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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史学研究的成就与取向

2019-02-19袁国友

思想战线 2019年4期
关键词:考据钱穆史学

袁国友

一、西南联大史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

西南联大的史学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国史学领域。在中国史中,虽然联大教师在通史、断代史、专门史及历史理论等方面皆有撰著成果,但代表性成果主要集中在通史撰著、断代史研究和宏观史论等三个方面。

(一)通史著作

1.钱穆《国史大纲》

抗战爆发后,作为北大教授,钱穆随校南迁。在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大,钱穆一直担任“中国通史”课的讲授工作。1938年夏,在文学院同事陈梦家的劝说下,钱穆决定为全国青年学生撰写一部中国通史教科书——《国史大纲》。钱穆撰写《国史大纲》的工作,从1938年7~8月即开始。他所依据的基本资料,即是其抗战前在北大任教时所写的中国通史讲授提纲及搜集的相关史料。晚年的钱穆回忆说:“自在北平始授此课,先一日必作准备,写录所需史料,逐月逐年逐项加以添写,积五六厚本,及离北平藏衣箱底层夹缝中携出,至南岳蒙自又续有添写。此乃余日后拟写《史纲》所凭之唯一祖本。”①钱 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09页。经过近1年的精心写作,钱穆于1939年6月暑假前完成了《国史大纲》的撰著工作。而在1939年3月初,钱穆即写好了全书的“引论”,并将“引论”在昆明《中央日报》上先行发表。《国史大纲》全书则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40年6月出版。

《国史大纲》出版后,引起当时学术界的广泛注意和争论,对此书的评价也众说纷纭。大致说来,对《国史大纲》的争论主要围绕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国史大纲》所反映的钱穆历史观,二是《国史大纲》的具体内容。

关于《国史大纲》历史观的争论,主要集中在“引论”上,这是争论的核心和焦点。实际上,《国史大纲》一书除了正文的46章具体内容外,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书前特别标出的“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4点说明和长篇“引论”。而无论是说明和“引论”,其基本主旨都是主张中国国民应对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温情与敬意,反对对本国历史采取偏激的虚无主义态度。可以说,《国史大纲》的书前说明和长篇“引论”反映了钱穆的基本历史观,反映了钱穆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基本态度和看法。正因为此,《国史大纲》“引论”,引起人们的极大争议。钱穆回忆说:“《国史大纲》稿既成,写一引论载之报端,一时议者哄然。闻毛子水将作一文批驳。子水北大同事,为适之密友……及见余文,愤慨不已,但迄今未见其一字。”①钱 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18页。

关于《国史大纲》书中的一些具体问题,学界同人也提出过批评意见或不同的看法。如陈寅恪认为,书中引文应详注出处,以便于检索;史学家缪凤林举出书中误引出处的10余处错误等。②钱 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18页。同时,钱穆自己也感到,《国史大纲》由于成稿时间太仓促,书中疏漏错误之处,自所难免,他希望师友予以批评指正。1941年1月20日钱穆在致其学生李埏、王玉哲的信中即说:“‘史纲’成之太草促,然实穆积年心血所在,幸两弟常细心玩索之。遇有意见,并盼随时直告,俾可改定,渐就完密。” 又说:“其中难免疎误,故望弟等亦当留心指出,可渐改正也。”③李 埏:《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敬悼先师钱宾四先生》,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无锡县委员会编《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页。

需要指出的是,《国史大纲》尽管存在诸多争论或不足,但作为一部独特的通史著作,其特色和价值在当时即受到人们的普遍肯定。1941年,陈梦家在评价张荫麟的《中国史纲》时,对《中国史纲》《国史大纲》各自的特色作了比较,认为“钱氏的广博而多新见解,可以作中国通史的纲目看”;又说:“四年以前,笔者与钱氏同在蒙自,因为看到他的上古史纲要而希望他写出一整部国史纲要,这个愿望到底达到了,对于有志史学者真是嘉惠不浅。”④陈梦家:《评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第一册》,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18期(1943年1月1日出版),后载广东省东莞市政协编《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第94页。顾颉刚也说,在当时出版的几部通史中,“钱先生的书最后出而创见最多”。⑤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1页。

2.张荫麟《中国史纲》

作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学术界瞩目的天才史学家,张荫麟短暂一生中,在史学及其他研究领域做出了多方面的学术成绩,而其代表性的学术成就则是撰著完成于任教西南联大时期的《中国史纲》。

张荫麟撰写《中国史纲》的计划始于1935年。这一年,张荫麟经傅斯年推荐,参加国防设计委员会(全面抗战爆发后这项工作由教育部接手进行)组织的中小学教材编写工作,负责编写中小学历史教科书。张荫麟遂邀约吴晗、千家驹、王芸生等学界同人共同撰写供高中教学所用的历史教科书。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工作前后进行了两年多,由于全面抗战爆发,这项工作未能按照分工情况顺利完成。张荫麟来到昆明后,即以自己已经撰写完成的东汉以前专题历史稿本为主,补撰了第十章“改制与‘革命’”及“自序”后,以《中国史纲》第一辑(也称第一册)的名义出版。⑥吴 晗:《记张荫麟(公元一九〇五——一九四二)》,《吴晗文集》第3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年,第350页;张荫麟:《中国史纲》,“自序”,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页。

《中国史纲》第一册刚一问世,即引起了学术界的注意和重视。许多学者发表书评,对其价值和特色,给予高度评价,称之为历史教科书中最好的一本创作。⑦陈梦家:《评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第一册》,载广东省东莞市政协主编《张荫麟先生纪念文集》,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第89页。傅斯年也认为,张荫麟所写《中国史纲》,虽然只有三分之一部,但从内容上来说,“是非常之好的,可为大学之用”,“那半部书的好处,在乎能动人,文章好,而题目不多,说的透澈”。⑧傅斯年:《中国学校制度之批评》,载欧阳哲生编《傅斯年文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46页。数十年后,张荫麟的学生、云南大学教授李埏对《中国史纲》的特色作以下概括:一是特出的写作方法。即对丰富历史内容的合理取舍。二是对重大人物的处理。如在春秋时期历史的叙述中,以一章来写孔子,以一节写子产,其他人物概不专论,均体现作者笔削时的匠心独运。三是对社会变迁的论述。如对西周封建社会的深入论述等。四是科学内容的文学表述。①李 埏:《张荫麟先生传略》,载李埏《不自小斋文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8~665页。李埏所概括的《中国史纲》的这几个特点,也是张荫麟自己所追求的写作目标。②张荫麟:《中国史纲》,“初版自序”,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9页。

(二)断代史研究

1.晋南北朝史与隋唐史研究

联大历史系从事两晋南北朝史和隋唐史研究的学者为陈寅恪。在任教联大的数年间(陈寅恪实际在校时间为1937~1940年,聘任时间为1937~1942年),陈寅恪撰著完成了其一生最为重要的晋南北朝史和隋唐史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1940年4月完稿于昆明)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初稿1941年写成于香港)。

陈寅恪的晋南北朝史和隋唐史研究,在当时即被视为权威性的开创性工作。顾颉刚认为,在当时的史学界,无论是魏晋南北朝史还是隋唐史研究,都以陈寅恪的贡献为最大。③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页。顾颉刚认为:“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向来研究者甚少,荆榛满目。陈(寅恪)先生以谨严的态度,丰赡的知识,作精深的研究,殆为斯学的权威。”④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页。劳幹在回忆陈寅恪的文章中也指出:“唐代诚然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朝代,可是真正下工夫作工作的并不多。至于南北朝历史,更是一片荒荆蔓棘。他在这个荒荆蔓棘中开出大道来,今后南北朝及唐代的研究无论怎样的开展,他的开创的功绩确实不容疏忽的。”⑤劳 幹:《忆陈寅恪先生》,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93页。对于陈寅恪研究隋唐史的两部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顾颉刚认为:“二书对于唐代政治的来源及其演变均有独到的见解,为近年史学上的两本巨著。”⑥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页。劳幹也指出:“寅恪先生最重要的著作当然是《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这两部书都是博大精深之作,虽然篇幅不算太多,却把南北朝至唐代政治文化的关键指示出来。”⑦劳 幹:《忆陈寅恪先生》,载张 杰,杨燕丽选编《追忆陈寅恪》,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93~94页。

除了陈寅恪外,联大时期,郑天挺也撰写发表了3篇隋唐史论文,这就是《发羌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薄缘夷之地望与对音》。⑧参见郑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前两篇文章从地理和音韵上考证发羌、附国即吐蕃,也即今西藏地区,后一篇文章考证薄缘夷即今西藏南边的不丹。郑天挺的这几篇隋唐史考证文章,得到陈寅恪、罗常培、傅斯年等文史名家的赞许。

2.蒙元史研究

联大历史系从事蒙古史和元史研究的学者有姚从吾、邵循正、杨志玖等。联大时期,邵循正发表了《语言与历史——附论〈马可博罗游记〉的史料价值》,杨志玖发表了《关于马可波罗离华的一段汉文记载》等文章,这些文章均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准,如杨志玖关于马可波罗来华问题的研究,就被当时史家认为是不易的定论。⑨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2页。

3.明清史研究

联大历史系从事明清史研究的学者为吴晗和郑天挺。吴晗明史研究的代表作为《明太祖传》(1944年出版,以后增订版改为《朱元璋传》)。本书对明太祖朱元璋的一生作了生动翔实的叙述,在当时及后来具有较大的影响,是近代学术史上代表性的人物传记之一。郑天挺清史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为《清史探微》(重庆独立出版社1946年出版)。《清史探微》收入了作者研究清史的论文12篇,除了《多尔衮称皇父之臆测》《墨勒根王考》《清世袓入关前章程奏式》等几篇文章写于抗战前外,其他文章如《清代皇族之氏族与血系》《满洲入关前后几种礼俗之变迁》《清代包衣制度与宦官》《清史语解》等,均是抗战时期在昆明所作。

(三)宏观史论

联大历史系主任雷海宗学贯中西古今,擅长对历史进行宏观整体把握,他的文化形态史观和中国文化二周论是抗战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宏观史论。

抗战之前的三四年间,雷海宗撰写发表了《皇帝制度之成立》《中国的兵》《无兵的文化》《断代问题与中国历史的分期》(此文后更名为《中国文化的两周》)《世袭以外的大位继承法》《中国的家族制度》等论文,对中国传统社会历史与文化的特征进行考察与剖析。抗战爆发后,雷海宗随清华大学辗转南迁,途中思考抗日战争与中国历史文化的前途、命运问题,于1938年2月撰写发表了《此次抗战在历史上的地位》一文,稍后,又写出《建国——在望的第三周文化》一文。1938年12月,雷海宗将上述6篇文章结集为《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一书,由商务印书馆于1940年出版。

1940年4月,云南大学教授林同济在昆明创办《战国策》半月刊,后又在重庆《大公报》开辟“战国”副刊。雷海宗积极为《战国策》半月刊和《大公报》“战国”副刊撰稿,发表了《历史的形态——文化历程的讨论》《三个文化体系的形态——埃及、希腊罗马、欧西》《独具二周的中国文化——形态史学的看法》等文章,①参见张昌山编《战国策派文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成为所谓“战国策派”的重要成员。这些文章虽非严格的学术论文,但反映了雷海宗的基本历史观。

通过《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和《战国策》的相关文章,雷海宗形成了自己的基本史观,这就是文化形态史观和中国文化周期理论。雷海宗的文化形态史观脱胎于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也译为施本格勒)《西方的没落》,但经过了自己的改造和发展。斯宾格勒认为,世界上7个独立的高等文化——埃及、巴比伦、印度、中国、希腊罗马、回教和欧西,都经过封建时代、贵族国家时代、帝国主义战国时代、大一统帝国时代和政治破裂与文化灭绝的末世等5个阶段,最后都要走向毁灭。雷海宗的观点与斯宾格勒稍有不同。他认为,上述7种文化,除了欧西文化和中国文化外,皆经过一周(即一个周期)即亡,欧西文化因为晚出而尚未结束,只有中国文化经过了两周并将经由抗战迎来第三周。在《中国文化的两周》一文中,雷海宗认为,中国四千年来的历史可分为两大周。第一周,由最初至383年的秦晋淝水之战,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化是由纯粹的华夏民族创造的,外来的血统与文化没有重要地位,第一周的中国可称为古典的中国。第二周为自383年至今日,是北方各种胡族屡次入侵,印度的佛教深刻地影响中华文化的时期,这一时期的中国是一个胡汉混合、梵汉同化的综合的中国。②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9页。雷海宗认为,抗日战争既是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悲壮惨烈的劫难,也是中国文化经过刀兵水火的洗礼走向新生的契机,随着抗战的胜利,中国文化必将迎来第三周的开始。③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61~166页。

雷海宗的文化形态史观和中国文化二周论(或三周论)提出后,在学术界引起较大的反响,有赞成者,也有批评反对者。几十年后,当年的联大历史系教员、历史学家何炳棣评述说:“尽管六七十年前雷师以施本格勒《西方的没落》理论架构应用于国史,引起一些不可避免的讥评,但经雷师修正以后的文化形态史观,确颇有禆于中国通史的宏观析论。”④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8页。客观地说,雷海宗用世界史的眼光和方法来治中国史,提出中国文化二周论,确属学术上的重要创造。

二、西南联大史学研究的基本取向

西南联大与抗日战争相始终。联大史学研究与抗战前的北大、清华史学研究相比,有着哪些变化和特点呢?笔者认为,抗战时期的联大史学,在研究的选题、方法和功用上,与抗战前相比,都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出现了新的研究取向。

(一)研究选题:从专题考证走向微观实证与宏观通论结合

从史学史的角度来看,民国时期的中国史学研究,大体经历了这样几个发展阶段。这就是民国初期至20世纪20年代的传统史学、20世纪20~30年代的“新史学”(或称新考据史学)和20世纪30~40年代的唯物史观史学。从选题来说,无论是传统史学还是所谓“新史学”,其所研究的问题都是某一“具体”“微观”的史实问题,而不是较为宏大的史事或史论问题,所讨论的多是某一史实的真伪和有无问题,而不是某件史事或某种历史现象的前因后果和价值意义问题,只不过相较传统考据史学,“新史学”所使用的材料更为广泛(新史学强调新材料的发掘和运用,除了传世文献外,更强调运用考古材料和实物资料)。而唯物史观史学,不仅以一定的历史观为指导,而且所探讨的都是中国历史发展中的重大问题和规律问题,如郭沫若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等。

从抗战前北大和清华史学研究的情况来看,无论是北大史学系,还是清华历史学系,其学术研究选题大多是微观的具体史实问题,通论和综论一代史事或重大问题的论著较少。从北大史学系来说,以研究路向而言,先是“疑古”,在疑古的基础上,进行专题“考古”;从研究领域来说,提倡断代史研究,不主张讲通史,重专不重通。当时北大史学系教师,多属于传统考据学派或“新史学派”,如孟森、郑天挺(抗战前郑天挺虽属国文系教师,但已在史学系授课)等。孟森著有《八旗制度考实》《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等考史名篇,郑天挺著有《多尔衮称皇父之臆测》《墨勒根王考》等论文。从钱穆来说,虽然30年代前期钱穆已开始对中国历史文化作通论性思考,但抗战前钱穆所发表的论著几乎全为考据之作,如《刘向歆父子年谱》《先秦诸子系年》等。

从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来说,由于系主任蒋廷黻强调“考据与综合”并重,因此,抗战前清华史学教师的研究选题,既有微观史实的考证问题,也有宏观的史论问题,但多数成果仍属于微观专题研究。特别是陈寅恪,抗战前所写文章几乎都是关于史实考证的,如《支愍度学说考》《读连昌宫词质疑》《天师道与海滨地域之关系》《李太白氏族之疑问》《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考辨》《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等。①参见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只有雷海宗注重从宏观角度研究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和特征问题,而雷海宗的这种研究取向,在当时的清华历史系,并不为陈寅恪、吴晗等人所认同。当时雷海宗开有“中国通史”和“中国上古史”课,陈寅恪就提出疑问说:“何以目前居然有人开会中国通史这门课?”②何炳棣:《雷海宗的时代》,《博览群书》2003年第7期。本文作为“专忆”收入何氏所著《读史阅世六十年》一书中,所引语句内容略有不同,为“何以目前居然有人会开中国上古史这门课?”见《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5页。陈氏的意思是,“中国通史”内容丰富复杂,不是一人所能精通并讲授的。当时陈寅恪所赞赏的还是所谓“窄而深”的微观专题研究。

相较抗战前窄而专深的选题取向,抗战时期,联大史家的研究主题,在保持抗战前微观专题研究风格的同时,通论中国整体历史,综论一代或数代史事,探讨历史演变特点规律的论著大为增加,形成微观考证与宏观通论齐头并进的局面。

从对中国历史的整体研究来说,钱穆的《国史大纲》、张荫麟的《中国史纲》、雷海宗的文化史观和“二周”理论,均是对中国历史进行总体研究和宏观把握的重要成果。钱穆谈到《国史大纲》的撰著思路时即说:“近人治史,群趋杂碎,以考核相尚,而忽其大节……穆之此书,窃欲追步古人,重明中华史学,所谓通天人之故,究古今之变,以成一家之言者。”③李 埏:《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敬悼先师钱宾四先生》,载政协江苏省无锡县委员会编《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页。可见钱穆治史眼界的宽广和抱负的宏大。同样,雷海宗的文化史观和“二周”理论,着眼于中国历史发展的大势,将中国自古至现代的历史以383年秦晋淝水之战为界分为“古典中国”和“综合中国”两个时期,使中国历史发展的阶段性特征鲜明地凸显出来。从对一代或数代历史的综合研究来说,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均是对隋唐两代历史演变轨迹和发展特点进行梳理分析和综合把握的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通过对隋唐两朝“礼仪”“职官”“刑律”“音乐”“兵制”“财政”等各项制度的渊源、来源、流变等进行分析和推论,从宏观的、“长时段”的视角来把握中古时代中国制度、文化变化的特点和大势,揭示隋唐制度与南北朝各代相关制度之间的承袭关系。《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对唐代政治史中的3个重大问题,即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及外患与内政之关系,进行历史的梳理和分析,以此揭示影响唐代政治变迁和治乱兴衰的深层因素及其相互关系。所有这些都显示出,抗战时期的联大史学,眼光更为宏大,视野更为宽阔,对历史变迁动因、特点、规律的研究更为重视、更为深入。

从微观专题研究来说,郑天挺关于西藏史地和清史的研究论文,即属于较为微观的专题研究之作。为此,郑天挺特意把自己的清史研究文集定名为《清史探微》。需要指出的是,《清史探微》中的多篇论文,虽然论题较小,但都是大处着眼、小处着力,以小见大、探微知著的学术力作,如《清代皇室之氏族与血系》《满洲入关前后几种礼俗之变迁》《清代包衣制度与宦官》等。

(二)研究方法:从崇尚考据走向考据、综合并用

考据(考证、考订)是中国传统经史研究的重要方法。五四以来,伴随着整理国故运动的兴起,以西方“科学方法”研究历史成为潮流,形成所谓“新史学”。“新史学”的特点,除了学习、借鉴西方自然、社会和人文科学的一些理论方法外,其特征和主旨即是主张以“实证”的“科学方法”来研究历史。这种重证据、重材料的“新史学”,与传统考据史学有许多相通之处,故此,所谓“新史学”也被称为“新考据学”。一般来说,考据史学的基本程序为围绕某一主题,罗列排比相关史料,根据史料考辨史事的真相,以此得出结论看法。实际上,使用考据方法所探讨的问题多是具体的微观史实问题,当面对宏大的历史问题时,单纯的考据方法就难以诠释历史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历史演变的特点趋势和历史文化的价值意义。正因为此,以考据方法研究历史,可以揭示一些“史实”或“真相”,但欲从史实中得出具有卓见的“史识”,则仅靠考据方法是不够的。

抗战以前,北大、清华的史学研究,虽然各有特色,但考据方法是两校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尤其是北大史学系,是当时中国考据史学和实证史学的一个重镇。20世纪30年代前期,北大史学系在胡适(北大文学院院长)、傅斯年(北大兼职教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的领导和影响下,基本上是以考据方法来研究历史,写出了许多考据名作,如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性命古训辨证》及前述孟森、郑天挺的考史之作等。清华历史学系虽然强调多种理论、方法的应用,这但一时期的成果也多为考据成果。30年代中期就学于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何炳棣回忆当时清华历史学系几位名师的治学风格说,“当时陈寅恪先生最精于考据,雷海宗先生注重大的综合,系主任蒋廷黻先生专攻中国近代外交史,考据与综合并重,更偏综合”。①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雷、蒋两人均注重综合,但其时两人的学术成果或者不多,或者尚未产生重大影响。因此,30年代前期清华历史学系的学术成就以陈寅恪、张荫麟、吴晗的考据成果较为突出。并且,30年代的清华历史系,“由于陈(寅恪)先生直接间接的影响,学生大都了解考证是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功”。②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7页。可以说,抗战前的清华历史学者,虽然研究取向互有不同,但均把考据或考证视为史学研究的重要方法或必要方法。

抗战时期的联大史学,与研究选题、视野的变化与扩大相适应,在研究方法上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这就是:在重视和应用传统考据方法的同时,更重视哲学理论方法的运用,重视对历史现象进行比较与综合。所谓哲学理论方法的应用,即是以哲学、社会科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来分析历史;所谓比较与综合,就是对同一时期和不同时期的历史现象进行同异比较和综合阐释,以发现历史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和相互关系,探寻历史运动的特点与规律。联大时期,钱穆、张荫麟、雷海宗均主张对历史进行通贯性考察和通论性研究。钱穆认为,“将欲于历史研究得神悟妙契,则必先训练其心智,习为一种综合贯通之看法”,像司马迁追求的那样,“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是要“融贯‘空间’诸相,通透‘时间’诸相,而综合一视之”。①钱 穆:《中国今日所需的新史学与新史学家》,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18期(1943年1月),作为附录收入钱 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80页。在联大史家中,张荫麟和雷海宗最具哲学眼光和辩证思维,注重以综合方法来研究历史,张荫麟《中国史纲》和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就是以哲学眼光、多学科理论和综合方法研究中国历史的重要成果。

从张荫麟的《中国史纲》来看,在确定《中国史纲》的撰写内容时,张荫麟提出以“史事的重要性”作为“笔削”或取舍的原则。如何判别史事的重要性呢?张荫麟提出了四个标准。一是“新异性的标准”。即史事有“内容的特殊性”,通过这些内容特殊的史事,能够显示出全社会的变化所经过的各个阶段,以及每一阶段的新异面貌和新异精神。二是“实效的标准”。即史事对于人群生活的苦乐所产生的直接牵涉和间接影响,史事对人群苦乐的牵涉和影响越大,则其重要性也越强。三是“文化价值的标准”。张荫麟认为,文化价值即是真与美的价值,史事的文化价值越高,则史事越重要。四是“现状渊源的标准”。即史事和现状之间的“发生学的关系”,史事和现状之间的“发生学的关系”越深,越有助于对现状的解释,则史事越重要。②张荫麟:《中国史纲》,“自序”,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3~6页。张荫麟的“笔削”标准,反映了他的综合的历史观,即重视历史的发展和变化(新异性)、重视历史和现实之间的相互关系(现状渊源)、重视具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事件(实效性)和具有重要价值的文化现象(文化价值)。可以看出,张荫麟的综合的历史观,实际上即是一种从宏观的历史视野和发展的、联系的、比较的历史眼光看待历史进程的观点和方法。

与其综合的历史观相适应,张荫麟提出,要以“因果”和“发展”两个范畴来对丰富复杂、变动不居的史事(张荫麟称之为“动的历史的繁杂”)进行统贯和把握,以使其条理化和系统化。所谓因果范畴,即史事之间的因果关系。所谓发展范畴,即由史事内在的矛盾所推动的变化历程。③张荫麟:《中国史纲》,“自序”,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7页。可以看出,张荫麟希望以因果关系和发展观点为哲学范畴和分析方法来解释说明纷繁复杂、变化万千的历史事件和历史现象。显然,张荫麟的这种哲学眼光、辩证思维和多学科分析方法,绝不是传统的考据方法和所谓“新史学”方法所可比拟的。

与张荫麟一样,雷海宗也善于从综合的、比较的眼光和方法来看待历史问题。雷海宗认为,真正的史学不是烦琐的考证或事实的堆砌,于事实之外须求道理,而要有哲学的眼光,以对历史作深刻透彻的了解。有价值的史学著作,应为科学、哲学和艺术的统一,即要做审查、鉴别与整理史料的科学分析工作;以一贯的概念和理论来贯穿说明史实的哲学综合工作;用艺术的手段以叙述历史的文学表现工作。三者之中,分析是必要的历史基础,有如选择地点,准备建筑材料;综合为史学的主体,乃修建房屋本身;艺术则是装饰而已。④王敦书:《学贯中西 桃李天下——雷海宗先生的生平、学术成就与治学特点》,载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编《雷海宗与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12页。即是说,雷海宗认为,综合是史学研究的根本所在,而分析(考证)只不过为综合准备准确可靠的材料,综合的目的在于发现历史的特点与规律。当一些学者对雷海宗的“二周”理论提出异议,批评其分析论证简略空疏时,雷海宗认为,治史重在发现特点,把握本质,而不必面面俱到。在解释其关于中国文化为“无兵的文化”的观点时,雷海宗指出:“著者前撰《中国的兵》,友人方面都说三国以下所讲的未免太简,似乎有补充的必要。这种批评著者个人也认为恰当。但二千年来的兵本质的确没有变化。若论汉以后兵的史料,正史中大半都有兵志,正续通考中也有系统的叙述,作一篇洋洋大文并非难事。但这样勉强叙述一个空洞的格架去凑篇幅,殊觉无聊。反之,若从侧面研究,推敲二千年来的历史有什么特征,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探求。”⑤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5页。为此,雷海宗专写了一篇文章《无兵的文化》,对汉代以后的中国历史大势进行综合论述,以说明汉以后中国历史的演变特征。①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5~119页。雷海宗的结论是,二千多年来的中国历史,“秦以上为动的历史,历代有政治社会的演化更革。秦以下为静的历史,只有治乱骚动,没有本质的变化,在固定的环境之下,轮回式的政治史一幕一幕的更迭排演,演来演去总是同一出戏,大致可说是汉史的循环发展”。②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6页。显然,这种宏观的“大论断”决非依靠考据方法治史所能得出的。正因为雷海宗注重历史的综合,注重对历史特征的宏观整体把握,因此,联大学生认为,雷海宗可被称为“历史系的哲学家”,以与“哲学系的历史学家”、研究魏晋南北朝佛教史的汤用彤相对照。③何兆武:《上学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9页。

当然,联大时期,考据方法仍是联大历史学者十分重视、不可缺少的治学方法。其中,郑天挺就是坚持以考据方法进行史学研究的典范。抗战前,郑天挺即以考据方法进行文献学和清史问题的研究,他关于多尔衮称皇父问题的考证曾得到陈寅恪等史学名家的赞许,被认为是精到之作。联大时期,考据方法仍是郑天挺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其写于抗战期间的学术论文几乎都为考据性文章或以考据为基础的文章,如《发羌之地望与对音》《清史语解》《〈张文襄书翰墨宝〉跋》等,其中,作于1940年的《〈张文襄书翰墨宝〉跋》是郑天挺考证史学的“示例”之作。

《张文襄书翰墨宝》收入张之洞的手书信札60通,1914年由上海文明书局影印出版。这些信函全为《张文襄公函稿》所未收的信函,从收信人的名字和姓氏来看,单独致“燕斋”的共计28函,由“燕斋”与他人同收的有5函,无款字而称“蒋大人”的有6函,其他21函。④郑天挺:《〈张文襄书翰墨宝〉跋》,载郑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14页。这些信函无前后题识,亦无年月可考。那么,这是张之洞作于何时的信函,其中的“燕斋”为何人呢?1938年1月在长沙,郑天挺曾见过张之洞原幕僚许溯伊(同莘)回复北大史学教授孟森(心史)询问“燕斋”为何人的信函,许氏回信中说燕斋“大约为广东盐运使瑞璋”。⑤郑天挺:《〈张文襄书翰墨宝〉跋》,载郑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10页。许溯伊早年曾入张之洞幕府,并为张之洞编定遗集,是熟悉张之洞史事和文函的人。郑天挺先也相信许氏的这一说法。1940年5月27日,郑天挺再读《张文襄书翰墨宝》,疑许氏的说法可能有误,决定详考。郑天挺当天的日记对此作了这样的记述:“今日详检《张文襄书翰墨宝》,见‘燕斋’之名,其人即孟心史先生询之许溯伊,而许以为即瑞璋者。翻检再三,疑其误,其人当姓蒋,非旗下人,当详考之。”⑥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66页。此后,郑天挺即抽空对此问题作查考。次日(5月28日)的日记记述说:“考‘燕斋’之名,检光绪《东华录》,虽未得,然检得瑞璋于光绪十一年十月己丑,简放江西按察使,则不能在粤为盐运使可断言也。”⑦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66页。经过一段时间的查考,郑天挺认为“燕斋”即“蒋大人”蒋泽春已可无疑,即于6月15日开始起草《〈张文襄书翰墨宝〉跋》一文。6月22日晚,全稿写完。郑天挺当天的日记对此文的缘起、内容及方法作了详细记述:“晚饭后草《张文襄书翰墨宝跋》,迄夜半而成。此文在辨析许同莘致孟心史书以‘燕斋’为瑞璋之误,而定为蒋泽春。”⑧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82页。张之洞一生仕途通达,为官垂五十年。郑天挺此文,“首就《书翰》内容考订为督粤时所作;再就《书翰》所述之事与奏稿参证,知其为光绪十一、十二年所作;再就《书翰》内容与称谓,知‘燕斋’之姓氏为蒋,曾署盐运使,于是就其时察其官、审其姓,遂得蒋泽春之名”。⑨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82页。郑天挺《〈张文襄书翰墨宝〉跋》一文不足2500字,除了考明了一个姓名史实外,尚有何意义呢?郑天挺当日(6月22日)日记说:“此事本无关宏旨,然其方法或可为初学考证者一助也。”⑩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82页。6月23日,郑天挺将全文缮定后,又附识说:“此文惟辨燕斋之为蒋泽春,本无关宏旨,但可为初学考证方法者之楷模。”①郑天挺:《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85页。就是说,郑天挺写作此文,一个重要目的是向初学者展示一个考证的方法、提供一个考证的范例。在郑天挺看来,考证方法是史学研究的基本方法,是史学研究者必须掌握的治学方法。郑天挺的这一主张,反映出联大多数史家的一个基本共识:尽管仅靠考据方法来研究历史是不够的,但考据方法确是史家治史不可缺少的方法。

(三)研究目的:从求真为主走向求真与致用并重

抗战前,北大、清华的史学研究,无论是传统考据学派,还是新史学派,在史学的价值和功用上,更多地致力求真,而不强调求用,即所谓“为学术而学术”。这就是钱穆在《国史大纲》“引论”中所评论的:“二派(指传统史学和‘新史学’——引注)之治史,同于缺乏系统,无意义,乃纯为一种书本文字之学,与当身现实无预。”②钱 穆:《国史大纲》,“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页。联大时期,在抗击外来侵略、挽救民族危亡的时代大潮下,联大史学研究在求真的同时,把致用作为学术研究的一个自觉的追求,强调“学史致用”,这种取向,较之抗战前,是一个重要的转变。

何谓“学史致用”呢?钱穆认为:“学史致用有两方面,一是为己,一是为人。为己的意思,是自己受用。若不能受用,对自己的修养毫无作用,那何必学呢?为人就是为国家、为社会。倘若所学对国家、社会毫无益处,那是玩物丧志,与博弈没有什么不同。”③李 埏:《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敬悼先师钱宾四先生》,载政协江苏省无锡县委员会编《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1页。针对那种“为考据而考据”的治史方式,钱穆提出质问和批评,要求学生不要盲从这种治学方式。他对学生说:“近世史学界崇尚考订,不少学者孜孜矻矻,今日考这一事,明日考那一事,至于为何而考,则不暇问。这种风气,宋时朱子已批评过。你们决不宜盲目相从。”④李 埏:《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敬悼先师钱宾四先生》,载政协江苏省无锡县委员会编《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1页。显然,钱穆主张,史家学史、治史,要与国家民族命运及所处时代社会发生关系,要“于世事现实有极恳切之关怀”,⑤钱 穆:《中国今日所需的新史学与新史学家》,原载《思想与时代》月刊第18期(1943年1月),见钱 穆《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附录”,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82页。要对国家、社会“有用”。

联大史学是如何追求和实现“学史致用”的呢?这种追求体现在选题、史识等方面。在研究选题上,联大史学关注一些宏大的、与现实有关联或对现实有启发的历史课题。在史识上,联大史家除了考订和论述基本的史实外,注重阐发和发掘历史文化中的积极因素,以此增强全民的文化自信和抗战决心;注重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为抗战建国提供历史的启示和借鉴;注重传播正确的历史知识,以维护国家的统一和中华民族的团结等。

以钱穆的著述活动来看,钱穆的《国史大纲》在传播历史知识的同时,致力于阐发鉴古知今的“历史智识”,着力肯定民族文化的价值与生机,批驳蔑视文化传统的历史虚无主义态度,以增强国难时期国民对于抗战建国的信心。从缘起上来说,钱穆撰写《国史大纲》的一个基本目的,即为抗战时期的青年读者了解本国历史提供一个基本的读物。钱穆在解释《国史大纲》仓促成书情况时说:“本不愿急切成书,特以国难枨触,不自抑制耳。相知者当知此意。”⑥李 埏:《昔年从游之乐,今日终天之痛——敬悼先师钱宾四先生》,载政协江苏省无锡县委员会编《钱穆纪念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页。也就是说,服务抗战需要是他写作《国史大纲》的一个基本考虑。钱穆《国史大纲》所表现的对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温情和敬意,获得了许多青年学生的肯定和赞许,一些读者通过阅读《国史大纲》增强了对国家前途和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如钱穆记述说,《国史大纲》出版后,一名姓张的北大学生,“在上海得余《史纲》商务所印第一版,携返北平,闻有整书传抄者。其时尚在对日抗战中,滞留北平学人,读此书,倍增国家民族之感”。⑦钱 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18~219页。

以雷海宗的史识来说,雷氏的文化形态史观和“二周”理论,不仅肯定中国历史文化的“二周”为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而且预言通过对“无兵文化”及家族制度的改造,经由抗战血火的洗礼,中国文化将迎来第三周的新生。在《建国——在望的第三周文化》一文中,雷海宗写道:“抗战开始以前,著者对于第三周只认为有成功的可能,而不敢有成功的希望。抗战到今日,著者不只有成功的希望,并且有必成的自信。以一年半以来的战局而论,中华民族的潜力实在惊人,最后决战的胜利确有很大的把握。”又言:“生逢二千年来所未有的乱世,身经四千年来所仅见的外患,担起拨乱反正、抗敌复国、变旧创新的重任——那是何等难得的机会!何等伟大的权利!何等光荣的使命!”①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66页。显然,雷海宗的这些论断和话语,已不只是一般的学术观点,而是鼓舞民族精神、振奋民族力量、预言民族未来的时代宣言,是理智与激情交融、历史与现实融贯的卓越学术创造。

此外,抗战前以史料考据著称的郑天挺、陈寅恪、吴晗,在联大时期的研究取向也不无现实关怀。如郑天挺《清代皇族之氏族与血系》关于满洲为族称而非地名的辨正,即在于驳斥日本以满洲为地名,进而试图把东三省从中国分离出去的阴谋与谬论。郑天挺指出:“近世强以满洲为地名,以统关外三省,更以之名国,于史无据,最为谬妄。满洲出于建州左卫,为女直支裔,即唐之靺鞨,周之肃慎,乃中华历史上宗族之一,清朝入关后散居中原,更不可以一省一地限之也。”②郑天挺:《清史探微》,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5页。同样,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关于唐代外患与内政之间关系的探讨,蕴含着以古鉴今的意义;吴晗所撰《明太祖传》以古讽今,暗含对现实专制政治的批判,等等。

三、结 语:西南联大史学研究的经典学术意义

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西南联大的史学研究成果,既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史的重要内容,也是20世纪中国史学研究的代表性成就。1945年,顾颉刚在总结近代以来中国史学研究的成就和进展时说:“中国史学进步最迅速的时期,是‘五四’运动以后到抗战以前的二十年中。这短短的一个时期,使中国的史学,由破坏的进步进展到建设的进步,由笼统的研究进展到分门的精密的研究,新面目层出不穷,或由专门而发展到通俗,或由普通而发展到专门;其门类之多,人材之众,都超出其他各种学术之上。”③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4页。这里,虽然顾颉刚把近代中国史学进步最速的时期界定为五四至抗战前,实际上这一“进步”势头从五四以后一直延续到整个抗战时期——抗战期间,中国史学进步的步伐并未因战火而中止。以此而言,我们可以说,作为民国时期中国史学教学研究的重镇和代表,北大、清华两校历史学系和继承北大、清华两校历史学系而来的西南联大历史学系,参与和见证了自五四以来中国史学发展进步的整个历程,无论是由破坏到建设(即从“疑古”到“考古”)、由笼统到精密,还是从普通到专门、从专门到通俗,北大、清华历史学者暨西南联大历史学者都可以说是全程参与、“无役不与”。正因为此,从史学史的角度来说,西南联大的史学研究成就,是20世纪前半期中国史学进步运动的重要成绩。故此,顾颉刚在撰写于1945年的《当代中国史学》一书中,对西南联大历史学者的丰富成果作了全面的介绍和精准的评价。还须指出的是,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20世纪50年代以后,中国的史学研究进入教条主义盛行的时期,在此情境下,具有创始性、突破性的史学成果再难出现,一些史学家对此感叹说,“说真心老实话,除去马克思主义这面大旗之外,(20世纪)后半世纪的史学成就并没有能超出前半世纪多少”。④何兹全:《学贯古今中外——在纪念雷海宗先生百年诞辰“雷海宗与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载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编《雷海宗与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7页。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南联大的史学研究成果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和反映了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重要成就。今天,《国史大纲》《中国史纲》《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清史探微》《朱元璋传》等联大史学名著的不断再版、重印和流行,展现出联大史学论著的经典学术意义。

从方法论的角度而言,联大史学研究的取向和特征,蕴含着经典的史学方法论意义。近代以来,随着西洋史观和治史方法的传入,以及新史料的发现与整理,“科学地治史”成为学界的共识。然而如何才能科学地治史呢?是按照乾嘉学派的传统,以治经的方法来治史呢?还是按照“科学派”的主张,以史料为史学呢?抑或是按照史观派的主张,以社会经济(唯物史观)或民族文化(文化史观)作为历史的决定因素来剪裁史实、构建体系呢?这些问题概括起来说就是:如何处理历史研究中“大问题”和“小问题”(或宏观与微观、整体与局部、专题与通论等)的关系,分析与综合(或考证与综合)的关系,史实与理论(或史料与理论、史实与史观)的关系,历史与现实的关系(是“为学术而学术”还是治史致用、以史鉴今)。实际上,这些问题既是近代史学面临的问题,也是当代中国史学面临的难题——最近二三十年来人们治史中面临的“碎片化”与整体史的问题、“以论代(或‘带’)史”和史论结合问题、“学问”与“思想”的关系问题、治史能否以及如何为现实服务的问题等等,都是民国时期历史学者所曾遇到和面对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南联大史学研究所体现的微观实证与宏观通论结合、考据与综合并用、求真与求用并重的研究取向,对于当代史学研究而言,仍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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