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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遗民顾梦游佚作辑考及其心史价值

2019-02-20

关键词:周亮尺牍遗民

(西南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715)

顾梦游(1599~1660),字与治,江南江宁(今南京)人,明末清初著名诗人、社集中心成员和反清复明人物。于明清诗学流变而言,他是联通明末竟陵诗学与清初神韵诗学的关键人物;于明清易代之际的风云政治而言,他是南京复明据点的中坚人物,是遗民心史的重要体现者。故而,其人其著实应被给予极大的关注。遗憾的是,顾梦游传世著作仅有《顾与治诗集》(或《顾与治诗》)八卷,这对深入了解顾梦游于明末清初历史语境中的重要性有所不利,因此其佚作亟待被钩沉与辑录。

一、顾梦游作品辑佚之必要性

顾梦游《顾与治诗》在清代被纳入禁毁书目,姚觐元《清代禁毁书目四种》将其列在“外省移咨应毁各种书目”〔1〕中,今人整理《四库禁毁书丛刊》时收录有此集。顾梦游《顾与治诗》虽被禁毁,但乾隆时期纂修《四库全书总目》(下称《总目》)时顾梦游《茂绿轩集》曾被采入,但仅被列在存目,而非著录,故此集今未能存于《四库全书》中。《总目》载:“《茂绿轩集》四卷,国朝顾梦游撰曹学佺刻《十二代诗选》,尝录其诗,题曰《偶存稿》。至顺治庚子,梦游既卒,施闰章又广为收辑,合学佺所刻,得五百四十二篇,删其什二,定为此本。”〔2〕可见,四库馆臣据以撰写提要的顾梦游《茂绿轩集》四卷并非顾梦游作品存世全本。据顾梦游的忘年小友陈僖《茂绿轩集诗集补遗序》所云:“(顾梦游)既殁,施宣城梓其诗以传,一若不传而不可者兹广陵潘子楚吟,又梓其笥藏一帙曰《补遗》,俾题数言于端。独是传与治者,宣城所不必言,至于潘子楚吟,浮家泛宅,樵苏不爨,必取其残编断简,谋寿枣梨,真有不可及者。”〔3〕其中“施宣城”即提要所云“施闰章”,“潘子楚吟”即潘楚吟,皆为顾梦游好友。施闰章所辑为《茂绿轩集》,后潘楚吟对《茂绿轩集》进行了补遗,潘氏之补遗可谓对顾梦游诗集的第一次辑佚。现今存世的《顾与治诗集》八卷中有注明为“补遗”的诗歌篇目,盖该集是在《茂绿轩集》提要所述版本基础上,添加广陵潘楚吟《补遗》诗作一帙而成。但由《顾与治诗》被禁毁、《茂绿轩集》被列入存目且被“删其什二”的遭遇,可知有清一代顾梦游作品并未得到较为顺利和完整的传播,故其别集的辑佚空间仍较大。除此,从文献补充、文学接合和历史还原等层面看,顾梦游作品也实有辑佚之必要性。

1.弥补有诗无文缺失之必要性

顾梦游传世著作仅有《顾与治诗》。该集现存五个版本,按时间先后依次是:(1)康熙元年(1662)施闰章、沈希孟等刻(底本);(2)清初书林毛恒刻本(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3)乾隆刻本;(4)清钞本(有王德楷跋,莫棠题识);(5)民国金陵丛书蒋氏校印本。各本均为八卷,且所收诗歌篇目、次序亦相同。其中蒋氏慎修书屋校印本以王德楷的清钞本为底本①,辑录了顾炎武、宋嵋、沈希孟、施闰章、孙汧如、方文、周亮工、陈方策、程鼒、钱谦益、纪映钟所作十一篇序,施闰章所作《顾与治传》《小传》二篇以及梁尔砺所作《跋》一篇,是迄今收录顾梦游相关材料最全的本子,《丛书集成续编》《四库存目丛书补编》和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均采用此本。

顾梦游并非无文传世,只是其文失于搜罗,或因被其诗歌成就所掩而不甚显著于后世。事实证明,顾梦游的文章散落在家族丛刊、友人诗集卷首序、友人尺牍中者数量尚多,仅就迄今辑录之文看,便已达十四篇,足以成卷。而在数量之外,其价值更是不可忽视。一般来说,文章所传递的信息,较诗歌更明确更丰富,且更有事实依据,故佚文之辑录实有助于顾梦游诗歌解读链条的接合,可谓诗文一体,可资诗文互证。

2.寻绎明清诗学接轨和流转之必要性

作为明王朝的最后一个文学流派,竟陵派在明末烜赫一时,而于清初则迅速沉寂,甚至销声匿迹,为何?通常认为,政治的变革将会强力摧毁文学生命之延续,竟陵派如火如荼之势便因为遭遇政治巨轮的碾压而式微。实则不然。鼎革之后,作为明末南京竟陵诗风的接续者和发扬者,顾梦游以竟陵诗风抒发亡国之痛,如泣如诉。而竟陵诗歌所追求的幽情单趣、清冷孤僻,恰恰是遭遇亡国之痛的遗民宣泄情绪时最为直接而感性的表达选择。因此可以说,清初尽管“竟陵派”一词不再被提及,但在诗歌创作中将竟陵诗风与表达亡国之情相契合,实则成了清初遗民诗的重要特征。笔者认为:“清初以后的诗评仅以遗民诗学、性情诗学来论遗民诗歌,而摒弃或屏蔽被认为是末造之音、空谈之弊的竟陵诗学对遗民创作之影响,这显然是有失客观的。”〔4〕

又,顾梦游论诗重神韵,主“虚实论”,在传承竟陵诗学的同时,还对其有所突破和超越。而此神韵诗论,或为清初王士禛“神韵说”之源头和雏形,勾连着竟陵诗学与神韵诗学。因此可以说,顾梦游之诗学实践和诗学理论是理解明清诗学接轨的关键点。而对于此关键点研究的再深入与再拓展,无疑需要更多的佚作被发现被解读。在此意义上说,亟待不断加强顾梦游作品之辑佚工作,因为佚作不仅有助于还原明末清初南京诗坛之风貌,更有利于打通明清易代之际诗学之流转脉络。

3.掘发遗民隐秘心史之必要性

作为清初南京反清复明势力的核心人物,顾梦游曾在甲申之变后清初第一大案“文字狱”中被牵连入狱,刀刃相逼却誓死不言释函可反清复明之行为,后与因罪被流放宁古塔的释函可仍频频通信,并在释函可死后广搜遗作,撰序刊刻以宣传其忠孝言行。他在南京构建小楼联络各路遗民,汲汲于“中兴大业”,一方面与龚鼎孳、周亮工等仕清官宦风雅酬唱,一方面与频繁往来南京联络“中兴大业”的钱谦益唱和交往。他因避田赋之祸而频频奔走京口、镇江、南京三地,对遗民信息之传递不可谓无功。其晚年虽重病卧床,却仍为遗民们所尊重和信任。其作《不晤沈仲连三十年,庚子元旦偕诸子榻前团拜,语及好友近事慨然作》曰:“木榻枯卧一病僧,梦中见君来何曾。东风入门偕胜侣,西山抗志皆高朋。牧羝传闻已易节,饭牛下泪空成冰。剧谈酣饮聊快意,浮云富贵吾安能。”〔5〕诗歌表达了他重会同志者的喜悦,以传闻中苏武牧羊一事借喻某些遗民友人的易节,又以有才能却屈处“饭牛”地位的百里奚喻相聚于此的遗民友人,抒发了对友人易节的悲伤。需要指出的是,这一友人自非一般人,当是足以左右南明政治格局之人。可以说,顾梦游之身份和行迹,与明末清初的遗民时事动态密切相关,故其散佚作品之辑录,无论是诗或文,都可为现有诗文或文献材料的解读提供新的事件线索,搭建新的信息桥梁,或可为遗民心史之书写添砖加瓦。

二、所辑佚作之考释

鉴于顾梦游作品辑佚之必要性,在考察其各诗集版本的基础上,笔者完成了第一次辑佚,拙文《顾梦游诗文佚作及其价值》〔6〕辑录自其他诗集、诗选集、家族丛刊的诗文共9篇,9篇佚作展现了顾梦游作为党社之人、遗民之士的政治立场、遗民思想和遗民心态。今在前次辑佚的基础上,笔者再从梅清《天延阁删后诗》、周亮工《尺牍新钞》拾得顾梦游佚文六篇:诗序一篇、尺牍五则,由此进一步完善了《顾梦游文集》,所录佚作有助于更清晰地浮现顾梦游身陷田赋案的怜余心态与频繁诗学活动背后的遗民心史,进而引发学界对清初“奏销案”前奏问题的思考以及对清初江南遗民“和平演变”和“建立统一战线”策略的再理解。现分别考释如下。

1.《新田诗序》

余友梅渊公,国士也。当幼时便操觚与天下人士相交结,有所吐著,辄能倾动天下人士。余时望而畏焉,初以《休夏集》属序余,余时序之。喜又数年,更从四方得渊公《稼园集》,读之抑又叹望不可及,又自愧,由是知天下知渊公者非一人,由是知天下之诵渊公之诗而叹而称之者非一口且非一日也。今又刻《新田删后诗》将见,天下之知渊公者群诵而益群叹为不可及,即天下之不知渊公者亦将群诵而群叹为不可及已。矧渊公行且达哉?乃复以序见属,余自问果何能?为渊公轻重而卒数为此,亹亹益又用自愧耳。顾渊公家世,累叶簪绂,其所为名臣巨卿光烈朝野者,不可胜数。又其家所著文章诗赋与夫诸编次书籍,为海内师法,所谓才人学士传之无尽者,亦往往而有宜乎?渊公之于事业文章烂然焕然,固所易也。但禹金、季豹两先生才足慑一世,遇不过诸生,丰兹啬彼,古今同憾,方诸渊公,兼则济之,有不尽然者。盖渊公之于前人不仅易所易,直易所难也。使后之读渊公之集,伟渊公之业而忻余言之不爽者,逮不远也夫。

此序见于梅清《天延阁删后诗·新田》卷首〔7〕,末署“同学弟顾梦游顿首拜撰”。文中所涉三人,其一为《新田草》的作者梅清(1623~1679),字渊公,号瞿山,宣城人,顺治十一年(1654)举人,著名画家、诗人,编有《梅氏诗略》,传世诗集现存版本有二:一为《瞿山诗略》(三十三卷),北京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一为《天延阁删后诗》(十五卷)、《敬亭倡和集》(一卷)、《敬亭倡和诗》(一卷)、《天延阁联句唱和诗》(一卷)、《天延阁后集》(十三卷)、《天延阁赠言集》(四卷)合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其二为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宣城人,国子监生,明末诗人、戏曲家、小说家,亦为藏书家,选编历代诗集《八代诗乘》、文集《历代文纪》,亦编有《宛雅》以传宣城风雅,著有《鹿裘石室集》(六十五卷),清代纂修《四库全书》时被列入“全毁书目”〔1〕,另还有杂剧《昆仑奴》、传奇《玉合记》等作品。其三为梅守箕(生卒年不详),字季豹,梅鼎祚从父,宣城人。县学生,不第。万历年间,与袁宏道等交游甚密,有《居诸前后集》传世。

此《新田诗序》乃顾梦游为梅清之新作《新田删后诗》所撰。由梅清自叙“忆移居新田乃在岁之己丑间也。新田,逸山名甲午冬辑而删之,原稿仅存百首,兹复删其大半,附以避乱诸诗,名曰《新田草》”〔8〕可知,该诗集所录诗歌自顺治六年(1649)至顺治十一年(1654),凡六年所作,经删定整理名《新田删后诗》,后更名《新田草》,序当作于此后。又,序中“渊公之于事业文章烂然焕然”之语,意指梅清举业与诗艺并立一事。《江南通志》载:“顺治十一年甲午科,梅清,宣城人”〔9〕,可知梅清于顺治十一年(1654)中举,顺治十二年(1655)赴京师,以《季布河东去》诗投谒季开生⑥。由此推测,此序或为梅清至南京科考时所托,或为梅清过南京北上京师时所托,当作于顺治十一年(1654)或顺治十二年(1655)。此序与下文《与梅杓司》尺牍二则共同传递出南京风雅诗人顾梦游与主倡宣城“宛雅”诗风的梅氏家族的深厚交情,亦可借以窥得明末清初宣城宛雅与秦淮风雅并立并生的诗学格局。

2.《与梅杓司》

仁兄天才旷逸,弟所仰首而望,愧莫能追,顾蒙损挹垂交,若惟恐失之者。自惟衰废,何以得此于天下士?分手以来,感悚交集,顷接尺素,崇奖非宜,益深跼蹐。君子称人,贵于其伦,仁兄故欲以中原赤帜,强付之弟。顾弟非其伦也,奈何奈何。新诗寄我,宛对冰壶。意中将有酬句,病思荒落,辄复败之。以此出入怀袖间,候其兴会自至,当觅寄耳。惠玦颇佳,向未敢拜,必欲弟伤廉耶。敬谢。

此尺牍见于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顾梦游”条〔10〕。梅磊(1620~1665),字杓司,号响山,一号石三,安徽宣城人。上一则佚文中的梅清虽小其三岁,实乃其叔父。梅磊年二十已有《响山初稿》,才名惊动海内。钱谦益《梅杓司诗序》则称其诗为宣城风雅之翘楚:“梅氏一门之诗,散华落藻,总萃于杓司。”〔11〕据范凤翼为梅磊《放情编》所作序:“梅杓司年二十才名倾动海内,是时《响山稿》初成越五年,有《七日稿》、《珍髢集》又一年,有《芜江草》兹则侨寓金陵作也,颜曰《放情编》,取孟浩然‘游为不利,期以放情’云编,读杓司诗,窃悲杓司不遇也。”〔12〕可知梅磊于崇祯十二年(1639)二十岁名成《响山稿》,清顺治二年(1645)有《七日稿》《珍髢集》,顺治三年(1646)又有《芜江草》,故可推知其侨寓南京所作《放情编》当稍晚于顺治三年(1646),而以上诗集皆在清乾隆年间编修《四库全书》时被列为“禁毁书”而销毁〔1〕,故今未传于世。

尺牍所言有四:一则表达对梅磊不畏牵累而能“损挹垂交”的珍惜之情;二则是对梅磊“欲以中原赤帜,强付之弟”的谦让之情;三则是乐于与梅磊酬唱诗歌、切磋诗艺的兴奋之情;四则对梅磊赠送玦珮的感激之情。而信中“自惟衰废”,当指崇祯十二年(1639)顾梦游因肺病缠身,决意放弃执着追逐二十二年的科举,闭关自居,时年四十一岁〔13〕。“分手以来”则是指崇祯十三年(1640)顾梦游与宣城梅磊、梅文璧、梅清、葛贞等春游宣城,并作诗《题梅杓司响山园》赠之:“梅子人中英,本怀非弃世。只因吾道穷,遂结山水契。诛茆置岩间,辅杖入云际。兹山擅名久,空响犹未坠。明月照青天,高风复来诣。举杯与之挥,乾坤亦何细。”〔5〕顾梅二人的论诗互动自此开始。而梅磊信中赞顾梦游为“中原赤帜”人物,即文坛领袖,可见顾梦游文名盛于当时。当然,这也许与其人品受人称赏有关:崇祯九年(1636)夏,北平于奕正(字司直)逝于秦淮,顾梦游为其含殓并将其遗稿付梓②;同年七月初,南昌苏桓(字武子)病卒南京,顾梦游为其刻遗稿,并为作序③。自此之后,顾梦游抱道守义之佳话还有许多,士人多评价其“淹雅服古,有忠孝至性,与人敦气谊”〔5〕(施闰章),“抱道古处,有烈士义”〔5〕(程鼒)等等。综上,结合“分手以来,感悚交集,顷接尺素”等句,可知该尺牍当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夏秋,即顾梦游自宣城游归后行役扬州时。此尺牍记录了顾梦游与宣城梅磊交游之始,而宣城之行与继之而来的扬州、海门、吴门、闽海之云游则共同呈现出明末南京“秦淮风雅”振兴者顾梦游的诗学交游圈与活动轨迹。

3.《又与梅杓司》

弟自四月抵扬州,一病至今,未能脱体,困乏到不可耐处,所喜洲滩雀角,不烦词讼而曲直大分,可望售脱矣。机缘小凑,便可复为闲人,未知造物遂肯佚我否也。闻吾兄吴游归,无几时,又将买舟以出。窃计山田不堪再荒,不堪再卖,所冀决意闭门,与古人相对,学问日进,不忧声名不起。废故业而失盛年,将来悔之何及。吾辈非泛泛交,不得不为知己苦口,幸不以为怪。力疾殊不能悉。

此尺牍见于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顾梦游”条〔10〕,传达之信息有二:一为顾梦游二陷田赋之累④一事。《顾与治诗集》卷六《寄寿范异羽先生八十》云:“秋风吹过石头城,天遣重来觅友生。冤剧何曾妨啸咏,别轻其奈各屏营。”〔5〕提及“冤剧”,即田累一事。范异羽,即范凤翼,生于万历二年(1574),其八十岁时当为顺治十年(1653),可知顾梦游于顺治十年(1653)再陷田赋之累。又据顾梦游《寄丹徒张康侯明府》其一:“江田敲骨逃无计,此日来苏欲荷锄。”其二:“多难余生顾影怜,龙门不望耸身登。嘘枯拯溺有何幸,请急讼冤殊未曾。”〔5〕张康侯,即张晋,顺治九年(1652)进士,十二年(1655)任丹徒知县,顾梦游是年当以田赋之事寻求过张晋的援助。李念慈《谷口山房诗集》卷之四《南游草·金陵舟发别顾与治》云:“家计尽群侮,无营生事艰。只今罢田累,终日掩柴关。”〔14〕此诗作于顺治十四年(1657)春,提及顾梦游罢田赋之累后终能归家一事,故顾梦游二次田累得以解脱当在顺治十三年(1656)。而尺牍言“所喜洲滩雀角,不烦词讼而曲直大分,可望售脱矣”,可知此尺牍当作于顺治十三年(1656)顾梦游居扬州之时。

二是顾梦游规劝忘年小友梅磊切勿浪迹周游而耗尽家业,“窃计山田不堪再荒,不堪再卖”与顾梦游《送梅杓司还宛》诗中苦劝其闭关读书意旨相同,诗云:“十年以前与君好,劝君莫向风尘道。有山不住田不耕,卖田欲买舟车行。频来数见良不恶,心忧世窄人情薄。自信才名天下稀,谁知煮字不充饥。妻儿待米泪承睫,呼童还家卖余业。得金尽收死尸友,依旧瓶空午断炊。貂裘龙马门前过,雪深皆笑袁安卧。别时朔风刻骨寒,双肩耸立衣裳单。爱君意气过畴曩,百尺高楼更豪上。临行苦索缓声歌,歌罢其如君如何。”〔5〕诗中描写了梅磊离乡云游后因“得金尽收死尸友”而身陷贫困落魄的状况。又,信中所言“吴游归,无几时,又将买舟以出”,事实如此。梅磊与顾梦游顺治十三年(1656)京口分别后,于顺治十四年(1657)买舟南下南京,有诗《秋日龚芝麓总宪招集孝侯台(同集者纪伯紫、顾赤方、杜于皇、姜绮季、余澹心)》《八月十二日雨中同龚芝麓都宪暨蒋前民、杜苍略集于皇饥凤轩,限用谢宣城诗韵》《上巳许菊溪观察携其李氏园亭共王于一、杜苍略、令嗣慧思限上字》为证。

该尺牍反映了遗民或为官府逼迫、或为救恤友人而身陷贫困的生存状态,进一步鲜活地展现出遗民为坚守遗民之志和复国大计,年复一年地消耗着富足的家业,终至生活捉襟见肘、经济难支的窘迫局面。

4.《与龚野遗》

老病增饥,以口腹累高士,罪岂可忏耶?承选拙诗,幸侍者先录一帙见示,在未安处,犹及生前改窜也。一气不属,与仁兄异路矣。奈何奈何!

此尺牍见于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顾梦游”条〔10〕。龚野遗,即龚贤(1619~1689),又名岂贤,字半千,一字野遗,号柴丈人、钟山野老,原籍昆山,自幼流寓南京,鼎革后移居扬州。明末清初著名山水画家,为“金陵八家”之首,亦为诗人,其学诗崇尚中晚唐,曾广搜中晚唐诗歌辑为《中晚唐诗纪》,现有《草香堂集》传世。

尺牍中“老病增饥,以口腹累高士,罪岂可忏耶”及“在未安处”句,指顾梦游二陷田累避难京口、扬州而多受恩惠于龚贤一事。“一气不属,与仁兄异路”乃指顾梦游身陷田赋案,贫病难支,至有性命之危,故自怜自伤。

该尺牍反映了龚贤在清初的一次选诗之举,顾梦游正是因诗作被龚贤选录而写信道谢。据胡介《与龚半千论诗书》:“仆自延狱堂下见柴丈人画卷,胸中已浩浩落落,愿见其人,愿与其人为友矣。迟之五六年,戆叟渡江来,呗道柴丈人好我之雅。客岁过芜城,入门握手,欢若平生承选定《澥内名家诗》而远索旅堂藏稿,今已再三昨戆叟促之再至,今牧公坐待录稿。”〔10〕可知龚贤所选诗集为《澥内名家诗》,而纪映钟(戆叟)、钱谦益(牧公)亦为暗中助其编选录稿之人。此集今不存,或未曾刊刻面世。又,胡介(1616~1664),字彦远,号旅堂,钱塘人,著有《旅堂诗文集》。据胡介生年,再由《与龚半千论诗书》中提及的“仆行年四十矣”〔10〕,可推知胡介此书信应作于顺治十三年(1656)。是年,龚贤定居扬州,有征诗之举,急索胡介诗歌,故顾梦游此尺牍的写作时间应在顺治十三年(1656)龚贤选诗前后,确切记载了明遗民征诗、选诗之诗学活动。

5.《与就园先生》

抱疴习懒,经年废吟。去秋以来,频客南徐,情绪极恶,而山水友朋,互相感触,此事那能便废,积数十首,寄正先生,率易荒陋,何当宗工,或谓桐焦可削,不敢自外斧斤也。

此尺牍见于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顾梦游”条〔10〕。就园先生,指周亮工。李盘《就园》序曰:“周亮工先生置一舟题曰:‘就园,古人以舟名屋子,未有以园名舟,自先生始,乐彼之园,在水中央,藏壑于舟,日涉成趣,真胜事也。’”〔15〕程邃亦有《“就园”诗六首为周元亮先生作》小序,曰:“周使君蓄轻舸,名曰‘就园’,退食多闲,引客与俱,余登斯园,备闻觞咏,山川神奥端在,屐齿离即间得诗六首。”〔16〕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一字缄斋,号栎园,河南祥符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入清后官至吏部左侍郎。好酬唱,善风雅,结交寒素。藏书丰富,亦多刻书,家有书坊,以赖古堂字号刻书。其著述颇富,有《赖古堂集》《书影》《闽小记》《印人传》《读画录》等传世。据周在浚《周栎园先生年谱》,顺治三年(1646),擢为布政司参政、淮扬海防兵备道。在此期间,他在扬州与文人骚客诗文酬唱于“就园”,闻名一时,周亮工也因此而得名“就园先生”。

按尺牍所言,顾梦游“去秋以来,频客南徐”,“去秋”当为顺治六年(1649)秋,此一时间顾梦游初陷田累,为逃官府逋赋避难南徐(即镇江)。又据顾梦游《北固月夕十首》自注云:“庚寅十月坐北固山,八夜至十七夜,即景怀人,各成一咏。”〔5〕即顺治七年(1650)十月,作于北固山,北固山在镇江。“积数十首,寄正先生”是指顾梦游将此十首诗寄与周亮工品论,这也与下篇尺牍《与周雪客》“往在北固,连值好月,即景怀人,每夕成咏,追录以正足下”〔10〕说法一致。故此尺牍当为顺治七年(1650)所作。

该尺牍从侧面反映出明遗民与仕清官宦之间仍有频繁的诗歌品评、征选活动,而周亮工为清初广泛参与遗民选诗、约诗和刻诗之重要代表人物。

6.《与周雪客》

往在北固,连值好月,即景怀人,每夕成咏,追录以正足下。是时方为催科所窘,虎吏狞兵,性命呼吸。爱我者颤心雪涕,仆方作此闲暇生活,皆笑为檗下弹琴。回想忽易六秋,而患难未脱。病逾一载,真有性命忧矣。此月月色,殆过北固,每夜移榻相向,竟不能更成一语,病之苦人,甚于患难,可为发叹也。

此尺牍见于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顾梦游”条〔10〕。周在浚(1640~1696),字雪客,号耐龛、遗谷、梨庄,周亮工长子。此篇开头与上篇《与就园先生》所言为同一事件,即顺治七年(1650)顾梦游赖以生存的田地被江水淹没,因无力上缴官府赋税而避迹京口,将在北固山流连所作十首诗《北固月夕十首》寄于周亮工斧正。从“忽易六秋”可知,此尺牍写作时间当在顺治十三年(1656)秋。又,尺牍言“患难未脱”,知其此时仍有田赋之苦,而顾梦游解除二次田累的时间在顺治十三年(1656)冬,也可确证该尺牍作于顺治十三年(1656)秋。

该尺牍“为催科所窘,虎吏狞兵,性命呼吸”再次真切呈现出清政府催促逋赋之严苛急促,明遗民困顿窘迫之生存状貌由此可见。

三、佚作之心史价值

上文辑录了顾梦游六篇佚文,加上第一次所辑得的八篇佚文,现辑佚所得顾梦游文章达到了十四篇,其中传记二、尺牍五、诗序七,或可独立成卷以供参阅。佚文对了解明末清初江南遗民心史,有以下两方面价值:

第一,《与龚野遗》《与梅杓司》《与周雪客》皆涉及顾梦游陷田赋之累的内心痛诉,可为完善顾梦游所陷“田赋案”之始末作补充,或可引发学界对清初江南“奏销案”发轫问题的追溯和探求。孟森先生提出:“奏销案者,辛丑江南奏销案也。苏、松、常、镇四属官绅士子,革黜至万数千人,并多刑责逮捕之事”〔17〕,将奏销案时间定于“辛丑”,即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颁布征粮新条例,以“苏、松、常、镇”四地为主要清肃对象,明为“追还政府逋赋”,实则裁抑缙绅特权,“有意荼毒缙绅,专与士大夫为难,斥革之不已,横加鞭扑,其惨如此”〔17〕。然作为“奏销案”的参与者,韩琦在《抚吴疏草》中将此案称为“江宁抚属抗粮案”,叶方蔼《抚吴疏草·叶序》亦言:“江南财赋半天下,苏、松、镇、常与江宁五郡又居江南大半之赋”〔18〕。可见二人均将江宁(即南京)纳入此案范围,此说与孟森先生不同。

今笔者根据南京明遗民顾梦游诗文,认为顾梦游“田赋案”乃江宁“奏销案”之代表,可谓清初江南“奏销案”前奏的重要一环。首先,此“田赋案”看似因天灾而起,实则仍源于清廷在清初向江宁士绅阶级催缴赋税以筹集军饷。据施闰章《顾与治传》:“平生薄家人产,会中山王国除其子,以私田数亩顷归梦游。田滨于江,岁多淹没,或被侵夺,追呼逋税无宁日,至尽鬻他产偿之,贫病骨立。”〔5〕杨补《赠赵赤霞》载:“顾子耕江田,漂没逋官粮。公家急赋税,战慄如探汤。高义有使君,倾橐输仓惶。”⑤施、杨二友人将“田赋案”归因于江水泛滥,表面上看似乎合理,深究之,则有所隐讳。比如,既然顾梦游所有之江田因地理原因应该在明朝时便一直存在水患之害,为何顾氏会在顺治六年(1649)才陷入逋赋之累呢?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因为明末对士绅施行“优免田”制度〔19〕,即士绅阶层,即便是最下层的诸生、监生,也都拥有一定面积的优免田可以不缴纳赋税,故作为廪生士阶层的顾梦游在明统治时期是免交田赋的,即便江田水患亦只会影响本年收入;另一方面,清初洪承畴招抚江南后,为满足清政府巨大的粮饷需求,将“催征钱粮”作为重要政务之一。而洪承畴怀有体恤之心,曾多次上帖陈述江南经济残破状况,暗中为江南士人开脱,所以其时催征情势尚不紧急。洪承畴顺治四年(1647)离任返京后,出任江宁总督的奉天人马国柱于顺治四年上任、五年(1648)正式接手江宁事务。新上任的马国柱急于表功,征缴赋税之铁血手段自然强硬难当。作为明遗民,顾梦游不仅失去了明代“优免权”保障,亦失去了洪承畴“温和”的体恤,终于在顺治六年(1649)天灾来临之时陷入严苛难逃的逋赋之难,无力挣扎。其次,该“田赋案”源于清廷追缴逋赋,却使江宁士绅阶级生计无着,身心遭受了极大的摧残。顾梦游诗歌中不乏抒发田累之苦者,如《寄龚孝升中丞》云:“泪枯还饮泣,舌在岂全身。但使无田累,宁甘闭户贫。”〔5〕《次施尚白比部见怀来韵》云:“别日无他祝,惟求老去闲。一春坑堑里,百死剑锋间。尽改愁中病,谁开醉后颜。故人应急难,语及泪潺湲。君为谋归计,知予何日归。”〔5〕哀怜求助之中流露出心力憔悴的苦痛。“田赋案”发生之前,顾梦游尚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构建小楼“顾盼柯”接待南来北往的遗民士人,亦有能力营救陷狱的遗民友人姜鹤侪、庇护携带《再变记》和福王答阮大铖书稿出南京城门而被捕的“谋逆犯”释函可;而“田赋案”之后,他却流离失所、四处漂泊,于京口、镇江、吴门之间辗转避难,曾琬《辛卯北固访顾与治》注云:“顾新纳妾金陵,以洲田逋累,羁此”〔20〕。可见,借“田赋案”之名,清廷既削弱了顾梦游的经济实力,又迫害其身心,南京顾氏小楼的遗民活动随着主人的流离失所而趋于沉寂。

综上可见,顾梦游“田赋案”与清初“奏销案”有着相同的外在手段——催缴田赋、内在思路——摧毁经济基础以及最终目的——打压复明势力,故笔者认为江宁顾梦游“田赋案”,从其性质和影响看,当为清初“奏销案”的一个缩影。大概正是因为见证一个个“田赋案”带来的诸多“惩治实效”,如顾梦游“田赋案”对顾梦游生存基础——土地的摧毁,新上任的江宁巡抚朱国治敏感地觉察此类案件背后的政治机会,便顺势大做文章,以增加其政绩,其上疏言:“苏、松、常、镇四府并滦阳县,未完钱粮绅衿共一万三千五百一十七名,应照例议处,衙役人等二百五十四名,应严提究拟”〔21〕。从此疏文中看,朱国治不仅对拖欠田赋的绅衿数量进行了摸底,同时还提出“严提究拟”的追责态度。而随着此项举措践行程度的不断扩大化和深入化,最终演变成了轰轰烈烈的江南“奏销案”。尽管催缴钱粮不无经济考量,但不可忽视的是,借赖以生存的土地基础摧毁江南士绅的经济支柱、强制江南士绅政治屈服,从而重定江南经济和政治格局,不失为清廷促成田赋案、奏销案的另一目的。当然,作为“奏销案”的前奏,“田赋案”涉及的当不只顾梦游一人,只是因清廷有意遮蔽,故有些未留下记载,或虽有记载而至今尚未发现。尽管深化对“田赋案”的认识尚有待更多史料和文献的进一步发掘,但是从顾梦游一案的始末细节无疑可以窥见“田赋案”与清初江南“秦销案”的某种必然关联。

第二,在佚作《与就园先生》《与周雪客》二则尺牍中,周亮工、周在浚父子多次向顾梦游邀约诗作,《与龚野遗》中龚贤约诗,《与梅杓司》中二人论诗,都显示出顾梦游频繁的风雅诗学活动。而认识顾梦游“风雅”诗学活动背后的遗民隐秘活动本质,也许有助于理解清初江南遗民的“和平演变”策略。不同于清初浙东遗民的学术皈依,亦不同于激进勇士的起义反抗,江南遗民文人的复明活动主要是“交际笼络”,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以期通过“和平演变”达到大明中兴局面,“通海案”即为例证。而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则进行着丰富多彩的诗学活动,赵园先生认为:“东南士夫忠义而‘不废风雅’,非但将名士与才媛间的风流故事演得有声有色,其间丰富的情境、意境创造,丰富的人生创造,较之明代诗文,或更有光彩”〔22〕。而其诗歌创作所包蕴的时事隐秘性和模糊性才是其最具魅力的因素。如,从邀约诗作和广泛选诗的行为来看,选诗者与刊刻者表面上是以审美意趣为标准征选,但事实上,在清初这一特殊的政治语境中,遗民的选诗、刻诗活动皆是超越于诗歌审美之上的,所谓“以诗存史存人”。钱谦益编选《列朝诗集》即是如此,他在人物小传中多次明确表达了这种意图,又在顾梦游离世后为其集作序曰:“读顾与治之诗,九原犹有生气,存与治之诗,所以存与治也。”〔11〕以此观周亮工、周在浚及龚贤于清初之选诗,无一不是高压政治下的一种遗民纪史存史策略。

而从诗歌所涉对象与内容来看,我们也可窥探出顾梦游鼎革之后的交游脉络。龚贤与梅磊且不论,此二人的遗民身份毋庸置疑。而周亮工不同,其身份为仕清官宦,顾梦游为什么要与周亮工交游往来?仅仅因为诗歌活动或依赖官宦么?结合《顾与治诗集》中顾梦游与周亮工之间的酬唱之作可知,二人虽相识于鼎革之后,但交心不浅,“由来心事苦,不与世人同”〔5〕,“严公旦晚开军府,野老先宽失路悲”〔5〕等诗句中都流露出顾梦游对周亮工“失路之悔”的理解和宽慰,周亮工在《怀顾与治》中的“梦里长江棹,过从酒隐堂伤心卑湿地,谁与问秋霜”〔23〕,亦有对顾梦游魂牵梦绕的思念。那么二人在鼎革之后交往日益密切的原因是什么呢?在顾梦游、周亮工、钱谦益的一组送别酬唱诗中或可找到答案,周亮工《钱牧斋先生赋诗相送,张石平、顾与治皆有和,次韵留别》云:“寒潮入夜不增波,苦意敲水渡浊河。失路自怜酒伴少,看山无奈泪痕多。交情雨雪犹分袂,时事东南未罢戈。冻尽劳劳亭下柳,那堪重听故人歌。”〔23〕相比于顾梦游《送周元亮司农被诬入闽勘问》之含蓄,钱谦益的同韵诗《丁家水亭再别栎园》显得更直白:“灯晕离筵酒不波,同云酿雪暗秦河。人于患难知心少,事值间关眉语多。鼓角三更庄舄泪,残棋半局鲁阳戈。荔枝醖熟鲈鱼美,醉倚银筝续放歌。”〔11〕由《秋槐诗别集》收录之诗作起乙未冬、尽丙申春,可知三人酬唱时间在顺治十三年(1656)春,此时在京任吏部左侍郎的周亮工正被佟代以居官闽地时贪酷的罪名弹劾,革职后经南京赴闽参加质审。周亮工自顺治四年(1647)至十一年(1654)秋长期任职闽地,秋后擢都察院左都御史,十二年(1655)正月赴京任职。而在闽任期间,周亮工多次镇压反清势力,周在浚《周栎园先生年谱》有载,如“在汀州招抚土寇曾省,上游盗贼瓦解”;“赴延平,时邵武有叛卒耿虎之变,公单骑往谕之,虎降”;“是年海逆郑成功反漳入泉,八郡震,动援剿大兵驻师泉州,时漳巡道乏人,巡抚张公谓公知兵多战功,檄公往署,公时在延平,闻檄从金戈铁马中驰入漳,未几贼退,保厦门,漳闱解。”〔24〕作为中兴大业总指挥的钱谦益试图以“庄舄”思乡唤起周亮工的故明之思,以“残棋半局鲁阳戈”暗示周亮工中兴大业关键在倚仗闽海郑氏,劝说周亮工振作配合以完成大明中兴事业。可见,顾梦游与周亮工的风雅交游实为外在表现,而风雅背后的中兴理想才是二人彼此牵连和信任的真实原因。综上可见,江南遗民文人频繁的诗社酬唱、辑诗、论诗等风雅活动背后,隐藏着的是复明中兴大业的秘密合作与交流。

此外,佚作《新田诗序》及《与梅杓司》还呈现出顾梦游与宣城“宛雅”后辈的诗学交游,或可重绘明末清初士人力振“风雅”的诗坛新格局。考顾梦游交游行迹,可知其与明末清初各地的诗学群体多有往来。于闽地,他是“晋安风雅”的参与者,曾只身远赴闽海,参与由曹学佺、徐主盟的闽海社集,酬唱不辍;于吴门,他是“吴中风雅”的推动者,诗学葛一龙,二人不仅在南京酬唱甚多,他还曾多次驾舟游赏吴门风光,与吴中葛一龙、杨补诸子共倡风雅;于宣城,他亦是“宛雅”的互动者,其游艺而至,留连众诗人间,而与施闰章交往最密;于南京,顾梦游则为“秦淮风雅”的倡导者和引领者,其主秦淮诗社,与葛一龙、邢昉、薛冈、刘象先、杨补、史玄、吴见末、方文、郑重等数十人结秦淮诗社,酬唱不辍。而南京“秦淮风雅”正与宣城“宛雅”、闽中“晋安风雅”及吴门“吴中风雅”并立于明末诗坛,享一时盛名,共同呈现出既有共通性又不乏地域特色的明末清初诗坛面貌。

注释:

①参蒋国榜《顾与治诗集序》:“施愚山、方尔止诸先生掇拾丛残以传于世,即是本也。数经兵燹,若灭若没。王木斋先生得一旧钞,国榜复乞梅荪丈,假以印行,先生之诗晦而复显,殆亦英灵所呵护与乡后学蒋国榜。”按,王德楷,号木斋,南直上元人。见顾梦游《顾与治诗集》第311页,收入《丛书集成续编文学类》第17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

②参周亮工《顾与治诗序》:“北平于奕正有奇气,倾赀结客至破其家,旅死秦淮,无一人轸恤,与治亲为含殓,而梓其遗稿。”见周亮工《赖古堂集》第54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③参周亮工《顾与治诗序》:“南州苏武子,古文妙天下,中道夭折,予愧不能传其书。之镌木,世乃知有武子之古文。”见周亮工《赖古堂集》第5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④据《明遗民诗人顾梦游研究》中考证可知,顾梦游鼎革之后曾二陷田赋之累:初陷田累在顺治六年(1649),因官吏催科而避迹京口扬州间,直到顺治七年(1650)秋冬之际赵士冕为其偿还逋赋,官府颂狱才得以解除;二陷田累在顺治十年(1653)秋,其流寓镇江、扬州一带,投谒丹徒县令张晋,适逢范正顺治十二年(1655)迁南京户部主事,为其解田累,脱难时间当在顺治十三年(1656)。

⑤该诗载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东莱赵氏永厚堂所刻《东莱赵氏楹书丛刊·半塘偶集》。

⑥参看张慧剑《明清江苏文人年表》第6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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