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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肃与《古文尚书》“伪书”公案再探讨

2019-02-19马金亮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尚书古文孔子

马金亮

(鲁东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在中国经学史上,先后出现了两次《古文尚书》“伪书”公案:第一次是西汉成帝时期东莱张霸献出102篇《古文尚书》,该书在当时即被断为张霸伪撰;第二次是东晋时期豫章内史梅赜献出58篇《古文尚书》(梅本《古文尚书》),梅赜称其为西汉孔安国所传,因此又称“孔传《古文尚书》”。梅本《古文尚书》除包含伏生所传《今文尚书》29篇(析为33篇)外,又有《大禹谟》《五子之歌》《咸有一德》等25篇。孔传《古文尚书》被疑“伪书”始于宋代,盛于清代,其中王肃“伪撰”《古文尚书》说,曾一度被视为“定谳”。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此说值得商榷和进一步讨论。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王肃与《古文尚书》“伪书”公案之关系。

一、《古文尚书》“伪书”公案之源流

《隋书·经籍志》载:“至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奏之,时又阙《舜典》一篇。齐建武中,吴姚方兴于大桁市得其书,奏上,比马、郑所注多二十八字,于是始列国学。梁、陈所讲,有孔、郑二家,齐代唯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1]可知,梅本《古文尚书》在南朝齐明帝时期即立于学官。到唐代孔颖达撰定“五经正义”时,又被列为官方定本,所以今传《十三经注疏》中的《古文尚书》即梅本《古文尚书》。

孔传《古文尚书》被疑为伪书,始于宋代吴棫、朱熹,后经元代吴澄、明代梅鷟,至清代阎若璩而造极。阎氏著《尚书古文疏证》八卷一百二十八条,系统“论证”孔传《古文尚书》之“伪”。自阎氏《疏证》出,《古文尚书》“伪书”说基本被视为定谳①,如四库馆臣为阎氏《疏证》所作“提要”云:

自吴棫始有异议,朱子亦稍稍疑之。吴澄诸人本朱子之说,相继抉摘,其伪益彰,然亦未能条分缕析,以抉其罅漏。明梅鷟始参考诸书,证其剽剟,而见闻较狭,搜采未周。至若璩乃引经据古,一一陈其矛盾之故,古文之伪乃大明。所列一百二十八条,毛奇龄作《古文尚书冤词》,百计相轧,终不能以强辞夺正理。则有据之言,先立于不可败也。……反复厘剔,以去千古之大疑,考证之学则固未之或先矣。[2]

四库馆臣这一说法颇有代表性和影响力。民国时期疑古思潮再起,《古文尚书》“伪书”说遂成为“定论”而被学界所广泛认同。

近年来,随着简帛材料的问世及研究方法的更新,不少学者开始重新审视《古文尚书》案[3],甚至专门撰文论证《古文尚书》“不伪”,试图为其翻案。如张岩所著《审核古文<尚书>案》[4],认为阎若璩等人的《古文尚书》证伪工作存在“旁搜曲引,吹毛索瘢,锻炼成狱”的“指控”。随后,房德邻撰写《驳张岩对<尚书古文疏证>的“甄别”》[5]进行反驳。之后,张岩又发表《古文<尚书>真伪与病态学术——与房德邻、姜广辉、钱宗武三位先生商榷》[6]进行回应。由此可见,《古文尚书》“伪书”公案有待进一步讨论,而王肃“伪造”《古文尚书》说更值得商榷。

二、王肃与《古文尚书》之关系

关于《古文尚书》的“作伪”之人,学界一般有梅赜、王肃、王肃后学、皇甫谧、东晋孔安国、孔晁等说法②。其中,王肃“作伪”说为众学者所倡,如惠栋、戴震、王鸣盛③、钱大昕、孙星衍、李惇、刘端临、江声、迮鹤寿、丁晏、皮锡瑞、王先谦、郑泽等人,故此说流布最广,影响最大。其中,清代学者戴震所述钱大昕之论,是较有代表性的说法:

疑《古文尚书》乃肃私为之,故东晋始出。肃未见《逸书》十六篇,乃博采传记所引《书》辞,为伪书二十五篇,假托于孔氏而为之《传》,其意欲以证己之言而难郑。盖即伪作《孔子家语》之故智耳。非王肃无此淹博,亦不能如此善摩古也。肃既自为今文作解,又为伪《古文书传》,使后人得之,惊服其解之精确,与古人合。《家语》《古文尚书》皆肃伪本。[7]

钱大昕的论据主要有三:王肃伪作《古文尚书》以难郑;王肃学问淹博,有作伪之能力;王肃已伪作《孔子家语》,自会伪作《古文尚书》。戴震认同钱氏之论,并引申云:“今之《古文尚书》及《孔传》殆出于王肃,犹之《孔子家语》出于王肃私定也。肃欲夺郑氏而冀行其学,故往往假托以为佐证。”[8]李惇《群经识小》亦云:

是书(指《孔传》)既汉以前人所作,汉以后非子雍之明敏博洽,亦不能作。……子雍旷代之才,使其平心静气,研精覃思,何难与康成并驾?惜其克伐之心太甚,以康成压其前,专欲为异说以胜之。作《圣证论》未已也,又出孔氏《家语》。出孔氏《家语》未已也,又为《孔传》。是书虽成而未遽出,又数十年后乃出于梅赜。其所争者在后世之名,故不必及其身而出之也。后人妄意古人,虽曰出于逆意,要亦十得八九矣。[9]

戴震、钱大昕为乾嘉学派的领军人物,其说影响极大。李惇所述仍是把王肃为驳郑而伪撰经书作为预设前提,这种预设本身是有问题的,因为王肃驳郑本身应全面、辩证地看待。王肃驳郑虽有一定的意气成分,但主要仍是为了“义理之所安”。另外,《孔子家语》“伪书”说在今天看来,也是很难成立的。以一种未定之说来推定另外一种,甚至互相推定,显然太过臆断,不符合实事求是的考据方法和客观理性的学术精神。李惇末句说“妄意古人”,确实如此,然又说“十得八九”,实在偏颇、武断。显然以上几种说法都是基于对王肃人品的质疑和否定,而并没有坚实有力的学理论据。

丁晏对王肃“伪作”进行了细致的考证,其《尚书余论》搜集并分析了王肃“伪作”《古文尚书》的二十三条“证据”。其中:第一、二两条论《家语》和《孔丛子》为王肃一手伪造,揭示王肃有作伪之前科,进而预设王肃伪造《古文尚书》。第四条谓《古文尚书》盛行于西晋,是王肃借助于外戚之地位。第十二条揭示王肃驳难郑玄,故摘录经传、孔《疏》及诸子中王肃《书注》与郑《注》相异者若干条,证成其说。其中涉及《孔传》与《论语》孔《注》相同者,直谓“并《论语》孔《注》皆肃一手伪书”。第十三条摘录《古文尚书》经传中与王肃《尚书注》相同者若干条,以证《古文尚书》经传为王肃伪造。第十四、十五条,专论《尧典》与《舜典》、《皋陶谟》与《益稷》之分合,皆自王肃始。第十六条更进一步征及群书④所引王肃《尚书注》与《孔传》相同者,进而得出结论称:“晚出古文皆缀集逸书而成,其文雅密,非梅氏所能为也。微肃之学淹而博,未易构此。”上述第十二至十六条[10],是丁晏论证王肃“伪作”《古文尚书》的最重要“证据”。丁晏的“考证”及其王肃“一手伪造”说颇有影响,从其说者大有人在。如皮锡瑞《经学通论》云:“至丁晏《尚书余论》据《家语·后序》定为王肃伪作……可谓搜得真赃实证矣。……《孔书》经传一手所作,伪则俱伪。”[11]皮氏《经学历史》亦云:“(王肃)伪造孔安国《尚书传》、《论语注》、《孝经注》、《孔子家语》、《孔丛子》,共五书,以互相证明;托于孔子及孔氏子孙,使其徒孔衍⑤为之证。”[12]皮锡瑞直言王肃一手伪造《古文尚书传》《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五书,可谓直接受丁晏“一手伪造”说的影响。王仁俊、胡玉缙、王先谦、郑泽等人亦持王肃伪造说。如郑泽即言:“伪《古文尚书》之为王肃伪作,至今日已成为不可磨灭之事实。”[13]

上述丁晏对王肃“伪作”《古文尚书》的“论证”,可归纳为两点:一是认为王肃伪造了《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有再次作伪的嫌疑和能力;二是王肃《尚书注》与《孔传》多有相同之处,故认为王肃伪造了《孔传》。第一点属于主观臆断。首先《孔子家语》《孔丛子》“伪书”说本身需要证实;其次即使王肃伪造了《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也无法证明其伪造《古文尚书》。第二点则属于以偏概全。虽然《尚书注》与《孔传》不乏相同之处,但二者亦多有不同之处,若以此为据论证王肃“伪撰”《古文尚书》,则失之偏颇、武断。

虽然丁晏所持王肃“伪作《古文尚书》”说颇有影响,但其论据亦有以偏概全和主观臆断之处。故自晚清以来反驳其说者不乏其人,如陈醴、刘师培、吴承仕、黄侃、吕思勉、刘咸炘、江瀚、张荫麟、陈梦家、李振兴、罗锦堂、蒋善国、刘起釪等人[14]。其中,尤以吴承仕考辨最详。吴氏著《<尚书>传王、孔异同考》,将王肃《尚书注》与《孔传》一一对照比勘,“大凡王、孔异者一百二十五事,同者一百八事,孔无明文者二十三事,王说不可审知者十八事。”[15]其所用方法主要是比对王肃与孔安国《尚书注》之异同,正如其在《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中所云:

清儒治《尚书》者,如惠栋、王鸣盛、孙星衍、李惇、刘端临等,因陆、孔疑似之词,据王、孔扶同之义,遂谓《孔传》盖肃所伪作,然亦未敢辄定也。至丁晏撰《尚书余论》始质言之,尔后遂奉为不刊之论。愚尝审覈马、郑、王、孔、杜预、皇甫谧诸家《书》说,著为《异同考》四卷,疏证伪《书》非出王肃,而丁氏所立遂一时摧破矣。[16]

吴承仕《<尚书>传王、孔异同考》条分缕析地归纳了丁晏等人“证伪”中的十二条弊端,为便于理解吴氏考辨之思路,今摘录数条如下:

《尚书正义》称肃私见古文,固也。而《益稷》篇题下,则谓王肃不见古文而妄为说,《毛诗正义》亦屡言王肃不见古文。然则颖达本为存疑之词,而丁氏执为诚证。其弊一也。王氏注本,盖与马、郑大同,义多从马,而亦有同郑者。《孔传》义多从王,而亦有舍王而用郑者。而丁氏于王、孔异义,则弃置不道,偏执一边,据为伪作之证。使其失而不举,则近于粗疏;苟为知而不言,则邻为蔽乱。二者之咎,将尸其一。其弊二也。克之为能,钦之为敬,诸此事类,本《尔雅》之故言,经典之常训。虽伏生、马迁、欧阳、夏侯、卫、贾、马、郑诸儒,宜莫与易也。以此为同,又非其实。其蔽三也。王义多本贾、马,《孔传》同王,或即上同贾、马也。今舍贾、马而独责王肃,则失其本末矣。其蔽四也。王义有同郑而异孔者,说者乃谓故为参错,以掩其作伪之迹。以此蔽狱,惧非惟明克允之义。其弊五也。……有马、郑无文,仅存王、孔二说者,清儒唯王鸣盛、刘逢禄等间有攟拾,其余则讳言王、孔,乃干没其义而据为己有。其弊十二也。[17]

吴氏所指十二条弊端,逻辑清晰,驳斥有力,尤其是“丁氏于王、孔异义,则弃置不道,偏执一边,据为伪作之证”一句,道出了持“王肃伪作说”者之通病,可谓切中丁晏诸人所述“证据”之要害。诚如吴氏自己所云:“总此诸弊,遂成偏颇,与夺任心,臧否自己,则违于忠信之道远矣。”[18]毋庸讳言,丁晏诸人在认定王肃伪造《古文尚书》时,对王肃之人品持有鄙夷态度,鄙夷其人品,遂怀疑其学术,以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来“考证”,难免会误入歧途。

刘咸炘《旧书别录》则从情理上怀疑王肃作伪,其云:“王肃造《书》之说本无显证,特近儒以其反郑而臆之,实则肃欲反郑,增窜古书以为己证可也,若因反郑而造古书则太费事,非人情!”[19]张荫麟亦云:“王肃注经固与郑玄相冰炭者也。而《晚书》多合于肃说,而不合于郑氏者也。肃诚伪造或传授其书,正可举为利器?何为反秘匿之,而无一言及之乎?”[20]陈梦家、李振兴、蒋善国、刘起釪等诸先生亦持“非王肃伪造”之说⑥。刘起釪《尚书学史》云:“从起码的情理和逻辑来看,王肃在魏时自己撰的《古文尚书注》立于学官,仗自己的贵戚地位,其学成为当时‘显学’,谁也要敬重它、传习它,可以说如‘日月经天’,大家都要遵读的。王肃自己当然是踌躇满志,高兴自己的古文学击败了郑氏学,将会子孙万世之业似地占据着官学地位的。怎么会自己预料到自己的《古文尚书》学将来会消失,等待着自己的书消失后,会有人献出自己编造的这部孔氏《古文尚书》来取代王氏《古文尚书》呢!真会荒谬得像李惇所说的‘其所争者在后世之名,固不必及其身而出之’吗?那他伪冒孔安国名义,只是替孔安国争后世之名,而不是替王肃争后世之名了。”[21]刘起釪先生从情理和逻辑角度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若王肃伪撰《古文尚书》,从动机来看是说不通的。朱彝尊《经义考》云:“《正义》谓王肃注《书》,始似窃见孔《传》,故注‘乱其纪纲’为夏太康时。然考陆氏《尚书释文》所引王注不一,并无及于增多篇内只字,则子雍亦未见孔氏古文也。”[22]可见王肃很可能并未见到《古文尚书》,因此也就没法援引以“驳郑”。又据前述吴承仕等学者的有力论证,则完全可以证明“王肃伪撰《古文尚书》”这一说法不成立。

综上可知,我们认为王肃并未伪造《古文尚书》,他与梅本《古文尚书》应该没有直接关系,之所以被牵涉进“《古文尚书》‘伪书’案”,从学术史的角度看,当是“层累”地造成的。清代学者宗尚汉学,故多尊郑而黜王,继而质疑王肃驳郑之用意,否定其人品,可谓恶其学,诋其人。此观念行之既久,又逢疑古思潮盛行,于是学界纷纷怀疑王肃“伪造”《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事实上,王肃人品绝非后世部分学者所臆断的那样不堪,观《三国志》本传及其经学著述、政论散文,其人品应当被肯定。“证伪者”根本无法提供王肃“伪造”诸书的实质性“证据”,而只是想当然地认为王肃“伪造”,对王肃作“有罪推定”。他们甚至说“肃学识淹博,非肃孰能为之”,可谓偏颇之甚。这是我们治学者所尤当戒慎的。

注释:

①当时清代大家如惠栋、钱大昕、戴震、王鸣盛、皮锡瑞等皆从其说,仅有毛奇龄等少数学者撰书驳斥阎氏之观点。

②持梅赜伪作说者,主要为阎若璩、惠栋等人;惠栋持王肃伪作说;持王肃后学伪作说者,主要为王鸣盛、崔述、吕思勉等人;持皇甫谧伪作说者,主要为梅鷟、李绂、王鸣盛、牟廷等人;持东晋孔安国伪作说者,主要为冯登府、陈寿祺、陈梦家等人;持孔晁伪作说者,主要为蒋善国等人。

③王鸣盛观点不明确,其亦持皇甫谧伪作说、王肃之徒伪作说。

④如《史记》裴骃《集解》、刘恕《通鉴外纪》、《礼记正义》、《毛诗》孔疏等。

⑤孔衍有汉代之孔衍、晋代之孔衍二人,皮氏以晋代之孔衍为王肃之徒,误。晋代之孔衍,据《晋书》本传,其卒于大兴三年(320),年五十三,则其生年为泰始四年(268)。王肃卒于甘露元年(256),故晋代之孔衍不可能为王肃之徒。《孔子家语》后序所载上书之孔衍,为汉代孔安国之孙,皮氏误,周予同注释亦误。盖皮氏将王肃之徒孔猛误为孔衍。

⑥可参考陈梦家《尚书通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李振兴《王肃之经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刘起釪《尚书学史》(中华书局,198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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