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世外桃源之美的比较分析
——以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和沈从文的《边城》为例
2019-02-20王路路
王路路
(青海民族大学,青海 西宁 810007)
美学是什么?在古希腊,美是一种理想,一种神圣的、不可企及的典范,引导着希腊人的生活。自古希腊起,美便是作为人类理想生活的典范形态引导着人们向着更美出发。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希尔顿与沈从文再一次从各自的审美理想出发,寻求人类诗意栖居的生存理想。本文以崇高与优美的美学范式为方法论对《消失的地平线》与《边城》进行分析,基于二者共同具有的“桃花源”式美学风格,探求二者所表现出的中西审美观念在描绘世外桃源中的差异性运用。
关于崇高与优美较早的论述要数博克的《论崇高与优美两种观念的根源》一文:“崇高的对象在他们的体积方面是巨大的,而美的对象则比较小,美必须是平滑光亮的,而伟大的东西是凹凸不平和奔放不羁的……美必须不是朦胧模糊的,而伟大的东西则必须是阴暗朦胧的;美必须是轻巧而娇柔的,而伟大的东西则必须是坚实的甚至笨重的。”在这一段关于优美与崇高的对比论述中,博克明确地指出了二者之间的区别。崇高必然是巨大的、笨重的以至于先引起痛感再转化为吾可取代之的征服性快感。优美,精致小巧、平滑朦胧,使人第一眼便能产生愉悦之情的美的范式。
一、中西世外桃源之美的相似性
两书同时创作于动乱不安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一时期,战争频发,人类颠沛流离,落差之下,日常生活中的平庸状态,渐渐化为创作的动力之源,促使沈从文与希尔顿共同选择了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的方式寻得身心慰藉。这是英雄对抗动乱与平庸的必然选择,也是作者的生活理想的寄托。赞扬人性之美德、生态之美,这是源自生命最本质的呼唤:即对真、善、美的向往,也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追求。
不管是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还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共同具有“桃花源”式的理想生活范式的风格,但由于二者出自不同的文化土壤,其美学风格又各有千秋。以下将重点分析二者美学风格之中的差异性。
二、中西世外桃源之美的相异性
(一)中西世外桃源美学表现的相异性
1.《消失的地平线》中所表现的崇高之美
“崇高的情绪是一种仅能间接产生的愉快;那就是这样的,它经历着一个瞬间的生命力的阻滞,而立刻继之以生命力的因而更加强烈的喷射,崇高的感觉产生了”。相对于直观的优美而言,崇高美是一种曲折的壮烈之美,它起于毕达哥拉斯学派对“数”的赞誉。这是一种强大的生命之美,他是在人类不断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积累而来的雄性之美。心灵因不断超越征服而越显崇高。
作为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青藏高原,秉阳光之气创化万物,更具有巨大厚重的阳刚之气。这里的人们乐观豁达,他们黑里透红的皮肤散发着耀眼的金子般的光泽,“错彩镂金”带有西方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建筑装饰,拥有金子般光芒的长者。这里有品质上层的酒水;有熟的正合适宜的芒果;有色彩纷呈的亭台楼阁;有镶嵌着花瓣的悬崖,华丽精致,壮观的蓝灰瓦屋顶,精致的绿色陶瓷制品,卡拉卡尔承担着向下延伸的巨大冰川,构成了融恐惧与壮美为一体的崇高美的典范。康维,一个集智慧、才艺、美貌等各方才能于一身的英雄人物,这是一个西方男性美的化身。这个能够于危险之地中体悟出崇高之美的男子,这个被选中的继承人是作者精心塑造的英雄形象,无处不散发着典范的崇高之美。
卡拉卡尔山周围的景象,“茫茫浓雾笼罩下的一片被太阳烤成红褐色的广袤荒原。”“一些绵延的,呈波状的山脉”再加上“锯齿状的山峰轮廓”等景象令康维感觉“十分古怪”这是一片炽热广袤的山川大地,地势险峻、广袤荒芜、巨大厚重之壮美给主人公带来的是不悦之情,这是由于主人公还未从心理上战胜这怪异之美。这“依然保留着如此遥远,难以亲近的,但又充满风土人情的地方”它闪烁着凌厉的寒光,以绝对的巍峨、绝对的遥远耸立于此,它没有名字,它代表着西方崇高美中的平庸。这世界尽头一般的地方,狂风肆虐荒芜人烟,丝毫无法引起众人的崇高之感,只有康维,这个经历过人生辉煌与低潮时期的英雄,能够欣赏这平庸却巍峨凌厉的雪山、“完美的冰锥”似的山峰,和隆隆作响的雪崩。这并不柔和的景象,而康维却能沉浸其中,并从中感受到一种坚毅如钢的特质。这是属于强者的风景。只有强大的内心才能真正超越这些代表着危险的壮观景色,并从中感受到美感。这是雄伟的老鹰栖息在嶙峋的古树上般的崇高之美。
2.《边城》中所表现的优美
与希尔顿的崇高之美相比,沈从文的阴郁气质正体现了东方的优美。悠扬婉转的山水应和而生似依依惜别的柳树枝叶,纯朴乐善的乡下人安贫乐道似黄莺清脆的歌声,二者构成一幅和谐优美的山水画面。沈从文的《边城》始终以雾蒙蒙的笔调刻画着湘西边城的景和事。这是湘西环境的真实表现,也是边城人物性格的衬托。
雾气笼罩的湘西呈现出另一派景象。“凭水依山筑城”,远远望去,水似弓背,山似弓弦。“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作者笔下,杏花乌船,桃花沽酒,这里的山宁静而优美,水清而澈,晃若一派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正如黄莺栖息在柳树上般优美和谐。
优美婉转的山水孕育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极具优美绵密气质的翠翠。就是在这样风和日丽,山水相依的和谐环境中翠翠和她的黄狗缓缓出场,黝黑的眸子,清如水晶的眸子,是作者对她最大的盛赞,这是一个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小怪兽”。翠翠生活在山水环绕,雾气沉沉的湘西边城,自然沾染了湘水的清澈透亮生成了水晶般的眸子,沾染了风日里的暖阳,故把皮肤晒的黝黑,同时浸润于小城里的安静平和的氛围,她天真善良。翠翠的美是黄莺栖息在柳树上清脆的歌声和着婉转的柳条般的和谐之美。
弗莱在论述文学发展规律时发现了文学类型的发展如四季更迭般循环往复。与自然四季一样,翠翠与傩送的感情也经历着四季的更替,可分为萌芽期、生长期、凋零期与冰封期。作品围绕着三次端午节,并以此为节点,揭开了翠翠情感的更替。端午节,又称为“端阳节”,仲夏之日,万物兴盛,蓬勃生长。翠翠的爱情也随着这阳气的升腾而萌发。第一年端午节,翠翠与傩送相遇并暗生情愫。这一日,翠翠有了“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心事,并且让她“沉默了一个晚上”,并久久不能忘怀。第二年端午节,翠翠初露心事,因傩送二老缺席,意外遇见大佬,使翠翠心事有所显露。第三次端午节,傩送邀请翠翠去看赛船,翠翠意外得知王团总想将女儿嫁给傩送,并用一座磨坊做陪嫁,这使得翠翠心里有了淡淡的酸楚。最终,大佬、爷爷去世,二老出走,翠翠苦等。冬季来临,白茫茫大地,独留下翠翠黯然神伤。无数个无法交流的错过,酿成了结尾淡淡的忧伤。边城所体现的人与人与自然和谐共荣的价值观,也透漏出生命最本质的特征——孤独,或许人与人是无法交流的。整个故事情节,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浓烈的情感,只有主人公之间如薄雾般淡淡的情愫,朦胧而含蓄。这是一种因优美和谐造成的淡淡的悲伤,因情感不够浓烈还不足以构成悲剧。
一切是那么和谐婉转,没有过硬的线条,没有高大壮美的大山、没有辽阔无际的大河、没有健朗飞动的草木虫鱼、飞禽走兽、没有因压迫所致的痛感,只有因绵密细致所带来的窒息感般的痛感,正是《边城》带给我们的美的体验,属于优美的体验。
(二)中西世外桃源来源的相异性
同为作者精神寄托的世外桃源,也有其本质的不同。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是根据自己的听闻所虚构的故事。而《边城》则取材于作者自己的故乡,
1.一个从他者文化中寻找精神寄托
以希尔顿为代表的西方人于战乱中找到了一个使人类文明和性命得以保存的精神家园——香格里拉。这个远离世俗的高山谷地,竟是一个迷人富饶的人间乐园,令人流连忘返。与《边城》所不同之处在于希尔顿是从遥远的他者文明中寻找精神寄托。一方面与西方海洋文明的征服开拓精神相关。靠水的民族所具有的眼界,勇于探险,挑战自己的精神来源于海洋文明中极大的不确定性因素。他们乐于去改变去适应其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青藏高原这个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具有无限的魅力,吸引着无数探险家、旅行家前来寻找心灵的慰藉。偷得一段时光,来这里细细雕琢,没有了凡尘琐事的干扰,时间似乎慢了下来。正是这里的宁静、平和给希尔顿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归属感。
2.一个从乡土文化中寻找精神寄托
朦胧的优美之气,应和于中国人退步固守的精神气质,乐于从文明内部寻找精神寄托。儒道释对中国人性格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形成了佛心、道骨、儒表的民族性格。以“和”为贵的儒家思想,主张进则建功立业,退则修身养性,以出世之心作入世之事,由此达到肉体与灵魂的和谐统一。这也同样是沈从文的《边城》所传达出来的精神内涵。湘西边城蕴含了沈从文美好的社会理想,即以绝美之地反击现实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与扭曲。
另一方面,中国人固有的乡土情结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诗化乡土的美好情节使得沈从文以深情的目光刻画这里的一草一物。无论是纯洁如精灵般的少女翠翠、小童养媳萧萧、还是沦落社会底层的妓女,作者都怀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来叙述。对乡土的眷恋是中国人世世代代不曾间断的“寻根”基因。周作人认为,这种“归根”的呼唤是人类“母神崇拜”的遗留,深深地植根于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之中。边城的美丽与翠翠的灵动是作者理想与诗意的凝结,倾注了作者对故乡的眷恋。
三、中西世外桃源之美的相似性与相异性的原因探究
(一)相似性的原因探究
这是人类文学中共同的主题,一方面是对美的理想追求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无论是优美还是壮美,都是人类生活经验的结晶,是人类在劳动中创造的精神文明,并成为人类不断完善自身的精神动力。另一方面,历史的动荡不安促使二者都选择了同类题材寄托自己的美学理想,这是人类对于和平、和谐之美的共同追求,体现了中西文化对真、善、美的共同追求。但中西美学思想及作家个人气质风格的差异造就了二者对此的不同表现。
(二)相异性的原因探究
1.中西美学传统的差异
崇高美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它是人类在与自然的不断斗争中,以人力反抗自然、以人性反抗兽性、在挑战拼搏抗争中形成的以痛感为基础的带有巨大精神力量表征的崇高之美;是靠海的民族在与海洋的不断斗争中,开拓出的冒险精神和探险意识及对英雄和力量的崇拜。如英雄的史诗《荷马史诗》;集力量与阳刚之美的雕像《掷铁饼者》;提倡模仿出类拔萃之人的《理想国》与《诗学》。再加上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崇高美的分析论证。使得崇高之美早已浸入西方学者的血液里,并活跃其笔尖。希尔顿所描绘的雄浑壮丽的世外桃源正是对这只属于强者的坚毅如钢般的崇高美的承传。
西方审美情感中多是淡化优美的力量,强调壮美的激情。自郎吉弩斯在《论崇高》对“永远是惊心动魄的事物”之美加以强调之后,崇高的美学风格便成为历代艺术家争相论述和表现的对象,并彻底战胜优美获得其主导地位。尤其是崇高美与悲剧的结合,使得其地位不可撼动。在西方系统的悲剧理论中,悲剧与崇高相辅相成,悲剧激发崇高之感,崇高成就悲剧之美。故《消失的地平线》中对崇高的地理环境与人格的表现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
中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以农业为主的封建社会,农业对天气、自然的依赖使得中国人形成了“天人合一”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思想。自古中国三大主流思想均以阴柔之气致胜。道家主张“柔弱胜刚强”“上善若水”的美学思想,认为柔软能摧毁世间至刚至强之物;儒家阳刚之气较道家盛,但为了服从统治阶级的利益,孔子主张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人生哲学,后期程朱理学所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使得阴柔之气彻底战胜阳刚之气成为主流思想。再加上佛家对消极避世、因果报应思想的宣扬。使得中国的传统文化尚文不尚武,尚柔不尚刚,尚温不尚莽。沈从文自幼生长于此,故其笔下的人物山水皆沾染了这般气质,是善与美、温柔与敦厚的化身。
中西方文化之间虽有此差异,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方没有优美,中国没有阳刚之气,二者之间是“偏胜而不可偏废”的存在形式。只可说哪一方略胜一筹,在作品中凸显出的审美特征便较另一方明显一些。
2.作家个性气质的差异
(1)詹姆斯·希尔顿
詹姆斯·希尔顿,这个从未踏入过中国领土的英国畅销小说家,其创作《消失的地平线》的灵感均来自于奥地利奇美籍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从1924到1935年在云南省西北部探险期间在《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系列文章和照片。即希尔顿的创作灵感均来自于相关文章和图片得来的想象,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作者个人文化气质。由于作者崇高的审美理想,故其对香格里拉这片土地产生情愫,因为作者崇尚崇高之美的文化基因,故其幻想出巍峨凌厉的雪山、“错彩镂金”的建筑以及一个集聪慧与力量于一身的主人公康维。
(2)沈从文
自由生长于湘西边城的沈从文是中国式文人的典型代表,他既带有传统文人“温柔敦厚”的美好品德,也具有南方男子细腻温润的典型特征。就连他笔下的山水景物也是如此。而其思想之所以以《边城》的形式展现出来,与其个人经历相关。1923年,沈从文怀揣着对新文化运动的热情由闭塞的湘西来到北京,恰逢1924年前后“乡土小说”的兴起,1928年,沈从文像其他新文化作家一样,辗转至上海,上海作为商业性的国际化大都市,其对人性的高度压抑使得沈从文体验到了所谓城市文明的弊端,自小湘西的成长经历使其清醒的意识到现代社会弊病之所在。这一切都为其《边城》的创作埋下了伏笔。沈从文将乡村与都市对立起来,将湘西的野蛮、朴素作为审美对象,有意将其理想化、诗化,而躲避其人性的分析,即是为现代都市文明病寻找解决方案,树立理想的标杆。
总之,同创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两个意象,希尔顿的香格里拉与沈从文的湘西边城,是作家的社会理想的精神寄托。既凸显了中西文明的差异,也饱含了人类爱好和平渴望真、善、美的共同情感。因不同的文化背景孕育出不同的文学作品,带给我们不同的美学体验,是作者对现实孤愤的反抗,也是人类对美的理想的共同追求,对和平生活的共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