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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铁会议与儒法价值观之争
——盐铁会议实质再研究

2019-02-20李国娟

关键词:霍光汉武帝儒学

李国娟

盐铁会议是汉昭帝时期召开的一次重要会议。会议围绕是否取消盐铁官营政策而展开一系列论争,内容涉及极广,《盐铁论》就是根据此次会议记录整理而成的。作为研究西汉历史的重要史料,盐铁会议和《盐铁论》一直备受后人关注。尤其在盐铁会议的实质问题上,学者们莫衷一是,没有定论。其主要原因是,盐铁会议虽然在表面上看是关于“盐铁”问题的争论,但实际上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思想等各个领域,内涵十分丰富,学者们基于不同的研究视角得出的结论也各不相同。

一、关于盐铁会议实质的几种观点

关于盐铁会议实质问题的论断,大致看来,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

1.盐铁会议是儒法之争

在所有关于盐铁会议实质的论断中,认为盐铁会议本质上就是儒法之争的观点是最常见的。如郭沫若指出,在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以儒家思想为武器,讲道德,说仁义”,“桑弘羊和他的下属们基本上是站在法家的立场。议论都从实际出发,有时也很尖锐地批评儒家和孔子”,由此认为盐铁会议是儒法之间以国家盐铁政策为支点而展开的“一场思想上的大斗争”;(1)参见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73页。无独有偶,马非百先生也指出,“文学”高举“儒家学派的旗子”,而“桑弘羊主张法治,反对礼治”,两者互相诘难的性质乃是“儒法之争”;(2)参见马非百:《盐铁论简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页。此外,持这一观点的还有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邱汉生等。虽然具体表述不同,或认为《盐铁论》是“法儒的争论实录”,或认为《盐铁论》反映了“汉代统治阶级‘内法外儒’的学术倾向”,或认为《盐铁论》是“儒法其外衣而博士与酷吏其内容的汉代学术”,(3)参见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邱汉生:《中国思想通史》,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2页。但都是从不同角度肯定了《盐铁论》的本质是儒法之争的观点。王利器先生对于《盐铁论》的本质问题,先后做过多次论断,其中之一就是认为盐铁会议的双方论辩实为“儒法斗争”(后又提出是王霸之辩的一个集中表现,后又更正为“是纯儒和杂儒的斗争”);(4)参见王利器:《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页。李景明先生在《中国儒学史》秦汉卷中专辟一节阐述盐铁会议,名为“儒法斗争与盐铁会议”,他把盐铁会议看成是贤良文学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和御史大夫所代表的法家思想的斗争,认为“辩论会”的实质是儒家思想和法家思想的论争,但双方论争的主题却还是帝国内政和外交上的各项政策,二者在“和”“战”等问题上的分歧和论争都是儒法斗争的表现形式;(5)参见李景明:《中国儒学史》秦汉卷,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3页。阎步克在《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中谈到盐铁会议时指出,“盐铁会议上的交锋,固然已不尽同于先秦的儒法对立,但无疑就是其延续和发展。参加盐铁会议的贤良、文学‘怀六艺之术’‘主述仲尼’;另一方面,在这一会议上桑弘羊公然推崇商鞅、韩非,推崇‘法治’和‘霸道’,鼓吹国家无所不在的干预和控制,并经常赤裸裸地对权力、财富之占有津津乐道,嘲弄儒生之贫穷和卑微”。(6)阎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65页。

上述各家观点,虽然具体视角各异,但是基本结论大致相同。认为贤良文学是儒家的代表,他们在盐铁会议上基本持儒家观点;而御史大夫则是法家的代表,他们的思想大多来自商鞅、管仲、韩非等法家先驱。故而,盐铁会议双方论战的实质就是儒法之争。

2.盐铁会议是政策之争

在关于盐铁会议及《盐铁论》的相关研究中,认为盐铁会议本质上是一场政策之争的同样并不鲜见。这种观点以白寿彝《中国通史》中关于盐铁会议的论述为代表。白寿彝将汉武帝时期的政策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并且指出前后两个阶段的政策各有其特点:前一阶段法治严苛、对外征战、穷兵黩武,而后一阶段则转向以注重休养生息为主的政策。据此,白寿彝认为有三方参加盐铁会议论辩:桑弘羊等代表汉武帝的前期政策,贤良文学代表汉武帝的后期政策,霍光则兼采前面两家的长处。论辩的内容包括财政政策、边疆政策和政治路线三个方面,并由此得出结论:盐铁会议就是政策论争的会议。(7)参见白寿彝:《中国通史》,第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1页。金春峰著《汉代思想史》一书将《盐铁论》看成是汉代思想即将要发生第三次转折的标志。作者认为,从汉代开国到盐铁会议,统治思想经历了两次大的转折。第一次转折发生在汉武帝执政初期,从汉初的黄老之学转向儒学,确立了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对政治和学术的指导地位。第二次转折是由和平到战争的转折,这一转折是伴随着武帝发动对匈奴的战争而发生的。而盐铁会议则标志着将要发生第三次转折。这一次转折是由汉武帝时期的战争及战时体制向新的和平和休养生息的稳定时期政策的转变,其直接表现就是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站在儒家立场上对法家立场的代表——桑弘羊进行批驳和进攻,盐铁会议之后,儒家思想重新崛起。(8)参见金春峰:《汉代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5页。显然,金春峰在这里是从汉代国家政策转变的视角来看盐铁会议的,认为贤良文学和桑弘羊之间的对立和分歧主要是“政策之争”。

关于政策之争的论断虽然措辞不一,但理由基本是一致的:武帝以“有为”政治取代了汉初黄老的休养生息,的确带来了国运昌盛的繁荣局面,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不可忽视。长年累月的对外战争势必耗费大量的财力和劳力,为了支持庞大的军费开支而不得不实施“盐铁专卖”和“均输平准”政策,但在政策实施中却产生了大量贪官污吏,民怨加剧。“盖文帝之时,无盐铁之利而民富。今有之而百姓困乏,未见利之所利也,而见其害也……故利蓄而怨积,地广而祸构,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也?今商鞅之册(策)在于内,吴起之兵用于外,行者勤于路,居者匮于室,老母号泣,怨女叹息。”(9)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94页。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需要重新调整政策就提上了议事日程。盐铁会议正是围绕这一问题而展开的论战。

3.盐铁会议是权力之争

关于盐铁会议及《盐铁论》的上述两种论断,有人也提出反对意见。对于多数学者将盐铁会议定性为“儒法之争”的观点,徐复观则提出,“以桑弘羊为法家思想的发言人,这是今日思想界的彻底堕落”,事实上,桑弘羊并“没有代表法家发言的资格”,(10)参见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7—119页。而文学也“并没有否定法的功用”。(11)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123页。进而,徐复观提出,盐铁会议实际上是霍光集团与桑弘羊集团之间的一场权力较量,并且进一步指出,“不了解盐铁会议是霍光为了转换政策及夺取财经大权所运用的双重手段,便不可能了解何以会出现此一大规模的辩论”。(12)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77页。事实上,从反对“盐铁会议是政策之争”的角度出发,论证盐铁会议及《盐铁论》的本质是权力之争的观点并不在少数。持这一观点的学者明确指出,盐铁会议根本就不是政策论辩的会议,盐铁会议之后汉代政策也并无实质性变化。盐铁会议之后进入霍光专权时期,汉武帝时期的政策基本是一直被沿用下来的,客观上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与民休息的时期。相反,盐铁会议表面上看是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之间的论战,但实际上,盐铁会议是霍光与桑弘羊之间权力争夺矛盾激化的产物。霍光才是盐铁会议的真正发起者,意欲通过盐铁会议来打击桑弘羊。因为盐铁政策的主要制定者是桑弘羊,抨击盐铁政策就能达到打击桑弘羊的目的。会议是打击的主要形式,贤良文学则是打击的主要力量。(13)参见余全介:《秦汉政治与儒生——两百年政治风云与儒学独尊》,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在线出版,第168—171页。除了将盐铁会议看成是霍光和桑弘羊之间的权力之争外,有学者也提出,盐铁会议是统治阶级内部不同权力集团之间的斗争。冯友兰就曾指出,盐铁会议的权力之争实际是“地主阶级不当权派和当权派之间的矛盾”冲突,“其根本的分歧是当权的公卿‘务权利’,反对派‘上仁义’”;(14)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3册,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页。林剑鸣的《秦汉史》也将盐铁会议看成是统治阶级内部两个对立政派之间的斗争,这两个政派在对待匈奴“和”“战”等问题上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论争;周桂钿的《秦汉思想史》把盐铁会议看成代表中央政权利益的官僚与代表地方商人利益的儒生之间为平衡中央和地方关系而展开的论辩。

上述有关盐铁会议实质的几种观点,各执一端,莫衷一是。盐铁会议的实质问题始终未能形成一致的论断。仔细分析可以看出,上述三种观点其实并不矛盾,而是互相交织地包含在盐铁会议之中,它们各自都只是强调了其中的一个方面而未论及其他。事实上,盐铁会议发生在汉昭帝六年,是社会各种矛盾叠加的产物。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的矛盾都在盐铁会议中有所反映,因此,后人从其中的某一个方面出发来论述盐铁会议的本质自然都能自圆其说,但又都不够全面。然而,这些内含于盐铁会议的多种矛盾,必然存在着主要矛盾与非主要矛盾之分。因此,要准确把握盐铁会议的实质,就必须从盐铁会议背后所反映的各种矛盾入手,抓住主要矛盾方能准确揭示盐铁会议的实质。

二、基于社会基本矛盾的盐铁会议实质分析

一切社会历史现象都是社会矛盾综合发展的逻辑必然。盐铁会议之所以能从具体政策层面的分歧上升为一场“总论政治得失”的大辩论,就是因为盐铁官营政策在当时对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是当时社会矛盾的集中体现。

首先,盐铁会议是当时思想领域儒法之间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众所周知,汉武帝时期是西汉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时期。同时也是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领域都发生重大变革、重大转型的时期。就思想领域而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显然是对汉初黄老之道的转变。但不得不强调的是,虽然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但这并不意味着儒学就此真正实现了定于一尊的指导地位。相反,儒学的国家意识形态指导地位的确立,是自此之后的一个长期历史过程。在汉武帝时期,儒学及儒生在实际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甚至远不及法家。这一点,在《盐铁论》的文字记载里有很明显的体现。在御史大夫看来,“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15)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149页。“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圆,故饥于黎丘”,(16)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150页。“儒者口能言治乱,而无能以行之”。(17)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459页。在《盐铁论》的记载中,类似的对儒者之批评或贬低随处可见。当然,作为一场论辩,不排除论辩双方为了捍卫自己立场而存在言语过激、故意贬低对方的情况。但桑弘羊等用以批评儒家的尖锐用语和贬低态度足以表明,当时儒者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并不高。但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从汉初开始,儒学和儒生就一直为进入政治而不懈努力。从叔孙通为刘邦制定朝廷礼制,到陆贾、贾谊对儒学的变革推动,再到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的建议,这些努力客观上起到了不断提升儒学政治地位的作用。同时,汉武帝时期实施的举贤良、立五经博士等崇儒政策也为更多儒生进入政治提供了机会。但汉武帝时期“阳儒阴法”的治国之道又无可辩驳地确立了法家在当时政治权力中的主要地位。于是,伴随着儒学地位的提升,儒法之间的矛盾必然会随之凸显出来。就此而言,将盐铁会议视为儒法之争的看法是具有历史依据的。

其次,盐铁会议是政策反思调整的集中反映。顾名思义,盐铁会议主要是围绕盐铁是否官营而展开的争辩,但论辩并不局限于这一政策本身,而是旨在“总论政治得失”,也就是说,是要全面反思国家政策的利弊得失。之所以选择从盐铁官营政策入手,是因为这一政策在当时乃事关“民间所疾苦”的重大经济政策。盐铁官营政策是汉武帝时期实行的重要经济政策,这一政策为汉武帝时期庞大的军费开支提供了重要的经济来源和收入支撑。但汉武帝自己晚年也开始反思当时积极有为的扩张政策所带来的弊端,“轮台罪己诏”就是他意欲调整政策的标志性事件。但汉武帝有生之年并未完成这一政策调整任务,因而对汉武之后的执政者而言,反思或调整政策以减缓汉武帝晚年时期不断凸显的社会矛盾,乃当务之急。正是出于全面反思政策的需要,盐铁会议双方从盐铁官营政策入手,但并非局限于这一政策本身,尤其不局限于这一政策本身在经济层面的利弊得失,而是从义利、本末之辨出发来揭示盐铁官营政策的弊端。甚至可以说,盐铁会议是儒法关于经济政策伦理之维的论争,其目的乃是全面反思汉武帝时期的政策得失。

再次,盐铁会议还与执政者之间的权力斗争交织在一起。盐铁会议的论辩双方分别是贤良文学和御史大夫,二者不仅分别作为儒家和法家的代表,同时还是执政者当中不同势力的代表。贤良文学代表的是霍光集团,御史大夫代表的则是桑弘羊集团,二者在汉武帝时期都位居权臣,且深得汉武帝信任,后来又都是托孤大臣。汉武帝时期,二者就因不同政见而早有分歧。汉武帝死后,继位的汉昭帝尚且年幼,霍光与桑弘羊之间的权力之争不断趋于白热化。汉昭帝即位后,霍光的权力和地位都得到很大的提升,《汉书·霍光传》记载,“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权力日益扩大的霍光与桑弘羊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一方面,霍光要扩大权力就必须要铲除异己桑弘羊;另一方面,霍光辅政后着力推进汉武帝晚年未尽的调整政策之事业,而桑弘羊又是汉武帝时代这些政策的主要制定者或策划者。因此,为了夺权同时也是为了施政,霍光选择从桑弘羊制定的政策作为突破口,来实现对桑弘羊的打击,无疑是一个十分有效的举措。盐铁政策又是“最为经常性,而又影响社会的幅度最大。要修改财经政策,势必讨论到盐铁的问题”。(18)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75页。所以,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霍光决定“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19)班固:《汉书·杜延年传》,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662页。“由于有霍光的支持,尽管桑弘羊据理抗争,展示了长期的经济成果,常常使得贤良文学无言以对,有时不得不强词夺理,结果贤良文学却赢得了论辩。但是,霍光与桑弘羊的矛盾因为盐铁会议更加尖锐化。由于这种形势,桑弘羊处于被动,在盐铁会议后被人告以谋反,而霍光则乘机剪除之。”(20)郑先兴:《论盐铁会议的实质》,《南都学坛(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第18—21页。由此可见,盐铁会议不仅是政策分歧者之间的论争,其背后还隐含着不同权力集团之间的权力斗争。

综上所述,盐铁会议是当时社会多方矛盾交织的产物。关于盐铁会议本质问题的认识,各执一见的观点实际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历史事实。主张盐铁会议为政策之争者,实际是揭示了盐铁会议召开的历史背景;主张盐铁会议为权力之争者,实际是揭示了盐铁会议召开的直接原因;主张盐铁会议是儒法之争者,实际是揭示了盐铁会议所反映的思想斗争。但若要论及盐铁会议的本质,则不能囿于一隅、执于一端,而应更为全面地做出判断。从《盐铁论》的记载来看,论辩双方虽然从盐铁官营具体政策入手,但争论的主要焦点却不在具体政策层面,而是政策背后的价值观分歧,就此而言,我们认为,盐铁会议的本质是儒法之间的价值观之争。

三、盐铁会议实质是儒法价值观之争

概要地讲,盐铁会议是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之间围绕是否要取消盐铁专营等政策而展开的论战,但是,任何政策之争,其背后都是基本价值取向的对立。《盐铁论·杂论》开篇记载:“余睹盐、铁之义,观乎公卿、文学、贤良之论,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义,或务权利。”这里,作者将论辩双方论争的焦点首先概括为“上仁义”和“务权利”之间的对立,这一对立实际就是中国传统哲学中重要命题之一——“义利之辨”的具体展开。贤良文学站在儒家的立场上,主张“以义为上”,必然反对盐铁官营等政策,认为这些政策不仅是与民争利,而且还会在整个社会层面上产生追逐利益的不良价值导向。而御史大夫则站在现实国家利益的立场上,主张实施盐铁官营等政策,因为只有依靠这些政策的实施才能为国家庞大的军费开支提供支持和保障。可见,盐铁会议不仅是权利之争,也不仅是政策的调整,而是辩论双方在价值取向上的一次冲突。

从《盐铁论》的记载来看,论辩双方在价值观上的对立贯穿了盐铁会议的始终。会议开始之初,贤良文学就明确提出:“窃闻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所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便也。”(21)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1页。他们从“重利轻义”、不“与民争利”和“进本退末”等价值立场来为自己“罢盐铁”的观点辩护,主张“临财苟得,见利反义,不义而富,无名而贵,仁者不为也”。(22)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209页。从《盐铁论》的记载来看,站在儒家立场的贤良文学在整个论辩过程中始终把义利问题摆在首位,一方面是因为义利问题的确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命题之一,“义以为上”更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价值取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贤良文学深知,要反对盐铁官营政策首先就要从道义上揭示其价值观上的失当性。对于贤良文学这一“重义轻利”的价值取向,御史大夫则提出截然不同的观点。桑弘羊认为,“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者也”,(23)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229页。站在法家的立场上,他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批评“文学桎梏于旧术”,并且从“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等有利于国家长治久安的实际需求出发,主张“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等都不能罢。正是从盐铁政策背后对立的价值观出发,双方开展论辩,并由此推广到对义利关系、刑德关系、本末关系、奢俭关系等一系列问题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论辩。

在《盐铁论》的记载中,类似反映价值观分歧的论述不胜枚举。贤良文学提出的“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贤士徇名,贪夫死利”(24)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231页。论断,揭示的就是君子和小人因为价值观不同而导致人生追求也不同的现象。“故尊荣者士之愿也,富贵者士之期也。”(25)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231页。这是桑弘羊的主张,也是对当时社会价值观的一种反映。在辩论中,对人的价值评判也是重要内容。以桑弘羊为代表的御史大夫对贤良文学的价值判断是:教条僵化,于现实无益。在桑弘羊等看来,“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26)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149页。孔子“治鲁不遂,见逐于齐,不用卫,遇围于匡,困于陈、蔡”(27)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604页。就是儒者“能言而不能行”(28)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209页。的最好证明。由此出发,桑弘羊彻底否定了贤良文学等儒生的存在价值:“今儒者释耒耜而学不验之语,旷日弥久,而无益于治,往来浮游,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巧伪良民,以夺农妨政,此亦当世之所患也。”(29)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149页。对此,贤良文学针锋相对地予以还击。他们首先对桑弘羊的政绩予以价值批判,“今公卿处尊位,执天下之要,十有余年,功德不施于天下,而勤劳于百姓,百姓贫陋困穷,而私家累万金”;(30)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332页。进而认为,桑弘羊所推行的唯“权利”是论的政策给社会价值观带了很坏的影响,“而权利者,政之残也”,(31)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178页。甚至认为桑弘羊“不容于世”。(32)王利器:《盐铁论校注》,第310页。双方价值观对立之激烈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盐铁会议之后,伴随着桑弘羊集团在政治权力中心的陨落,霍光的权力得到进一步加强。在此基础上,贤良文学所代表的儒学价值观得以进一步推行和落实,这为儒生更好地进入现实政治提供了支撑。就此而言,盐铁会议的儒法价值观之争因其深远的政治影响而被视为西汉儒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一环。

回顾汉代儒学发展的历史进程,可以分为几个不同的阶段。众所周知,汉初统治者信奉黄老道家思想,采取无为而治政策。儒家在这一阶段通过制定礼仪制度来实现与政权核心的互动,属于兴起阶段。到了汉武帝时期,儒学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原来作为缘饰性礼仪制度的存在转而开始进入权力的核心,尤其是开始在思想意识领域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此后的“设五经博士”等制度安排,为儒学进入权力的核心提供了支撑,儒学也成为统治者大力推崇的第一显学,得到广泛传播。第三阶段则是从汉元帝开始的,以大量儒生得以进入权力核心担任主要官吏为标志,意味着儒学由汉武帝时期在思想意识层面的主流地位进一步发展为在政治统治及权力运行中占据核心地位。盐铁会议正是在这一转向时期召开的会议,是儒学及儒生希望借助政治来实现社会理想的一次尝试,也是儒学从思想文化转向政治文化进程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上述儒学地位的转变过程(从缘饰性作用到思想文化领域的正统地位、再到进入权力核心发挥重要作用的过程)实际就是儒学政治化的演进历程,尤其值得强调的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汉武帝采纳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并不意味着儒学因此就成为至高无上的国家主流意识形态,而仅仅表明儒学的政治化进程得到了政治权力的支持,儒学有了进入权力核心和在国家政治层面发挥自身影响力的可能和条件。汉宣帝自己“所用多为法吏,以刑名绳下”,他反对专任儒生,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对此,余英时先生做了很好的阐述,他认为,当时儒家学说中已经初见端倪的意识形态意味还没有被充分认识,被认识到的还主要是今天所谓的“文化、社会范畴……所以无形甚于有形,民间过于朝廷,风俗多于制度”。(33)余英时:《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载《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版,第167页。而在现实权力运作过程中,法家和儒家就是一对矛盾,共同存在于西汉中期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中,盐铁会议就是这一现实状况的真实反映。

同时我们必须看到,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的水火不容与针锋相对,是儒生及儒学真正进入政治的一次重要尝试。盐铁会议之前从未有过儒生对国家政策做如此全面批评的先例。盐铁会议强化了儒生进入政治、议论时政的风气,成为儒学从思想文化层面进入政治文化层面的一个重要关节点,也为此后儒学进一步控制政治奠定了基础。总之,“盐铁会议中,强化中央集权与专制的官吏与强调皇权与民权的儒生围绕着教化与法治、重农与重商、尚德与尚力等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的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儒生即贤良方正得到昭帝的支持,‘罢郡国榷酤,关内铁官’,并停止了对匈奴的战争,儒家思想学说显示了它对君主专制进行制约的意味,道德与伦理作为制度、法律与策略不言自明的前提,儒家成功地把它的价值观念与意义准则提升到了绝对的高度”。(34)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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