门下授业而为官的情况道:“门人登科者数百人,任京外各职者百数十人,凡农田、水利、盐漕、河海、牧令政事,无不切为讲示,尤以砥砺廉隅为当官之本。”[11]其中阎敬铭作为路德门生更是以其为官耿介、善理财政被称为晚清“救时宰相”[注]阎敬铭(1817—1892),字丹初,陕西朝邑人,16岁时与其弟阎敬舆授业于路德门下,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中进士。他善理财政,被时任湖北巡抚严树森称为湖北贤能第一。后阎敬铭任户部尚书时,主管财政税赋,令出必行,且文武兼备,参与平定晚清捻军叛乱。(参考《柽华馆文集·序》《清史稿·列传二百二十五》)。
二、“文人之心”与“静以待时”:创作主体的性情涵养
上述路德在书院教育中倡导实学并指出“文章之道与政通”的八股文理念,而士人为官与为学的内涵统一即是科举取士的用意所在。“国家以经义取士,将使士子沉潜于四子五经,阐明义理,发其精蕴,因以觇学力之浅深与器识之淳薄。”[18]1044路德指出主体心性是为文与为官的相通处,创作主体的性情涵容是书院教育的实学导向体现在八股文写作中的主体诉求,涵养性情所体现的真实表现在作者在对于八股文题中圣人立言义蕴的领会,举子在八股文学习中应树立志向,涵养性情,方可为日后长久之用。
路德认为八股文章同样表现文人心性,并且与从政之心相通,文章写作与作者的性情怀抱相表里:“文人之文,文人之心也。作文此心,作吏亦此心。”[19]首先,科举以八股文优劣作为考核能力的内容之一,士人凭借科举入仕,而为文与为学的矛盾时常出现:“国家以文章取士,将以储政事才也。而文士登仕籍者,或竟不达于政。岂为文一心,为政又一心哉?”路德认为这种矛盾实则在于主体心性层面的培养和考察出现偏差。汉代扬雄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20]97书画为心灵情感的外在表现,形之于外的艺术体现创作者的内在修为。“夫文章者,艺事之至精;而八比之时文,又精之精者也。”[7]93-94八股文作为一种精炼的文章形式,须内有所得而下笔为文,“文章者,有象者也,得之于心而书之于纸”[10]。所以八股取士,应注重对于士人文章内在心性的考核,“当因文以求其政,因政以得其心。若但于言语文字间求之,犹求马于堂肆也夫。”[15]透过文字审视士人的心性修为,而不是仅仅停留在文字藻饰的层面。当时举子有以熟读和套用八股模板作为科举考试的捷径,“以读书为迂,涂以读文为捷径,以能套文者为利器”,表现于八股文中心性内涵的不足即在于对儒家经典不能反复研磨。路德在古文上也指出不可只读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而已,而需要“游其源而扬其波”,向上求索儒家经典的本源从而体会古文的流变之机,“善学古人文者,不学其文,而学其文之所自出。八家之散体文,古文也,专学八家者,则优孟之矣。”[21]在八股文学习中不读书研理而只是以熟读八股范文,造成文章“有枝叶而无根柢,多外貌而少内心。终身役役,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这种舍本求末的八股文章,造成的结果就是文章徒有其表而缺少内在心性层面对于儒家精神的涵养。
其次,通过八股文的训练所达到主体性情的涵融乃是人心趋于道心的自然体认,路德从此角度提出“心”与“神”的理论概念。本源心性需要涵养、省察方可灵动,同样具有神韵的文章才是好文章。“人惟一心,心所藏着神,善藏则神全,神全则用不匮,安有通于此而窒于彼者。”[15]文人心性的不断完善在于“神全”,善于存养则用之不匮,所以路德说:
凡为文必达于理,必揆诸情,必因其势,必会以神。言理而不契以神,其为文也迂,其为政也亦迂。言情言势而不浃以神,其为文也駮,其为政也亦駮。神之所至,众美随之,方其为文而政在是焉。国家以文章取士,将以储政事才也,其取焉而不得者,乃文士操术之误,亦鍳裁者未得其真耳,得其真则文章政事并为一途矣[15]。
文章需要通达道理、揣度情感、顺应文势,这些又都需要有“神”作为根本。缺少神韵的文章显得道理迂腐,情感内涵也与文章气势忤逆。反之具有内在性情的灵动表现为文章则有美感,也体现在处理政事上的才能卓越,这也是考核八股文章与选拔政治才能的真实所在。
路德又从文艺心理上指出创作主体与八股文题所含圣人立言义蕴相契合的状态:“每拈一题,凝神以思,领取立言者之神虚,而与之委蛇。枢机方开,物无隐貎,尺纸寸管,称心而谈。”[15]写作者面对八股文题,让主体精神趋于虚心、宁静,排除外在的干扰和自己的主观成见,从而对于文题进行酝酿构思,领会圣人立言的旨趣,如此感应会通之后下笔为文才能运用自如,如此才是领会八股文题的神理。如同作画中讲“解衣般礴”(《庄子·田子方》),作文章中讲“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藻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创作主体处于虚静状态下,对于自然万物有一种整体的直观从而把握其中精微妙理。如同有学者所论述道:“精神之虚静,并不意味着精神空无寂灭、凝然不动,相反是要以静制动、以虚制实,让主体精神不为外物所干扰,在役使天地间万物的同时保持独立自足、主动洒脱。因此,虚静状态下的主体精神反而享有极大的能动性、自由性和超时空性。”处于虚静状态下的主体精神与天地万物趋于本体意义上的融通。“神即心或精神在忽然的感应会通间与本体相通,于是彰显朗照无形之道。人对天地万物精义的把握,也要经过感应会通这一重要契机。”[22]91-94这种主体与自然融合契机的把握,体现在八股文写作中则是创作主体对于八股文题的凝神构思,从而得文题之真。路德从审核八股文题的角度为辨别文章真伪指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其言:
然则何以核之,核之以题而已。大抵因题作文者,真;舍题觅文者,伪。得题心者,真;摹题面者,伪。真者,心入题中,而力余于题外。伪者,心浮题外,而力困于题中。或貌合神离,或语多意少,或外强中干,或有理无法,或有法无理,或有笔无墨,或有墨无笔,或有色无香,或有音无韵,凡若此者皆伪也。非剽窃而得,即倚傍而成也[14]。
路德认为大凡抓住文题作文者真,离题作文者伪。同时为文的真实又表现在抓住了题目的关键处,使得文人之心与文人之文相契合,反之则只是描摹题面而对于出题的真实内涵没有领会,导致行文无法施展,并指出后者因为对于出题本意的不清也大多“非剽窃而得,即倚傍而成”。晚清刘熙载在其《经义概》中也说:“文莫贵于尊题。”[23]822八股文作为一种科举考试的功令文体,准确把握文题对于文章写作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科举考试中,为了防止考生猜中题目或套用模板,八股文题的类型也是多种多样,卢前先生在《八股文小史》中列举出四十余种八股文题,并称许路德在八股文程式理论上的详尽之功:“所举四十种,文格犹未能尽。盩厔路德利《仁在堂时文》所论作法最详。”[6]101晚清张寿荣根据散在路德文集中论述八股文的程式理论,分类辑录汇编而成《仁在堂论文各法》一书,使得“各题亦以次附存,若纲在纲,有条不紊矣。学者之阅是编也,知一题有不可易之法,一法有不容混之题”[24]。可见路德在书院教学中注重从八股文章结构来把握文题本意从而辨别真伪的意识。作文之优劣可以见出为政良拙,主体性情的涵养即是国家“以文章取士”“储政事才”所需要考求的“真”,这种真实即是文章与政事统一的根本。
同时,这种本体论意义上虚静通神的境界又不是偶然侥幸所获得,路德认为士子在书院学习中不可作没有实在内容的文章以求侥幸,而应该反复磨练,涵养性情,养成真才实学,以待为文与为政的长久功用:“士生文治昌明之日,但当勉为真者,静以待时,无作伪以求幸获,则庶几乎其可矣。”[14]天下万事万物纷繁复杂,然而其中的关键处只有守持平静之人才可明辨是非真伪,“燥人视之而弗见,惟静者审察而得之”,“当时惊以为神,而不知非神也,静也。”[15]所谓“神”即主体对于客体观察、体会入微处的妙合,而这种妙合在于主体心性层面“静”的工夫使然。文章写作同样如此,透过摒除人心私欲的杂念从而达到对于道心的体认才是为真,此非居静涵养不能为。朱子论学以讨论天理人欲、人心道心之说,皆为指明心体,“人因赋有此心体,故能到达心与理合、人与天合之境界”[25]103,并指出以主静、主敬为涵养工夫:“涵养持守之功继继不已,是谓栽培深厚。如此而悠游涵泳于其间,则浃洽而有以自得矣。苟急迫求之,则此心已自躁迫纷乱,只是私己而已,终不能悠游涵泳以达于道。”[26]205通过不断涵养、省察的工夫,以形气之私还归性命之正,才是立身修道之本,躁迫纷乱、急功近利反而适得其反。路德说:“寡余之教人,必层累曲折而后成,非殚思毕虑、经年累月不能有所得,其见功也缓,其用力也多。”[27]只有通过经年累月的苦心经营,才能对于文章之道的精微处有所领取,敷衍为文者看似简单,反而因为中无所得而处处遇到阻碍,所以路德说:“所谓难者,非终难也。所谓易者,乃无往而不难。”[27]针对“真伪相杂”的情况,路德认为走捷径以获取功名的人只是得一时一人之喜,而务求为学根本的人始终保持着对家国的担待意识,如同路德所推崇的傅以渐一样,磨砺成才,归功实用,玉汝于成。
李元度说:“(路德)行宜为文名所掩,其诗古文又为时艺试律所掩。”[28]1806阎敬铭也说:“先生(路德)修身体道之实,顾以文名而掩。”[17]他们均指出路德为学为文内涵于自己的性情修为。以此推己及人,阎敬铭认为:“先生教人以不外求、不嗜利为治心立身之本”,“尝自言不为钟而为铃心,良苦矣。”[17]路德后期因眼疾不复为官,在陕西各大书院传道受业,虽甘为“铃心”,然讲学之风影响深远,曾国藩曾经在家书中对其子曾纪泽、曾纪鸿言及:“屡闻近日精于举业者,言及陕西路闰生先生(德)《仁在堂稿》及所选仁在堂试帖、律赋、课艺无一不当行出色,宜古宜今……见其所著《柽花馆试贴》,久为佩仰。”[1]426
三、“清真雅正”与“理实气空”:八股文体的体用阐释
清代自雍正朝始就以提倡“清真雅正、理法兼备”作为八股文的衡文标准,之后通过方苞评选的《钦定四书文》进一步充实其内涵,并得到四库馆臣的认可,一直延续至晚清[注]清初方苞言:“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即翱之所谓‘创意’也。文之古雅者,惟其辞之是而已,即翱之所谓‘造言’也。”结合唐代李翱所提出的“创意造言”,联系其古文“义法”“雅洁”说,方苞指出八股文的义理内涵与文法修辞互为表里。四库馆臣评价《钦定四书文》言:“是编所录,一一仰禀圣裁,大抵皆词达理醇,可以传世行远。”即从“清真雅正”的标准肯定其评选“词达理醇”的内涵。(见方苞编:《钦定四书文校注》(原书凡例)、(附录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王同舟等校注,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046页。)。路德认为主体性情的涵融具体落实到八股文体上,既须维护传统“清真雅正”的文体规范,在此基础上又须随着时代风气的变化而与时俱进,以读书研理为体,结合行文用笔的高妙为用,依体起用,体用不二,从而呈现出“理实气空”的高品质八股文。
在清代八股文史上,路德自己的八股文创作以对于“清真雅正”标准的维护而呈现出才学兼优、严守功令的特点[29]614。这种特点也同样体现在其八股文批评上。路德认为:“清真雅正,时艺之体,本如此,余之论文亦岂能外此四字。”他进一步对之阐释道:“条埋(理)井井,不杂一物谓之‘清’;一题一文,不可移置谓之‘真’;诵法古人,不随流俗谓之‘雅’;范我驰驱,不为诡遇谓之‘正’。此非才人学人不能兼也。”[30]八股文章应该脉络清晰,内容切合题意,阐述圣人义蕴,而又以规范才学而导归性情之正,并且路德认为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能够兼顾这四个方面的内涵。
路德从维护“清真雅正”的衡文标准指出当时八股文风的两种弊端:其一,才学显著的人往往由于“恃其才学之过人,不循绳尺、不趋风气”[30],所以才学越高反而与科举取士的标准格格不入;其二,才学平庸者往往因为畏难而不能做到八股取士“读书立志、研精理法”的内在要求。前者为文的弊端表现为:偏好书卷气所以文章中多有“僻字”“奇字”,偏重才气则易流为“诞怪”“谬悠”。此两种用为科举八股文难免会引起考官的阅读不畅,所以路德认为应将才气、书卷气规整而转化为一种“平正”“清空”的文章风格。而后者为文的弊端则是因为才学本身不足,故而“学平正不得则失之庸,学清空不得则失之陋”,文章和才学本身贫瘠之人也不是科举所要选取的人才。路德对于前者有才学的人因为文章风格不合八股文体要求而“困踬名场”尤为痛惜,“才人、学人,世之宝也,国之器也,不收之而弃之,此岂造物之心哉。”[30]他并指出这不是时代风气使然,而在于他们自己不能抓住八股文体的内在要求、体会时代风气的变化使然。
路德辩论到他并不是以八股文体规范来排斥才学,“以无书卷为清真,以无才气为雅正”,相反八股文的习得需要善于读书才能理法兼备、辞气新颖,“作文必先读书,善读书者,其见理也明,其用法也审”[27],并且指出清空的八股文风是以典雅平实的内容为基础,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可在八股文中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从而达到科举取士应有的效果,“先辈论文皆尚典实、忌空衍,俾才人学人售其所长。”[31]路德在书院讲学始终坚持“以读书为本,以研理为宗,以法律为门,上溯古文以增其笔力,旁及诗赋以发其才思”[27]。对于八股文来说,不变的是“书理”“文法”“经籍”“笔力”的文体内涵,并且需要结合古文、诗赋等多门学习,“此四者,艺之所以为艺,终古不变者也”。只有在掌握八股文体内涵的基础之下才能适应不同情况而做出变化,“得其所不变而后能善变”,即从有法与活法的角度,路德认为文章应先求有理法,再求活法,活法应该以理法醇正、严谨为基础,“作文先求谨严,到谨严后须学奔放,极奔放处仍不失为谨严,方为合作。”[31]八股文又称为“时艺”,如同“六艺”一样“艺非才不能,非学不得”,八股文同样需要通过读书积累才能抓住其不变的根本。路德对于“时”与“艺”的内涵解释道:“风气不变,吾亦与之不变。使风气旦夕立变,吾有不变者。存静而观之,亦即随之而变矣。此余所谓艺也,即余所谓时也。”[30]这种以不变为本、以变为用的“时艺”才是路德所推崇的文章标的。
八股文既应守持读书研理的根本又能够有所变化,同时既应注重外在文法的华丽又能还归内在义理的醇朴,“善为文者,守其正而参以奇,雕以华而归于朴”[30],反之有所偏重则易产生流弊。路德以“内功”与“外功”的概念指出外在的文法与内在的理气应当相辅相成,并且指出只有做足内在工夫才能生发出外在的华采,从而做到内外兼备[31]。首先,“何谓外功?曰:词头也,词调也。”八股文作为功令性质的科举文体自有其程式规范,每股多用一些固定虚词作为开头,并且在格律上有其相应的声调。然而高品质的八股文绝不仅仅从形式上下工夫而已,“词生于意,调生于笔。不能用意,安能生词?不能用笔,安能成调?”路德认为,“词头”的使用源于其内在的思想义蕴,“词调”的妥当在于文法高妙。其次,“何为内功?曰:理;曰:气。”即士人通过读书研理所得的义理内涵和涵养性情所表现出来的才气。“意生于理,笔生于气”,“用意、用笔仍不外积理、养气,理深则意多,气盛则笔强。”有了义理把握的夯实才能够更好地理解文题所指的立言大意,性情涵养愈加深厚,文风才能够更加强健有力,并且路德认为偏于“外功”或“内功”均有其流弊:其一,“专用外功,则食人余唾,绝无心得,虽字句稳妥,声调和谐,终与自家无干,有志者不为也。”偏于外在文章格律,虽然词调和谐工整,然而读书研理不足,从而缺少主体性情的内涵;其二,“无外功则字句不工,声调不响,或失之孤高,或失之汗漫,或失之粗豪,虽理明气足,终不得为佳文。”不具备八股文法要求,不仅不合功令,而且不能将主体才情落实于八股文章之中,从而出现“心中之文虽极得意,纸上之文终难愜心”[32]的情况。路德认为“须知内功、外功,两路仍是一路”,以外在的文体法度表现内在的主体才学,从而使得内在理气与外在词调融为一体。
八股文写作中,内在的理气转化为外在的词调在于“用意”“用笔”,“文章一道,以能用意、用笔者为上”[33],以主体的灵动体会文题的理趣,以文笔的高妙表现出文章气韵,“思欲其灵、笔欲其活。无理则不灵,不灵则无思;无气则不活,不活则无笔”,具有“理实气空”内涵的文章才是高品质的八股文。路德曾以讨论“思路”和“笔路”来描述审题构思时意趣盎然和下笔行文时行云流水的美学境界:
始得一题,怳惚杳冥,听不以耳,视不以目。冥搜者久之,目若有见,耳若有闻,窊隆隐现,六通四辟。遇山开径,临流架梁。靡幽不探,靡高不陟。纵步所如,独往独来,灵境照曜,乐哉斯游:是曰“思路”。圆中规,方中矩,直中绳,句中钩,吾意所向,全神赴之,神之所为,吾莫能助之,恶乎御之。缓步疾趋,方趋忽止。时而迅厉也,若骐骥之骋长坂,鹰隼之下层霄。时而便嬛绰约也,若游丝之袅晴空,微风之皴细浪。听之有声,望之有气,齅之有香,读之有味,而索之无迹:是曰“笔路”[33]。
就“思路”而言:首先,对于文题义理的应有内涵从各个角度去运思,此即由“怳惚杳冥”到“冥搜”的阶段。其次,进而体会“一题有一题之文”的圣人立言神理,充分把握文题内涵,无往不至,达到“灵境照曜,乐哉斯游”的精神境界。就“笔路”而言:首先,以主体精神全神贯注地捕捉文题理趣,此即“吾意所向,全神赴之”,进而抓住文章的气势和行文的脉络,下笔时挥洒自如而又理法井然,达到“听之有声,望之有气,齅之有香,读之有味,而索之无迹”的文章妙境。“诠题以切当为主”,“行文以空灵为妙”[31],审题时从文题内外上下来观察思维从而准确把握内在义蕴,行文时又能够透过一层将文题神理表现在文章的气韵上,而路德认为这些都源于读书研理的实在工夫。顾随先生说:“天地间事物,实用中必有美观,美观中必有实用,文章中言中之物——内容,物外之言——文章美。”他进一步指出:“美观越到家,实用成功也越大”,“美观、实用,得其中庸之道即生活最高标准。”[34]文章内容越是深厚其所表现出来的审美境界也越高,反之审美境界越高也越能体现内在义蕴的精醇,两者相辅相成。如同上文所述“内功”与“外功”的统一,“思路”与“笔路”相互融合才能写好八股文。
路德在其八股文批评中以一派鸿儒的气象,倡导“学以致用”的理念来定位书院教育,并且强调八股文以涵养主体性情为日后从政为官的基础,针对八股文风流弊,既注重维护“清真雅正”作为八股文体的衡文标准,同时又明确知时而变的主体能动性,并且在八股文程式理论方面提供了一套切实的学习次第和章法,在实践中形成的理论特色使其在清代中晚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