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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长篇小说《匿名》里的现代乡愁意识

2019-02-20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王安忆现代性时空

王 梅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王安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享有盛名的作家。有人认为“在文学史谱系上,王安忆是海派小说在80、90年代的最大代表,同时又是无论在艺术成就还是表现社会的宽阔度上远远超出了张爱玲的都市题材的集大成者”[1]。《匿名》被认为是一场文学的实验。正如陈思和说的那样:“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抽象,几乎摆脱了文学故事的元素,与其说是讲述故事还不如说是在议论故事。”《匿名》试图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个路数的。这是王安忆在创作上的一次挑战,是一次冒险,在原有的王氏创作特质基础上,王安忆继续以小人物甚至是颟顸人物作为她的主角,她让一个原本生活在现代文明世界中的人,被错误绑架进而被抛弃在废弃荒芜的大自然里,在长时间脱离文明世界以后,看他如何生存和二次进化,这是一个从野蛮到文明的二次进化的过程。小说中的颟顸人物诸如哑巴、麻子、敦睦、白化病少年等,用他们独有的视角和方法与大自然进行沟通,他们有属于他们的文明。

目前,学界对《匿名》的研究主要是从小说的修辞手法、叙述技巧、身份存在问题和创作背景等角度进行。张新颖介绍了王安忆创作背景以及《匿名》和王安忆前期作品的相同点和区别,也揭示了王安忆的创作意图[2];钟媛分析了《匿名》中三重叙事空间的运用,解读小说中的时空隐喻[3];王光东、郭名华从小说中的人文关怀角度分析《匿名》,认识到了王安忆追溯传统的生活方式,解决当下生存困境的企图[4]。但是很少有人从“现代乡愁意识”角度进行论述,本文主要通过对《匿名》进行文本分析,区分乡愁与现代性乡愁的区别,发现小说中的现代乡愁意识,解读现代乡愁意识在王氏作品中的继承和延续。

1 现代性乡愁中的情感表达

1.1 乡愁

在西方的古典思想史中,“乡愁”即为nostalgia,另外的含义是怀旧。(nostalgia译为乡愁或者怀旧,这里统一译为乡愁)。西方的古典思想认为乡愁(nostalgia)和忧郁症(melancholy)以及四种体液说(胆汁质、多血质、抑郁质、黏液 质)有联系 ,学者们认为乡愁和忧郁症都对人的肉体或精神上的某种“病态”的描述,并且这种“病态”具有相似性,都暗示出人对现实的敏感以及人的道德价值观念的多样性。

从西文词源学的角度来看,乡愁(nostalgia)一词,源于两个希腊词根nostos和algia,nostos,是回家、返乡的意思,algia则指一种痛苦的状态,即思慕回家的焦灼感,暗含了乡愁产生于时间和空间上的远离。1688年,瑞士医生J.霍弗尔把这两个词根连接起来,首次铸造和使用了nostalgia一词,专指一种众所熟悉的、痛苦而强烈的思乡病,主要用在那些服务于欧洲统治者军团的、为自己祖国而战的瑞士雇佣兵身上,主要是指一种病症。霍弗尔医生进一步探究了思乡病形成的生理机制,认为其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轻快精神经由中脑纤维的持续运动。而中脑中仍然黏附着关于祖国思想的印痕”,所以认为乡愁是一种生理病症,乡愁在词源学的意义上独立出来。 一直到18世纪的启蒙运动时期,其他种类的语言也出现了与nostalgia相似意思的专用词,如德语中的heimweh,英语中的homesick—ness,以及法语中的maladie du pays,都是指一种病症。 1731年,另一个德籍瑞士医生J.史奥尔希才从物理学的角度揭示出nostalgia病产生的诱因,认为乡愁产生于空间上的远离。1779年的卢梭分析牛铃效应已经开始发掘nostalgia病理的心理反应,从心理情感去了解乡愁。

乡愁经历了一个从生理病症到心理情感再到精神家园的向往的转变过程,当下文学创作中,乡愁经历了从传统乡愁到现代性乡愁的演变过程。

1.2 乡愁中的故乡

传统的故乡一般偏向于对具体生长地的怀念,以及由此引发的精神寄托。更偏向地理学和空间意义上的故乡范畴,是客观存在的有具体的怀念环境的。现代故乡,更多的怀念的是理想化的生活环境,是人加入现代体验的一个不真实的镜像。

现代的故乡有四个相互关联的角度来解读[5]:从情感角度看,首先是个人体验对立式的对比,让人的意识里有故乡的概念,如城∕乡、现代∕传统、新∕旧、过去/现在等。从心理角度来看,现代性乡愁中的故乡不再局限或者特指具体地理意义上的曾经居住地,或者空间意义上的故乡,而是个体在现代生活中从多个角度的感知、体验和对比进行思考、异化,一定程度再创造的一个精神家园,有一定的虚构成分,受个人主观心理构建的影响。从自我认同的角度看,现代乡愁中的故乡由地理空间位置变成受现代个体主观心理影响从而可以构建的镜像,那么这个受主观影响构建的镜像就反应了现代个体的自我认知,对个人身份、存在的思考,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类问题的解答。从精神归依的角度看,现代性故乡是现代个体结合现代生活体验后对故乡的一种精神重建,寄托着现代个体对理想的生存状态的一种憧憬和想象。所以,现代性故乡也隐含着现代个体对当下生存环境的关注和不满。

1.3 传统乡愁和现代性乡愁

对现代性故乡和现代性乡愁的定义:现代的故乡已不止于人生那个“最初的时刻”和“第一的哭处”,那个真实的时间和空间已经被内面化、情感化、精神化。换言之,乡愁书写已成为一种情感和精神建构——书写乡愁就是发现故乡、建构故乡[6]。现代性乡愁的书写不是对过去具体时空的真实呈现和完全的认同,而是加入现代性的思考和感悟,进行理想化,所以现代性乡愁是一种反乡愁的乡愁。乡愁是一个向后看的一个姿态,而现代性乡愁建立在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之上,所以现代性乡愁有一定的反现代性特征。

王安忆认为乡愁主题是作品《匿名》中,作者特别想表达,但是读者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她说:“他们的表象,不管底下是什么,至少有一个常识性的,就是乡愁,都是离乡的人,他们都不喜欢自己的家乡。”[2]在对话中张新颖将其概述为反乡愁的乡愁。在这里,乡愁的意义即是现代性乡愁。

2 乡愁意识的时空构建

海德格尔在哲学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提出:“文学必须以语言符号呈现人类在现代性变革之中的时空体验——其中时间不是线性的绵延,空间也不是方位的拓展,而是一种与人的生命状态、精神体验、文化历史甚至宗教观念紧密相关的复杂织体。”[3]现代性乡愁是现代个体在当下生存状态下,结合个体体验感知而进行的反乡愁式乡愁的书写,在《匿名》的现代乡愁意识下,作者对时空的处理和作者的表达意图是相辅相成、相互交织的。

现代性乡愁通过想象和回忆虚构一个故乡。王安忆将虚构与想象内化在本人和作品人物的回忆中、内化在乡愁书写中。小说中林窟、九丈、柴皮这些地方是作者母亲茹志娟生活过的地方,茹志娟对这些地方的短暂繁荣的景象做过记录。后来王安忆追寻母亲的脚步拜访这些地方,发现母亲笔下的这些地方有的已经荒弃,有的已经被树丛掩盖。这些地方承载着母亲的青春、母亲的情感。王安忆在后来又写过两篇散文来记录自己的游历过程。在这两篇散文里,王安忆写了很多东西,留有很大的空隙。所以作者通过想象和虚构把《匿名》放在括苍山背景中,把林窟、九丈,柴皮这些地方写入小说,并且写出了这些地方红红火火热闹的生活,写出了一代一代人的生活变化,最后林窟最后一户人搬出大森林,进入平原生活。

而在《匿名》中,作者通过想象和虚构,还原了这些地方由古盛到今衰的进程,构建了一个发展着前进着的时空。 乡愁是通过回忆和想象,将时间空间化,打破时间的单一进程,并且弥合了时空距离,填平精神和情感鸿沟。

老新游历的文明的罅隙之地,是作者有别于当下现实生活的理想乌托邦。

2.1 时间在空间中流淌

《匿名》中,王安忆将时间的流淌放置在各个统一的空间里。

作者在描述不同小人物的故乡时,一是由当下时空的景物联想到故乡,对时空的处理,使其具有连续性,如二点两兄弟到达林窟然后在回忆起往昔的生活变迁,从凋敝到简单繁荣,双亲离世,族人搬出,作为最后一户搬出的人在平原上的当下生活。时间在林窟这个小空间里流淌。二是由回忆引出故乡造成时空上的断裂。如鹏飞忆起故乡,犹如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时间可以去具体追寻,也没有具体的时间起始,与他当下所处环境的时空是断裂的,但是他所回忆起的故乡却依然是在文明的边缘里不断前进的,在他回忆中的那个小空间里,时间还是在慢慢的流动的。乡愁是对具体时间空间的怀念,现代性乡愁,具体的时间空间在丧失,文明的进程使其无迹可寻,如林窟的变迁,人类的文明痕迹被自然数年就掩盖了。所以现代性乡愁更抒情,更惋惜故乡,更加虚构化,如鹏飞、麻和尚、哑巴、敦睦的故乡是与当下的空间分离的,无迹可寻的,时间在不同的空间里流淌,他们故乡是逝去的。老新的故乡上海都市是小说里有具体的空间位置的,在时间上与小说主干是一致的,但是老新是没有记忆的,所以记忆上的缺失使老新的故乡和当下处在不同的时空,而时间在不同的时空里进行着,老新在自己的空间里从被绑,被弃荒林,山里失火逃出,进入福利院接触到不同的人,找到家人,庆祝时落水进入另一个空间,妻子杨莹瑛从丈夫失踪通过蛛丝马迹寻访不同的人进行寻找,到申报人口失踪,女儿寻人,求神问佛到收到消息、DNA配对成功、定日期接人。

2.2 多维度的时空转换

在《匿名》中,主人公开始是“有名”的,是一个现代文明社会中普通的市民,甚至是比普通市民更加典型的秩序维护者、时空敏感者。在空间上,“没有谁家像他家衣橱归置合理的,由于合理储量也就远远超出通常人家”[7]23,喜欢收拾东西,物品放置井井有条。时间上,“连五十年前的织锦缎、哔叽呢、开司米毛线、湖丝锦、骆驼绒、夏布、竹布都有呢”[7]23,对时间的敏感度也很高。就是这样一个人,被放置到“匿名”的时空里。

作品上部两线并行,围绕一个绑架案的发生、发展而展开,通过对绑架案中两条线索在不同的两个时空里进行叙述,线索一是男主人公被绑,由上海被运到荒弃的林窟,在丛林里生活,停留过的上海-浙、西岙-林窟-野骨-九丈-新苑福利院这些地点,这是一个时空;线索二是妻子杨莹瑛寻人,以及遇到不同的相关联的人,这是一个时空。两者交叉叙述,时空不断转换。

小说中,作者对文中涉及的不同的人的背景进行了一一展开,通过不同人的追忆让小说在多个维度中进行转换,丰富了小说的内容,使得小说里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生动。

2.3 时间的速度

作者通过对不同时空的处理,把整个回忆虚构中的零余人故乡变成一个个文明进程不同阶段的一种原始生活状态,一个个古村,所有的故乡连在一起变成一个考古层,展现文明的进化,社会阶层的变化,小文明的发展,从古村到现代经济文明,展现人类文明的进程。比如绑架者之一麻和尚,他的故乡是一个有古老产业的古村制瓷故乡青莲,碗,象征是彩陶时期。敦睦的故乡山里生产染料,种植靛田,象征人类文明的进步;白化症少年鹏飞的故乡白窟是摘枸杞的,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换;二点兄弟从深山的林窟里出来,到达平原进行放牧,个体商业交易;还有哑子故乡藤了根靠土地吃饭,偷树生活,都有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进行最原始的循环经济。小说的下部,他们都到达了现代文明的边缘地带,在“九丈”“监狱”“新苑福利院”这些地方,既有现代文明设施,人的生存环境、生存方式在发生改变,有福利院、医院、监狱、派出所等,但是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生活,处处充斥着廉价、盗版和原乡的味道,比如福利院里管事的是个还俗的尼姑,敦睦、麻和尚、哑子等过的是黑帮一样的生活。连接到现代都市上海,萧小姐、杂货铺老板等居住的腰子弄、老葛的上海弄堂等,小天心在上海得到救治,鹏飞看到未来生活的希望,志愿者、网络、DNA这些代表现代文明的新名词开始进入这群人的生活。文明的进程在这个空间里得到快速的展现。

老新在不空的时空里经历了由文明到野蛮,由野蛮到文明的二次进化。在上海,老新是一个循规蹈矩的现代社会的文明人,被绑进入深山里的林窟,文明的记忆慢慢消磨,重新进化,过上原始生活,形体、生活习惯慢慢退化变异变成更适应自然的野蛮人。逃出深山,进入福利院,探索文字,写字记账,带小天心,回忆起上海话等再一次进化成文明人。林窟短短几十年见证了人类文明的进程,老新的二次进化,也只用了短短几年。

3 现代乡愁意识的自我发现

3.1 现代性故乡与认同

现代性乡愁中的故乡是现代个体构建的精神家园,对故乡的描绘过程,其实就是构建理想型家园,展现自我认同的过程。所以,故乡是自我认同的原点,为自我的确定、身份的认同、存在的价值提供具体的载体。“认同( identity)是一个现代词汇,意谓寻求确定性、确立某种价值和意义并将它们与现代自我的形成联系在一起。”[7]87首先有了认同,现代个体才会有明确的方向性,去追求某种价值。查尔斯·泰勒提出:“分解性的、个别的自我,其认同是由记忆构成的。”[8]王安忆的《匿名》含义即为“我不告诉你”,小说里的人物更像是来自匿名世界的“精灵”,来自山里,但他们的肤色偏白,都有别于大山里的人,但是他们都有一个隐匿的故乡,小说中他们的故乡是通过回忆去展开的,在自我对故乡的叙述中实现认同。

现代乡愁即是对理想故乡的书写,包含了对逝去的故乡进行理想化构建后的认同,但是同时作者对这种认同也表达了一定的不确定性,这也体现了作者在现代生活困境下对生存状态的反思和对理想生存状态的困惑。小说里来自特殊群体的人物们不告诉你他们来自哪里,不告诉你他们是谁,他们没有来自父母取的名字,都是代号。就像小说中白化病少年鹏飞所说:“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7]442而作者写这部小说就是要告诉你,这些人在现代文明社会里是存在的,他们有自己的小世界,古老的生存方式在现下社会也是存在的,作者的意图和小说的题目也构成一种悖论,现代性乡愁的书写具有一定的双重性和悖论性。

3.2 小说人物的自我认同

先从“我是谁”这一身份问题出发,进一步提出“我来自哪里”这一存在问题,从而解析人物对某一价值的追寻以及这一价值和人物自我形成的联系。

小说中,鹏飞怀有理想,努力挣扎,离开白窟,不肯对人说出自己的故乡。当他去过上海,接触到志愿者,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的时候,他的人离故乡越来越远,但是故乡依然是他心里的一份净土,是他身份的证明,小说的结尾,他一个人默默回忆自己的故乡,他逃离故乡,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摒弃自己的故乡,在复杂的社会环境里没有迷失自己,止步不前。故乡时刻提醒着他是谁,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来自哪里。和尚和麻子,他们来自哪里又归向哪里。故乡在他们身上留下来深深的烙印,他们混世还是律己都遵循着一定的规则,故乡教会了他们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的身上体现的是对故乡的认同,对自我的认同。敦睦,成年以后成为一个背景复杂的黑社会小头目,这样的人,身上应该充满了野性、野蛮和血腥,但是小说中,当他回忆起自己的故乡,故乡的那种蓝是多少靛田也染不了的,那种清苦还有对自然的敬畏。使人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他对于自然、对于文明、规则的敬畏,并更名为敦睦,警戒自己。老新,他的故乡是上海,但是他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从文明繁华、社会关系复杂的大都市到偏僻落后的罅隙地区,文明由退化到逐步生成,他已经是一个脱离所谓故乡的一个新生的人了,所以他回不去,他的故乡不在上海,而在文明的更初始、最本色的地方,所以他落水之后进入了麻子的故乡,一个更加远古的村落。

3.3 隐匿的王氏自我认同

现代性乡愁的书写就是自我认同的过程。对乡愁的书写正如本雅明所说:“是赋予过去的一种救赎力量。”[9]

当下社会,人们的生存处境更加严峻。人与自然的关系恶化,生态环境被破环,人们深受污染之害,与自然越来越远;人与社会的关系紧张,社会矛盾冲突更加激烈;人与人关系异化,金钱观越来越重。而《匿名》正试图去呈现在落后、匮乏文明的进程中,这些关系是怎样得到调和与和解的。小说中人际关系复杂的上海更像是现代人生存环境的写照,林窟、野骨、青莲等落后原始的地方更像是作者反观人类的生存方式,探寻文明进程中的生存方式。作者在《匿名》中说:“那些细腻的,微妙的,实质性的因素,沉在最底部,被覆盖起来。一方面,人们越来越无视于它,另一方面,它们积聚在深处,酿成一股原动力,不定在某个时候,改变事态。”王安忆的 《匿名》在探讨过往的生存方式对于已经面临困境的现代生存方式的启示意义。《匿名》 中所描述的以前的生活方式是作者对现代生存方式的思考和回应。在这些以往的看似落后的文明进程中,可以有现代生存所需要的资源,“文明的淘选在某种程度上限制着物种的发育,本来的可能性也许更丰富。”作者体现的是现代人的一种现代性的乡愁,对当下现代生活环境的困惑和思考,并企图寻找新的出路。文明进程循环不息、人由现代文明到文明初始再转向文明的二次进化,体现出作者对过去所谓落后生活方式的认同,对故乡有价值的东西的认同。作者返回到最原始的身份、存在问题上,去寻求现代文明的解困之路。

4 现代乡愁意识的文本延续

《匿名》虽然是王安忆创作的一次重大转型,有别于其他王氏风格的小说,是作家的一次自我突破和颠覆,但是深入研读,《匿名》依然有着王氏特质,如小人物为中心,上海情节、语言的张氏风格等。本文主要从现代乡愁意识的文本延续角度进行分析。

4.1 精神故乡的追寻

王安忆在2012年发表了她的短篇小说《林窟》和散文《括苍山,楠溪江》。《林窟》写的是作者处理母亲遗物,来到母亲笔下曾经繁荣兴盛的偏远地区,经由当地陪同人员和牛的指引,才发现曾经热闹的日子已经消失的了无痕迹。追寻母亲的笔录来到这些母亲曾经居住过并且记录过的地方,寻找林窟,踏寻母亲的脚步。在大自然荒草萋萋掩盖下找寻曾经沸腾的原始的生活,有一份私人感情在里面,有对母亲深厚的怀念。《林窟》和《括苍山,楠溪江》,并不是简单的游记,文章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然变迁的速度之快,感受到与现代大都市不同的文明进展的层次,这里是写一个褶皱地区的历史,文明发展的历史,而《匿名》里,被绑架遗弃的“老新”身上也恰恰包含着全部人类的历史,所以这些地方更像是作者心灵的故乡,像是一种创作的机缘。就像张新颖所说:“看了《林窟》的感觉是,这么短的东西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里面的空隙太多了,空间太大了,说不准你会回来处理这个东西——因为空着没写的地方,会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一种暗中召唤的力量。”[2]2015年,以“林窟”和“括苍山,楠溪江”为故事背景的长篇小说《匿名》发表了。

4.2 生存困境的思考

《匿名》中老新的经历正是人类不同阶段的生活方式的演变过程。

首先是深山老林里的林窟。这里有人类文明的遗迹,但是现在人们已经搬离,大自然迅速地涂抹掉了人类创造的文明。哑子走后,老新过上了原始人的生活。食野果、树皮、树根,与小鸟对话,自己尝试种植谷物,抵御寒冷。为了适应生存环境,他的身体机能也发生了变化,成了一个新的物种。人和自然和谐相处,自然给予人生存的物质和环境,人在自然面前短暂渺小。

到了柴皮和野骨,这里的人们群居生活,种植垦荒,人对自然的依赖慢慢减少,开始自给自足,人和自然和谐相处。像野骨的二点,了解自然,遵循自然放牧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平相处,简单朴实。野骨的男人照顾痴傻的弟弟;柴皮的老者受族人尊敬;老新从深山逃出得到帮助。

九丈的社会关系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落后的城镇,取代种植作为主要经济活动的是商贸交易。现代文明开始入侵,城乡混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一方面受利益关系的影响,黑社会等团体出现并且抢夺地盘,一方面,人们又保持着传统的美德和人性,帮助福利院的可怜人。福利院里的人们和谐相处,似一个大家庭,小先心得到救治,鹏飞接触到大城市上海。人与自然依然存在着一种无名的联系。哑子、麻和尚、敦睦,这些人既在嘈杂的城镇中抢到一席主导之地,又受故乡生存状态的影响,向往自由,遵守自然运行法则。

到了小说开头的现代都市上海。被丢进大山深处进行二次进化的现代都市老人 “老新”,在被绑前是一个普通的退休人员。迫于生活压力帮助女儿、女婿带孩子,为了减轻经济压力退休返聘。工作生活一丝不苟,不敢出差错,生活节奏快,典型的现代普通家庭的生活。恶劣的交通,一环扣一环的朋友关系维系着人们的生活,弄堂里混乱的外来人员居无定所,复杂的男女利益关系,人与人之间充满冷漠、猜忌和利益权衡。现代生活中的人孤独又自私。《匿名》的上半部集中展现了现代繁华都市下,不同人群的生活压力和生存困境。

作者早在 《上种红菱下种藕》中表现出对生存困境的思考,城市化进程加快,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慢慢改变江南小镇原始安乐的生活。作者对当代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忧虑。《匿名》中,作者的现代乡愁意识中所体现的对现代人生存困境有了逐渐清晰的解决方案,即反思人类文明进程史上的生存方式,加以借鉴。就像小说中作者说的那样:“根生土长的地方没有了,上面的一切,生活、家族、族群、伦理、道德,分崩离析,全面坍塌。千真万确,这就是沉沦。按物质不灭原理,这些存在还都存在,无论分解成怎样的碎片,都是原先组织结构形态的残留。倘若是较为原始的元素,也许可能纳入新的模式。”[10]传统的生存方式,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的解决依然有借鉴之处。

4.3 现代创作的探索

《匿名》中的现代性乡愁意识体现了王安忆本人的内在思考和矛盾,首先,作者发现了现代生存环境中人们所面临的问题,并且尝试着去解决问题,为现代个体的生存困境寻找一个理想的生存方式。她反观人类的整个生活方式的演变,发现传统的生活方式有值得现代人借鉴的地方,但是作者不是全盘地去照搬传统的生活方式,也不是对传统意义上的对具体时空现实的怀念,而是取传统生活方式中可以适应当下生活的部分,去解决当下的难题,所以这是一种反乡愁的乡愁。

现代性乡愁是现代个体企图拯救和创造一种表达方式,把现代个体的生存体验和人类的生存困境结合起来,企图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精华去解决当下社会的现实问题。

《匿名》也是作者有别于以往写作风格的一次重大创作。王安忆长篇小说《匿名》有别于她之前小说创作的表象描述,这篇小说用抽象的描述去阐释作者对一系列抽象名词的理解。《匿名》中现实描写和抽象描述相互交杂,文字间可以见到作者个人的思想、情绪和看法。作者在小说的创作中,由表象进入抽象,再由抽象进入表象。比如在小说中,老新教小先心识字,在教学的过程中作者用大幅度的篇章写了文字的发明演化过程,然后再回到老新教小先心识字这个情节上来。作品中的人物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突然穿插他们的故乡的描述,然后再回到人物当下的生活环境中来继续小说情节的发展。作者熟练地运用这种有别于传统小说创作的手法,并且这种独创性的表达机制在创作过程中不断的成熟。

现代性乡愁是对传统乡愁的续写和改造,作者用哲学的、抽象的叙述去展现表面的社会现状,拓宽了作家的写作范围和写作深度,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和超越性。

5 结语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匿名》的所获得的巨大成功和所受到的广泛关注,不仅仅是因为《匿名》是作家本人创作风格转变的一次尝试,更深层的原因是作家透过现代乡愁意识而抒发的对现代人的生态关怀,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对传统、历史、文明的思考,以及对现代困境寻求出路的孜孜探索。《匿名》中的现代乡愁意识拓宽了传统乡愁的美学范围,并在时空运用、自我价值输入、思想的延续更新等方面不断形成一套完整的表达机制,所以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匿名》具有重大的研究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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