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
2019-02-19钞晓鸿
钞晓鸿
环境史研究历史上人与自然的互动,其渊源可追溯至数百万年前人猿揖别之际。而作为一门学科、率先在欧美兴起的环境史,①Douglas Cazaux Sackman ed.,A Companion to 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Chichester,West Sussex,UK &Malden,MA,US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0,pp.16~19.至今还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其中美国环境史早先见诸中国大陆的学术期刊,仅仅是30年前的事情。②侯文蕙:《美国环境史观的演变》,《美国研究》1987年第3期。有人说,“环境史是人类历史中既最古老又最崭新的领域之一”。③Carolyn Merchant,The Columbia Guide to 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New York,USA & Chichester,West Sussex,U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2,p.13.说其古老,是因人类出现之后人与自然的互动就出现了,这一历史过程堪称古老;说其崭新,是因相关的学术研究并不久远,环境史作为一门学科还是新生事物。④学界也有个别人认为环境史尚未形成学科。T.C.Smout,Exploring Environmental History: Selected Essays,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9,p.2.这样,历史见证的不再只是个人生死的故事,而是关于社会与物种,及其与周遭环境的关系。⑤刘翠溶:《中国环境史研究刍议》,《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总体来说,目前环境史研究尚处于成长与发育阶段,但其时限的纵深性与连贯性、内容的广泛性与包容性特别突出,研究意义重大、前景广阔。
近20年来,环境史在中国发展迅速,汉译作品陆续出版,本土论著逐渐增多,论坛会议相继举办,研究机构次第成立,书刊栏目创办、学会组织建设、学科课题规划也在有序推进。在这一形势与现状之下,如何提升研究的层次与水平,进一步推动中国环境史学的发展,是摆在学人尤其是中国学者面前的重要议题。学习国外的长处、经验以及学术积累,是推进中国环境史研究的有效途径,但中国环境史学要取得长足发展,屹立于全球环境史之林,恐怕不能仅仅在前人身后模仿徘徊,学习、借鉴之外,更需要积极进取、开拓创新,树立学术自信,把握学术话语,发挥本国所长,拿出过硬的研究成果,努力开创环境史研究的新局面,积极探索中国环境史学的发展之路。
一
在学科与理论层面,环境史的学术渊源、学科属性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中国的环境史研究,是实践先行,理论滞后。虽然这一现象或为学人所诟病,但冷静思考,实为正常现象。没有一定的积累,没有具体研究支撑,所谓的理论恐有空中楼阁之讥。其实即使在美国,关于环境史学的学理性阐释,成果也非常有限,①高国荣:《什么是环境史?》,《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在中国就更有限。虽然没有率先提出环境史学科,但较早时期中国学人已经进行了相关的学术探索。至晚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已经出现与现代环境史旨趣相近的学术论文,②竺藕舫:《直隶地理的环境与水灾》,王勤堉记录,《科学》第12卷第12期(1927年)。后来在地理环境特别是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讨论与学科建设中,也涉及历史上人与自然的关系,不过如何把握这种关系存在争议,并带有那个时期的学术印迹。③侯仁之:《“中国沿革地理”课程商榷》,《新建设》第2卷第11期(1950年);收入侯仁之《历史地理学四记》,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5年,第136~140页;吴 泽:《地理环境与社会发展》,上海:棠棣出版社,1951年增订版,第1页。历史地理学、气候学、农史、水利、社会经济史等学科的相关研究,实际是环境史在本土成长的“文化之根”。显然,上述相关研究,有些属于历史学科,有些则在历史学科规划之外。在西方,关于此类研究与历史学的关系,学界同样存在不同观点:环境史曾经“一直未被认为是历史”,有专家认为,环境史只是“看待历史的一种全新的视角”,而非“分支领域”;④高国荣:《美国著名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教授访谈录》,《世界历史》2008年第5期。另一些研究者则坚称,“环境史现在是历史研究在其自己权利内的一个重要领域”,而且是“新的历史领域”。⑤David A.Johnson,“Environmental History,Retrospect and Prospect”,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70,no.1,2001,pp.55~57; Richard White,“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The Development of a New Historical Field,” 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54,no.3,1985,pp.297~335.细辩之,中外学者早先将西方环境史引入中国或中国研究,是从历史学科引进的,认为其为历史学的分支或领域。⑥Mark Elvin,“The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 An Agenda of Ideas”,Asian Studies Review,vol.14,no.2,1990,pp.39~53;高 岱:《当代美国环境史研究综述》,《世界史研究动态》1990年第8期;曾华璧:《论环境史研究的源起、意义与迷思:以美国的论著为例之探讨》,《台大历史学报》(1999年)第23期。
若将环境史作为史学的分支或领域来看待,那么在学理上,⑦学界曾主要从西方环境史积累方面探讨了对于历史研究对象、认识、方法的意义。参见梅雪芹《关于环境史研究意义的思考》,《学术研究》2007年第8期。环境史的理论贡献,体现在其对历史学理论的深化与更新。
其一,在历史观方面。社会历史发展既存在既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又处在相应的自然环境之中。社会与自然有别,但亦存在内嵌与互动。文化现象、社会发展与人类所处的自然环境及其演变,并不能截然分开,而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历史不再只是人类与人类社会的历史,同时也是人与自然对话、相处、共存的历史。历史不再只是人类的自我诉说,而且增加了自然的议题与内容,自然进入历史。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历史研究中抛弃原有的社会、文化分析,仅将自然史作为研究的核心,正如美国环境史家克罗农(William Cronon)所说:“我们的任务远非试图逃出历史、进入自然,而是要将自然本身纳入人类历史的长河之中。”⑧William Cronon,“The Use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vol.17,no.3 ,1993,p.11.自然进入历史,并非是将自然生硬地塞入历史,而是活灵活现地融入历史之中,即自然融入历史。历史研究不仅只是文化创造,还有自然与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自然环境从原来的一般作为社会发展的背景或条件,变成历史剧中的正式上演内容;从区别于社会的他者,变为历史剧中不可缺少的角色。在历史发展的舞台上,社会环境和传统,与当时的自然环境与生态,共同构成影响历史发展的基本要素。与以往的历史研究相比,环境史在研究对象之中,增加了环境、生态这些内容;又在历史动力分析之中,增加了自然这一因素,并且恰如其分地分析自然环境在当时社会经济中的地位与作用,不可与“环境决定论”相提并论。环境史家不应落入环境决定论或是衰败论这一窠臼,而是结合自然环境与文化、经济、政治以及社会联系,来回溯评估人类与自然的关系。⑨Barbara Leibhardt,“Interpretation and Causal Analysis: Theories in Environmental History”,Environmental Review,vol.12,no.1 ,1988,pp.23~36.这里还需指出,唯物史观并不排斥生态史观。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经济能否持续发展,是与环境的优劣、生态的稳定性联系在一起的。唯物史观的整体史要求,亦与环境史的整体性相一致。阶级分析、社会分层也可用于环境史中的生态正义研究。
可见,环境史增添了历史的内容与表现形式,拓展了研究的议题与方向,增加了视角与要素分析,将会促进人们社会历史观的更新、历史研究的深化。
其二,在历史认识论方面。历史认识的对象因环境史而发生变化,历史不仅包括历史上的人及人类社会,而且包括当时人们所处的自然环境,以及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互动。这一判断与认知并不会改变历史的认识主体,历史认识的主体仍然、只能是人,但人对历史的解释、对人类自身的认识却发生变化。人既是社会属性的人,也是自然界、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人类从以前所认为的独立于自然到环境史视域中的向自然回归。人具有生物性、利己性,又能发明创造、传承文化,理性与道义兼而有之。人们的理念、兴趣、知识、能力、价值评判,必然影响到其对人与自然互动过程及其后果的认识、判断与选择。当社会事实不足以全面解释人类及其社会的历史之时,自然便成为解释历史发展变化的又一重要因素。另外,环境史还加深了人类利用、干预自然过程及其是非得失的认识,从而深化并拓展了对于历史发展评价、历史发展前途的认识。历史的发展,不再单纯以社会经济作为尺度,社会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环境变化——特别是引发的环境问题,也需要考虑在内,生态文明与环境状况成为衡量整体发展质量的重要指标。人类的发展不只着眼于经济增长、社会进步以及当时当地人的福祉,而且还要考虑到环境的承载力、后代及相关地区人们的发展与祸福。在历史的前途方面,环境史研究不仅回头看、向下看,不仅关注人类的历史与当时当地的环境,而且向前看、向外看,警惕今后及连带地区的环境变化特别是环境恶化,心系人类的福祉与未来。
所以说,环境史不仅丰富、拓展了以往的历史认识领域,完善、深化了历史解释,而且在历史发展的评判与前途之中,增加了环境与生态方面的考量。
其三,在历史方法论方面。社会历史过程已经发生,不可能以实验的方法来再现。但是,环境史中自然环境及其变化的许多方面,却可以实验的方法来检验、还原与说明。比如盐湖沉积与气候变化,树木年轮与气温,孢粉分析与植被,DNA与物种鉴别,如此等等。自然科学特别是生态学理念与方法,可以、而且应该应用于环境史研究。因此有的环境史家将生态学作为研究人类历史的方法与手段,甚至作为界定环境史的一个重要方面。①例如美国环境史家唐纳德·休斯(J.Donald Hughes)就是一例,参见梅雪芹《什么是环境史?——对唐纳德·休斯的环境史理论的探讨》,《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4期。历史不再仅由哲学社会科学的方法而加以说明,自然科学也成为环境史的研究方法与解释手段。历史研究不再强调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医学方法之区别,而是主张各学科的融通与跨学科研究,就问题谈方法,采用最佳的研究手段,重视各种方法材料的应用与相互借鉴。历史研究不再以艺术抑或科学为分野,环境史在总体上体现了艺术与科学的结合,其中既有文献资料、思想感受,又有实地考察、实验分析。当然,这种实验只是就具体事项尤其是自然环境的某个方面而言,并非等同于完全通过当代的实验来还原人类社会的历史过程。需要说明的是,环境史在历史学的既有方法之外,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等方法结合起来,做到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目的是提升研究的水平与层次,为对应的研究问题服务,不是为了方法而方法。在社会历史研究中,民族、国家、核心区曾是重要的分析工具,环境史研究当然也据此进行分析。但是跨越民族、国家,对于边疆的研究常常成为环境史更有利的分析工具,进而与自然环境相结合,进行全局性甚至全球分析。环境史的研究使得历史学家的眼光更加向下,从关注政治、民族国家,到关注社会、劳动大众,从关注人与社会,到关注人与自然。
因此,在以往历史研究的视角之中,环境史增加了自然这一维度,而且更加重视整体性与以前薄弱方面的分析,眼光更加向下。历史研究在以往思辨性、分析性的基础上,因环境史而部分地具有了实验性、科学性。
不过,与一般的史学理论相比,②历史学理论的简明论述,参见庞卓恒《历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历史研究》1988年第1期。环境史的相关理论问题仍是众说纷纭,或悬而未决,当前这些基本问题可简单地归纳为:
怎样界定环境史?其性质如何?基本构成与分类是什么?是否包括自然环境?如果包括,包括哪些自然环境及其变迁?环境史与相关学科(特别是历史地理学、环境社会学)之间存在怎样的区别与联系?人与自然互动的基本路径和内在联系是什么?如何看待历史上人类及其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与功用?如何看待和评估自然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地位与作用?
什么是自然?在人类的环境中是否存在纯粹的自然?抑或说纯粹的自然只不过是人类建构的产物?什么是环境史中的环境?它与自然存在怎样的关系?历史上的环境,是愈古愈好、愈近愈坏吗?怎样看待人类中心主义与生态中心主义?
如何考察过去的环境及生态?怎样研究历史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现代样本与样本的历时性?环境史的基本分析工具、核心概念是什么?生态学是环境史的理论基础抑或只是方法工具?还是二者兼有?人们能彻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吗?如何研究人们的自然观、生态观?是需要进行“社会分层”分析还是要进行“整体”分析,是否存在更好的分析思路与方法?
解决上述基本问题,一方面,需要大量的环境史研究实践,从而丰富环境史理论。一些具体的门类与专题研究已经形成了环境史的专业理论,学者们提出了各种学说。例如所谓的生态女性主义、环境史研究的文化转向、环境正义分析等等,这些既是环境史专题研究的理论学说,又是方法论,还体现了各自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目前一个突出问题是,现在的某些环境史理论与取向,基本是以西方的研究与文化传统作为基础,这些从西方经验而来的理论与概括,在移植到中国时,能否与中国环境史的具体过程相适应,还是值得思考与鉴别的问题。另一方面,对于理论问题不必刻意回避,我们也需要关注环境史的理论建设,至少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提出解决思路。
例如怎样界定环境史,虽然在研究历史上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这一方面无甚分歧、获得广泛认同,①K.Jan Oosthoek,“What Is Environmental History?” Environmental History Resources,https://www.eh-resources.org/what-is-environmental-history,2016年5月6日。但各位学者的具体表述,则众说纷纭,见仁见智,“对于不同的人,环境史代表着不同的事物”。②J.R.McNeill and Erin Stewart Mauldin,eds.,A Companion to Global Environmental History,Malden,MA,USA& Chichester,West Sussex,UK:Wiley-Blackwell,2012,p.16.“但要明确环境史的定义,尚需更长的时间。”③侯文蕙:《环境史和环境史研究的生态学意识》,《世界历史》2004年第3期。面对这种情况,一些环境史著作包括著名的环境史工具书,采取了回避或模糊的处理方式。例如《哥伦比亚美国环境史指南》一书,对于美国环境史的机构、概念、法律、人物列有条目,并按首个字母顺序排列,检索查阅方便,但恰恰缺失“环境史”(Environmental History)这一条目。④Carolyn Merchant,The Columbia Guide to 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New York,USA & Chichester,West Sussex,U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2,p.212.后来出版的《美国环境史手册》,也没有给环境史下定义,而只是以文学性语言,解释环境史是各种自然与人类社会、生活的混合,总是具有研究与想象的魅力,是事实与故事的混合。⑤Douglas Cazaux Sackman ed.,A Companion to American Environmental History,Chichester,West Sussex,UK &Malden,MA,US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10,pp.19~20.
当然,关于环境史,西方学者在其论著中每有提及,国内学者亦有借以作为环境史的定义。不过笔者以为,对于这些西方学者甚至同一学者在不同地方所说的环境史,需要结合相应的语境来加以分析,而不能见到其说环境史,就以为是对环境史的定义。例如著名环境史家沃斯特(Donald Worster)撰文曾说,环境史是关于自然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与地位(the role and place of nature in human life)。该说曾被广泛引用,然而通读细辨之,其实这只是解释说明或强调重点所在,即批评以前的历史研究只是关注政治与民族国家,⑥Donald Worster,“Appendix: Doing Environmental History”,in Donald Worster,ed.,The Ends of the Earth:Perspectives on Modern Environmental Histor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p.289~307.作者强调自然(非人类世界,nonhuman world)的重要性,①Donald Worster,“Transformations of the Earth: Toward an Agroecological Perspective in History”,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76,iss.4,1990,pp.1087~1106.而非针对环境史的定义。 因此,在引用某些学者的观点时需要特别注意,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通读文本、历史语境的重要性。
那么,界定环境史的可行思路是什么呢?法国著名史学家布洛克(Marc Bloch,亦译作布洛赫)曾说:“一门科学的本质不仅仅在于它的对象。不过它的边界可以通过其方法的独特性来确定。”②[法]马克·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黄艳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1页。笔者以为,若欲给环境史下定义,在中国的现有情况(包括学术、文化传统)之下,有两个基本点最值得考虑:一是明确环境史的研究对象;二是甄别环境史与现有相关学科(比如历史地理学)的区别所在。前者说明环境史是什么?后者说明环境史并非重复设置已有学科,或者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
人与自然、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人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是许多学科的研究内容,并非环境史所独有,那么环境史在其中的特殊性到底在哪里呢?这里又面临着其他学科的定义这一难题。因为某些学科也没有统一的定义,所以这里只好选取具有广泛影响力和认同性的定义或解释。若是研究人地关系的地域系统称作地理学,③吴传钧:《论地理学的研究核心——人地关系地域系统》,《经济地理》第11卷第3期(1991年)。从地域(或空间)方面来研究历史上人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称作历史地理学。④侯仁之:《历史地理学刍议》,《北京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62年第1期;朱士光:《遵循“人地关系”理念,深入开展生态环境史研究》,《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那么,环境史就是从历史的语境和生活环境来考察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和历史联系,其中自然与历史互为理解条件。简言之,环境史就是从环境与历史语境来考察人与自然之间的历史联系。
从“历史的语境和生活环境”来考察研究,一方面便于将其与根据字面意思的简单叙说、任意解释区别开来,正如认识单词并不意味着可以理解句子、认识繁体字并不意味着就能读懂历史文献一样;而是结合作者与当时情景来通盘研读、理清脉络、抓住本质。另一方面,在研究人与自然的互动过程中,人与社会是以往史学研究的既有内容,现在环境史拓展到自然环境及其变迁;而生活环境既包括当时人们的社会环境,又包括自然环境,同时还防止了环境的泛化与不着边际。“历史联系”是历史上的、以时间过程为介质的、直接针对历史的,它表明,环境史并非以人与自然之间的地域或空间关系为核心,也没有将主要的时间尺度放在当代、研究当代社会。当然,环境史是跨学科的,与多个学科存在交叉,涉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地域、空间关系并且可以延伸到当代社会,而且在研究的实践中是基于问题而不囿于学科或方法,并不排斥地域、空间以及当代环境问题。在此过程中,传统史学方法与优良传统不能丢弃,现在需要借鉴其他学科的方法,尤其是自然科学如生态学等的理念、理论和方法。
二
虽然人们认同历史上人类与环境存在关系,但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人类与自然过程对于描述这一关系最有意义。⑤Barbara Leibhardt,“Interpretation and Causal Analysis: Theories in Environmental History”,Environmental Review,vol.12,no.1,1988,pp.23~36.因此,落实与实践更为关键。在研究实践与具体操作层面,基于中国的环境史研究现状,如何推动环境史研究取得长足进步,提升研究的层次与水平,开拓中国的环境史研究之路,对于中国学人而言责无旁贷。这其中涉及的问题当然很多,但有轻重缓急之分,笔者以为,当前以下几个方面的改进与转变可能值得考虑。
(一)从呼唤环境史重要,到以研究成果来体现其重要
随着近40年来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对于资源的消耗与日俱增,资源匮乏、环境污染等问题相当突出。表面看来,这些问题的主要成因有所不同:其中有些属于观念与认识问题,例如什么是污染?这一问题存在逐渐认识过程,20世纪70年代,人们主要关注水污染和工业“三废”(废水、废气、废渣),①《全国“三废”综合利用展览已在杭州展出》,《科技简报》1972年第7期;《跃马扬鞭战三废 保护环境为人民》,《环境保护》1974年第1期。后来噪音污染、光污染等才成为人们的关注对象。②应 朝:《噪音污染的公害》,《世界知识》1980年第23期;冀 杨:《要警惕光污染》,《劳动保护》1991年第7期。另一些属于技术问题,比如清洁能源的开发与利用,就存在着成本核算与技术瓶颈。当然,即使是技术问题,也需要以相关的环境认知为前提。例如寻求清洁能源的基本原因,就是认识到原有能源污染严重、得不偿失。因此从本质上来说,认识问题是基础、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前提。只有认识到问题,才有可能着手解决问题,只有取得社会的广泛共识,才能得到舆论支持、道德约束。认识来源于社会实践,历史研究正是对于人类历史上社会实践的探索与总结。环境史研究在探索环境演变、环境问题的由来以及发掘前人保护思想、方法等方面,可以提供有益的借鉴,在总结历史上的失误与教训方面可以提供反面教材,诸此对于加强当代的环境保护不无禆益。不过,正如人与自然的互动是多科学关注与研究的内容一样,环境史也不能包治百病,解决当代环境问题并非环境史的主旨所在。环境史本身关注的主要是演变过程、历史问题、观念认识等,换言之,环境史家往往并非直接面对当代问题与现代科技,其现实关怀也主要体现在学术研究向现实社会的自然延伸;尽管关注环境问题、加强环境保护、提高环保意识、弘扬生态文明,是包括环境史学者在内的有识之士的责任与义务。
环境史将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相结合,研究人与自然的互动,利用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等领域的研究方法与材料,体现了研究领域的拓展、方法的更新以及研究材料的极大扩充。然而,历史研究的议题包罗万象,方法多种多样,至今仍有较少涉及的内容与领域,未必事事都要将社会现象与自然现象相结合。人与自然的互动、生态学的理念与方法,并不是环境史的独有论题与方法,其他学科也在探讨与应用。材料是为研究服务的,尽管史料是基础、是根本,但是历史研究并不等同于收集史料、拓展史料。那么,在学术上,最能体现环境史重要性、必要性的到底是什么呢?笔者以为,是利用这一思路、方法与材料,全面回溯演变过程与内在脉络,从而以扎实的研究成果纠正学术观点,扩展并深化历史认识。正所谓“取百科之道术,求故实之新知”。③王利华:《浅议中国环境史学建构》,《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
例如学者以犀牛为切入点,就丰富深化了秦汉史、人与自然关系的研究。除了否定当时“蜀地”无犀牛之说外,还进行了犀牛与社会、经济、文化之间的互动研究。犀牛制品进入秦汉社会经济生活的多个领域,以犀牛皮作为犀甲、犀盾,犀牛角作为装饰用于兵器、宫廷、衣饰、玺印,甚至还应用于祭祀,这些装饰助长了浮夸奢靡,《后汉书·王符传》批评京师贵戚:“犀象珠玉,虎魄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穷极丽靡,转相夸咤。”由于有利可图,所以对犀牛等进行诱杀,《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当然也有宣扬武威、娱乐的捕杀行为,诸此势必造成犀牛减少。此外,犀牛减少、栖息范围缩小还有其他原因。犀牛栖息于温暖湿润的森林、草地以及河湖沼泽环境,“耕种农业的发展和农田的垦辟,必然导致适宜其生存活动的范围缩小。”加之两汉之际气候由暖转寒,所以就出现了犀分布地域的逐渐南移。④王子今:《秦汉时期生态环境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9~168页。上述考察分析,不仅拓展了秦汉史研究领域,揭示了野生犀牛分布变化与秦汉社会经济变迁之间的紧密联系,而且体现了环境史对于深化史学研究的重要性。
只是呼吁环境史重要在外界看来也许苍白无力,没有一个学科认为自己不重要。因此,需要从呼唤环境史重要,到以研究实践来体现其重要,环境史才会从环境史学界的自我认同,发展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可;才会从环境史学者的积极呼吁,转变为学术界的自觉行动。
(二)从人与自然的冲突史,回归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史
曾几何时,人们将自然作为征服的对象,并且歌颂人类战天斗地的精神,狼虫虎豹被视为人类的天敌、消灭的对象,毁林开荒、向沙漠进军成为模范与典型。然而,随着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资源短缺、污染严重、生态退化、环境恶化,严酷的现实促使人们反思此前的观念与行为,随着环境、生态知识的宣传与推广,环境保护的落实与加强,一股潜意识在人们的思想中流淌:与此前的自然征服者身份恰好相反,人类似乎被当作环境恶化的始作俑者,俨然成为生态退化的万恶之源,这程度不同地表现在某些中国的环境史论著之中。西方也存在此类现象,诚如欧洲专家所说:“以人类为中心的历史经常视人类和环境相互对立。”①Timo Myllyntaus,“Environment in Explaining History: Restoring Humans as Part of Nature”,in Timo Myllyntaus and Mikko Saikku eds.,Encountering the Past in Nature: Essays in Environmental History,Revised Edition,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2001,pp.94~140.美国环境史家克罗农指出:“自然被假定为稳定的、平衡的、自我平衡的、自我修复的、纯净的和良性的,而现代人类则相反,被假定为环境的不稳定、不平衡、打破平衡的、自我创伤的、混浊的和恶毒的。”②William Cronon,“The Uses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vol.17,no.3,1993,pp.1~22.
一些论著的基本逻辑是,以前某地的环境是自然的、美好的,后来由于人类进入,以及人口数量的增长、密度的增大,导致环境恶化,反过来又给人们的生产生活造成负面影响,甚至制约了社会经济的进步与转型。在此逻辑之下,有些论著选取相关的时期与地域,考察人口变化、人类的介入、环境恶化的表现形式及影响,间或总结所谓的经验教训。综观这些成果,套路相同、思路相仿、观点相似,只是研究的具体时段与地域有所区别罢了。我们并不否认其中的客观性,这样的变化及逻辑在某些地区确实存在,但是近乎千篇一律的话,就不免让人厌倦,而且心生怀疑了。人类的生存环境既要具体分析,又要长时段观察,还要有广阔的视野。远古时代并非是人寿年丰的田园诗话,生活环境亦非愈古愈好,从全球范围来看,沙漠地区不适宜人类居住,对于人类来说当然是环境恶劣,但是不能说没有生态,或是生态不稳定,沙漠也是地球生态多样性的表现形式与存在基础,是全球生态系统不可缺少的一环。
就生态系统而言,其中的生物既存在竞争、也存在共生。就人居环境而言,也存在着大量经过改造而更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在传统中国各个地域,环境未必越来越坏,亦未必有人即坏。荒野也许是理想的短期旅游胜地,但未必是现代人类长久居住之所。人既是环境的破坏者,又是建设与保护者;人与自然之间既有矛盾冲突,亦可和谐相处,二者结合才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全过程,不可偏废。诚然,与历史学的现有其他学科相比,环境史更具有批判与反思精神,更具有警世与经世作用。历史上的无序垦殖与现代化大生产的巨大吞噬,加上人类近乎贪得无厌的物质追求,现代社会资源匮乏、环境恶化日益凸显,不仅影响到当下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至影响到人类的未来。反思人类行为,防微杜渐,对环境破坏行为、图谋保持高度警惕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如此,批判之根本目的仍然是服务于建设,在反思教训的同时也需要总结经验;目的和手段同等重要,功利性不能以损伤学术性为代价。
早在先秦时期,中华先民在实践中就感受到自身与自然的关系,与自然界进行着物质与能量交换,在思想文化方面总结出形形色色的天人关系,且一直延伸到明清时期,其中之一便是“天人合一”。③传统时期“天人合一”思想比较复杂,“天人相互协调”只是其中之一。参见张岱年《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这一思想至今仍是国人引以为豪的传统文化精髓,也是引导当代人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合理内核与思想源泉之一。在民间,不乏适应自然环境、敬畏自然的思想与认识。在实践层面,人类的智慧衍生出活生生的人与自然合谐相处的生动画卷,在各地形成与自然环境紧密结合的生活与生产方式。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也呈现出人类适度改造的宜居环境,关中平原的泾、洛之间原本是泽卤之地,经郑国渠的淤灌与先民的耕耘从而变为良田沃土,《史记·河渠书》:“用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有谁能谴责历史上对于这片泽卤之地的开发与改造呢?南方的人工生态系统“桑基鱼塘”也是人类适应自然、改造自然的成功典型,④民国《顺德县志》卷四《建置志三》,1929年刊本,第12页b~15页b;区湛泉:《珠江三角洲“桑基、鱼塘”的由来》,《广东蚕丝通讯》1981年第3期。至今人们还为其在市场化冲击下日渐衰落而扼腕叹息。①冯启新:《珠江三角洲桑基鱼塘沉浮录》,《水产科技》2005年第1期。
环境史既然研究人与自然的互动,就不应以环境是否出现问题为指归,因为人与自然的冲突只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方面。所以,环境史不仅需要研究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冲突,还要研究历史上二者之间的磨合、融合相处。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人类的不懈追求,唯有这样,才会给人类带来希望。因此,鉴于中国的环境史研究现状,对照环境史的研究内容与学术旨趣,就需要从人与自然的冲突史,全面地回归到人与自然的关系史。
(三)从呼吁跨学科研究,到落实跨学科实践
虽然在学科规划方面,新设学科必须标明自己与已有学科的区别所在,方能显示设立该学科的必要性。但是在实践方面,各个学科都力图借鉴、融合其他学科。从本质来说,现代学术已进入“后学科时代”,很多研究都是以问题而非学科为导向,任何一个学科都解决不了所有问题,重大问题的解决每每需要多学科的分工与协作。目前,跨学科的呼声不绝于耳,但什么是跨学科?怎样落实跨学科?却较少讨论,这在人文与社会科学界表现得比较突出。
中国学界目前所称的跨学科,事实上称作“跨门类”才更为合适、更切合本意。莫说当今的一级学科之下众多的二级学科,就一级学科而言,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均是一级学科,从中国史到世界史难道可以称作跨学科吗?若说历史学分为3个一级学科(中国史、世界史、考古学)是新规定,在此之前原本就是一个学科。②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年度报告课题组全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数据中心:《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年度报告2012》,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38页。那么,在以前就存在的两个一级学科中,从理论经济学跨到应用经济学能算作跨学科吗?显然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跨学科。在当今中国,真正接近于跨学科本意的其实应该是跨门类、而且是跨向更远的门类。就人文学科而言,不仅是跨界文、史、哲,在本质上更是需要向社科、理工、农医方面的跨越与融合。
环境史在现有学科体系中,横跨了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以及工程与医学,从研究的实际需求而言更需要跨学科,或者说跨门类是环境史研究的天然需求。环境史家休斯说,“环境史在本质上是跨学科的学科”,③J.Donald Hughes,“Global Dimensions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70,no.1,2001,pp.91~101.他的教育背景与环境史研究就体现了跨学科。在美国,当年的《环境史评论》(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期刊,还刊登了社会学家邓拉普(Riley E.Dunlap)的环境社会学课程提纲,④Riley E.Dunlap,“Environmental Sociology”,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vol.16,no.1,Special Curriculum Issue,1992,pp.55~63.展现了美国环境史发展历程中的开放精神与学科兼容。那么怎样才算落实跨学科呢?笔者以为,一个基本标准是,在研究实践中做到二个以上门类的融通,更重要的是,要切实解决研究问题,而非为了方法而方法。融通不同学科门类的基本条件是术语一致、学术系统兼容,也就是规范使用对方的基本概念与范畴,然后借鉴利用对方的材料、方法以及研究成果,当然若是能够直接进行其他学科的研究则更好。就历史学者研究环境史而言,应发挥史学所长,在这一基础上,根据研究需要,借鉴利用其他学科特别是生态学、环境学、生物学、水利学、地质学的理念、理论、方法、材料以及成果,或是直接进行此类学科的某些研究,来解决传统历史方法不能解决或不易解决的问题,研究历史上的环境、生态,揭示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丰富、深化、推动历史研究的同时,又反过来深化甚至反思其他学科的研究。实际上其他学科也需要史学知识与方法,需要从历史研究中汲取营养。例如,蝗虫暴发是否具有周期性?乍看之下是一个生物学问题,但实际上,研究这一问题需要时间跨度与历史追溯,方能进行考察与验证,所以既是生物学问题,也是历史研究问题。⑤例如马世骏《东亚飞蝗(Locusta migratoria manilensis Meyen)在中国的发生动态》,《昆虫学报》第8卷第1期(1958年)。
国外环境史的发展过程中,学科包容、倡导跨学科功不可没。1976年美国的《环境评论》期刊(Environmental Review,简称ER)创刊时,其扉页标明“跨学科期刊”,除主编之外,还分设人文、社会科学以及自然科学3个副主编。从期刊自身的介绍来看,突出跨学科,“《环境评论》是一份结合人文学科和环境科学的期刊,重点放在以历史的和跨学科的方法对待人类和自然的关系”。①“Front Matter”,Environmental Review: vol.1,no.1,1976.1990年《环境评论》更名为《环境史评论》(简称应为EHR,但当时仍为ER,直到1993年),仍然鼓励学科之间的对话,强调跨学科。②“Front Matter”,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vol.14,no.1/2,1989 Conference Papers,Part Two ,1990.1993年该刊写道:“《环境史评论》是一份国际季刊,致力于探究人类与自然界相互作用的历史,EHR鼓励人文学者和科学家广泛的对话,追寻多种途径的历史理解——人们理解、改变他们所栖居的环境或被其改变。”③“Front Matter”,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vol.17,no.2 ,1993.现在JSTOR网对该刊即如今的《环境史》(Environmental History,简称EH)的解释是:“《环境史》是学者、科学家和那些对于这一令人激动的新领域发展感兴趣的从业者的重要国际期刊。EH发表描绘历史上人类与自然界相互作用的国际论文,包括历史、地理、人类学、自然科学以及其他学科的见解。”④Environmental History,“Description”,JSTOR,http://www.jstor.org/stable/i382276,2016年5月8日。回顾该期刊的历史,可以发现跨学科这一宗旨贯穿始终,无论是作者与文章,都体现了跨学科这一显著特点。
中国环境史学的开创者伊懋可(Mark Elvin)曾经指出,没有历史学的分支如环境史这样的势不可挡和令人敬畏,“一张巨大的知识网方能胜任其工作,其核心可能是对技术的掌握”。⑤Mark Elvin,“The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 An Agenda of Ideas”,Asian Studies Review(Australia),vol.14,no.2,1990,pp.39~53.因此,需要从呼吁跨学科研究,到落实跨学科实践,这对于环境史研究者来说,任重而道远。
(四)从向国外学习到发挥本土的学术优势与自主性
尽管在环境史学科进入国门之前,部分中国学者已经展开相关研究,但总体上,我们的环境史研究起步晚、积累少,而国外特别是欧美的环境史研究与学科建设则先行一步,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成果与成功经验。这需要我们以开放的态度,虚心学习,而不能故步自封,保守自大;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妄自菲薄,认为环境史的各个方面欧美都胜人一筹。尽管欧美在学科建设、学术体系、问题意识、观点方法等方面具有先发优势或特点,但对于中国的历史感悟、史料的发掘、史实追溯等方面时或有其不足。在环境史学界,国外对于中国的经验性研究就存在蜻蜓点水、以偏概全之嫌。例如国外所谓的《世界环境史》专著,中国部分就十分简略,只是在《古代社会生态观及影响》中以“西安:中国古代环境问题”作为标题,而且主要是以先秦诸子特别是孟子学说来代表古代中国的状况。⑥[美] J.唐纳德·休斯:《世界环境史》,赵长凤等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第75~80页。另外,尽管他们十分重视学术史,但囿于条件,对于中国学术动态的掌握是有限的,甚至作为资深学者也有失手之时。 冀朝鼎的名著Key Economic Areas in Chinese History1936年在英国出版后,1981年已经出版了中译本并多次翻印,⑦冀朝鼎:《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朱诗鳌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但国外的环境史专家10余年后仍认为一直没有中译本,“此书1936 年用英文出版。尽管可能是错的,但我还是认为现在仍没有中文版”。⑧包茂宏:《中国环境史研究:伊懋可教授访谈》,《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 年第1辑。不仅在中国,即使在欧洲,国外的话语移植也遇到问题。例如芬兰学者指出:“在美国人的言语中,荒野被定义为不受人类影响的纯粹和原始的自然。尽管芬兰语中描绘林地有许多表达,但在传统芬兰人的思想中,没有等同于‘荒野’的术语。”⑨Timo Myllyntaus and Mikko Saikku,“Environmental History: A New Discipline with Long Traditions”,in Timo Myllyntaus and Mikko Saikku eds.,Encountering the Past in Nature: Essays in Environmental History,Revised Edition,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2001,p.9.这说明除了共同问题与话语之外,各地需要结合本地的历史与实际,恰如其分地进行具体分析。
中国人与自然的互动源远流长,仅文字史料即汗牛充栋,门类丰富,需要大量阅读、细致辨别,才能利用。①钞晓鸿:《文献与环境史研究》,《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中国先民在长期的生产与生活实践中,在认识与利用自然方面积累了大量经验,其中的生态农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方面在世界环保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中国认识与利用自然所形成的科学与文化为世界所公认,李约瑟博士就此还主编了多卷本的《中国科学技术史》。②该书英文书名直译为《中国的科学与文化》(Joseph Needham,Science & Civilization In China,vol.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4)。中国生态与环境的多样性,也为环境史研究提供了广阔舞台。精于考证、史料翔实、论说细致是中国学术的显著特点与优势,没有对史料的全面掌握、准确解读,在基本史实方面犯有原则错误,即使以此建立什么宏大理论,也根基不稳。通常情况下,在中国,一名中国史的教授,甚至是古代史的教授,往往只精通某(几)个朝代或某一方向的历史,而鲜少发表其他时期或方向的史学论文,更何况一般的外国学者,要做到全面发掘与深刻解读中国史料实非易事,遑论相应的深入研究了。
因此,中国学者面对环境史特别是中国环境史这一宏大课题与丰富资源,大可不必妄自菲薄,不应将中国的环境史经验研究作为某些理论的注脚,至少应从中国的实际出发来反思某些理论,来建立涵盖中国道路、历史过程的环境史理论体系。正如方家所说,这就需要将国际化与本土化相结合,③包茂宏:《环境史:历史、理论和方法》,《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4期。区域研究并不妨碍而且需要全球史意识。在学习国外研究积累的基础上,继承并弘扬中国的学术传统,树立学术自信,充分发挥本土的学术优势与自主性,建立相应的学术体系、话语体系以及环境史学科体系,铸就中国的环境史学派。让我们扎根中国,放眼世界,积极探索中国环境史学的发展路径,努力开创环境史研究的新局面,为全球环境史的发展乃至人类福祉与生态文明,贡献中国的智慧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