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治理
——马克思主义美学建构的两条路径
2019-02-19张良丛
张良丛
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发展历程中,批判理论一直伴随着其问题建构的始终,成为理论内在的逻辑。作为马克思主义发展内在动力的批判理论,至今仍内在于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话语系统中,充满了生机活力。批判理论站在权力之外审视权力,通过揭露霸权,启蒙人的自觉意识和独立反思能力,从而获得自由、解放。审美在批判理论中负载着同样的功能,审美救赎、审美解放是批判美学的基本主题。与批判理论对权力的距离不同,治理思想凸显了与权力的协商与认同,以合理化的标准建构稳定的共同体。然而,治理思想长期不被马克思主义研究者重视,近些年才随着福柯治理思想的传播而进入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视野。随着治理问题进入马克思主义思想中,审美治理也开始进入到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中,成为建构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的重要概念。审美治理突出的是审美承担的治理功能,重新审视了主体与权力的关系,强调通过审美来实现感性的重新分配与情感结构的转变,塑造新的主体和情感共同体,以达到治理的目的。由此可见,审美批判和审美治理,构成了马克思主义美学发展的两条基本线索,内涵了两种不同的思考逻辑。
一、批判与审美批判
批判是现代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为现代人文知识分子所共同拥有。虽然批判并不是马克思主义专属的品质,但它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典型特征。马克思主义正是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发展起来的,批判是其根本精神特征。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基础上,霍克海默直接提出了批判理论的概念,以此来区别马克思主义与传统理论。批判是烙印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的精神症候,而批判精神成为了马克思主义,以及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学者的精神品质。
批判精神是现代启蒙思想的产物。康德强调了批判能力与主体自身成熟的关联。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康德指出,“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①[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4页。启蒙就是让人运用自己的理性,摆脱不成熟的状态。启蒙的内核就是理性的自主能力。在启蒙思想中,理性能力的运用是主体成熟的标志。批判就是人能够运用自己的理性能力进行思维,从而具有的独立判断的能力。基于理性的批判精神,在康德哲学里成为了一种底色,他构造的三大知识体系就是以批判命名的。康德所谓的批判,是理性地分析考察、检验等,最终的目的是寻求真理。也就是说,批判是人类探求真理的方法,而不是目的。对此,福柯指出:“批判只存在于与他者的关系中:它是探求某个未来或真理的工具、手段,但它并不了解,也不会碰巧成为这个未来或真理。”②[法]福柯:《什么是批判》,汪民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1页。批判是通向真理的,这是批判得以存在的基础。
批判思想是伴随着治理而来的。没有治理就没有批判。从早期的基督教开始,家庭、军队、社会团体、城市和国家等都存在着系列治理形式。治理术直接关乎对活人的管理、统治,其必然会遭到被治理者否定、反抗。由此,作为治理艺术的对应物,一种不被统治的艺术出现了。
既作为统治艺术的伙伴也作为对手,在当时的欧洲应该出现了某种东西,它蔑视、挑战、限制这些统治艺术,对它们做出评判,改变它们,寻找摆脱它们的方式,或至少是取代它们的方式,从根本上怀疑它们,但也正因此成为统治艺术发展的线索;这是一种普遍的文化形式,既是政治的也是道德的态度,是一种思想方式等,我简单地称之为不被统治的艺术。……批判是不被统治到如此程度的艺术。③[法]福柯:《什么是批判》,汪民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页。
批判思想是由对治理的反抗而发生的。它始于反对宗教统治的圣经批判,进而质疑统治的合法性,主张普遍的权力,最后达到主体面对权威而具有的自信。在此过程中,主体必然会把权力与真理联系起来,从而解除了屈从状态,获得了独立性。从最初的萌芽开始,批判就意味着,以真理为基础的站在权力之外形成自主状态,充满着否定和不合作的意味。
在康德之后的德国思想界,批判精神获得了蓬勃发展。康德及其后来的思想家,尤其是黑格尔左派知识分子充分发展了批判思想。作为在德国思想传统中发展起来的马克思主义,对批判精神的继承和发展是其基本品格。对此,弗洛姆概括如下:“1.我们必须怀疑一切;2.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3.真理会使你获得自由。……第一句话体现了所谓的‘批判精神’,这种精神乃是现代科学的特点。”④[德]埃里希·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张 燕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页。马克思的批判精神是其首要的精神,将触角深入到整个社会体系中,触及到资本主义体系的不合理性,揭露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具有强烈的革命实践性。虽然与传统的批判思想有联系,但是,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思想具有更广阔、深邃的社会内涵。批判精神与立场是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思想极为重要的贡献。在马克思主义的辐射下,西方马克思主义、左翼思想等都显示出强烈的批判精神,形成了一股独特的精神气质。
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彰显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该批判理论是以马克思主义辩证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基础建构起来的一套社会文化理论。在与传统理论的比较中,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充分论述了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内涵与特征。批判理论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重新把理论关涉现代社会文化,分析社会的合理性与指向未来的可能性。可以说,批判理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发展,是对工业社会理论批判的工具。批判理论通过分析文化工业,充分揭示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对人的控制和奴役。“它的目标在于把人从奴役中解放出来。”⑤[德]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李小兵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232页。批判理论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主体如何从资本主义的压迫中解放出来。人是一切批判的最终立足点,批判理论是为了人的幸福和自由而建构起来的。
在人的解放主题中,批判理论给审美以特殊的位置,审美承载着批判的重任。对审美寄托这种特殊重任的设想来自现代思想内部,充分体现在现代艺术的实践中。在现代美学体系中,审美世界成为与现实对照的另一世界,来映衬异化的现实世界,以此形成乌托邦式的批判。法兰克福学派将审美批判与资本主义社会分析结合起来,重新思考了艺术的功能,发扬了马克思主义的审美批判维度。马尔库塞指出,“艺术虽然有肯定的一种意识形态的特征,但它仍旧是一股异端的力量”。①[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6页。艺术同时具有否定和肯定两重性质,但是作为异端的力量,其否定的功能更为强大。艺术的否定性质凸显的是艺术的审美批判功能。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的批判功能是艺术政治潜能的基本表现方式。艺术通过审美变形的方式再现社会现实,改变人们体验世界的感性方式,促进主体的情感结构发生变化,从而实现了控诉和希望的政治功能。这种政治功能是潜在的,蕴含在审美世界中的。对此,马尔库塞批判了一些机械的马克思主义者将艺术直接当作了政治工具,而忽视了审美形式。强调审美形式的重要性,一直内含于马克思主义美学中。马克思、恩格斯提倡莎士比亚化,批评席勒式的创作方式就是如此。“你的最大缺点就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4~555页。“我们不应该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记莎士比亚。”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9页。艺术的政治功能是潜在的,必须在美学规律的基础上达到。这是审美批判的基本原则。
艺术从两个方面发挥审美批判功能:一方面,艺术应该表现社会现实,尤其是扭曲压抑的现实,并对此加以批判。表现现存的社会并不是直接反映,而是以审美变形的方式来达到的。通过审美变形塑造出一个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形成对照,激发主体改变现实的情感需求。另一方面,艺术要有超越和召唤的纬度,有对美的图景的承诺。对现实世界的表征,艺术所塑造出的审美幻象包含着反抗意识,要求超越扭曲变形的现实,感受新世界,从而召唤美的图景。审美批判本身包含着特定的政治潜能,以审美的方式实现文化变革的目的。审美批判要发挥这种革命性作用,其关键在于对主体自身的改变。在《审美之维》中,马尔库塞批评了庸俗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对主体的忽视,指出“每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遂都是革命的,即它颠覆了知觉和知性方式,控诉着既存的社会现实,展现着自由解放的图景”。④[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1页。庸俗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完全以物质生产与精神产品的决定方式来机械地凸显物质力量,忽视了作为主体的人是审美批判的核心。
批判理论之所以能够延续到审美活动中,是基于对真理的追求。“哲学、审美表现与真理之间的连接点在批判理论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⑤Nathan Ross,ed.The Aesthetic Ground of Critical Theory,New York : Rowman & Littlefield International,Ltd.2015, p.xi.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看来,审美活动、艺术并不是一种生活的附属品,不是为了娱乐而存在的,而是蕴含着真理的内容。审美和艺术与哲学是同等的,都是真理的表征。作为一种真理的形式,艺术在批判理论中居于重要地位,是敞开世界的重要方式。“艺术的真理基础虽然植根在社会现实,但艺术的真理却是这个社会现实的异在者。”⑥[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37页。艺术的真理性在于对现实世界的表现,而不是制造某种幻象。作为生活的异在者,艺术以其特殊的语言,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未曾感知到的东西显现在眼前,揭穿现实世界的欺骗和幻象。以新的方式感知世界,改变主体的与世界联系的方式,从而打破了原有经验的限制,获得了主体自身的革命。可以说,审美批判构成马克思主义美学指向真理的武器。
二、治理与审美治理
治理思想有着久远的历史。在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时期,就出现过许多“如何做一个好君主”的论著。这些论著涉及君主如何行使权力、获得臣民的尊重,以及对上帝的爱和服从,神法如何应用于人世间等。在16世纪中期到18世纪末,一些论述治理艺术的著作出现了。它们不再是完全针对君主的忠告,也不是政治学,而论述治理自身,具有了治理思想的初级形态。而治理思想萌芽于此时期是有其原因的。此段历史恰逢封建国家结构的解体和宗教改革的发生,原有的社会结构模式已打破,随之出现了许多新问题。治理自我,治理他人,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治理者,涉及到家庭、学校和国家的重新结构;这些问题的解决背后,必然需要新的治理思想作为支撑。在这种语境中,治理思想获得了系统发展,现代治理思想的基本要素,如经济、人、事、主权、国家理性等要素均有关涉,并且,在政府管理、知识形式、治安科学等方面有系列论述,形成了现代治理思想的前奏。现代治理思想就是在或明或暗的肯定、否定和异议中发展起来的。
人口的膨胀则是18世纪治理思想发生转型的重要原因。“人口超越所有其他东西,成为治理的最终目的。”①[法]福柯:《治理术》,赵晓力译,参见汪民安等编:《现代性基本读本》,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94页。如何治理大规模的人口成为了现代治理思想的根本。现代治理思想的体系就是围绕人口增长带来的庞杂问题而建立的。人口是由许许多多个体组成的。他们既是欲望的主体、需要的主体,也是被治理的对象,没有新的治理知识是无法应对的。对这种新的知识,法国学者福柯总结为治理术。亦即,它是围绕人的治理,在司法国家转变为行政国家的过程中,形成的一套由制度、程序、权力形式、实施方法组成的总体,并形成一系列治理特有的机器(Apparatuses)和一整套知识。现代治理思想的诞生是行政国家慢慢转向治理国家的标志。
现代治理思想研究始于福柯,他之所以能提出现代治理思想,根源在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福柯与马克思主义思想渊源很深。在《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一文中,福柯说:“我所希望的……不完全是为了一种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平反昭雪,但肯定是为了把马克思主义从教条中解放出来,并还其本来面目,因为这种教条长期以来打着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幌子而将其禁锢并僵化。”②[英]莱姆克:《马克思与福柯》,陈元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可见,福柯对马克思主义仍然情有独钟,对马克思主义也有独立的判断。正如有的学者所言:“福柯的思想中一直活跃着马克思主义,这是继承下来的隐性遗产,虽然不那么显而易见,但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③[英]莱姆克:《马克思与福柯》,陈元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页。20世纪70年代,在马克思的《资本论》的启发下,福柯提出了权力的概念,将主体形成与资本主义国家治理联系起来,发展起现代治理思想。在福柯的思想体系中,国家治理与主体塑造等问题是治理思想的核心问题,并对当代理论家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现代治理思想的体系中,治理的领域呈现出多元性。随着社会结构形态的变化,文化治理的作用愈来愈重要。消费时代的到来,商品逻辑蔓延到文化领域,文化产品成为了消费市场中最重要的产品。文化成为人文科学普遍关注的概念,思想领域也由此发生了文化转向。“文化转向已经给文化塑造了新的位置,使其形成新的关涉社会和影响社会的形式。”④[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 杰,强东红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468页。文化与社会的密切关涉,成为社会网络的有机构成部分,承担了组织社会认同和主体相互作用的功能。在日常生活日益审美化的今天,审美已经成为文化结构的核心。同样,审美治理也居于文化治理的核心位置。审美治理着眼于主体的情感结构,改变主体认识和感受世界的形式,从而达到对主体塑造的效果。
审美治理的概念是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代表人物托尼·本尼特提出来的。在福柯治理思想的基础上,他提出了“自由治理”的概念,突出了审美的治理功能。但是,审美治理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审美一直与治理观念相伴随。柏拉图从理想国中驱逐蛊惑人心的诗人,贺拉斯“寓教于乐”的美育观念等,都是古老的审美治理思想。只是随着审美自律的现代观念的出现,审美领域才成为具有独立律令的王国。在康德主义主导的现代美学体系中,审美治理似乎成了一个无法包含在内的问题。实际上,审美纯粹性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审美一直或隐或显地承担着特定的文化政治功能。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看来,“审美根本就不是自律的,而是服务于更大的政治目的”。⑤[美]Arnold Berleant,re-thinking aesthetics,Burlington:ashgate publishing company,2004,p.16.审美自律不过是实现资产阶级自治的政治要求的美学表征。审美自律是一种特殊的资本主义文化制度。“艺术在资产阶级社会,被制度化为自律的,但事实上恰恰在这种社会,艺术在学校里里外外的社会化过程中,已经成为教育工具。”⑥[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 杰,强东红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88页。当然,审美领域建构自身法则是必要的,也是学科自身发展的前提。但是要凸显审美的文化政治功能,必须突破审美自律的法则。以审美价值来负载政治功能,这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给审美治理提供的最重要的思想元素。
马克思主义美学一直重视审美的政治功能,虽然突出了审美批判维度,但实际上早已涉及到审美治理问题。在谈及艺术生产和消费的问题时,马克思提到了二者的辩证关系。“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①《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55页。审美产品本身也同时能够生产特定的主体,这其中隐含着审美治理思想的表述。也就是说,审美能改变人,塑造出符合对象的主体。马克思虽然没有直接使用审美治理的概念,但实际上已经在讨论审美治理问题了。由此可见,审美治理本身就蕴含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内。然而,在长期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建构中,审美治理问题一直隐藏在审美批判的背后,没有获得充分的发展。
在马克思主义成为国家主宰的意识形态后,审美治理问题应该顺时进入到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中,成为其不可或缺的部分。换言之,审美治理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美学自我结构完善的必要部分,也是未来发展的必然方向。审美治理是国家治理的有机构成部分。应该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指导,在文艺政策的制定、文化设施的设立、审美教育的实施等方面开展审美治理,从而塑造出符合国家理性和意识形态观念的主体。这些治理措施的集合体构成了一种审美制度。而审美制度最终则营造出一个文化共同体,成为审美治理的空间。正如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威廉斯所言,“一个好的共同体、一个鲜活的文化不仅会营造空间,而且也会积极鼓励所有人乃至所有个体,去协助推进公众所普遍需要的意识的发展”。②[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高晓玲译,长春:吉林教育出版集团,2011年,第345页。审美空间塑造审美主体,审美主体推进审美空间,二者构成了相互依赖、相互生产的结构。马克思主义的审美治理思想充分注意到了以国家意识形态为主导的审美制度本身的建构,从而为社会主义主体塑造提供了保证。
三、批判与治理:一个硬币的两面
作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两个维度,批判和治理在马克思主义美学史上并不是并列的。尤其是,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发扬了批判维度,将审美批判作为批判理论的有机构成部分。在这样的理论话语笼罩下,必然造成马克思主义美学只有批判维度的错觉。无疑,批判维度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基本品格。与权力保持距离,不与权力同流合污,这是批判思想基本的立场。批判维度是马克思主义美学吸引人文知识分子的魅力所在。长期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左翼知识分子就是在批判思想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体系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和批评,从而推动了思想的进步。在传统的批判维度建构上,治理问题似乎成为了马克思主义批判思想的对立面,也是批判的对象。在此立场的主导下,运用权力或与文化权力保持联系的治理问题就无法包容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中。在这种理论语境中,如何重新思考二者的关系,成为了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发展的基本问题。应该指出的是,突出治理与审美治理问题,并不是要否定批判维度,而是要以新的思维重新思考二者的关系。在当前的思想领域中,研究者应该打破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将批判和治理放在平等的立场上,重新审视二者,才能确立它们之间的新型关系。
批判与治理对应着现代知识分子的基本功能,是在传统上并行的二维。英国学者吉姆·麦克奎甘在研究当代知识分子的功能时,将知识分子分为批判的知识分子和实践的知识分子两类。所谓批判的知识分子,一般是学术型知识分子,他们以批判性的反思态度从事学术活动,但是囿于学院没有直接的实践活动。实践型知识分子则是一些从事交流或文化管理的文化工作者,属于治理型知识分子。他们因“处方知识”而拒绝批判性知识。二者是不可互通的两类知识分子,彼此对立。那么,二者为什么会发生分离?究其原因,不过是两种理性之间的分裂。“这种分离成为批判理性与工具理性之间更基本的分化的局部表征。”③[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 杰,强东红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405页。麦克奎甘认为,这两种知识分子彼此的鸿沟应该填平,而不能一味地彼此对立。他选择了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架起了二者相互理解的桥梁,让批判性知识分子逐渐进入实践领域,对实践型知识分子提供超常的理论语境。
在对两类知识分子的论述中,麦克奎甘明显地对批判性知识子持有一种敬仰和赞美的态度,将之置于实践型知识分子之上。这种态度是知识界的普遍态度,显示出对批判精神的共识。对此,本尼特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批判性知识分子引发的“不满的文化”,虽然是当前惰性和保守性文化唯一变革的源泉,但是,如果天然地认为批判性知识分子优于实践性知识分子,判定后者缺乏批判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则是没有根据的。
我们如此想当然地赞美批判的功效,却没有什么确凿的理由。现在我们的工作实体则是,完全不将批判看作一种先验的与自足的规范——也就是说,这个实体已超越批判主义——而把批判历史化和相对化,在此方式下严肃地质疑批判的伦理的、认识论的以及政治的标准。①[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 杰,强东红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408页。
在平等的立场上,知识界不能将批判性知识绝对化,也不能将其自然地置于知识系统的最顶端。对批判性知识分子的过度赞美不过是后康德主义哲学推论性的结果。当然,否定批判的先在性和优越性,并不否定批判的合理性和生产性,而是要以一种新的方式思考批判的力量。“承认考虑不同形式的专门知识的贡献的必要性,没有任何现在偏见地排斥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且平等地考虑那些限定其可应用领域的力量。”②[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 杰,强东红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415页。这样,对于实践型知识分子工作的领域,包括文化管理部门,应该承认其在制度实践方面也具有内在的批判性、自反性。这种对实践型知识分子工作的肯定,就为治理思想的出场提供了基础。治理思想的合法性就是文化治理本身具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样,批判和治理在实践型知识分子中找到了交叉点,具有了存在的意义。
在这种平等的立场上,批判理论不存在先在的优越性,可以对二者关系进行思考。首先,批判维度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不可或缺的维度,也是现代思想的重要特点。作为独立的知识分子,只有在反思性批判的基础上,才能对现实问题作出有价值的判断。思想者如果没有思想的独立性和反思性,就没有独立的、有价值的诊断,更谈不上思想的建设性。由此,批判性是现代思想的基础,也是打破固有文化体系的惰性和封闭性,推动文化进步的动力。治理思想恰恰在这一点上与批判思想形成了关联。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治理思想是批判性思想的另一面。只有批判的思想基础,才能有更好的治理。同时,也要将治理思想与批判理论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承认治理思想本身也具有反思性。这样,二者才能相互沟通和融合。由此,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有机构成部分,批判与治理成为一个硬币的两面。
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中,审美批判与审美治理亦是如此。二者是相互依赖、相互生产的关系。首先,二者在理想世界的诉求方面达成了一致。审美批判思想的基石是,以审美形式塑造一个与现实相异的世界,包含了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和反思,让人们去追寻更加美好的世界。而主体在对审美形式的感受中,也慢慢改变了旧的感觉方式,从而获得新的感觉经验,包含了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同样,审美治理虽然依据的是特定的观念,但里面仍然包含着反思性。这种反思性是建立在审美批判的基础上的。文艺政策、文化设施和审美教育等方法,都是根据已有理性塑造的知识成果而来的,背后也是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包含着真理的知识。在此意义上,审美批判与审美治理二者是不矛盾的,背后都是对美好未来的诉求,是真理的审美表征。当然,二者的指向是有差异的。审美批判是以艺术化真理达到对现实的批判,从而指向未来。而审美治理通过设立特定的审美制度,从而塑造主体,指向的是当下的存在。
另外,自由观念也为审美批判与审美治理提供了交叉点。对此,伊格尔顿指出:
审美从一开始就是个矛盾而且意义双关的概念。一方面,它扮演着真正的解放力量的角色。……另一方面,审美预示了马克思·霍克海默所称的内化的压抑,把社会统治更深地置于被征服者的身体中,并因此作为一种最有效的政治领导权模式而发挥作用。③[英]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北京:中央编译出版,2013年,第17页。
也就是说,审美批判与审美治理从一开始就蕴含在审美自身的话语系统中。审美批判是站在权力之外进行的反思活动,扮演着审美解放的角色,对自由的指向是其内在机制的必然。而审美治理与文化权力的关联,往往被认为是与自由敌对的,是通过身体实现统治权的延伸。从审美治理的角度,“自由不是治理的对立面,而是对于治理的运作具有重要作用的机制。这将涉及多方面的考虑:其中文学、审美及自由之间的诸种关系,已经作为治理的一个独特领域的诸组成部分而产生了影响,而不是作为治理的外表,能够以解放的名义为其超然的批判提供基础”。①[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与社会》,王 杰,强东红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489页。本尼特认为,审美治理与自由并不是矛盾的,自由是治理的机制。如果完全脱离了自由,审美治理就变成了统治的身体延伸,失去了其根本的价值。自由就是审美制度塑造下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是马克思主义倡导的认识规律基础上的自由。因此,治理的内在基础就是自由,是指向自由的。在此意义上,治理为审美解放的批判性思想提供了基础,审美治理在自由的问题域中与审美批判达成了共识。
结 语
马克思主义美学拥有批判和治理的两个基本纬度,应该具有两套相互支撑的话语系统。在这两套话语系统中,马克思主义美学首先发展了批判理论。批判理论成为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标志性话语。从马克思主义美学发展史来看,审美批判理论的优先性是符合逻辑的。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是站在资本主义制度之外进行批判的理论话语,批判是其内在的生命力。没有批判性的话语系统,就没有马克思主义强大的力量。但是随着马克思主义成为国家的主导意识形态后,它的身份就发生了变化,其内涵话语系统也必然会顺势扩展。如果过于强调批判性话语系统,就是对马克思主义自身的理解过于狭窄。治理思想恰恰是马克思主义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后,更应该关注的基本问题。与之相对应,作为文化治理体系核心的审美治理是马克思主义美学又一个生长点和必备的部分。在马克思主义主导的国家治理体系中,审美治理的问题必须被提上日程,以审美治理思想推动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这也是对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建设性维度的丰富和发展。目前只有对审美治理进行充分研究,才能促进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两条路径都获得长足的发展,有利于建构完整的美学话语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