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寓言
——读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之后
2019-02-19邹建军
邹建军 郭 伟
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以忠实于生活的严谨态度与“拨云见月”、揭橥真相的寓言叙事,再次实践了作家刘诗伟“有深度的文学追求”的艺术主张。这是一部兼具“史貌”、“诗意”、“哲思”三重特性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既对1960年代以来的社会变迁进行了连环剪影式的描写,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一部洞明世事、直指人心的寓言之书、智慧之书。它不同于作家之前的《在时光之外》 《拯救》等作品,并非以人物的精神世界为叙事中心,而是以不同年代的城乡经济动向来反映主流社会现实百态。主人公大顺等人或诗意、或坚韧、或狡黠的心理活动,不仅呼应了各自的人生突围和精神追求,而且成为世道机要与当代生活的真实投影。作者对寓言深度的追求、对诗意哲思的表达,以及具有丰富象征意味的意象描写,打开了这部小说“浮世绘”的多重解读空间,使之魅力无穷。
一
这部小说的主体内容与主要故事情节,写的是跛子顺哥的传奇一生。“一歪一颠”的蛙泳姿态不仅是顺哥真实的生活风景,更具有多重维度的寓言色彩。作者仿佛大德禅师,从生活中信手拈来话头,供人细参,可又担心曲高和寡,应者寥寥,遂有“老婆心切”,长篇累牍反复解说,终使得“秘密”成为“公开的秘密”。小说揭示的“秘密”首先缘自于“人,需要顽强地活下去”这一基本前提。顺哥随着社会节律摇晃,先后经历了小学教师、记分员、赤脚医生,照禾场、看西瓜地、入狱、做胸兜、制作干部服、筹资“三大项目”以及开设π公司等一系列人生突围,或顺或颠,“像一条奇怪的鱼,虽然尾部早已成了骨架子。鳃头却水淋淋地奋勇向前”①。他半生的“歪颠”只在说明一个生活的基本常识——人,无论是正常人,还是跛子,都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都有对爱情的向往和美的追求。借用小说中的话,这正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之体现。作者选取跛子顺哥作为叙事的中心人物,不仅是因为其身边的确有这样的畸人奇事,他们“在进入作品之前已经行走在世上”,更重要的是顺哥的“独特命运和传奇经历贯透改革开放时期30多年,与时代脉息互动相生、互为镜像,可谓一个时代的本质写照和典型标本”, 极具“概括性和隐喻性”②,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可谓异曲同工。两者都投入了生活的滚滚洪流,从小我走向大我,都曾深受世俗欲望桎梏,只不过歌德是以普遍的欲望困境反衬自强不息的高贵精神,而刘诗伟则着眼现实,主要是通过肯定人性、人欲来强调改革开放的合法性。他曾明确提到《南方的秘密》的创作契机源于对社会上重新涌起的极左思潮的警惕:“历史遗留的‘左毒’汲汲地借机发难,而一些‘公知’也不问史事和不究大理,像明星一样利用在场的并不整全的舆情起哄,在进一步煽动民情的同时,推销其极左的主义,已然带来社会意识形态的撕裂……”③作者贴近生活真相的写作立场使得小说的寓言叙事具有浓郁生动的地气,而终未衍变为蹈虚荒诞的卮言。
小说中的“跛子”寓言不仅定格为人生突围的永恒姿态,而且表现了作者对黠慧人性、官场生态的深刻洞察。正如小说开篇所写,“一些人所共知的秘密悬浮在生活的上空。世面流行无端的微笑”,“这个时代啊,必得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④。人,正是在这种“无端”的有所作为中,不断扮演“非我”的角色。顺哥在这种本我、“非我”的交织碰撞中歪颠前行,他因“跛”悟世、秀“跛”谋利,其“歪颠”的形态各异、幅度多变,与其手势、表情、言语一样,竟成其事业风生水起的重要借力。小说“第一章π诗”以“1983年正月初三,顺哥第一次去省委冯书记家里”的插叙开篇,不仅暗示顺哥事业成败的秘密在于他与政治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通过分别之际他建议冯书记的孙女改变“伯伯”的发音这一生动的细节,画龙点睛地勾画了顺哥的黠慧。他种种“借题发挥的沟通”并非单纯的自尊作祟,而是一种生存智慧:“忌讳是一种深刻的内伤,除了印证冯书记的情谊盛大,又让那恩典加入悲悯,像糖拌入水中。”⑤“一歪一颠”竟成了顺哥游弋于经济与政治之间、反复使用的秘密武器。到了晚年起用藤杖之时,顺哥的“歪颠”之状“竟然显出几分从容和优雅”。小说的“引子一”和“引子三”,首尾呼应,曾专门提到顺哥的“藤杖”逸闻,这与其说是为顺哥故事增添一些浪漫传奇色彩,不如说在暗示其蛙泳之姿已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新境界。“豪华落尽见真淳”,顺哥终于走出片面依附政治、汲汲名利的政治经济路线,迈向一个真正自由开放的世界。
小说中“颠跛”寓言是多维度的,并未停留在人生秘密的揭示之上,而是融入了对五十年来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批判和反思。小说反复提到顺哥“心中一直搁着两个无比高级的梦:一次,他在自家的台坡上放眼望去,天下人全是跛子,到处都是跛子在歪在颠,在拖在甩,在蹦跳在歌舞在欢笑;他兴奋地加入,跛得最为出色,做了跛子们的大队长,他幸福地哭号起来。又一次,居然有阳光白云和悠悠的南风,大地陡然歪成一个无边的斜面,他的左脚走在斜边的上面,身躯正好竖直了,走得无比轻快帅气;而跟随他的一群人,原本两腿一般齐的,倒是全都歪了,跛了,扭扭捏捏地跟不上他,他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而行”。⑥这段文字中,“跛子”在“斜面”上的从容自在,岂不正是对顺哥一生的高度隐喻?“斜面”也由此具有了批判的寓言色彩。“斜面”是大地之跛,更影射社会之跛。文革期间,顺哥可以买缝纫机发家致富而村民只能受苦是一跛;瓜分公粮以救民饥却被抓捕是一跛;“人有穿衣物的需求,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满足”亦是一跛。这种“不允许社会主义土地长资本主义的‘苗’,历来似种非种地半闲着,任由社会主义的‘草’蓬勃蔓延”⑦的极左跛相,在改革开放时期有所减弱,而另一“斜面”的跛相则应运而生:“政治对经济的利用、资源的控制与输送、行政管卡与寻租、市场规则缺失”等⑧。曾经陷害顺哥的牛主任就说过:“我处的环境就那个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往左歪听张三的,往右歪听李四的,于公于私我都走在一块斜板子上。”⑨顺哥深谙“斜板子说”,“利用政治对他的利用”,做大他的“汉江牌干部服”,推进“华中第一村”、“三大项目”的筹资建设,就是以跛对跛、跛行自在的典型案例。这是中国政治经济领域的独特生态,也是小说对当代现实的寓言式写照。“引子三”堪称整部小说寓言色彩最为浓郁的一章,近乎《百年孤独》的魔幻叙事。顺哥申请设立的“跛学研究会”看似引人啼笑皆非,实如空谷足音,咀之味深,可以醒世。作者借顺哥之口明确指出:“跛学的跛不是指我这样的跛,是指世上的跛事,因跛事太多、跛因复杂、跛行诡异、治理艰难,所以值得研究”;“脑跛、心跛才是导致人跛、事跛、国跛、社会跛的大跛。”⑩跛学会借“钟馗打鬼”、跛学研究忌讳“跛”字、跛学会设置“双腿扶植奖励基金”(左腿奖和右腿奖)等一系列荒诞情节均蕴含着对世相的讽刺。当然,作者并没有把这种荒诞风格贯彻到整部小说中,这与其创作理念有密切联系。刘诗伟曾明确地说:“跟随魔幻是幼稚的,或者是闹眼子的”,必须“捍卫活生生的生活”(《创作谈》)。他并不在乎小说是否传统或现代,在他看来,“小说传统与否,主要取决于内容,而不是形式”,“我忠于生活,遵循内心的审美律动”。⑪作者赋于《南方的秘密》以寓言色彩,偶尔设置荒诞的情节,其目的不是为了“装神弄鬼”或所谓的现代形式,而是为了更好地挖掘生活的本质真实。
二
《南方的秘密》不仅是当代现实的寓言之书,在叙事美学上也有其独特的风格。与《在时光之外》典型的儿童视角不同,它主要采用传统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可以自由介入场景、事件和不同人物的内心。其“叙事的基本结构不是‘悬意识’的”,不过“创作主体和主人公的‘悬意识’由言外渗透在结构或语言的空白里”⑫,虚实相生的叙事为小说提供了可持续生长的空间。小说主要以顺哥的人生突围以及相伴而生的内心思绪为线索来编织故事,在铺陈主干情节之余,描写了江汉平原的风情风物、乡土风俗,间或穿插一些长短不一,或深沉理性或机智诙谐的议论。叙事风格则因人、因事、因境而趋于斑驳多变,例如:写顺哥的思绪,多充满情景交融式的唯美色彩;描写乡土风俗、叙述民间故事,细腻生动、娓娓道来,氤氲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讥嘲世相,或直接诉之以意识流话语狂欢、调侃和游戏,或貌似严肃地叙述荒诞的内容,造成一种实际上的解构效果,如“跛学研究会”的申报。在人物语言上,小说融雅俗庄谐为一炉,大俗大雅,似谐实庄,作者自由游弋于各种政治或经济术语、文革语汇、民间俚俗土语、网络流行段子、最新时事热语之间,运笔如行云流水般舒缓从容。语言生态的芜杂多变,集中体现在小说后半部分,这与其说表现了作者自由操纵语词的能力,不如说是对鱼龙混杂的当代市场经济社会的同步对应反映。而小说前半部分那些关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回忆,客观或主观叙事的语言面貌则多能保持质朴清新,充满善意和拘谨,一如当时的村民,其中当然有一些充满幽默意味的文字,如“这么多的钱,简直是比解放台湾岛还重要的消息”⑬、“人比麻雀好照,麻雀毕竟没有受过文化大革命的教育,没觉悟,人民群众不一样”⑭之类,不过这并非作者的刻意经营,主要与文革非常态的时代氛围有关。这种“客观化”的幽默气息弥漫了整部小说,而且越近当下,越趋于低俗化、大众化,例如坐台小姐的乳罩事件、所谓的“事业线”,等等,这亦非作者的主观审美趣味使然,而是忠实表达当代“准确的趣味”的需要,如其在《自序》中所说:“抵近真相才是开放的姿态。”⑮
刘诗伟擅长运用高度提纯的诗化语言,他既能创作整体具有浓郁抒情气息的诗化小说,如《在时光之外》,也能在当代俗事描写中为人物保留一隅诗意的空间。在《南方的秘密》中,小说语言风格随着时代环境的空前自由而呈现了光怪陆离的各种变化,主人公顺哥在“一歪一颠”的过程中也沾染了许多恶习,然而每当他和半文等人远离喧嚣、面对大自然,唯美抒情气氛都会油然而生。这是顺哥内心的净土,是其终有所悟、焕然一新的底气,体现了作者对诗意生活的向往及其深切的人文关怀。小说中如珠如玉的诗化文字参差错落于顺哥们的尘世突围之间,有如阵阵清风拂过他们疲惫、浮躁的心灵,时刻带来清醒和慰藉。其诗意不仅来自摇曳多姿的语言美,更主要来自于作者对某些富有人文内涵之自然意象的描写。意象之一是“雪”。“第一章π诗”插叙了顺哥1983年拜访冯书记的情节,其中反复烘托心境者即“雪”。此章第一段这样写道:“那个遥远的早晨,一些尖锐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暴露,以致往后时光清洗,不断濯去世相的芜杂,但顺哥当时的心境长久滞留在雪后的晴空下。”⑯“那些尖锐的东西”是顺哥不得不拥有的生存智慧,是“斜坡”跛世的产物,然而这并不妨碍“杨柳院中,阳光照耀雪地的景象为顺哥一人独有”。他“揣着一颗丰盈的心走出杨柳院”,此“丰盈的心”,不仅饱含黠慧,大概还蕴含着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在“引子三”,小说的结尾,作者又写到“顺哥站在电梯里,抬眼看,雪中的北京城无边无际,天空中出现一片飞行的鸽群,似有嘤嘤哨声……瞧这白雪……”⑰洁白而辽阔的雪国风景,暗示顺哥人生境界的升华。顺哥和半文迎接别不立以及别不立最终自杀,亦发生于“雪”地,“雪”成了人物悲剧命运的一种隐喻:“初冬的早雪叠着最后飘零的黄叶纷然而至。没几天,江城在晴空下白得一派寥落,一只乌鸦在楼外发出黑色的哇鸣”⑱;“山上的雪尚未融化,山道的脚印凌乱。到了山顶,有一方平地,平地外沿有一道护栏,护栏之外是陡峭的悬崖。顺哥和半文扶着护栏向下看,半山的石滩上有一片血迹,零散,暗红”⑲。意象之二是“月”。在古典诗词传统中,“月”通达人情、含仁爱之思,是心灵的知己与伴侣。例如,三美的耻辱事件发生后,“初秋的月亮看得见人间,静静地苍白而忧伤。竹林里半是黑暗半是清明”。顺哥被上层树为典型人物,顺利参加县三级干部会议之后,亢奋不已,小说描写道:“到了夜晚,顺哥会到禾场中央站立一会儿。秋天的月亮晶莹而饱满,月色无边,照在禾场上,也照着所有亲切而有温度的远方。”⑳“月色”作为温暖人心的力与美的象征,与顺哥坚韧而温厚的性格特征及其对美好未来的想望内在一致。意象之三是“风”。“风萧萧兮易水寒”,小说写风,多为夜风、野风,冷峻浩荡,势不可挡,充盈着力量感,如“白日野风,道草蔓爬;高大的顺哥歪颠而来,左手石灰桶,右手扫帚笔,如冷面提刀、替天行道的大侠”,冷冽的“野风”顿时烘托出顺哥的高大;又如“风在竹林里飒飒地吹,一丝一丝穿过墙缝,溜到屋子里来,蛇一样地在南拖宅游走。顺哥坐在缝纫机前,右脚一刻不停地踩踏,像是自发的压抑或者反抗,那嗒嗒嗒的声音逆风冲出窗口,向着秋天的荒凉播散”㉑,在这段文字中,无孔不入、不肯停歇的“夜风”与顺哥为化解耻辱、解除贫穷而拼搏的形象水乳交融,与奋勇向前的“鳃头”、“一冲一冲的蛙泳”、“一条矫健的大弓虫”等喻体一起,共同构筑了当代文学史上又一个经典的人生象征。意象之四是“虹”。“虹”寄托了半文的爱情与人生梦想。作为理解顺哥又有知识分子执拗特点的自传性人物,半文对爱情有一种纯粹的执着,他的三段爱情都与江心渡轮有关,都与渡轮上夕阳西下的霞光虹彩有关。前两段爱情的女主角都叫“虹”,可最终却像“白色的江鸥”一样“迎着霞光飞去,径直消失在紫红的深处”,或消逝于江水之中,或远走异国他乡,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引得半文怀念不已。妻子纯则是他“乘坐渡轮看天上的‘虹’”,“意外地撞见”的“而今的一片霞光”,“透出轻盈而宁静的气质,带着淡淡的炫目的辉光”。半文眼中“那道彩虹——那是青春之虹,那样热烈地弥漫了内心的向往”,“曾莫名地指引他的人生”㉒,其实也绚丽地映照着作者之内心。“虹”不仅是半文“人生丰赡的一个秘密”,也寄托着作者“珍惜而甘愿守望”的人格理想。
“一切景语皆情语”,中国古典文学情景交融的传统在刘诗伟的小说中有非常生动的表现。在《南方的秘密》中,顺哥的命运戏剧性地跌宕起伏,其喜怒哀乐经常通过“有我之境”得以表现,风景的光影变化亦反过来影响人物内心,乃至为后续情节埋下伏笔。例如,拜访冯书记结束后,顺哥途径H省大礼堂,发现“东南方向的一幢高耸的大厦投来一片阴影,竟然把礼堂正面的一挂红布条幅遮掩了半截。那条幅上写着:向周大顺同志学习!”他“看看阴阳的条幅,感到风景倏暗,仿佛自个儿突然间也不那么光明了。别处的阳光和雪地仍是耀眼,顺哥心头泛起怪异的伤感”㉓。“拜访冯书记”是顺哥政治路线成功开启的起点,作者以此为红线,插入首章,引领全书,其中的“阴阳条幅”和顺哥“怪异的伤感”,如同谶语,暗示了顺哥的人生波折。顺哥出狱,得知村支书和小组长分公粮被判刑,小说这样叙述:“1975年的秋天就这样荒凉地立在了心头”;顺哥与秋收欢好,小说开始渲染灿烂的春光,如“返绿的杨树”、“油菜花”、“麦浪”、“蝴蝶”等,“空气中汇聚了许多香气,仿佛四面都有消息传来”;顺哥误会秋收要上大学,“8月的太阳顿时黑下来,所有光阴纠结在一起旋转”,与《静静的顿河》中格里高利眼中那轮“黑色的太阳”如出一辙;顺哥和秋收重归于好,招收28个半跛子的缝纫厂顺利开工,作者写到“此时太阳当顶,万物光明正大”㉔。富于人文内涵的特色意象经营与饱含脉脉浓情的风景描写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诗性色彩,使得这部描写商场官场故事、交织放肆俗念与诡谲权谋的当代小说不至于陷入世相的狂欢书写而丧失理想的光泽。无疑,这是一部文质彬彬、兼具诗意与寓言色彩的现实主义力作。
三
哲学与文学是近邻,尤其是20世纪的诸多欧美哲学、心理学流派,甚至直接推动了相应的文学创作潮流,如存在主义哲学与荒诞派戏剧、精神分析学与意识流小说、解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小说等等。《南方的秘密》作为当代小说,经意或不经意、或轻或重都受到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在《在时光之外》中,作家曾让其笔下具有自传色彩的主人公刘浪思考“死亡”与“存在”的问题,体现了深切的终极关怀。《南方的秘密》以跛子顺哥的人生突围为中心,并非旨在探讨精神与存在,然而作为一部叙述地道中国故事的小说,它潜在地受到了中国思想的影响,字里行间散发着浓郁的哲思。
首先,主要角色与人物性格体现了“知行合一”的设计。小说主人公是周大顺,而刘半文和别不立则是顺哥形象的两大重要陪衬,曾深刻影响其事业的发展。此三人乃是支撑小说主体情节大厦的三根支柱。三个主要人物形象确实构成了或互补或相对的关系。半文和不立都是顺哥的学生,都曾为其人生道路做过顶层设计,然而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别不立目光如炬,最早认识到顺哥事迹的典型政治意义,还为此写了一篇《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报道。由此而猜测,别不立应该是顺哥所走政治路线的知音,属于明智的务实一派,然其取消顺哥的代表资格,又等于是对政治路线的自我否定。对现实政治的矛盾认识,前后主宰了他的行动。事实上,别不立对任何事物都缺乏稳定如一的信念。在昙花一现的人生中,他不断变换赌约,种种非理性行动总被理想的狂热所直接左右。理论上的现实主义与行动上的理想气质各趋于极端,使其成为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存在,其悲剧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不立”如谶语,喻其命运也。半文则相反,他同样有理想气质,也相信市场经济的自由发展,相信一切美好的东西,可是他对顺哥的政治经济路线并没有排斥,而是逐渐了解、理解,进而参与支持。对现实生活,他的确没有不立那样明晰透辟的理论认识,可他的现实主义精神是在实践中逐渐培育的,这正是别不立所不具备的务实品格。“虹”样的诗意和梦想,始终留在半文的内心深处,除指导爱情和个人生活,并没有左右重大的现实行动。半文偏于理想而能接受现实,顺哥则偏于现实而心存理想,两人互相支持,最终形成“知行合一”的完美互补系统,其来有自也。“顺哥”能从失败中悟道,以现实生活为根本,以内心的开放自由为目标,不再偏执于市场路线和政治路线,“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其由“顺”而近于“大顺”也。“半文”则执拗有“半”,气质近“文”,然其始终不离现实,从市场调研到开设商业咨询机构,均表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这种“知行合一”的理想知识分子形象,不仅是作者独特的艺术创造,而且有作者自身的影子。
其次,顺哥“成功”寓言体现了庄子“无用之用乃为大用”的辩证思维。一方面,顺哥的成功缘起于乡村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这样一个腿跛“无用”之人,先是从事各种清闲的工作,之后又因妹妹的耻辱而开始了制作胸兜的地下缝纫事业,其他村民长年劳累却无法糊口。“文革”刚过,当众人还在心惊胆战之际,他已经把秋收牌胸罩推向了广阔的市场。其辉煌传奇由此而发端,其后虽有波折,然根源实在于此“跛”的便利。对此,顺哥是有清醒认识的,他曾这样想,“我的底子是跛子,跛子是什么呢?是跛!不做跛子不会也不能做裁缝,不做裁缝就开不了厂子,不开厂子就不会招跛子,不招跛子就引不来上面的头头脑脑——就撞不上狗屎运——就不可能在这月色下身心酥痒!”㉕纵观其一生的发迹,与庄周笔下不合绳墨犹尽天年的散木何其相似!在众人眼中百无一用,只能接受怜悯的跛子顺哥,日后偏偏成了带领大家致富的企业家。显然,作者创作的跛子成功寓言体现了“无用”与“用”辩证统一的传统思维智慧。《庄子·人间世》散木、支离疏的寓言意在阐发乱世的处世哲学㉖,说明辩证法和“相对主义”的价值观念,而顺哥“成功”寓言则旨在对“文革”前后政治至上、意识形态至上等“左派”论调进行反讽,同时营造出深刻的幽默意味。此哲学与文学之异也。另一方面,顺哥发迹的秘诀在于生产胸兜胸罩,而这些物什在改革开放前的政治环境下是“无用”的。在第七章,乔主任曾大嚷:“打倒了‘四人帮’,也不能拿女人的胸和奶子来搞经济!”㉗胸兜胸罩所体现的人体美的观念,既不合乎中国政治、道德文化的传统,也饱受实用主义的质疑,足见其尴尬处境。然而,全面改革开放之后,顺哥的秋收牌胸罩公司却创造了巨大的经济利润,行销海内外。以经济价值论输赢,“无用”、“有用”之辩证转换,是可以想见的。二姐曾说:“在中国,乳房一直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可其实男人和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拿它当宝贝”㉘,自然之“用”的“内”、“外”分裂,分明道出了中国主流文化对“美”尤其是“人体美”的扭曲认识。作者以此作为顺哥故事的线索物,其用心不谓不深。
其三,小说对人生本质与境界的省思深受中国传统哲学、宗教智慧的影响, 体现了文学的“深度”追求。刘诗伟曾说:“我以为单纯的批判、隐含的信仰常常只是公识的正义的标准或底线,如果创作者没有更高的信仰投射,或者人物缺乏良好的信仰品格,作品便失去了信仰之美。”㉙这种“美”的力量缘于对时间和生命的观照。小说开篇以旁观当下的写作视角,追忆“201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顺哥自述那些“变成岁月的往事”的情景。在作者倒叙的人物记忆中,读者得以沿着时空的隧道,去旁听那些即将消逝的往事。三重乃至多重时空的叠加与穿插,让我们极其自然地想起《百年孤独》的开头,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这种叙事技巧不仅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而且将读者的审美感受与古典语境中的时空哲思有机联系在一起。回忆的主体、当事人顺哥凭窗而立,亦有“风景不殊”的同样发现:“窗外目光所及是蜿蜒的长江,像一条昏黄的飘带落在人间,不见波澜,所有行船都渺小得凝滞,宛如历史丧失表情的姿态。”这段文字没有夸张的咏叹和神圣的语词装饰,只有对“长江”、“历史”、“人间”等严肃概念的解构和还原,与伊沙《车过黄河》等诗作一样,揭示了事物本真状态。顺哥不平凡的一生亦可作如是观,正如他自己所说:“无论怎么装点,到后来都只剩一副鱼骨架,仍在风化中。”2011年,顺哥才在生活中逐渐领悟到“缘起性空”的道理。然而,这只是真理的一面。作家情愿继续讲述顺哥,而顺哥也并没有因为渐悟“空性”而放弃如π的人生追求与“魂飞魄舞”的肉体快乐。他始终认为,性是“一种生命的本义”,“有时竟可以回报、激励和拯救人生”㉚。此为真理的另一面。《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执“空”(绝对的空性)、执“色”(物质世界),都有失偏颇。以色悟空,因空见色,以“无为”之精神作“有为”之事业,此乃小说揭示的最深刻的“公开的秘密”。晚年顺哥正是这么做的。他曾在江城企业家俱乐部聆听“夏讲”,由此产生“地球会有死亡的一天”这样的“终极恐惧”,进而希望从事“利于人类永续生存”的“π事业”——生物质能源开发。此时的顺哥已逐渐超越那些渺小的俗念,奔向叶苏(耶稣谐音)所描绘的“大解脱和大解放”境界。顺哥秘密设计的三岛湖出游计划也能引发同样的人生境界之哲思。“湖中三岛,一岛近岸,一岛居中,一岛远浮于纵深之处;三岛之名由近及远分别为人岛、猴岛、仙岛。”㉛人岛和猴岛的特点均在于吃喝玩乐、自由自在。猴可以本能行事,逐渐向“人”进化,而人作为比猴更高级的存在,如果把自我等同于简单的动物性状态,其未来将向何处去?顺哥所引导的争论具有丰富的人学本质论意味。顺哥的结语是“要保证拥有美好奶子的生活像圆周率π一样永续下去”,表面上有些粗俗,实际上在涵盖人类动物属性的同时,已暗示了人性超越和升华的内在需求,传递出仙岛上“纯洁的白观音”救苦救难的某种神圣感。《大方广佛华严经·如来出现品》云:“无一众生而不具如来智慧,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则得现前。”顺哥淡化了对名利的执著,虽未到达“离妄想”的境界,然其追求的方向是如理、如实的,这使真正神圣的人性“缥缈而具象”,具有了实现的可能。与浮士德的人生追求、丰子恺的“三境界”说相较,作者对理想生活并未设计“艺术和美的境界”,这与顺哥的商人身份是相对应的。
《南方的秘密》是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诗意寓言,其揭示的真相和“公开的秘密”是多元的:既有标题所示“改革开放”的内在秘密,也有诗意人生的秘密;既有成功学和官场厚黑学的秘密,也有食色本能的秘密;更蕴含着灵魂追求的秘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小说通过对顺哥的辗转突围及世相百态的描写,清晰地揭示了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理:生存和发展的欲望才是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杠杆。飞翔的翅膀始终摆脱不了大地的引力,诗意与哲思终究要以“生活”为基础。尽管对坚守理想主义阅读立场的读者,小说也不吝提供灵魂升华的丰富想象,可是在作者笔下,内心的真正自由解脱终须借助“食色人生”来实现。这正是小说结尾主人公顺哥所产生的那奇特而美丽的性想象的象征意义之所在。以此而言,这部小说无疑是当今中国文坛的重要收获,也是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探索之标志。
注释:
①④⑤⑥⑦⑨⑩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㉗㉘㉛刘诗伟:《南方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1、7、8—9、37、422、464、50、38、自序、6、465、446、451、177、66、371、7—8、7—8、178、147、125、434页。
②⑪⑫㉙㉚ 荣光启:《2017:寻找“南方的秘密”之秘密——刘诗伟访谈》,腾讯文化2017年1月24日载。
③⑧ 刘诗伟:《“南方的秘密”创作谈》,中国作家网2016年07月19日评论版。
㉖ 《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注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56—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