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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与“亚细亚主义”

2019-02-19范宏涛

史志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亚细亚大谷主义

范宏涛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大谷光瑞(1876—1948)[1]日本对大谷光瑞的研究成果较多,主要有柴田幹夫『大谷光瑞:「国家の前途」を考える」』(東京:勉誠出版,2012年);柴田幹夫『大谷光瑞と国際政治社会-チベット、探検隊、辛亥革命』(東京:勉誠出版,2011年);柴田幹夫『大谷光瑞とアジア-知られざる亜細亜主義者の軌跡』(東京:勉誠出版,2010年);『大谷光瑞の研究-アジア広域における諸活動』(東京:勉誠出版,2014年);白須浄眞『大谷探検隊研究の新たな地平』(東京:勉誠出版,2012年);白須浄眞『大谷光瑞とスヴェン·ヘディン』(東京:勉誠出版,2014年)。此外,关于大谷光瑞的传记类作品也不少,如杉森久英『大谷光瑞』(東京:中央公論社,1975);關露香『印度探檢:本派本願寺法主大谷光瑞伯』(東京:博文館,1913年);津本陽『大谷光瑞の生涯』(東京:角川書店,1999年);徳富蘇峰『大谷光瑞師の生涯』(東京:大空社,1994年);藤本光城『人間大谷光瑞』(大阪:丁未書房,1968年)。国内对大谷光瑞的研究较少,主要集中在他的“中亚探险”方面,研究概况可参见王娜的『中国の大谷光瑞像及びその研究について』(東京:勉誠出版,2012年)。,幼名峻麿,法号镜如,日本净土真宗西本愿寺派第22任门主,大正天皇连襟。从青年时代开始,大谷光瑞就紧随明治时代“开国进取”的步伐,以佛教家、历史学家、探险家、政治家、农学家、敦煌学家等多重身份活跃于日本、亚洲乃至世界的不同舞台,被日本人誉为“亚细亚人”“英雄僧”“亚细亚主义的行者”,甚至被列为“近代先觉者”的行列。此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随笔和汉诗,具有扎实的中国文学和文化修养。从1899年首次来华到1947年借机潜回日本,大谷光瑞频繁往来于中日之间,其足迹几乎踏遍中国全境,国内许多地方如上海、大连、青岛、台湾、汉口、旅顺等地他更是多次前去,甚至长期旅居[2]如大连的“关东别院”,青岛的“青岛别院”,上海的“无忧园”,台湾的“逍遥园”等地,都是大谷光瑞长期活动或居住的地方。。著作方面,主要有《大谷光瑞全集》13卷(1935),《大谷光瑞兴亚计划》10卷(1940)。此外,还有《台湾岛之现在》(1935)、《印度地志》(1942)、《中支地志》(1944)、《光瑞纵横谈》(1936)、《世间非世间》(1931)等各类著作多部。

“疑狱事件”[3]该事件具体情况见后详述。数月之后,大谷光瑞乘船开启“放浪”之旅。从1914年旅行开始到1917年旅行结束前夕提出“亚细亚主义”论,大谷光瑞游历了亚洲多国。本文将以大谷光瑞海外“放浪”期间所写纪行文《放浪漫记》为中心,通过梳理其海外“放浪”,特别是在华“放浪”期间的不同维度,探索其“放浪”之旅与“亚细亚主义”思想之间的内在关系及其转向理论侵华的动因。

一、“放浪”之旅的背景和原因

1862年,江户幕府派员乘“千岁丸”轮船来中国考察,开启了日本人赴中国旅行的新时代。1871年,清政府和日本正式建交,日本来华人员因此迅速增加,此后从明治末到大正时期,基于不同目的而来到中国的日本人可谓络绎不绝,形成了一股长期持续的“中国旅行热”,并因此催生了一大批“支那见闻”或“支那纪行”[1]“支那”的说法不代表本人观点,下同。。这些来华旅游的文人、学者之中,比较有名的有从军作家田冈领云、日本近代文学泰斗夏目漱石、诗人兼剧作家木下杢太郎、评论家兼国家主义御用学者德富苏峰、汉学家内藤湖南、唯美主义代表作家谷崎润一郎和佐藤春夫、著名短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通俗小说家村松梢风等。1914年11月末,因“疑狱事件”而被迫辞去本兼各职的大谷光瑞,乘船从神户出发,经朝鲜半岛来到中国,后又去了新加坡、印度、印度尼西亚等国,开启了他长达3年的以中国为中心的海外“放浪”之旅。大谷光瑞之所以在1914年开始海外之旅,其直接原因就是上面提到的“疑狱事件”。对于该事件,矢岛嗣久有过梳理,他提出:

事件的真相是,西本愿寺出现财政破绽,相关管理者采取了不当的筹款方式。之所以产生巨大的赤字,首要原因就是在军事捐助、军队慰问、前线布教、死难者家属救济等方面曾(明治三十七、八年)全面协力日俄战争。此外,数次派遣大谷探险队,明治四十三年(1910)在神户六甲山盖起了带有索道的别墅二乐庄,以及在二乐庄附近建立武库中学等,也是主要原因[2]矢島嗣久『大谷光瑞鏡如上人について』,收入『別府史談(7)』.2010.46.。

与矢岛嗣久的表述稍有不同,柴田干夫认为:

当时,光瑞的行动虽然自由阔达,充满活力,但作为本愿寺的门主,内部和外界对他的各种批判也接踵而来。内部的批判针对负债累累的本愿寺总院,矛头主要指向本愿寺和大谷家的财产区分不明。外部批判是因为探险队的派遣,二乐庄的建设等花费巨大。据说1912年(大正元年),本愿寺的负债总额已经达到500万,而本愿寺公开数额只有134万。此外,还有两件事备受诘责。其一是动用了与本愿寺有若即若离关系的真宗生命保险和明如上人设立的慈善会资金,其二是为了让宫内厅购买神户须磨的大谷家别墅,向宫内厅暗送了大量金钱和贵重物品遭到败露。由于将宫内厅卷入,光瑞承担了责任,辞去了本愿寺主持和真宗本愿寺派管长职位[3]柴田幹夫『大谷光瑞小伝』,收入柴田幹夫『大谷光瑞とアジア-知られざる亜細亜主義者の軌跡』.東京:勉誠出版,2010.35.。

关于“疑狱事件”,矢岛嗣久和柴田干夫二人的说法虽有出入,但核心意思很明确,就是说大谷光瑞辞去本兼各职,是因为协力战争、组织探险、建设别墅和学校等举动使本愿寺产生了大量负债,即“疑狱事件”的主要问题是经济问题。

此外需要说明的是,大谷光瑞《放浪漫记》中的每篇,基本上都写有“苏峰先生”的抬头。这里的“苏峰”即德富苏峰。德富苏峰是大谷光瑞之父大谷光尊的旧友,曾受光尊委托指导其子,此后德富苏峰与大谷光瑞一生都保持着十分密切的亦师亦友的关系。大谷光瑞决定开启海外“放浪”之前就和德富苏峰有过交流[4]参见高野静子『蘇峰とその時代-寄せられた書簡から』.東京:中央公論社,1988.。对此,小野泰认为:

大正三年发生本愿寺骚动(即“疑狱事件”,引者注),光瑞辞去门主,开启放浪之旅。重情谊的苏峰,想要支持好友光瑞。为难的是,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支持方法。自尊心很强的光瑞,若受到同情必生不快。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让光瑞将自己的旅行记寄给《国民新闻》(德富苏峰主办,引者注),并提供十分方便的连载条件。作为睿智之人,光瑞立即理解了好友苏峰的真意,并答应将旅行记不断奉上。就这样,光瑞思想上重获新生。不难想象,光瑞放浪目的即可达到,每日旅行生活也充满意义。实际上,若说这个短暂的支持影响了光瑞的后半生,也绝不为过。因为自此,光瑞开始用文章描写外面的世界,虽然形式是旅行记,但获得了表述自己和开始自我思考的机会[1]小野泰『言論人、大谷光瑞の誕生—中国認識をめぐって』,收入柴田幹夫編『大谷光瑞とアジア-知られざる亜細亜主義者の軌跡』.(P481-482)。

小野泰的说法综合了多方材料,结论确实相对比较客观。可见,大谷光瑞的海外“放浪”之旅,一方面是直接受到了“疑狱事件”的刺激,另一方面也和德富苏峰的支持有密切关系。大谷光瑞虽然身出身佛门,但他所在的净土真宗向来具有“镇护国家”的传统,其本人热心政治,在1899年首次来华期间便以“宗教之未来”的名义探索“国家之前途”,之后又组织了3次“中亚探险”,试图以所谓学术的方法和西方人一比高下。加之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世界格局出现重大变化,也使得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自觉不自觉地带上了时代历史的烙印。

二、“放浪”之旅的多重目的

《放浪漫记》开篇,大谷光瑞就借用苏东坡晚年诗作《次韵郭功甫观予画雪雀有感》来表明心迹:

苏长公曰:“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小生(即大谷光瑞,笔者注,下同)离开二乐山庄旧庐,决定与燕鸿一样天南海北居留不定地去追寒逐暑,并以此怡神适意,逍遥放浪[2]大谷光瑞『放浪漫記』.東京:民友社,1916.(P1)。

苏诗中的“腐朽即神奇”源于《庄子·知北游》。原文为“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着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3]庄子著.郭象注.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P111)在笔者看来,大谷光瑞引用这首诗,一方面是想表达自己如今的处境和当年遭逢不幸的苏轼一样,但另一方面也想说明万事万物都存在矛盾变化,自己将借此机会仿效苏轼努力去在逆境中放浪形骸,逍遥自适。但是,纵观整个《放浪漫记》,以“怡神适意,逍遥放浪”的心态而体验的游山玩水之旅只是大谷此行的一个侧面,在激荡的历史风云中保持对政治的高度敏锐,对日据地区的殖民规划以及与相关人物的交往等,在他的“放浪”之旅中也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一)游山玩水之旅

1914年12月,大谷光瑞一行从上海沿长江溯流而上,深感“此真形胜雄大之地,虽是初冬寂寞时分,然两岸有衰柳寒芦和雁鸭飞泛,不输书中好景”[2](P20)。数日后大谷光瑞到达武汉,登上黄鹤楼旧址后,发现当地的古建筑只剩下一座大概建于元代的喇嘛塔,塔顶有雕刻精巧的输纹双鱼等,塔基有鹅、雁、象等,塔腰的文字已难辨别梵藏,他“本欲细观,但附近有遗尿且污秽而无法靠近,只遗憾终止”[2](P22)。紧接着出发去黄州,探寻了东坡赤壁等遗迹,并折返杭州。随后至南京,见明后宫遗址破败严重,猜想“当地因二次革命之故而相继掠夺,导致市场萧条”[2](P26)。12月22日乘摩托艇观赏苏州虎丘,24日散步于西湖边,认为“西湖景观乃支那第一,我国无法与之相比”[2](P29)。然后引用白居易《春题湖上》中“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一句怡情。次年春,大谷光瑞由新加坡返回上海,为江南美景所动,并于4月10日重游西湖,认为“西湖之景四时皆妙,但春色绝佳”[1]大谷光瑞『放浪漫記』.東京:民友社,1916.(P141)。不过,“唯湖山斜坡,乱塚累累,登高而观之,宛如痘印”[1](P142)。由于对江南的特别关注,大谷光瑞认为宋朝南渡以后的文物多规模较小,特别杭州曾经作为南宋都城,其气势无法与长安、洛阳相比。他说:

南渡以来,君臣庶民皆苟安姑息,唯以金帛代攻战。江南广阔且地富人多,殷富程度胜北人百倍。贫强的北人力压富弱的南人,索要越急,给予就越多。当时误国者,岂秦桧一人?假令一百个岳飞出现,也只能呼一时之快。追本溯源,起因为汴京当时党争,加之儒教文弱主义的中毒与殷富怯懦等相结合,因此建筑工艺之规模,亦不免受此影响[1](P150)。

作为佛教家,到中国的寺庙古刹参观自然必不可少。当他到镇江,只见“北固山甘露寺,暮色苍茫,未能详看。仓皇下山,夜宿金山寺,寺僧憨勤好客。据说此寺为天下第一巨刹,可容二百五十僧众。殿堂清洁,小生虽到过不少支那寺院,但如金山寺巨大且有序者见所未见。丘上有塔,登而观之,见其依傍北固、焦山等地,江天一碧,并可遥望扬州。”[1](P26-27)在杭州期间,他首先游览了云栖寺,发现寺内有修竹、枫树,颇有幽邃之趣,但如今袾宏禅师遗业不在,寺内僧众只拘泥于形式。于是感叹“盖宗教因精神而兴,因形式而亡”[1](P29)。在上海龙华寺,见“桃花已落,青实如豆。”[1](P148)寺里面的“高塔宝殿虽巍然犹存,但已非旧时光景。如今为我军所占,庙门紧闭,不允许外人参拜。寺后是火药制造所,聘石藤博士在此工作。盖不出几年,逐斥僧侣之后,此处将必成我磨制降魔利剑之所。”[1](P160)在这里,大谷光瑞无意中讲述了日军占领寺庙用于军事侵华的事实。关于扬州,大谷光瑞认为天宁寺最为古老,始建于东晋,但“如今殿堂新筑,旧迹不存”[1](P217)。后来上普陀岛到圆通禅林,“请寺僧租房以便消夏,当放下窗户后,展望广阔,视野由东向西转160度,见南方开阔。如内海之奇观,尽收眼底。涛声如天籁,实为一仙境。”[1](P232)

(二)国际风云的切身体验之旅

大谷光瑞开启“放浪”之旅的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在欧洲打响,欧洲列强一时间分身乏术,难以在华投入更多精力。此时,日美两国趁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际加紧扩张本国在华势力。日本方面,大隈重信内阁不但借机派兵占领山东半岛,而且提出对华“二十一条”要求。对于中日两国围绕“二十一条”的谈判及中国各方面的反应,大谷光瑞始终颇为关注。在上海期间,他对此也曾多次提及。比如1915年4月,他明显感受到了“二十一条”谈判时的紧张状态,说到“因日支交涉梗塞之故,上海流言蜚语百出,商业沉滞,其不仅不利于日支两国人民,在留外国人也蒙受痛苦。”[1](P151)同时,自己只能“中止北上以待事决,蒙儿玉先生厚意,蛰居正金银行楼上”[1](P157)。进入5月后,他似乎感到交涉即将结束,感觉“进入五月以来天气连日晴朗,日支交涉几近终结,正如天气由空濛转为霁明一般”[1](P159)。不久,他又“听谁言说,日支交涉正在至千钧一发之时”[1](P160)。5月9日,“二十一条”正式签订。对此,大谷光瑞认为“此次交涉,确实花费时间和精力,我外交官之辛劳,令人颇为同情。然而5月9日所赢得之事,只不过是承认我既得权益,新的重大问题依然摆在两国面前。”

“二十一条”严重损害中国权益,所以在该条约签订前后国内不少地方都出现此起彼伏的“排日”浪潮。此外,“二十一条”谈判期间民国政府曾派陆征祥、蔡廷干、顾维钧等人向美英等国使馆透露信息,因此英美等西方国家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中国舆论和外交方面的支持,进而加强了当时的“排日”力量。大谷光瑞耳闻目睹国人的爱国举动,对此表现得十分反感。当他经香港欲往上海时,发现“香港在英国政府管辖下不允许出现排斥日货等不利稳定的文字,但对岸的广东则迂愚蠢动,列激越之文字,用以煽动人心”[1](P128)。到上海后,他听说当地发生“排日”运动,于是声言“上海大多数人来自宁波,趁日本官员不在之时到处传檄以煽动暴民。在总领事的劝说下,我无奈放弃山阴、四明、普陀等地漫游而转向西湖。此次排日,以上海广东两地为中心,而上海最甚。”[1]大谷光瑞『放浪漫記』.東京:民友社,1916.(P136)后来,他从报纸上得知“汉口的支那暴徒凌辱我国人,甚至组织暗杀团企图杀害他们”,于是诽谤“支那人的冥顽是先天性的,这正如往日义和团之愚拳一样,如今又欲加诸于我国人身上”[1](P188)。此外,大谷光瑞还谈到西方传教士在中国“排日”运动中发挥了助推的作用,称“革命以后民心一变,随着新学的勃兴,孔孟忠孝之说不免动摇,因此个人主义、社会思想最受欢迎,耶稣宣教师附属的学校,各地皆非常受欢迎。在支那的耶稣宣教师,全部都以排日为重点,此举这就像奉了教主耶稣之言,仿佛不高唱排日就不能尽宣教之义。他们遍布支那全境,三千多个教堂都鼓吹排日主义。”[1](P172)

(三)日据地区的殖民规划之旅

大谷光瑞乘船从神户出发,于1914年12月初经朝鲜进入我国东北。对于东北,他直言“满洲的情况一看似乎并不明朗,然而此地无疑涉及到国人的大发展……满洲以商为主,商埠到处可见”[1](P15-16)。作为“满铁”总部和日本殖民东北的中心之一,大谷光瑞对大连的关注最多,直至1947年回国,其先后往返大连20多次。大谷光瑞认为“大连巨屋栉比、市区井然,比之于欧洲亦不逊色,盖我帝国第一美观。此处首先为形胜之地,其二为自由港,其三经营满铁,三利尽占。作为帝国的北进门户,小生切望此处不断获得更好发展。闻听满铁沿线附属地近日奖励农村,甚为欣喜。国威因商权而伸张,因农利而确立。”[1](P16)而且“每见大连,实不禁心生快感,其规模雄大,乃我帝国独一无二。虽然此地因沿用俄国人的规划而起步,然我国人若成就大规模经营,则对于将来民族发展必大有裨益……不出十年,大连将成为第二个大阪,此绝非难事。况此处为自由港,并无繁重关税,且原料丰富,煤炭低廉,下等劳动力亦低廉,故东亚之内,如此绝好之工业地再难他求。无论从哪一点来说,大连比大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1](P203-204)由此可见,大谷光瑞认为大连农、工、商均可发展,并提出日本应大量移民的主张。

如果说此次东北之行有走马观花之感,那么次年五月由上海再返东北,依次游览哈尔滨、长春、抚顺等地则明显宽松游刃。当他到哈尔滨,感觉“哈尔滨是纯俄国街市,货币用俄币,语言是俄语,和我奉天居留地简直不能同日而语。街市规模广大,纵使容130万人口亦不会狭窄。然如今俄中共计不过20万人。由于人口规模与街市大小不匹,故除了热闹的小城区外,无不充斥着满目荒凉之感。道路十分恶劣,铺设径尺之石,虽能防止大货车车辙陷入,但处处破损,故而行车不易。小生自南而来,深感不悦。”[1](P180)日俄战争后,虽然我国东北地区被日、俄同时占领,但日本在这里的扩张愈发占据上风。大谷光瑞的哈尔滨之行及其言语表达,甚至已经表露出了对俄国的傲慢与不屑。离开哈尔滨到达长春,大谷光瑞最先想到这里的优越位置和农业资源,特别是签订“二十一条”后,民国政府被迫承认日本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享有优越地位”[2]朱偰编.日本侵略满蒙之研究.商务印书馆,1930.(P16),为日本在东北进一步殖民提供了口实。大谷光瑞认为,长春“位于我势力的北端,在留国人已逾四千。此次条约,使我国势力在满洲与东蒙得以树立,此处正处于中心位置。这里土地肥沃,冠绝南满全线,加之西邻东蒙草原,正位于我游步区内,必能发展各种农产品。特别是大豆,从来都是产量丰富,从而使当地成为农业集散场。听当地有关人士说,此处数年之内当有长足发展。作为我帝国第一的收入地,日入三万五千元也算普通。且这只是豆类收入,当地农业之富庶可见一斑。”离开长春,大谷光瑞经铁岭到辽宁抚顺,重点察看了抚顺煤矿,并断言“抚顺为满洲第一煤矿,现今每年产煤近250万吨,销路不仅局限于支那沿岸,甚至远及海峡殖民地。开采皆使用新式仪器,资源损失浪费极少,非九州碳可比,东洋市场劲敌唯独开平煤矿而已。”[1](P192)不但如此,他还大胆设想“当前本国之要务,在于振兴化学工业。此地有低廉的燃料、电力和丰富的水量,加之煤炭、纯碱等原料丰饶,不会缺乏化学工业原料。此外,以满铁雄厚的资金,来逐渐扩大规模,不出十年,这里将成为亚洲第一的化学工业地区。”[1](P197)

除了对东北的格外关注外,青岛也成为大谷光瑞颇感兴趣的地方。上述提到,日本在一战爆发后借机对德宣战并出兵山东,迅速控制胶济铁路,占领青岛,夺取了德国在山东半岛的一切权益。对局势异常关心的大谷光瑞来说,也自然想到了青岛的未来,即日本应如何利用青岛来推进日后扩张的问题。他十分敏感地意识到“青岛的将来在于山东铁路,这正如南满铁路之于大连一样”[1]大谷光瑞『放浪漫記』.東京:民友社,1916.(P206)。同样作为港口城市和铁路枢纽,大谷光瑞认为青岛的竞争者主要是天津,其次为上海。然而正如天津的后方在东北东部和内蒙古一样,“青岛的将来则系于直隶、河南”[1](P211)。表现出来日后以青岛为踏板,可使日本沿铁路向西扩张的意图。

(四)不亦乐乎的交往应酬之旅

大谷光瑞此次来华虽说已身无一职,但仍然在日据地区或者日租借等地受到热情招待。由于当时日本已经在我国东北经营多年,所以大谷光瑞的东北之行更是交往不停,应酬不断。当他到辽宁安东县时,“蒙吉田领事好意在领事馆内休息,并得以寻览居留地”[1](P13)。7日早上到沈阳,然后在“落合总领事处享用午餐,后寻览市内及北陵,晚餐与实胜寺大喇嘛共进。今年8月,蒙古教师罗先生入小生门下,此次同来,并担任小生与大喇嘛的翻译,使我们得以久阔叙谈。”[1](P13-14)8日到大连,“受满铁总裁之邀享用晚餐”[1](P14)。9日早上前往旅顺,“都督及川岛中将、青木中将等来访。二位将军乃小生旧友,畅谈颇久。午餐和晚餐分别由中村都督和青木中将款待。作为闲浪之人,在各地蒙受飨宴,实在是光荣之志,同时又感谢诸位的深情厚谊”[1](P14-15)。可以看出,短短数日时间,大谷光瑞在东北的行程可谓十分紧凑。不但如此,在这期间他还受到哈尔滨、长春、铁岭、营口、抚顺等地本愿寺出张所负责人及相关人等欢迎,并在沈阳本愿寺进行教义演说。到大连后,在当地新建的本愿寺关东别院对信徒讲授法话,参观大连幼儿园。在旅顺期间,参拜白玉山纳骨堂,又在本愿寺旅顺出张所进行佛经讲话。

除东北地区外,大谷光瑞在南方的接待应酬亦是不少。比如在刚到香港,“就蒙楠本游船会社分店长的厚意,让我在店内投宿。他是小生旧友,久阔叙谈,嘘寒问暖”[1](P127)。4月下旬,“午后十一时到达扬州,次日拜访高洲先生,听其讲述两淮盐务之状况”[1](P215)。如此等等,无须赘述。

三、“亚细亚主义”的提出及其与“放浪”之旅的关系

“放浪”之旅即将结束的1917年3月,大谷光瑞在《中央公论》当月首篇发表《帝国之危机》一文,认为日本当前面临“内忧外患”的危机。其中,“内忧”主要是重臣姑息偷安,朋党求其私欲,同时他们担心国民反叛而不加管理,完全不顾天皇的圣恩。此外,民众不忧心国家,不为天皇尽忠,连三尺孩童都不如。至于“外患”,则最主要的是处理对美和对华关系。他声称,美国不仅禁止日本移民,还扩大本国海、陆军来压制日本,大有侵凌之意,这是公然与日本为敌。对此,日本政府却骄慢不备,反对扩张军队。与美国等其他国家相比,中国已经无法以大国自存,且屡遭列强蚕食,国内骚乱不止,已成东洋和平之大患。作为邻国,日本必须予以干预,直至其“独立自存”。但是,对于国内的“满蒙”占有论甚至占领中国全境的主张,大谷光瑞认为当下暂时“内忧”尤甚,此时出兵会给日本带来危险。对于如何解决“外患”问题,大谷光瑞指出:

亚细亚主义是治理外患的妙方,它既可以增进亚洲人的和平与福祉,还可以防御别国欲对亚洲实施的侵凌暴虐之举。这是日本民族的天职,也是使命。如果不能推行,则我民族将不复存在[2]大谷光瑞『帝国之危機』.出自『中央公論』1917年三月号.(P23)。

在这里,大谷光瑞首次提出了“亚细亚主义”的问题,不但将其作视为“治理外患的妙方”,而且看作日本的“天职”和“使命”,甚至认为关乎日本的存亡。很明显,大谷光瑞所说的“亚细亚主义”就是要亚洲国家和民族自己来解决自己是事务,同时发挥日本的主导性来“指导”“干预”中国,共同对付和抵抗欧美。此外作为佛教家,他还将佛教思想融入到自己的这一理论当中,强调佛教提倡大慈大悲,其主旨是济世救民。因此,行使武力不但是“刀杖剑锋,在所不辞”[1]大谷光瑞『帝国之危機』.出自『中央公論』1917年三月号.(P22)之举,也是“讨天下之不义,救人民之疾苦,惩强暴他人者,以谋世界人类之幸福”[1](P30)的题中之义,表现出积极支持军方扩军备战的立场。同年4月,大谷光瑞紧接着又撰写《慨世余言》一文,直呼“亚细亚主义,乃天赐日本民族之使命。”[2]大谷光瑞『慨世余言』.東京:民友社,1917.(P3)对此,他说:

亚细亚主义即大日本主义,而推行该主义,乃大乘的使命所在。此乃我常年内心牵挂之事,即使造次颠沛亦未能忘却。不肖自幼顽钝,学无所成,行事不成,常受世间指弹,蒙受诮笑,而犹蠢蠢乎贪生者,原因之一就是想看到该主义能够实现。不肖七岁,始见父亲所给之世界全图,慨叹我帝国乃一蕞尔小岛,深感必须使小日本变成大日本。尔来三十余年,连做梦也未曾忘却[2](P2)。

可以看出,《帝国之危机》与《慨世余言》中“亚细亚主义”之说都强调日本的“使命”意识。相对来说,只不过前者注重强调“日本民族”,后者凸显个人的使命自觉。这样一来,大谷光瑞就用这两篇长文,将“日本民族”和“个人”共同努力实现“亚细亚主义”联系了起来。就这样,《帝国之危机》与《慨世余言》成为光瑞“亚细亚主义”论的肇始。

对于大谷光瑞“亚细亚主义”论的实质,当时的中日两国并非都没有任何觉察和认知。大谷光瑞的《帝国之危机》刊登不久,日本民本主义思想家、东京大学教授吉野作造就在同年4月的《中央公论》上发表《读大谷光瑞师〈帝国之危机〉》一文,批评大谷光瑞的“内忧外患”之说,其实就是军国主义和大亚细亚主义,且与佛教不杀生的善念背道而驰。他还强调,当前已经看不到佛教于日本的精神文明和国运繁荣的贡献,而作为佛教家的大谷光瑞,其责任应该是努力从根本上革新佛教,使佛教精神从休眠中苏醒,这才是促使国家发展的所或缺的事业[3]参见吉野造作「大谷光瑞師の『帝国之危機』を読む」.出自『中央公論』.1917年四月号.。此外,李大钊也显然看出来日本国内“亚细亚主义”思想背后存在以日本为主导来吞并亚洲的野心。对此,他在1917年4月18日发表《大亚细亚主义》一文,直斥那是“假大亚细亚主义之旗帜,以颜饰其帝国主义,而攘极东之霸权,禁他洲人之掠夺而自为掠夺,拒他洲之欺凌而自相欺凌,其结果必召白人之忌,终以嫁祸于全亚之同胞。则其唱大亚细亚主义,不独不能维持亚细亚之大势,且以促其危亡。”[4]朱文通.李大钊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663)1919年2月,李大钊又在《国民》杂志上发表《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一文,更是直接点名批评大谷光瑞等人的“亚细亚主义”别有用心。他说:

第一,须知“大亚细亚主义”是并吞中国主义的隐语。中国的运命,全靠着列强均势,才能维持,这也不必讳言。日本若想独吞,非先排去这些均等的势力不可。想来想去,想出这个名辞。表面上只是同文同种的亲热话,实际上却有一种独吞独咽的意思在话里包藏。

第二,须知“大亚细亚主义”是大日本主义的变名。就是日本人要借亚细亚孟罗主义一句话,挡欧、美人的驾,不令他们在东方扩张势力。在亚细亚的民族,都听日本人指挥,亚细亚的问题,都由日本人解决,日本作亚细亚的盟主,亚细亚是日本人的舞台。到那时亚细亚不是欧、美人的亚细亚,也不是亚细亚人的亚细亚,简直就是日本人的亚细亚。这样看来,这“大亚细亚主义”不是平和的主义,是侵略的主义;不是民族自决主义,是吞并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不是亚细亚的民主主义,是日本的军国主义;不是适应世界组织的组织,乃是破坏世界组织的一个种子[1]朱文通.李大钊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46-147)。

如今看来,李大钊对大谷光瑞等人“亚细亚主义”论的批判虽然时过百年,但依然振聋发聩,具有生命力。从明治维新到二战彻底战败,日本的“亚细亚主义”经历过兴亚论、亚洲提携论,中国保全论、东洋盟主论、亚洲门罗主义、东亚新秩序论、大东亚共荣圈等多种理论变种,但本质上却以实现日本利益为首要目标,将日本利益凌驾于亚洲诸国之上,宣言以日本为亚洲盟主来领导亚洲来对抗西方。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以后,随着侵略野心的不断膨胀,“亚细亚主义”则逐渐成为日本帝国主义和大日本主义的代名词。那么,大谷光瑞为什么会在“放浪”之旅即将结束的时候提出“亚细亚主义”的论调?“亚细亚主义”的提出和“放浪”之旅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首先需要简单梳理日本当时的国内、国际情况:

日本国内方面,大正五年,即1916年,民友社和东京宝文馆几乎在同时时间分别出版了德富苏峰的《大正青年和帝国的前途》与小寺谦吉的《大亚细亚主义论》。前者认为“亚洲门罗主义就是由日本人来处理亚洲事务的主义”[2]徳富蘇峰『大正の青年と帝国の前途』.出自神島二郎(編)『近代日本思想大系8』.東京:筑摩書房,1978.(P230),具体表现为“一是在‘打破白阀’的基础上,与欧美列强相抗衡,并与欧美列强平起平坐共同主宰世界;二是在‘东洋自治论’的美名及在‘皇泽’披及东亚各国的幌子下,对东亚各民族进行侵略。”[3]陈秀武.日本大正时期政治思潮与知识分子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P134)是日本“亚洲门罗主义”思想的代表。后者则大谈由日本对中国等亚洲国家进行“保全”“指导”和“改造”,实际是“赤裸裸的侵略中国的‘强盗’主义,是日本强加于亚细亚、强加于中国的军国主义。”[4]王向远.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学者、文化人的侵华战争.昆仑出版社,2005.(P105)堪称这一时期“亚细亚主义”的集大成之作。这两部著作发表后,均影响甚大。大谷光瑞1917年发表的两篇文章,其中《慨世余言》开篇就直言其写作的初衷就是受到德富苏峰《大正青年和帝国的前途》的影响,文中“亚细亚主义”思想几乎是德富苏峰“亚洲门罗主义”的翻版。另一篇《帝国之危机》虽然没有说是否受到小寺谦吉《大亚细亚主义论》的启发,但他暂时反对日本出兵“满蒙”乃至占领中国全境的主张,似乎就是对小寺占领“满蒙”论的某种反拨和改造。另一方面,明治以来“人们被压抑的思想突然爆发,大正时代可以说是‘主义’盛行的时代”[5]赵德宇.日本大正时代政治思想论述.南昌航空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第12卷1期).(P2),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一时间风生水起,而以吉野作造和美浓部达吉位代表的民本主义学者提出的“天皇机关说”和建立正当内阁与普选制的思想,更是直接动摇了神权主义天皇观,获得了基层资产阶级和普通市民的拥护。作为忠实的皇室至上主义者,大谷光瑞自然对此深感不悦。可见,大谷光瑞的“亚细亚主义”论既受到了日本“亚细亚主义”思潮的影响,也有对国内“大正民主”思潮的对抗意味。

国际方面,一战期间国际形势发生变化,特别是日美关系出现新的变化。由于欧洲诸国忙于战争,此时的日美两国成为在华利益争夺的主要国家,甚至以分别扶持不同势力的方式,引发了“府院之争”。美国方面推行“门户开放”政策,力求在华扩大权益,实现和日本的“利益均沾”;日本方面则以“东洋盟主”自居,企图独霸中国,两国当时在华利益争夺表现出愈演愈烈的态势。

但是在笔者看来,上述国内、国际因素基本上属于“显性”或者是直接条件,而大谷光瑞长达3年的海外“放浪”之旅,特别是在华期间的“放浪”体验,则是其“亚细亚主义”论提出的“隐性”原因,甚至说是内在动因。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特别是上述提到的历史风云的切身体验和日据地区的殖民规划,其实更像是一个在野文人的政治献计。比如经过实地踏查,他对日据“满洲”和青岛等地的地理位置、资源储备、道路交通、农林工商、基础设施都通过不同渠道得以总体把握,从而针对每个重点城市和区域都提出了相应的发展规划,即日本如何更好地统治、发展该地区的问题。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大谷光瑞主张在“满蒙”地区发展农业,呼吁政府应向殖民地进行长期且大量农业移民的主张,既体现了其作为农业家或者农本主义者对日本农业通过海外扩张而获利的预想,更凸显了其农本主义和亚细亚主义思想之间的联系[1]关于农本主义与亚细亚思想之联系,日本学者丸山真男、柄谷行人等皆有提及,相关论文可参照刘峰.近代日本农本主义与亚洲主义的关联性——以“中国通”长野朗的思想为中心.世界历史,2015,(2)一文。此外,张云.日本的农业保护与东亚地区主义.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也对日本农本主义中的军国主义乃至亚细亚主义思想有较多关注。。大谷光瑞对“满洲”的农业规划,也成为他后来创作《满洲国之将来》和农业“兴亚”计划的重要来源。上海虽然不是日本殖民地,但日本在此建有租借,势力不可小觑。在大谷光瑞看来,“将来要在支那树立我国利权,使我国在支那处于优势地位,应重点求诸于上海。”[2]大谷光瑞『放浪漫記』.東京:民友社,1916.(P153)而且“长江下游,地利之便冠绝支那全境,土地富饶亦居支那之首”,所以“国人应以上海为对支经营的策源地,对其重点开发。”[2](P155)正式基于这样的判断,1922年,大谷光瑞在上海建立“无忧园”,长期借此窃取情报,推动所谓的在华传教等事业。此外,大谷光瑞探访的佛教寺院大多衰败,高僧大德缺少,进一步加深了他以“佛教西渐”的方式来华传教布教的想法。然而众所周知的是,日本佛教近代以来在华传教布教的举动固然有宗教层面的互相交流作用,但也经常扮演对华侵略的帮凶[3]相关研究成果可参见肖平.近代中国佛教的复兴与日本佛教界的交往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忻平.近代日本佛教净土真宗东西本愿寺派在华传教述论.近代史研究,1999,(2);何劲松.近代东亚佛教.以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战争为线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等相关著作和文章.。由此可见,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实际上是通过实地踏查的方式,加深了他自己对亚洲,当然主要是中国的了解,从而促进了其对华认识以及亚细亚主义思想的逐步成熟。

其次,“放浪”之旅加深了大谷光瑞对中国国民性的自我理解和把握。在华期间,大谷光瑞不但关心当时的政治局势,而且对中国人多有评说。比如,他说“排日”举动是中国人“以夷治夷”的做法,说“支那人谲诈狡慢,其并非不知以夷治夷之策三千年来从未成功,却依旧未放弃此愚策者,正如负债者无法转化其债务,瘾君子不能戒掉烟瘾一样。”[2](P151)“三千年尊大倨傲的原因,是依然以中华为国名而自居。”[2](P163)在他看来,“有史以来,唯唐太宗可抵御中华民族的外辱。三千年见仅此一人,实在是寥寥至极。现在的中华读书人,如果分出点时间稍微熟读自己三千年的历史,就会了解自己尊大的迷梦。”[2](P164)这样,大谷光瑞便通过对中国历史的解读,得出了充斥着傲慢与偏见的所谓结论。那么,既然中国人如此“尊大倨傲”,日本应该如何应对呢?大谷光瑞继续发挥自己“中国通”的本领:

他们(中国人,引者注)发出主战论,皆曰日本人虽强但贫,应暂避其锋锐,日本这等贫国必无法占有并维持我广大领土和数亿民众,况富强的欧美会来干涉……我们日本应该展示的是威、是富、是强,然而却常常如慈亲对弱子一样,欲用恩情对他们进行善诱。因此,支那的普通民众都背恩德且羞辱于我,况流氓之类?试看他们的历史,鲜卑的拓跋珪,岂不也统治过他们这等富饶的民族,而突厥的处罗可汗,回鹘的磨延啜,契丹的耶律阿保机,女真的完颜阿骨打乃至蒙古的成吉思汗又是如何做的?富饶且礼仪的所谓中华民族,屈膝跪于毡帐之内,虽口称光复,但可曾逆转满族的辫发之遗风?从古至今,就是如此赴亡。他们常言,勿使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能否成为第二个朝鲜姑且不论,为了不至灭亡,他们遂生尊大倨傲、以夷治夷之策。此次若我执干戈去很好地指导他们,然后破其谬见,此必奠定我百年之基础。邻家有骚乱,我既然不悦,那么就应如严父对待孩子一样,教之以皇威[2](P165-166)。

显而易见,大谷光瑞认为中国之所以“尊大倨傲”,对日本使用“以夷治夷”之策,是因为日本对中国太过慈善。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曾以强力威胁过中原王朝,元、清两代更是由少数民族建立。这在大谷光瑞看来,日本完全可以效仿,也就是他所说的“执干戈去很好地指导他们,然后破其谬见”,这样便可奠定日本今后的百年国运。这样的一种偏见,也为他在九一八事变后发表《支那的国民性》,并以“好战国民”“无为而化”“没法子”“文明人”等来概括中国的国民性提供了基础。当然,大谷光瑞的这种中国史观和中国国民性认知,显然是其“亚细亚主义”论的又一支柱和来源[1]“国民性”论是在西方影响下近代日本兴起的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它既研究日本的国民性,也研究国外,特别是中国的国民性。大部分的此类研究在放大、扭曲、污蔑中国国民性的弱点和问题,用于解释中国的“抗日”“排日”举动,其目的是为日本奴役和占领中国寻找理论依据。大谷光瑞光瑞九一八事变后发表的《支那的国民性》,就是这类中国国民性论方面的代表。。也就是说,既然中国人喜欢“排日”,经常“以夷治夷”,那么日本就有充分的理由制止这种针对日本的“恶性”和“骚乱”。

再次,“放浪”之旅实现了大谷光瑞对亚洲其他国家的总体了解。从开启“放浪”之旅到“亚细亚主义”论提出的两年多时间内,大谷光瑞不但游历了中国多个地方,而且还经留过朝鲜半岛,后又经香港去往新加坡、印度、印度尼西亚等亚洲多国,尤其是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期间,他已经着手建立农园,开设农林株式会社,即在新加坡经营“旭日护谟园”来栽植橡胶等经济作物,在印度尼西亚创立“兰领东印度农林工业株式会社”来开拓木材市场。然而,大谷光瑞此举并非是想放弃佛教身份而转入农业、商业生产或投资,而是已经开始以实践的方式来推行他的亚细亚主义思想,我们不妨将其称为“行动”的亚细亚主义[2]王屏《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研究》一书将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分为三种主要形态,分别是作为“思想”的亚细亚主义,作为“行动”的亚细亚主义和作为“外交战略”的亚细亚主义。笔者认为,大谷光瑞光瑞“放浪”期间在亚洲各国的农业活动可以归为“行动”的亚细亚主义。。对于日本来说,中国台湾、海南和东南亚地区的热带农林产业是其海外发展的重要物资来源,这在1930年代前后日本政府提出“南进论”以后显得尤为突出。对此,海外“放浪”的大谷光瑞似乎早有预见。后来他在1940年前后撰写的《台湾岛之现在》《海南岛开发计划》《热带农业》等相关著作,就是协力于日本政府如何获取和经营亚洲热带资源的献计。所以,“放浪”期间在亚洲各国的实业活动,某种程度上也是大谷光瑞“亚细亚主义”论提出的实践基础。

最后,“放浪”之旅也使大谷光瑞加深了对欧美诸国在华情况的了解。比如在上海期间,大谷光瑞虽看到这里对日本“雄飞海外”的重要性,但也深感英国在上海的优势地位。对此,他认为“英国人自鸦片战争以来,在长江下游地区不断坚韧努力,才获取今日在上海的优越地位。我国人必须以此为鉴。”[3]大谷光瑞光瑞『放浪漫記』.東京:民友社,1916.(P154)与欧美在华大力传教相比,大谷光瑞认为日本人虽然宣称两国“同文同种”,但对华文化渗透十分滞后,以至于“欧美人的耶稣宣教师常在支那内地建立学校医院等来收揽人心,如今已经营日久。我国未获得像欧美人一样的布教权,此乃支那政府轻辱我之凭证,不可容许。但在我们可以自由居住和布教的港口,竟没听说有一个学校和医院。”[3](P171)上文曾提到,佛教在日本近代对外战争中扮演过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其中净土真宗尤甚。作为出身净土真宗佛教家,大力推进海外布教一方面可以直接实现文化渗透乃至文化侵略,另一方面则可以在与同欧美的文化传教抗衡中借助“同文同种”的优势,巩固并凸显日本亚洲文化“盟主”的地位。众所周知的是,近代以来日本的宗教界也好,文人学者也好,常以“同文同种”的幌子来试图裹挟中国等亚洲诸国,共抗欧美,其本质则往往是协力日本推进亚细亚主义侵略政策。

结语

与“脱亚入欧”一样,“亚细亚主义”既是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对外思想的主要形态,也是近代以来日本政治思想史的主要内容之一。从明治维新到二战彻底战败,日本的“亚细亚主义”经历过兴亚论、亚洲提携论、中国保全论、东洋盟主论、亚洲门罗主义、东亚新秩序论、大东亚共荣圈等各种理论变种,但本质上以实现日本利益为首要目标,将日本利益凌驾于亚洲诸国之上,宣言以日本为亚洲盟主来领导亚洲来对抗西方。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以后,随着侵略野心的不断膨胀,“亚细亚主义”则逐渐成为日本帝国主义和大日本主义的代名词。

在日本,大谷光瑞被称为“亚细亚人”“亚细亚主义的行者”“亚细亚主义者”,甚至被列入“近代先知者”的行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他一生都在思考如何使“小日本”变成“大日本”的问题,并为此不惜长期协力日本的对外侵略,特别是对亚洲诸国的侵略行径。在“放浪”之旅期间,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打响,各国列强的利益争夺愈演愈烈,而日本国内的“大正民主”运动苗头正盛,各种思潮风起云涌,致使民主进步思想和保守扩张势力之间抵牾不断,此消彼长。在这种背景下,作为大正天皇连襟和坚定的皇室中心主义者,大谷光瑞3年“放浪”期间虽然身在江湖且一直未回日本,但他时刻通过各种方式关心国内外局势的发展,以在野文人的身份思考并规划着日本未来的前途问题。作为“中国通”,看到汉唐时代强大的中华帝国不复存在,眼前多数破败的古迹寺庙、守旧且“倨傲尊大”的中国人与美丽的自然景色、大好河山形成巨大反差。也就是说,1914—1917年长达3年以中国为中心的海外“放浪”之旅,使大谷光瑞进一步看到“老废的中国”已经不配拥有这些肥沃广袤的土地,中国只有在日本的“指导”“教育”之下才能获得重生。如果说之前一次欧洲留学、两次“清国巡游”和三次“中亚探险”催发了大谷光瑞“亚细亚主义”思想的萌芽,那么“疑狱事件”后长达3年的海外“放浪”之旅则无疑是其“亚细亚主义”思想的真正嚆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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