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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卫藏图识》的体例特点及资料价值*

2019-02-19赵心愚

上海地方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方志西域乾隆

赵心愚

在清代西藏地方志中,马揭、盛绳祖合纂的《卫藏图识》是一部特点突出且影响较大的方志著作,可称为乾隆后期西藏地方志的代表作,《中国地方志综录》及《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皆有著录。②朱士嘉编:《中国地方志综录》(增订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303页;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主编:《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中华书局1985年,第849页。马揭、盛绳祖对西藏及藏区地方志均有一定的了解,后者还曾在打箭炉居住多年,这是二人携手修纂此志的重要原因之一。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冬,马、盛二人整理已收集的资料开始编纂,由于准备充分,故成书较快,次年初即付梓。③马揭、盛绳祖:《卫藏图识·例言》,国家图书馆藏乾隆五十七年刻本。本文以下所引《卫藏图识》资料,皆引自此刻本。刊行不久,此志便引起人们注意:乾隆末年进藏的周蔼联在所著的《西藏纪游》一书中,就多处摘录引用其资料;之后不久,官方修嘉庆《四川通志·西域志》时将其作为重要资料源,在编纂中大量采录此志资料。④周蔼联乾隆末年入藏,后据其藏区见闻以及所收相关史志资料著《西藏纪游》一书,嘉庆九年刊印;嘉庆《四川通志》开局修纂于嘉庆十七年,成书刊行于嘉庆二十一年。赵心愚《清代〈西藏纪游〉资料的一个重要来源》一文对《西藏纪游》摘录《卫藏图识》资料作有评述,其文载陈井安主编《藏羌彝走廊研究》第一集,光明日报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2017年。赵心愚《清代西藏方志研究》第二章第六节对嘉庆《四川通志·西域志》编纂中大量摘录《卫藏图识》资料及特点也有分析、评述,见其书148—163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至光绪年间,此志仍具有较大影响,黄沛翘《西藏图考》明确将其列入“引据”史志文献之一,王锡祺所编《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三帙)亦将其收入。①黄沛翘《西藏图考·例言》,四川大学图书馆藏光绪十二年(1886年)刻本;王锡祺编:《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三帙),上海著易堂光绪十七年版。在引用其资料的同时,对《卫藏图识》的研究清代也已出现,《西藏纪游》的著者周蔼联事实上为最早的研究者之一。近几十年来,在清代西藏地方志研究越来越受到重视时,对《卫藏图识》的研究也逐渐增多,而且出现一些重要的成果。但到目前为止,已有的研究对此志的关注多集中在其最后一卷语言专卷的编纂上,此志的体例特点鲜有论者谈及,其资料来源及价值也未作较全面的分析与评价。因此,在深入研究清代西藏地方志中,有必要在这两方面对《卫藏图识》作一专门探讨。

一、《卫藏图识》的体例特点及采用这一体例的原因

清代西藏地方志是中国清代地方志的一个组成部分。《卫藏图识》作为一部西藏方志著作,编纂时亦遵循相应的规定与法则。《卫藏图识》成书刊印于乾隆末年,比较之后即可看出,其体例也是方志体例,但与之前成书刊印的各种早期清代西藏地方志又显然不同,具有自己的特点。

《卫藏图识》全书共五卷,前两卷为《图考》上、下卷,后三卷为《识略》上、下两卷及《藏语》一卷。②《卫藏图识》第五卷原称《蛮语》,本文改作《藏语》。观其各卷具体所记,《图考》上卷的主要内容为成都至前藏(拉萨)沿途多幅“道里图”及多段路程之“程站”;《图考》下卷除记前藏(拉萨)至后藏及后藏至聂拉木的“道里图”与“程站”外,还有“拉萨佛境图”及相关图后文字,并有“诸路程站附”与“番民种类图”多幅及相关图后文字。《识略》上、下两卷分别载“西藏源流考”“卫藏全图”与图后相关文字,以及记西藏自然与社会各方面情况的“封爵”“朝贡”“纪年”“岁时”“兵制”“刑法”与“山川”“寺庙”“物产”“摭记”等二十三目。最后一卷为《藏语》,将所收集的近500个藏语词汇按义分类为天文门、地理门、时令门等19门,各门类中每一词先列出汉字词,然后标注对应的藏语词(实际上为汉字记音)。从各卷所记内容看,《图考》与《识略》共四卷为此志的主体。

自康熙末年清中央政府出兵驱准保藏后,雍正至乾隆年间先后出现了多种西藏地方志。其中,李凤彩所著《藏纪概》成书在雍正五年(1727年)以前,为最早的私纂清代西藏方志。雍正《四川通志》雍正七年(1729年)开局,雍正十一年已有刻本,修订后于乾隆元年(1736年)正式刊行。此志卷二十一为“西域”,为目前已知最早的官修清代西藏地方志。此两志后,乾隆初年又先后出现《西藏志考》与《西藏志》,均单独以方志著作形式出现。《西藏志考》不著纂人,清代及民国时期只有抄本流传,人们过去长期将其视为是《西藏志》的一种抄本。《西藏志》亦不著纂人,乾隆前期、中期也只有抄本流传,乾隆末年和宁将其刊刻印行。比较《西藏志考》与《西藏志》的篇目、内容及行文风格,《西藏志考》实际上并非《西藏志》抄本。从志中材料下限看,《西藏志考》成书时间在乾隆元年(1736年)下半年或次年初。《西藏志》虽比《西藏志考》稍晚一些,但也在乾隆初年成书。①《西藏志考》与《西藏志》成书时间、相互关系及资料来源近年来有讨论。见赵心愚《<西藏志考>成书时间及著者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12期;刘凤强《<西域全书>考----兼论<西藏志考>、<西藏志>的编纂问题》,《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以上这四部西藏方志之后,乾隆前期先后还出现了乾隆《雅州府志·西域》、杨应琚纂《西宁府新志·西藏》、萧腾麟纂《西藏见闻录》、张海纂《西藏纪述》及不著纂人之《西藏记》与《西藏考》、陈克绳纂《西域遗闻》等几部官修、私纂的清代西藏方志。其中,乾隆《雅州府志·西域》成书刊印时间在乾隆四年(1739年),杨应琚纂《西宁府新志·西藏》成书刊行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西藏记》成稿在乾隆十六年(1751年)左右,陈克绳纂《西域遗闻》成书时间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或稍后,萧腾麟纂《西藏见闻录》与张海纂《西藏纪述》两志成书时间虽较早但刊印时间前者为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后者为乾隆十四年(1749年),刊印前后少有流传,影响很小。此外,《西藏考》成书时间待考,但可认为仍在乾隆前期。

从成书刊印时间及盛绳祖在打箭炉居住多年来看,以上诸种西藏方志马、盛二人收集资料时有可能也有条件看到,但分析《卫藏图识·例言》第二、三条所言,雍正至乾隆前期出现的这些西藏方志中,马、盛二人编纂时重点参考的只有雍正《四川通志·西域》与《西藏志》。此外,还有《西域纪事》一书,因未留下明确记载,不知为何书。有研究者在相关评述中曾指出,与《西域纪事》书名相近者有陈克绳《西域遗闻》及李菊圃《西域述记》。②何金文编著:《西藏志书述略》,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吉林省图书馆学会1985年铅印本,第31页。从卷数及流传情况来看,《西域纪事》应非《西域遗闻》,也非《西域述记》。值得注意的是,《卫藏图识·例言》第三条说,“旧有《西藏志》及《西域纪事》二书,不知作自谁氏。规模粗具,纪载亦详,惜叙次倒置,且向无刊本”。分析第三条中称二书“规模粗具,纪载亦详,惜叙次倒置”语,可看出马、盛认为二书特点差不多,不足也相同。在《卫藏图识·识略》上卷叙中,也有“西域旧有纪事一书,惜舛错杂芜,不尽惬心,贵当兹为之删订纂集,自封爵以及摭记分为若干篇……”语。语中“西域旧有纪事一书”,即指《西域纪事》,“封爵”与“摭记”,即《卫藏图识·识略》二十三目中之前后两目。由此推之,《西域纪事》的体例、内容当与《西藏志》相似。因此,所谓的《西域纪事》,极有可能就是早期西藏方志中的《西藏志考》或与之存在密切关系的《西域全书》的某种抄本,只是此抄本另取了一书名。③有研究者认为,《西藏志考》抄自乾隆元年(1736年)成书的《西域全书》,而乾隆《西藏志》则是在之后几年的《西域全书》修补本基础上编成。见刘凤强《<西域全书>考——兼论<西藏志考>、<西藏志>的编纂问题》,《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若这一看法能成立,那么马、盛二人重点参考的以上三种清代西藏方志,从体例上讲实际上只为两种:一种为沿川藏大道由东向西,先分地再分目的通志体,雍正《四川通志·西域》即为此体例;一种为以事立类,每类一目的平列分目体,《西藏志》与所谓《西域纪事》即采用为此体例。比较之后便可发现,《卫藏图识》采用的体例与这两种体例明显不同,既非先分地再分目,也不是或不全是以事立类,每类一目。需要注意的是,雍正《四川通志·西域》中虽附有“自成都府至西藏路程”,但其位置太靠后,仅列于碑记之前;《西藏志》中有“程站”,相当于一目,记有十余条路程,但其位置亦在各目之后。《西藏志考》虽有“程途全载”一册,记有十余条路程,但为全书第四册,即位置也在最后。①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藏《西藏志考》抄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出版。收入李德龙主编《中国边疆民族地区抄稿本方志丛刊》。前已言及,在《卫藏图识》前两卷为《图考》,其上卷也就是第一卷主要内容为成都至前藏(拉萨)沿途多幅“道里图”及多段路程之“程站”;《图考》下卷即第二卷除记前藏(拉萨)至后藏及后藏至聂拉木“道里图”与“程站”外,还有“诸路程站附”等。将“道里图”及各路程之“程站”作为第一、二卷,置于全书前半部,路程的写法也不是简单地分地记路,而是如《卫藏图识·例言》中所说,“先括总叙于图前,随列程站于图后”,这样的结构反映出其体例显然不同于通志体及平列分目体,并运用图、记、传等多种体裁,既带有综合性,又突出了《图考》两卷内容,特点十分鲜明,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卫藏图识》三、四卷为《识略》上、下卷,主要部分为记西藏各方面情况的“封爵”“朝贡”“纪年”与“山川”“寺庙”“物产”“摭记”等二十三目及各目之前的“西藏源流考”“卫藏全图”与相关文字,主要为平列分目体,也运用志、图、传等多种体裁。《卫藏图识·例言》第七条明确称:“未敢妄附志书之例”。实际上已说明,马、盛二人不仅了解地方志的体例,也表明其在开始编纂之时就已确定所纂之书将采用不同于其他西藏地方志的体例。

编纂《卫藏图识》为何要采用这样一种特点鲜明的体例,原因是什么?要回答这一问题,需要了解其编纂目的。《卫藏图识·例言》内容有多条,细读之后可发现,编纂目的及采用这样一种体例的原因在其中已写得非常清楚。其首条即称:“辛亥之秋,廓尔喀滋扰藏界,天威振赫,命将陈师。自成都以及卫藏军台林立,其道里山川,人情风土,凡万里从戎者,咸欲周之,是书悉详载无遗……以备考览”。又言:“山川道里,皆行役者所必经;风土人情,亦省方者所必重。兹于某处至某处止,分绘一图,随图记程至。山川事迹,别为识略,以详载之”;“是书所集,只取记载详明,俾从军者便于检阅。故先括总叙于图前,随列程站于图后,凡非道里所经不及细载,末复辑识略、蛮语三卷聊以备考,未敢妄附志书之例”。并言:“是书成于西征之役”。文中的“辛亥”年,即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所谓“西征之役”,指清中央政府出兵西藏,驱逐侵犯后藏地区的廓尔喀军队。西藏的后藏地区毗邻巴勒布(今尼泊尔)。十八世纪中期,本是巴勒布民族之一的廓尔喀逐渐控制了整个巴勒布,之后又向外扩展其势力,并开始对经其地的藏印贸易征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廓尔喀曾找借口第一次派兵侵入后藏,占领后藏济咙等地,旋退兵。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廓尔喀第二次派兵侵入后藏,抢掠扎什伦布寺,七世班禅因此而避往拉萨,全藏大震。乾隆皇帝及清中央政府闻报后,迅速征调清军,当年十一月决定以福康安为将军、海兰察等为参赞率大军进藏反击。②《清高宗实录》卷1390,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癸酉条,《清实录藏族史料》第7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30、3331页。为驱逐廓尔喀军队,清中央政府当时抽调了满洲兵、索伦兵、绿营兵及四川的土屯兵、土司兵等,这些均为入藏大军的组成部分。《卫藏图识·例言》最后称:“是书辑自辛亥暮冬,匝月付梓”,明确此志的编纂就在“西征之役”清军反击准备之时,而短时间编成并刊印,就是为了“西征之役”所需。从《卫藏图识·例言》多条内容看,马、盛二人编纂此书时已将其编纂目的讲得非常明确了。这一编纂目的,决定所编纂的《卫藏图识》一书要便于入藏作战的“行役者”及“从戎者”“从军者”在进藏途中一路考览、检阅,即便于沿路使用。①何金文先生称此志是为“官兵查阅使用而纂辑的”,吴丰培先生认为此志编纂是“以备行军之用”,其意与马、盛二人所言的供“行役者”及“从戎者”“从军者”“考览”“检阅”大致相同。何金文《西藏志书述略》,第30页,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吉林省图书馆学会1985年铅印本;吴丰培《卫藏图识·跋》,《吴丰培边事题跋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3、134页。因此,《卫藏图识》编纂时就将“道里图”及多段路程之“程站”置于前,突出《图考》两卷的重要位置并丰富其内容,而且不是像清代前期多部西藏方志那样简单地分地记路,并将程站、程途部分置于书后;而将以事立类,每类一目,采用平列分目体编写的记西藏自然、社会各方面情况的《识略》上、下两卷与各目内容置于《图考》后“聊以备考”。

《卫藏图识》的这一体例虽然不同于通志体及平列分目体,显得与众不同,但仍为方志体例,所以清代张之洞在《书目问答》中就将其归于“地理类边防之属”,②范希曾编:《书目答问补正》卷2《史部》,中华书局影印1981年,第98页。范希曾所补之书,均用补字外加方框标出,《卫藏图识》(此书中作《卫藏图志》)未这样标出,应是张之洞原书中就已收录。上世纪中国编纂的两大地方志目录《中国地方志综录》及《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也均将其作方志著录。应指出的是,这种体例既使《卫藏图识》具有之前西藏方志所没有的特点,同时也从一个方面反映出编纂者具有一定的经世致用精神与继承中创新的意识。

二、《卫藏图识》的资料来源与价值

有学者在讨论地方志的特征与作用时认为,“资料性”是地方志五大特征之一,并认为“资料”作用是地方志具备的两方面基本作用之一。③来新夏:《方志学概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26页。《卫藏图识》作为一部清代西藏方志著作,刊行之后能长时期有影响,原因之一就是编纂时注意广泛收集资料,书中载有大量值得注意的有价值的资料。除了前已谈及的周蔼联《西藏纪游》及官修嘉庆《四川通志·西域志》注意摘录其资料外,道光年间姚莹所著的《康輶纪行》摘录的《卫藏图识》资料也很多,其书十六卷,多卷皆有摘引;光绪年间黄沛翘所纂《西藏图考》引其资料亦不少,其《西藏源流考》篇就摘录不少《卫藏图识》中《西藏源流考》的资料。④姚莹:《康輶纪行》,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藏同治六年刊本;赵心愚《光绪<西藏图考>的“括总”之篇——读<西藏图考·西藏源流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第7期。民国时期,对《卫藏图识》的看法却有了变化。有学者认为,《卫藏图识》是“采《西域纪事》、《西藏志》等书,删繁就简而成者,而刊行较早,流传亦多,故反为士人所习知”。⑤吴丰培:《近代国人撰述之西藏史籍》,《中亚细亚》1943年2卷4期。在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卫藏图识·跋》中,吴丰培先生仍持这一看法。见《吴丰培边事题跋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3、134页。这虽然是个人的学术见解,但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既然以几种西藏地方志资料为基础“删繁就简而成”,其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为士人所习知”是因其流传多而已。这种看法与鲁华祝《卫藏图识·序》中相关看法相似,提出之后当产生一定影响。近几十年来大陆所编的中国地方志辞典中,有的就未将《卫藏图识》作“著名方志”介绍;有研究者“择其要者”讨论西藏地方文献时,也未提及《卫藏图识》,相比之下影响较小的西藏方志却被列入。⑥黄苇主编:《中国地方志词典》,黄山书社1986年;张莉红:《西藏地方文献考略》,《中华文化论坛》2005年第3期。

对《卫藏图识》的资料价值要作出合乎实际的评价,首先需要注意其资料来源。《卫藏图识·例言》最后一条称:是书“首宗《大清会典》,次及群书,复博征闻见,第恐采择未精,尚竢大雅君子幸而教之”。此条中“次及群书,复博征闻见”语说明,马、盛二人编纂此书在重点参考雍正《四川通志·西域》《西藏志》及《西域纪事》时,还参考一些书,并且注意“博征闻见”,即编纂时收集见闻资料。《卫藏图识·图考》上卷最后有一按语,提及雍正《四川通志·西域》与《鱼通纪略》《西涉便览》等书,又言“兹择其适中者从之,又详咨谙练其途者”。这一按语也说明,《卫藏图识》参考并摘录资料的并不只是鲁华祝《卫藏图识·序》中提及的几部书,编纂时还注意开展调查。《卫藏图识·例言》最后一条及以上按语如此言是否属实呢?分析其书《图考》《识略》及《藏语》卷内容,可以看出《卫藏图识》的资料来源的确是多方面的,马、盛所言应属实。

《卫藏图识》前两卷为《图考》上与下。其上卷分6段记成都至前藏(拉萨)沿途情况,第一为“成都至打箭炉道里之图”与“程站”。四川雅安与甘孜州间的飞越岭为泸定县的东界,川藏大道翻越此岭就进入康藏地区。过飞越岭经化林坪、泸定桥等一直到打箭炉,《卫藏图识》不是像雍正《四川通志·西域》《西藏志》等那样只是简单记路程,其内容涉及地形、道路状况及沿途土司等等,这些记载之中,已见编纂者收集的资料。如,过化林坪在“沈村”“冷碛”后都有小字注,“冷碛”后注为:“现今土官周廷栋住牧处”。注中言“现今”,即为乾隆末年也就是编纂前调查川藏路沿途所了解的情况。上卷第二为“打箭炉至里塘道里之图”与“程站”、第三为“里塘至巴塘道里图”与“程站”、第四为“巴塘至察木多道里之图”与“程站”、第五为“察木多至拉里道里之图”与“程站”、第六为“拉里至前藏道里图”与“程站”。值得注意的是,每幅“道里图”之前,都有《卫藏图识·例言》第七条所说的“先括总叙于图前”的短文一篇,虽长短不一,但资料丰富,其中有部分为编纂者调查所收集的资料。如,“打箭炉至里塘道里之图”前的短文约400余字,除在摘录梳理雍正《四川通志·西域》《西藏志》等资料基础上记打箭炉历史沿革及明正土司管辖职责与范围外,调查资料亦有不少。此短文最后称:“炉又为市茶总汇,现设郡丞一员以理夷情,兼司粮务。向有监督榷税课,今汰之,并归郡丞。其地民人虽崇信浮屠,规规小利,然结以信义而竭诚效顺之心,虽死不易其志,殆亦天性使然耳。近洊摩王化益深,则蒸蒸向上矣”。这段文字记载乾隆末年的打箭炉社会与民情,非摘自他书,明显出于编纂者调查时的了解。清中央政府在川藏道打箭炉设有粮台,置“粮务”一员,此处却称“郡丞”,职责亦为“理夷情,兼司粮务”,粮台管理似乎已非其主要的职责。此资料文字虽不多,但对研究川藏道上的粮台及乾隆末年清如何对康区进行治理很有价值。①从成书时间看,马、盛二人编纂《卫藏图识》重点参考的雍正《四川通志·西域》、《西藏志》及《西域纪事》中不可能有这样的记载。马、盛有可能见到的记打箭炉文字相对较多的《进藏纪程》、《藏炉总记》、《藏炉述异记》中也无这样的记载。王世睿:《进藏纪程》,吴丰培辑《川藏游踪汇编》(一),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王我师:《藏炉总记》、《藏炉述异记》,王锡祺编:《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三帙),上海著易堂光绪十七年版。又如,“巴塘至察木多道里之图”前的短文约有450多字,文中除记载巴塘正副土司“均照流官例不世袭”规定及至乾隆末年巴塘正副土司的遴选补授情况外,还记载乍丫粮台于乾隆十年移置拉里。这些资料非摘自他书,也应是编纂者调查所掌握的情况,其价值毋须赘言。①巴塘正副土司“均照流官例,不世袭”规定虽雍正《四川通志·西域》等已有记载,但至乾隆末年巴塘正副土司照流官例的遴选补授情况最早却见于此书。乍丫粮台移置拉里的时间此志记为“乾隆十年”,陈克绳在其著《西域遗闻·疆域》中称“乾隆十三年”,他书均无记载。由于《西域遗闻》成稿后不见流传,马、盛二人编纂《卫藏图识》时应未见到此书。因此,这些有价值的资料应出自编纂者的调查。陈克绳《西域遗闻》,1936年禹贡学会据江安傅氏藏旧抄本铅印本。再如,“察木多至拉里道里之图”前的短文长约500余字,除在摘录雍正《四川通志·西域》《西藏志》等资料基础上记察木多地形及康熙末年、雍正年间当地历史情况外,明确记载乾隆末年察木多大胡图克图、二胡图克图及仓储巴的情况。这些资料同样应是编纂者调查所掌握的情况,同样有价值。

《图考》下卷先分两段记前藏(拉萨)至后藏、后藏至聂拉木沿途情况,亦分别有道里图与程站,之后为“诸路程站附”,再后为“番民种类图”与各种类图后的说明文字。从内容看,下卷与上卷所记已有较大区别。“前藏至后藏道里图”前的叙文有1000余字,除在摘录清代早期西藏方志资料基础上记西藏天文地理、历史沿革及康熙末年与雍正年间大事外,还提及乾隆年间发生的朱尔墨特那木札尔事件及之后清关于“除西藏王爵,凡卫藏事皆命驻藏大臣与达赖喇嘛相协裁决”的决定,最后以“于是,藏地绥定,兵戍于边,民安其野,汉番交市,珍异纷陈,遂成西南一大都会矣”结束。乾隆年间发生的朱尔墨特那木札尔事件及之后清中央政府对西藏地方体制作出相关决定的资料编纂者可能参考了乾隆中后期的其他文献,也有的为在川藏道上收集的见闻资料,其最后一段内容则可肯定为编纂者的见闻。尽管此文中乾隆年间事记载显得太简,但仍有资料价值。“后藏至聂拉木道里之图”前的短文约400余字,涉及班禅六世圆寂及班禅七世坐床。此短文称,班禅七世“迎回扎什伦布坐床,年今十一矣。传者谓其纯穆聪敏,番人瞻仰之生敬慕焉”。又称,“由扎什伦布抵聂拉木盖三千里,接贼番廓尔喀界,亦皆崇信班禅”。这些记载不可能摘自清代早期西藏方志或他书,实为编纂者当时的所见所闻,也都有重要资料价值。②七世班禅生于乾隆四十七年,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坐床。文中的“年今十一矣”,可能为编纂者在乾隆五十六年开始编纂时的耳闻,也可能是次年初刊刻时的推算。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一资料不可能出自他书。“番民种类图”为打箭炉至巴勒布各地“番民图”,图后均有长短不一的说明文字一篇,虽其资料多摘自清代早期西藏地方志,但“布鲁克巴番民图”“巴勒布番民图”图后文字及下卷最后“白木戎附”的资料应摘自其他书。需要指出的是,“打箭炉番民图”图后详细记载乾隆时期打箭炉藏族衣食住行及民俗活动诸多方面,最后编纂者加有按语,与“道里图”后短文内容不同,其资料并非都是摘自他书,不少也应出自编纂者在当地的深入观察,对研究乾隆年间的打箭炉社会很有价值。除以上各篇叙文及说明文字外,《图考》上卷与下卷中的各幅“道里图”“番民图”“拉萨佛境图”与图后文字及各“程站”内容中也都可见编纂者的调查,因而都有值得注意的资料价值,由于篇幅原因,这里不再作具体讨论。③姚莹《康輶纪行》(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藏同治六年刊本)卷之五有《南墩三条》条,其中关于南墩有汉人寺,每年秋巴塘、察木多两地客民云集贸易于此“如内地庙会”的记载,摘自《卫藏图识·图考》上卷“莽岭至南墩尖”。其书卷之十五有《醉马草》条,所记应与《卫藏图识·图考》上卷“巴塘至牛古尖”中所记“醉马草”有关,即姚莹参考了此条材料。仅举其书中的这两条,说明姚莹眼中“程站”所记有价值。重要的是,对照相关记载后可以看出,“程站”内容并非只是 照录鲁华祝《卫藏图识·序》中提及的几部书,而且其中还有编纂者的调查,因而有值得注意的资料价值。

对此书资料价值要作出合乎实际的评价,还需要对其所记作具体的比较与分析。《卫藏图识》三、四卷为《识略》上、下卷,主要为记西藏自然与社会各方面情况的“封爵”“朝贡”“纪年”与“山川”“寺庙”“物产”“摭记”等二十三目以及各目之前的“西藏源流考”篇“卫藏全图”与图后相关文字。有的学者认为《卫藏图识》是“采《西域纪事》《西藏志》等书,删繁就简而成”,当主要与《识略》二十三目所记有关。的确,将二十三目之名称及内容与《西藏志》略作比较,相同相似者不少。如,《识略》上卷有“刑法”目,其名称与前面数言与《西藏志·刑法》相同,基本内容亦多相同,只略有改写。①《卫藏图识·刑法》名称与前面数言与《西藏志考·刑法律例》不同,其内容中一些关键词语也与之不同而与《西藏志·刑法》同。这说明,《卫藏图识·刑法》资料摘录自《西藏志·刑法》。见国家图书馆藏《西藏志》,乾隆五十七年刻本;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藏《西藏志考》抄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年影印出版。《识略》上卷中的“兵制”,下卷中的“山川”“寺庙”等,也大致为这类情况。《识略》上卷中的“饮食”目为另一种情况,其名称与《西藏志·饮食》同,但内容中还有摘自《西藏志·宴会》的部分资料,实为采《西藏志》两目资料改写。以上这两种情况,的确说明其资料的一个基本来源,但若因此认为二十三目资料皆取自《西藏志》等书,编纂时只是删繁就简、略作改写而已,无值得注意的资料价值,那就有问题。

在具体的比较与分析后可发现,《识略》二十三目内容与《图考》内容一样,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有价值的资料。如,《识略》上卷有“市肆”目,将其所记与《西藏志·市肆》内容比较、分析,可看出前者虽是以后者为基础,但有三点不同:一是在记西藏贸易“男女皆为”之后,前者特别又记“其贸易经营,妇女尤多”;二是前者所记西藏贸易货物种类更多,而且将贩自内地与外番的货物分别记;三是前者所记中有“市中设碟巴一人,平价值,禁争讼。即外番至藏贸易者,亦必有头人同来讥禁”。这一记载,涉及西藏贸易及市场的管理。《识略》“市肆”目内容中的这三点,反映乾隆末年西藏社会及贸易、市场的有关情况,其资料有的可能来自其他文献,但有的应来自编纂者的调查。对于清代西藏贸易史及西藏与各地交往交流的研究而言,这些资料显然有着值得注意的价值。又如,《识略》上卷“纪年”目资料多采自《西藏志》“纪年”“天时”两目,但后面加写有一段记西藏风雨雷电的内容,最后言冰雹时称:“番人诵活佛咒即止。然亦有不应者”。加这一段后,记乾隆末年西藏气候变化更显详细,其资料有的可能来自其他文献,有的也应来自编纂者的调查,尤其最后一语,应是编纂者调查访谈后所写。《识略》中列各目之前的“西藏源流考”篇及“卫藏全图”和图后相关文字也有值得注意的资料价值,由于笔者另一文已谈及“西藏源流考”篇,加上篇幅原因,这里亦不再讨论。②笔者在另一文中,曾谈及《卫藏图识·西藏源流考》篇的价值。见赵心愚:《光绪<西藏图考>的“括总”之篇——读<西藏图考·西藏源流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第7期。

《藏语》为《卫藏图识》最后一卷。马、盛二人编纂时,将所收藏语词汇按义分类为:天文门、地理门、释教门、文史门、人事门等19门,此卷内容也就为:卷前为近200字的小叙,随后即列出19门类词(包括汉语词及与其对应的汉字记音藏语词,共473个)。评价“藏语”卷的资料价值,需要注意其资料来源,也需要作具体的比较与分析。有研究者已指出,《卫藏图识》所收藏语词汇的分类参考《西番译语》。③王宝红:《清代藏学汉文文献中的汉藏对照词汇资料初探》,《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孙伯君:《傅斯年图书馆藏〈松潘属包子寺等各西番译语〉初探》,《兰州学刊》2015年第9期。这一看法是有理由的,笔者赞同,但同时想补充的是,《西番译语》虽然是《卫藏图识》参考著作之一及“藏语”资料重要来源之一,但并非其主要来源。从清代西藏史志文献发展及所收藏语词汇来看,《卫藏图识》藏语资料还有两个重要来源:一是调查所获资料,一是采自西藏方志、纪程之作等的资料。①萧腾麟所纂《西藏见闻录》“卷下”有“方语”篇,是清代西藏地方志中最早设置的藏语篇目,但本文此处所说的来自方志的资料是指采自雍正《四川通志·西域志》、《西藏志》的藏语词汇资料。何金文先生曾言,马、盛二人编纂《卫藏图识》时“拟未能见到”《西藏见闻录》(见其著《西藏志书述略》第32页,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吉林省图书馆学会1985年铅印本)。笔者认为,尽管《西藏见闻录》成书刻印在乾隆前期,但其流传影响面非常小,从《卫藏图识·例言》及鲁华祝序看,马、盛编纂时未参考过此书。这两部分资料中,又当以调查资料为主。《卫藏图识·例言》中也明确谈及此来源:“末附藏语一卷,皆询诸习至西藏通达其言者。详加分类译载”。所谓“皆询”,也就是都来自编纂者的语言调查。这虽然有所夸大,但多数来自调查应是可信的。比较与分析后可发现,《藏语》卷中,有些词明确注明西藏地区的读音。如天文门中有星,噶儿嘛(skar-ma),藏曰宿米(gzav-mig-);时令门中有晚,赤卓(phyi-dro)(昌都、玉树一带方言,意为“下午”),藏曰尼嘛拉盖(nyi-ma-la-rgal)(太阳落山);人物门中有道士,滚巴(mgon-bo)(嘉绒二十四村一代方言,留发在家僧人,多在苯教、宁玛派流行),藏曰朱巴(grub-ba)(修行者或者成就者);兵,马米(dmag-mi),藏曰甲米(rgya-mi)(原意实为“汉人”)等等。明确注出一些词的西藏地方读音,表明19门类藏语词注音应多为藏语康方言语音,说明主要是在康区作藏语言调查,但也注意到拉萨方言的不同,而且作过有限的比较研究。

《藏语》卷的资料近年来引起藏学史研究者的注意,充分肯定其资料价值。②王尧、王启龙、邓小咏《中国藏学史》(1949年前)除介绍《卫藏图识》五卷中一卷为“藏语”外,还对其在藏语史、藏语方言研究中的价值作出评价。见其书(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何金文《西藏志书述略》中对《卫藏图识》作了相对较多的介绍与评述。实际上,《藏语》卷的资料价值清人早已注意到并加以充分利用。道光年间两次赴康藏的姚莹在其《康輶纪行》中摘录、摘引不少《卫藏图识》资料,其卷之五基本抄录《藏语》卷的资料。在说明中姚莹称:“往读佛经,中多梵语不可晓,唐僧玄应《一切经音义》多所解释。又有《佛尔雅》一书,尝见之矣。《卫藏图识》载《蛮语》一卷,颇近梵语,有可通释者。今采之,为‘蕃尔雅’十九篇,以资考证,备方言。”③姚莹:《康輶纪行》卷之五《蕃尔雅》条,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藏《康輶纪行》同治六年刊本。可见,正是因其有难得的资料价值,姚莹才几乎整卷照录,作充分利用。

三、结语

从以上体例特点的分析与讨论中,可以看到《卫藏图识》虽然未采用清代早期西藏方志中常见的通志体与平列分目体,但仍为一种方志体例。此志的编纂在“西征之役”清军入藏反击廓尔喀之时,短时间编成并刊印是为了“西征之役”所需。这一编纂目的,突出“编”为了“用”,也就决定所纂志书所采用的体例。这种体例,使《卫藏图识》具有之前西藏方志所没有的特点,同时也反映编纂者具有一定的在继承中创新的意识。从资料来源及价值的分析与讨论中,可以看到《卫藏图识》资料来源是多方面的,其中调查为重要的资料来源之一,这是其书及资料具有重要价值的根本原因。同时可发现,此书编纂前已出现的西藏地方志与其他相关文献一样得到了编纂者的关注,或加以参考,或从中摘录资料,这说明雍正与乾隆前期成书、刊印的西藏地方志在西藏地区或川藏道沿途得到广泛流传,对其后西藏地方志的发展产生明显的推动作用。

清代修志之风大盛,曾出现过两次全国性的修志热潮。有学者指出:“清代方志编纂,与朝廷重视、官府督导以及社会状况密切相关。以往各代志书修辑多为一次热潮,而清代却有康、雍、乾朝与同、光、宣两次”。①黄苇等著:《方志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20页。中国幅员辽阔,地区差异很大。就内地而言,的确如这位学者所言,清代修志的普遍开展及修志制度的建立与皇帝的倡导、官府及各级官员的重视与主持修纂、社会稳定与经济文化发展有关,但西藏地方志的出现及发展原因有所不同。《卫藏图识》这部私纂西藏方志的编纂反映出,维护国家统一、关心藏事及西藏与内地交流者的热心修纂,是清代西藏地方志持续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卫藏图识》这部代表作的出现,反映出在统一国家得到巩固、西藏与内地往来增多、全国地方志发展处于高潮的历史大背景下,至乾隆后期西藏地方志仍在继续发展。

尽管体例有特点,资料也有价值,但在截至目前的清代西藏方志研究中,学界对成书刊印于乾隆末年的《卫藏图识》的关注仍不够。从有关乾隆时期西藏方志发展的讨论来看,多以清代早期西藏地方志及资料为依据,包括《卫藏图识》在内的乾隆后期的西藏地方志却鲜有提及。出现这一问题的原因,一是对其体例特点没有足够认识,二是以为此志只是早期西藏地方志资料“删繁就简而成”而又未作全面分析。由于对包括《卫藏图识》在内的乾隆后期的西藏地方志及志中相关资料重视不够,这一时期西藏与内地交流及西藏方志发展等研究存在的资料不足状况就难以改变。本文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对《卫藏图识》给予更多的关注与研究,并挖掘、利用其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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