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我们”:自媒体生产的社群化动力及其可持续性反思
2019-02-20■王昀
■ 王 昀
阐释线上用户的行动自主性,“自媒体”是一个颇为适用的术语。不可不承认,自媒体虽常被视为线上参与机制的一部分,但如何在用户自主实践之外,争取有效的社群支撑,乃至于更大弹性的内容市场空间,始终是影响其可持续性生产的关键因素。在此意义上,线上生产与公共性文化、互联网商业之间,呈现出颇为混杂的面貌。本文强调,研究者必须重新针对用户内容生产的动机、目标与具体运营状态投入关注,同时深描其他用户透过自媒体参与、形成额外共同体社区的过程。事实上,围绕单个自媒体对象,总是存在双重性的问题:一者,用户行为如何为线上公共领域注入特殊的内容力量;二者,自媒体,即用户的线上参与本身如何遭遇和解决自身的发展压力。基于针对自媒体文化的理论梳理以及个案自媒体发展的经验线索,本文试图借由观察自媒体运作的“自我呈现”过程,较为具象地探讨线上用户进入公共空间的动态内容生产以及由此带来的社群化机制的创造性,进而反思新时期互联网治理思维下的自媒体研究方向。
一、自媒体形态的发展与争议
显然,各个历史时期均有人们通过不同方式接触媒介资源、发表自我意见的案例。但“自媒体”概念的兴起,的确是数字社会尤其是社交媒体时代以来方兴未艾的产物。按照Bowman与Willis的观点,自媒体可以被理解为普通市民运用数字技术授予的行动能力,在全球范围内实现知识联结,贡献、参与到“真相”及“新闻”中来的方式。自媒体生产推动着“日常的我”(the daily me)逐渐被“日常的我们”(the daily we)所取代①,这实际使得公共性文化日益走出传统范畴,进入到无处不在的日常生活秩序。
可以说,当使用“自媒体”这样的字眼时,往往意味着一种以新传播技术为基础的预设:“‘自媒体’无疑代表了新媒介的最新发展,也是新新媒介最为典型的样态。”②不过,自媒体提供的用户内容渠道,绝非仅仅是技术之新可以概括的,研究者更为关注的,恐怕在于其带来的各种社会制度层面的影响。对于传统媒介生产者而言,首当其冲是原有把关机制的消解以及专业新闻主义的模糊化。
鉴于社交网络平台被不同参与对象以各自方式运营、“为我所用”,这些形形色色的内容生产来源逐渐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从当前微信热度前列的自媒体账号来看,的确业已形成不尽相同的运营生态:如新闻资讯、时事评论类自媒体,但更多公众号则偏向生活娱乐性质。这些自媒体的整体内容发布当中,传统“硬新闻”的数量并不多,谈资气息更为浓厚的“软新闻”内容相对更具主导性。这样的内容取向似乎符合社交网络一贯的信息消费生态。Horan根据Twitter用户数据的语义网络分析发现,软新闻信息数量超过硬新闻信息两倍多,在信息流中占据明显优势。③一部分基于中国社交媒体的实证研究也认为,国内社交网络向来不太关心全球事件或者新闻时事,而更多青睐玩笑、图片与视频内容。④探讨线上参与文化,我们无疑需要颇为谨慎地去看待这种用户内容风格:大量琐碎的纯趣味信息固然导致存在淹没某些重要社会议题的可能性,但如Baum提醒,那些看起来消遣性的软新闻却能够吸引“怠惰”的公众,为人们提供可供替代的信息获取途径,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增进民主话语。⑤由此观之,我们仍然必须肯定自媒体“非政治性”的一面在线上空间扮演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自媒体内部,仍存在诸多类型的区分。如前文提及,许多媒体工作者开始透过社交网络开设自己的自媒体频道,这样一批自媒体其实与传统意义而言的职业新闻较为接近。近年来,媒体行业大批的离职潮也推动了这一类自媒体阵营的发展。在Gillmor看来,数字时代确实模糊了记者、新闻人物和以前被称之为“受众”的对象这三者之间的分界线,但究其意义,自媒体概念还是应当更偏向于草根化,强调它既由“人们创造”,又“为了人们自己而服务”⑥。
如果我们详细检视当前热度较高的自媒体名单中的认证信息,会发现它们大部分依然由互联网企业、咨询公司或者线上意见领袖建立,其内容运营较为市场化、专业化,并不具有特别浓厚的“市民性”特征。过往国内的自媒体研究,也极易将视线集中于这些拥有大规模追随者的平台,而忽视中小规模的自媒体群体。但事实上,自媒体领域往往与传统主流媒体的联系较为薄弱,形成有自己别具一格的生态圈。并且,自2016年以来的趋势显示,“微信公众号整体分布格局趋于稳定,大号与底部的公众号数量均在减少,中部区域数量增加”。⑦这些都使得我们必须重新去挖掘一些分众规模的、由普通公众创建,基于“小社区认同”的自媒体平台,从而更为具体地了解在当前线上用户自主性生产的真实面貌。
后文讨论中,研究者选择某个案微信公众号为对象,以此探讨围绕自媒体运营形成的用户内容生产及其参与机制。在社交网络,转发者与新闻来源之间的互动频率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新闻流行性⑧。但当我们将过多注意力投入到高热度的线上信息流,反倒可能限制我们对于其他非宏观议题以及隐藏在“全民效应”背后的小群体网络的观察。事实上,在诸如微信、豆瓣、贴吧等一部分社交媒体上,内容常常在较为封闭的圈子内流动,由此带来的一大优势在于,它们往往较易形塑相对稳定的共同体。换言之,我们不必拘泥于大范围内的公共性考察,更为重要之处在于,个体的内容生产精神如何透过新媒介被落实到一种社群文化之中,进而形塑特定的共同体空间。
二、用户内容与社群动力:一项微信公众号的个案追踪
1.个案起源背景与基本情况介绍
研究者以微信公众号ELB为个案,进行关于用户自媒体生产的具体情况分析。通常认为,微信社交网络相对偏向人际、内群体传播风格,此种传播结构虽令研究者难以展开分析宏观性社会议题,但却有利于挖掘特定用户的生产风格。本文使用个案,并非意图去总结个体公众号的运营模式,而旨在基于用户内容本身,描绘围绕自媒体为中心发散出的周边互动,探讨自媒体与其他新闻媒体、公众参与之间形成的关系,以及由此带来的线上意见气候与认同机制。
2015年8月,湖南省长沙市因实施市政新建地铁项目,决定移栽大学城附近大量数十载树龄的行道树。8月20日左右,大学城麓山路两侧进行的香樟树疏枝、修剪、挖掘工程,逐渐引起大学城师生、民众质疑,并导致社会声音逐渐向线上发酵。许多公众透过社交网络发表原创内容,推动“护树风波”牵动舆论神经。在此之中,微信平台率先沸腾。尤其以大学城附近师生、毕业校友为代表的行动者透过公众号发布保护母校古树之评论,在微信内群体空间迅速得到大量转发。毕业于该大学城某校的市民S,在得知相关议题之后,亦于8月24日创建公众号ELB,参与到移栽古树风波的讨论中。
事实上,参照2011年3月在全国范围内产生相当影响的“南京市梧桐树事件”,长沙市此次护树风波同样反映出国内城市化发展与生态建设之间长期以来既有的矛盾冲突。自2011-2015年,类似的舆论诉求亦在石家庄、晋城、洛阳、福州、苏州、上海等城市出现。相较于分析舆情与政治决策之间的博弈关系,本文关注的则是在不同时期,人们运用新媒介形式所表现出的差异性。以“南京梧桐树事件为例”,其线上讨论多透过论坛、博客等空间扩散,在事件经历近一个月的舆情震荡之后,用户行动随着接受政策层面的妥协而消退。而透过对ELB公众号的观察,我们却可以看到,移动传播语境之下的自媒体呈现出略有差异的公共性特质:首先,麓山路周边社区环境其实与作为校友身份的市民S等人并无直接利害影响,换而言之,这些自发性的自媒体运营者表达的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精神;其次,线上用户的确表现出明显的市民身份意识,但此市民身份意识起初乃是在相对狭小的内群体范围内萌芽,微信朋友圈的人际传播特性使得其在短时间内迅速团结了一批与麓山路这一地理空间相联结的线上群体,随后,传统新闻媒体的关注推动议题走入公共化,模糊了内群体与公共领域之间的边界;最后,随着事件消退,如ELB等为代表自媒体却并未因此取消,反而由于前期社群之形成,使得自媒体相对稳定地保持运作。这或可启发我们摆脱以事件为导向的思路,转由探索行动者及其认同网络的形成来观照线上公共领域的内容生产机制。
2.用户内容的联结化运作
对于不同新媒介平台,线上用户的内容参与向来表现出不同风格。有研究对比人们关于Facebook和即时通讯软件的使用习惯后便发现,Facebook被更多用来“寻找乐子”、了解个人社交网络中发生的行为活动,而即时通讯信息则更多用以维持、发展社会关系。⑨不过,这些针对社交媒体的实证分析往往非常强调私人需求的实现。“自我,作为可成为它自身的对象的自我,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结构,并且产生于社会经验。”尽管用户动机看起来常出于人们透过线上行为获得的满足与欢愉,以自我为基础的内容活动仍是以社会评价为参照系,受到集体相似的社会经验影响。
这种自我的“社会想象”使得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以一种公共指标来考量自身线上活动。公众号ELB的运营者市民S便将当初求学经历的个人情感,与整体护树事件相互连接。这样的情形并非偶然:2015年8月20日,同样于该大学城毕业的校友H君游经母校旧景时,发现道路两侧香樟树的变化之后,旋即在微信公众号发布消息,该文阅读量在原本粉丝约300人的公众号迅速突破10万,甚至于被主流媒体《南方周末》引用;8月21日,另一位吴姓校友目睹情况后,也发表《当你再回到岳麓山南,或许迎接你的就不是参天的香樟了》一文,引发微信朋友圈大量转发,被地方媒体广泛关注;8月25日,同为校友的南方周末记者刘长发布《惟楚有柴于斯为盛:就麓山路砍树事件致长沙市长的公开信》,成为参与护树事件的意见领袖之一。
从本文个案经验来看,相对独立的自媒体透过转发他人文本,邀请相关者提供材料、进行撰文或自身打造具有一定质量的原创内容实现着内容生产的联结化。譬如,ELB公众号便引述上述H君、刘长等人的内容,扮演了互动网络的中介节点功能。但其更具影响力的则是8月25日发表的《在长沙,680米修两个地铁站是一件多么过分的事?》一文,成为在护树事件中反响较为热烈的代表性文章。该文后续在博客、微博、豆瓣、知乎等平台得到转发,被部分线上用户作为论争材料使用。例如,湖南民间环保组织“绿色潇湘”便将文章收入在其豆瓣主页的“截止目前守护香樟相关的文章汇集”,批评国内城市“砍树-护树”现象所凸显的程序合规、信息公示等“老难题”。客观上,如ELB此种个人自媒体的内容生产,经由线上信息流动带来的话语共鸣,由此与其他线上用户相聚而成整体性的议题互动网络。
日常情况下,自媒体虽难以得到与传统主流媒体比肩的影响力,但针对特定议题,自媒体仍能透过社交网络展现强大动员力量,推动相互联结的用户内容进入主流舆论视线。一部分国内新媒介研究承认,考虑到数字信息参与性、互动性、开放性与透明性等因素,社交媒体已被中国地方政府广泛使用来传递城市品牌形象。因而,基于微信平台等自媒体信息扩散的公共意见,往往也能令官方在较早时期察觉。8月25日晚间,随着政府官员代表现身移栽树木现场,向公众承诺“能不移就不移”,标志着护树事件告一段落。需要指出的是,线上用户生产并非在舆情演变中占据完全主导的地位,传统新闻组织依然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严格来讲,地方报纸第一时间的新闻落点为后续自媒体生产提供了消息来源。8月21日,《三湘都市报》发布新闻《长沙麓山路百余株香樟被砍?》,即关注到因修建地铁4号线站点对道路两旁的香樟树进行移栽。后续,长沙地方媒体持续发出“能否既修地铁又护树”的建议,推动新闻逐渐进入公众化视线。刘长也承认,乃是看到相关报道后方才跟进此事,通过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参与到议题讨论之中。由于微信平台内部的社交关系更具接近性,以ELB为代表的自媒体的加入团结了相当一批利益相关人之“共鸣”,使得移栽香樟风波在社交网络延宕出更大的规模效应,甚至引发了“‘护树运动’:市长不敌朋友圈?”的感慨。这种舆论发酵甚至令事件突破地方层级,《人民日报》也撰文批评:“这些树在那里生长了几十年上百年,而地铁不过近几年才规划建设,当初规划是否认真考虑过少砍树?”其站在国家主流媒体角度反思城市规划与环境保护之矛盾,使得原本的地方性风波,映射出主流公共领域的议题色彩。
3.自媒体的社区诠释:线上社群之形成
如上文,案例自媒体通过出席舆论事件,吸引相关公众关注,使得自身与特定主题的意见气候相互联结。但我们更为关注的是,当这种短期内以环境诉求为主导的意见热情消退后,自媒体如何继续维系它的功能?在研究者的观察中,通过将日常生活经验纳入到参与式互动的文化记忆之中,案例自媒体得以实现一种可持续化的社区维度。生产者与受众之间的内容分享经由社交网络重新诠释,创造出稳定的共同体情感,推动自媒体平台进一步演变为社群认同纽带。
以护树风波为契机建立的ELB公众号,无疑体现出用户S对于大学城的个人情感记忆。“ELB”一词,原本就是指代大学城内某公交站点名称,带有明确的地理时空指称。在舆论事件渐趋降温之后,该自媒体功能从原有的环境诉求,转向各类用户表达大学城过往记忆的展示窗口。事实上,在我们讨论新媒介的日常化线索时,此种文化记忆面向有着非常重要的公共性意义。按照Assmann与Czaplicka的观点,文化记忆总是经由集体性、社会性的行动被不断重构,通常存在两种模式;一是“档案模式”,指代由文本、图像以及一系列管理手段规则积累而成的总体历史印象;二是“现实模式”,由在当前语境下的对象不断依据其视角加入客观元素,重新赋予与他们自身相关的意义。对于个体来说,参与集体文化的创作过程,就是调动自我生活体验、确认社会认同的过程。在新媒介环境下,这种集体记忆常常被作为一种框架用以理解线上社区的内容生产。也有研究强调,人们在社交网络透过视觉、影像、空间呈现的参与式创作,表现出不断变化中的社会集体记忆。线上互动式的记忆建构,也带来了“元历史”(meta-history)的持续转型。如van Dijck在对照片分享网站Flickr的个案分析中发现,通过交换过去的照片,网站本身成为了一种文化联结途径。线上用户创造出分享观点与经历的共同空间,照片成为了视觉档案,带来了阐释过去经验的集体性记忆与“文化典藏”。社交媒体亦透过此种文化场域,逐渐进入我们日常例行生活与社会实践的核心。
本文案例同样表现出类似的社区特征。尽管自媒体尤其微信公众号是具有相当个人意志色彩的内容平台,但通过广泛接受他人投稿,围绕ELB这一地理符号进行主题整合,案例自媒体的确提供了一种集体生产的记忆空间。譬如,公众号接受的一篇名曰《麓山路:四十年前,有时候它就在山里穿行》如此描写:“最早的记忆碎片,是从河东坐轮船过湘江道水陆洲(现橘子洲洲尾),横穿水陆洲,过小桥(这座小桥直到2007年才完全拆桥),上岸就是老荣湾镇的大街(现在的荣湾路),当时的汽车西站正对着小桥的桥西头,人来车往是临河小镇最热闹的地方。现在这里已是高楼林立,而汽车西站也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搬到了望城坡。”文本重现记忆中麓山路的叙事,展现着作者传达的关于在地文化的情感。显然,类似的历史回溯对于单个自媒体运营者而言,实际难以长期实践,但社交网络赋予了自媒体更强的内容支撑:网友Eden曾在华娱卫视制作部任职,在关注ELB公众号后,亦投稿2008年大学城传统商业街的“最后影像”,为人们呈现图片化的“消亡的历史”;另一位用户“睡魔”的投稿《岳麓山细塘坡国民革命军第十军长沙会战阵亡将士公墓及其石刻考》则带有更强的文物考究意味,代表着围绕自媒体形成的用户参与已表现出一定的内容专业度。
总体来看,案例自媒体的线上社群与岳麓山大学城这一物理社区紧密相连。参与者虽身处不同跨地域空间,却透过分享记忆情感,在数字网络上得以重新凝聚。2016年3月26日,案例自媒体的总用户数突破5000人,多数推送文章的平均阅读量则维持在1000左右。尽管在护树事件之后,自媒体失去了团结舆论诉求的现实动因,平台内容亦几乎不再涉及时政资讯,但其走入集体记忆创作的日常化过程,显然增强了社区用户的黏性。而对于整体公共领域而言,一方面,此类社群结构由于限制在小范围内的共同体文化之中,多少使得自身互动较为封闭;另一方面,用户内容生产的确建构出针对现实社会的多重诠释机会。如果我们基于个案延伸开去,或许可以评估与之类似的自媒体平台与用户社群,如何映射出形形色色立场的公共参与结构,从而赋予自身在特定社会事件中的动员潜力。
三、自媒体的专业实践与可持续性风险
不可否认,自媒体作为一种生产要素已然进入新闻产制。譬如,在公众号ELB参与的“护树风波事件”中,便出现传统媒体大量参考自媒体内容的情形。另外,除却与传统新闻组织之间的合作关系,自媒体同样在当下运作环境中实践着自身的“专业化”。魏武挥认为,单个自媒体实则难以持续:“第一个问题就是,个体的内容产出要做到持续且为部分受众认可,很难。内容生产的前提是大量的信息输入,比如通过阅读或者和有关人士聊天沟通,这些工作都耗时,渐渐地至少在时间和精力配比上,就会从‘业余化’变成‘专业化’:专业做自媒体”。专业化意味着自媒体从一种“闲散”、非正式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以相对规范化的程序来约束自身生产机制。龚彦方对某自媒体的田野调查也发现“虚拟编辑室”的存在。该编辑室由核心编辑人员与2-3名实习生组成,日常工作包括进行新闻策划,对采访双方进行专业、地域和工作时间的分工,编辑、整合、发布报道内容以及培育、维系社群俱乐部成员等内容,已经包含明显的专业实践思维。
之于本文经验材料,由于案例自媒体并非进入市场运营层次,因此未有呈现如上述描述的组织化状态。不过,即使保持在个人化、业余化阶段的用户,当他们倾注心力投入自媒体平台时,也的确形成了一套自身的社会化标准。这种生产者维持内容社群的运作标准,既表现出某种共同体性质的道德准则,又包含了相应的技术实践方式:
首先是内容生产的公共性意识。自媒体固然是个人化平台,然而研究者同时观察到,除了运营者的自我意志与创造性之外,自媒体的内容传播机制总是牵涉到社群成员的利益表达与情感牵连。譬如案例自媒体在一段时间内持续关注的某大楼拆建事件。该楼原为岳麓山大学城一高校的历史建筑,在一些校友发现这一“拆旧建新”消息并投书公众号后,ELB运营者对该话题进行了持续关注。值得注意的是,与其说这一系列内容生产表达的是针对建筑拆除的抗议行为,倒不如说是一种集体怀旧情绪:一方面,自媒体运营者通过收集史料,整理发布关于被拆建筑的历史描述文章;另一方面则广泛选择采用其他用户的留言、来稿,借由这些回忆性文字,自媒体得以创造出公共化的文化生产空间。Ma与Chan的实证调查曾表明,利他主义的内在动机在社交网络的知识分享中,表现出显著的调节效果。在一种记忆情感纽带的共同体文化下,无论是自媒体运营者或是关注用户之间的内容贡献,的确表现出非常强烈的志愿性。当某商家在改造大学城旧楼后,邀请社群分享相关“时光故事”时,案例自媒体亦以非盈利性姿态对活动表示了推送支持。这种社群协助“默契”,实际意味着该自媒体已经告别以个人意志为主导的运作模式,使得内容生产进入到公共参与的创作平台之中。
其次是一种准专业化的内容作业流程。新媒体不仅仅赋权了表达资源,技术带来的便利性同样意味着个体提升内容生产技能的机会。Alper即提到专业主义新闻面临的技术“焦虑”,认为以Instagram为代表的社交应用不仅能够让照片“看起来更好”,并且能够“让任何人的照片看起来更好”。这使得社交媒体中的“业余选手”潜在地冲击着新闻摄影记者的专业性。各类社交媒体便捷的技术操作与系统设定,为自媒体安排内容生产提供了相当灵活的余地。从案例自媒体的日常发布来看,便已形成一系列自觉性规范,包括对来稿的删改、配图,稿件背景介绍以及基本文字编辑工作等等。当这种被新技术允许的内容作业规范成为用户生产的常规意识,其便约束着自媒体的随意性,使得自媒体呈现出准专业化媒体色彩。
不过,从经验资料来看,个人自媒体的运作动机仍表现得较为单纯。借用人际、组织传播中颇为流行的“印象管理”概念,会发现,这种印象管理的想象在此类非营销性质的自媒体运营中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关于社交媒体使用动机的研究也发现,印象管理中的自我效能(self-efficacy)与虚拟朋友数量、“个人画像”细节程度以及个人照片风格有着显著相关。无论是对于公共内容需求的把握,或是运营者的内容作业规范,均成为平台本身的“名片”,影响着他人的印象与归因。一般认为,社会角色透过符号互动进行策略性的自我呈现与印象管理,可以使其避免责难、获取信用、保持自尊以及扩大权力与社会影响,其本质上可以理解为实现“认同”的过程。尤其伴随用户关注量的提高,社群认同规模的扩大使得自媒体被进一步纳入到社会评价体系的暗示当中,这成为自媒体内容本身由私人领域向公共领域转化的动力之一。
个人内在动机固然奠定了自媒体的运营热情,但一旦自媒体愈趋规模化,个人用户实际难以应对随之而来的风险。一个原因是成本投入的回报困境。在移动互联网人口红利逝去的时代,维系自媒体已经面临相当挑战,这既要求运营者“勤奋、要持续、要有原创能力”,同时必须保持文章推送的频率与思想内容。对于如本文案例这种非商业自媒体而言,纯粹的个人热情实际难以支持长期性内容生产,使得后续发展相对乏力。原创内容依然是稀缺资源。研究者梳理案例自媒体自2015年8月建立初期至2018年2月的内容发布趋势,发现文章数量呈现显著的周期变化:在原始阶段,自媒体月均内容推送大部分皆维持在10篇以上,尔后数量逐渐递减,至今时间曲线已较为平稳,月均内容推送基本仅维持为3篇以下。由此大致可以判断自媒体内容产出的弱化趋势。从内容来源来看,则多数以转载他人在其他线上平台的来稿为主,运营者自身原创内容并不多。
这种内容转载现象显然并不是个例。与一部分知识共享性社区不同,当前自媒体依然维持生产者发布-关注者阅读的单向模式,全部内容几乎取决于运营者个人,而个体精力投入却常常在实际操作中“独木难支”。据2016年《中国微信500强月度报告》,“前500强公众号的发布内容中近三成来自抄袭。阅读数最高的1万篇文章中,标题和内容重复次数超过两次的文章达2756篇,绝大多数为反复利用的无版权内容。”可见,自媒体的内容来源成为了相当重要的问题。叶铁桥因而认为,在资本市场的推波助澜下,内容的价值在近几年得到爆发性增长,自2016年之后,“就像曾经的‘民工荒’一样,‘内容人荒’也出现了。内容创业团队普遍反映‘找不到人’,这里的‘人’当然是指成熟的内容生产者。”尽管本文案例自媒体仍显示出较高程度的“自我规范”,譬如进行严格的质量审核、注明署名权与转载来源以及阐述作品背景等,带有强烈的版权意识,但这也以进一步限制了他者资源的使用率,使得平台内容产出持续缓滞。
四、结语
对于线上用户内容生产而言,自媒体是一种重要实践方式。本文更为关注的是个体用户在其日常社交账号之外建立的额外内容平台:一方面,此类平台显然不如市场化自媒体的专业性;但另一方面,其也区别于普通社交账号的生活性与随意性,已经带有一系列为“受众”而生产的规范性考量。
自媒体无疑是新媒介的赋权标志之一,这种赋权构成了线上公共领域非常重要的前提。从本文观察来看,以微信为代表的自媒体平台,使得个体能够有效地团结一批核心相关者,这些相关者在特定事件中得以动员集体性的舆论诉求,而在日常性社群交往中,则分享着相近情感的共同体记忆。
因此,当大量讨论集中于高热度的意见领袖型自媒体,将视线转向中小规模的自媒体账号,去观察线上用户特定的心理认同、事件卷入及其社群形成过程,可能是同样重要的话题。在此之中,我们亦可检视不同案例自媒体运作呈现的某些良好共性,如何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个体使用者形成的专业实践思路。同时,如本文指出,内容生产来源、成本投入难题以及用户结构的松散性,使得自媒体运营其实面临种种困境。这意味着线上公众可能从狭小的社群文化抽离出来,进入其他可供选择的生产空间。显然,无论单个自媒体的稳定性如何,这种带有内群体意识的用户生产补充了主流媒介权威产制在日常生活领域的空缺。对于研究者而言,重点恐怕并不是此种单一自媒体个案的持续性,而是用户内容生产在建立、运作、缓滞乃至于衰退的过程中,如何加速线上公共领域的流动性。这种围绕自媒体为中心运行的小世界网络的动态变化过程,成为新媒介空间整体参与结构不确定的活跃因素,为我们判别宏观领域的公众联结性行动提供了新的视角。
注释:
① Bowman,S.& Willis,C.WeMedia:HowAudiencesareShapingtheFutureofNewsandInformation.Reston,VA:The Media Center at The American Press Institute,2003,p.v,p.7.
② 潘祥辉:《对自媒体革命的媒介社会学解读》,《当代传播》,2011年第6期。
③ Horan,T.J. .‘Soft’Versus‘hard’NewsonMicrobloggingNetworks:SemanticAnalysisofTwitterProdusage.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16,no.2,pp.43-60,
④ Yu,L.,Asur,S.& Huberman,B.A.WhatTrendsinChineseSocialMedia.In The 5th SNA-KDD Workshop’11,August 21,2011,SanDiego,CA.
⑤ Baum,M.A.Sex,Lies,andWar:HowSoftNewsBringsForeignPolicytotheInattentivePublic.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96,2002,pp.91-110.
⑥ Gillmor,D.WetheMedia:GrassrootsJournalismbythePeople,forthePeople.Scbastopol,CA:O'Reilly Media,Inc.,2014,p.xxv.
⑦ 新榜:《2016年中国微信500强年报》,2017年1月6日,搜狐财经,http://mt.sohu.com/business/d20170106/123630310_467142.shtml,检索日期:2017年3月15日。
⑧ Wu,Bo & Shen,Haiying.AnalyzingandPredictingNewsPopularityonTwitter.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35,2015,pp.702-711.
⑨ Quan-Haase,A.& Young,A.L.UsesandGratificationsofSocialMedia:AComparisonofFacebookandInstantMessaging.Bulletin of Science,Technology & Society,vol.30,no.5,2010,pp.350-361.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