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欧洲文艺复兴之异同
2019-02-19王欣
王 欣
发生于100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历史走向具有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指出:“五四运动,爆发于民族危难之际,是一场以先进青年知识分子为先锋、广大人民群众参加的彻底反帝反封建的伟大爱国革命运动,是一场中国人民为拯救民族危亡、捍卫民族尊严、凝聚民族力量而掀起的伟大社会革命运动,是一场传播新思想新文化新知识的伟大思想启蒙运动和新文化运动。”[1]在新时代背景下,分析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欧洲文艺复兴的异同之处,对于当前的文化建设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一、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欧洲文艺复兴的相同之处
(一)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分水岭
人类社会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循序渐进的发展过程,不同时代的划分具有不同标准。从新生产方式和新阶级力量出现的角度来看,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文艺复兴都是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分水岭。两者都是基于经济和政治领域所发生的变化,都涉及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革新。社会变革是生产力、生产关系、政治上层建筑、思想上层建筑相互作用的结果。政治上层建筑的新诉求、思想上层建筑的新变化归根结底在于生产力的发展、新的生产关系的萌芽和新的阶级力量的出现。毛泽东曾指出,“没有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没有这些阶级的政治力量,所谓的新的观念形态,所谓新文化,是无从发生的”。[2]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艺复兴也概莫能外。
五四新文化运动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促进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此后,中国工人阶级开始登上政治舞台。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我国改革开放40周年讲话中曾指出,“建立中国共产党、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推进改革开放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是五四运动以来我国发生的三大历史性事件,是近代以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三大里程碑”。[3]把五四新文化运动作为20世纪以来一系列重大转折的起点和开端,正是从新的阶级力量出现的角度讲的。文艺复兴也是新兴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反抗中世纪神学思想统治所开启的思想解放运动,开启了欧洲近代化的大门。恩格斯在谈到文艺复兴时曾指出,“现代自然科学,和整个近代史一样,是从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算起”。[4]欧洲以文艺复兴为起点,经过宗教改革、自然科学领域的进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建立、对内革命和对外殖民扩张,把孤立的世界逐渐连为一体。因此,同样作为历史大转变时期思想文化领域的大变革,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艺复兴都是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新兴阶级夺取阶级统治主导权之前,在思想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准备,都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二)开启了“人”的现代化进程
现代化是指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人类社会历史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不断演进的过程,伴随着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等领域的深刻变化。这是一个涉及多层面的系统工程,其中文化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最为关键。人的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应是社会进步的最高价值目标。
自鸦片战争以后,已远远落后于世界潮流的中国被迫打开国门。为挽救民族危亡,中国的先进分子先后尝试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等不同方案,但这些方案都没有完成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的历史任务。五四新文化运动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提出打到“孔家店”的口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把人从各种社会束缚中解放出来,促进了个人主义的觉醒。五四新文化运动从追求器物现代化、制度现代化转向了追求文化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开启了思想解放的潮流。文艺复兴也开启了欧洲文化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进程。文艺复兴把人从中世纪的神学统治和思想束缚中解放出来,关心人的今世而不是来世,破除宗教信条,削弱对宗教的依赖,强调人文性和世俗性,强调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的价值,促进了文学、艺术、哲学等领域人文主义精神的觉醒,从而深刻影响了人们认识客观现实世界的态度和能力。因此,从历史意义上讲,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艺复兴都是思想文化现代化和“人”的现代化的起点。
(三)以文学革命为重要内容
文学革命是思想文化革新的重要方面和途径,而思想文化革新是文学革命的目的。新的思想文化与旧的思想文化发生矛盾和冲突,就要采取一定的斗争形式,而文学革命就是这些斗争方式中行之有效的一种。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革命是借用欧洲古典时期的语言文学形式,以此为战斗载体,阐释和发扬资产阶级新文化和新的人文主义思想。
五四新文化运动同样以文学革命为先导,“反传统、反儒教、反文言”是其重要标签。从文学革命的角度看,这其中既包括内容方面,也包括形式方面,反传统和反儒教是内容,反文言是形式,共同构成了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的文学革命运动。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新文化运动先驱之所以把新文化运动视为文艺复兴,是因为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也提倡土语文学,掀起了语言革新运动。在“中国的文艺复兴”这一心理定位的影响下,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将所创办的《新潮》杂志的英文名字定为文艺复兴的专有名词“Renaissance”。这种心理定位更加坚定了新文化运动领导者们的自信与使命感。
二、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欧洲文艺复兴的不同之处
(一)单一主题与双重主题的不同
五四新文化运动具有政治运动和思想运动的双重性质。政治运动与救亡关联密切,思想运动与启蒙关系密切。救亡与启蒙双重主题由近代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决定。自鸦片战争以来,反帝反封建始终是近代以来中国面临的两大历史任务。为实现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不同阶级的先进分子根据自己的阶级利益尝试了不同的方案,并为之浴血奋战。五四新文化运动围绕这两个历史任务展开,“民主”和“科学”的两面旗帜也体现出了这种针对性。正如陈独秀所宣告的那样,“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为此,“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5]由此也可以看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革命中始终夹杂着明显的政治诉求,是应时代需求、解决时代问题而生的。1919年5月的五四反帝爱国运动正是这种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救亡与启蒙的双重性也影响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走向。十月革命后,马克思主义开始传入中国,并与中国工人阶级运动相结合。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一部分人固守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立场,一部分人走向了传播马克思主义,运用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实践,解决中国问题的道路。此后以胡适和李大钊为代表的问题和主义之争,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阵营分裂的产物。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现实政治和军事斗争的紧迫,使得思想文化领域的启蒙色彩更加淡化。
与文艺复兴单纯的思想文化革新不同,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思想文化领域革新的过程中,始终是以现实政治为导向的。而正是集“爱国革命运动、社会革命运动、思想启蒙运动”性质为一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促进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的结合,成为旧民主主义革命向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
(二)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不同
“文艺复兴”一词本身就涵盖了对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复兴即代表了对欧洲古典文化的继承和推崇。随着新兴资产阶级的出现,中世纪的神学已经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亟需一种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新文化,但是又没有现成的文化体系替代旧文化。于是先进的知识分子以复兴古典为旗帜和口号,借古典的外衣,重新发现古典文化典籍的价值,重新发现人的个性、生机活力和创造精神,在对传统批判继承的基础上阐释崭新的人文主义观念,以这种方式创造了资产阶级新文化。这种旧瓶装新酒的方式,也是思想文化革新的重要策略。
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在民族危机背景下,急于改造社会的理想,急于救亡图存和迫切改变现状的愿望,深刻影响着当时人们的心理。五四新文化的先驱提出了反传统的口号,希望全盘引进西方文化对中国进行改造,以致于没有对传统文化进行充分甄别、吸收、传承,没有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度挖掘和阐释,而是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导致了某些欲速而不达的问题。这种因忧患意识和急躁心理而导致的对传统文化的极端化态度和矫枉过正的现象,是与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紧密相关的。
(三)次生外发性和内生自发性的不同
现代化孕育在旧时代中。新事物产生后,与旧事物既联系,又斗争,在对立统一关系中不断发展壮大,尽管过程可能出现反复,但由于趋势的力量是不可扭转的,新事物最终必将取代旧事物。在封建生产关系中产生资产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就是世界历史趋势中的这样一个必然阶段。文艺复兴的产生是基于社会内部的变化,是在经济基础改变的前提下产生的,具有内发自生性;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意识形态在外部因素影响下脱离经济基础的自我革新,是知识分子基于求变的心理,借用西方文化体系改造中国传统道德学术的尝试,具有次发外生性。
文艺复兴产生的原因在于当时意大利“以繁荣的工业和西欧与富裕的拜占庭及伊斯兰帝国之间利润丰厚的贸易为基础”[6],城市资产阶级逐渐产生。这就是文艺复兴赖以产生的经济基础和阶级基础。在此基础上,代表新生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在文化领域进行了革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中国已经不是孤立于东方的“天朝上国”,而是世界体系和世界市场的一部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特殊国情下,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具有先天不足的特性。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在政治形势和民族危机的背景下,由一部分更容易接受新思想、继承了传统士大夫心系国家情怀的知识分子,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开启和推动的。他们打出民主与科学的旗帜,吸收西方现代文明,推翻旧文化旧思想,尝试用西方的民主、科学思想替代传统文化核心思想,重建新的文化体系,体现出强烈反传统的价值取向。
三、对新时代文化建设的启示
(一)正确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主题和任务,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在特殊的环境下,五四新文化运动采取与传统全面决裂的态度,推动了思想文化革新和社会进步,其局限性掩盖不了伟大的意义。然而历史是不能割断,也是割不断的。经过千百年传承的中华传统文化已成为中华民族基因,成为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文化生命力是在批判继承吸收传统文化而非摧毁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产生。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山东曲阜时曾强调:“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强盛,总是以文化兴盛为支撑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发展繁荣为条件。对历史文化特别是先人传承下来的道德规范,要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有鉴别地加以对待,有扬弃地予以继承”。[7]2017年,中办国办印发的《国家“十三五”时期文化发展改革规划纲要》,也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基本形成,中华民族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实现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8]作为文化发展改革目标任务之一。
经过改革开放40多年,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当今中国与20世纪初相比,有了更淡定从容的姿态去加强文化软实力建设。新时代我们需要正确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丰富其固有的精神和内涵,加入新的时代精神和特色,并加以发扬光大。
(二)正确处理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
100年前,胡适等人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地位等同于西方文艺复兴的地位,这本身就体现了西方文化话语权的强势,是站在“西学”的立场上对“中学”进行定位。冯友兰先生认为,“在世界史的近代阶段,西方比东方先走了一步,先东方而近代化了。在中国近代史中,所谓中西之分,实际上是古今之异”。[9]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相互影响越来越大。
文化之合本质上是价值观念之合;文化之争本质上也是价值观念之争。不同的经济、政治、社会环境决定了中西文化具有不同的底色和特征,但人类生产方式的共通性决定了中西文化之间的共性。正是因为共性与个性的并存,交流与互鉴才成为可能。我们应该在和平共处、兼容并蓄的基础上,加强与西方文化的对话,以实现求同存异、共生共荣。一方面要坚持吸收借鉴西方文化的有益成分,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并与现代中国的实际相结合,立足于自身,做好西方文化的“中国化”;另一方面,要坚持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创新方式方法,拓展渠道平台,突出思想内涵,展示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不断增强中华文化的感染力、吸引力、竞争力。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亚洲文明大会的演讲中指出的那样,“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要“坚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坚持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坚持开放包容、互学互鉴,坚持与时俱进,创新发展”。[10]只有这样,才能推动中华文化在兼收并蓄中汲取西方文化的养分,不断取得新的发展。
(三)正确处理文化体系内部各层次之间的关系
文化包含了不同层面和不同领域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以及对这些思想意识、价值观念的反思。在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上,还要处理好文化体系内部各层次之间的关系。
新时代的文化建设统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11]这是从历史纵向上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进行概括。在结构纵向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则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党和国家指导思想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成果,包括文学、道德、艺术等在内的人文领域的思想意识以及包括政治、法律、心理等在内的社会科学领域的思想意识等。在结构层次上,应毫不动摇地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观点方法,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下,不断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批判继承传统文化,吸收借鉴国外文化的基础上,推动人文领域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平衡发展。
总之,文化在整合社会各阶层、凝聚人心、规范认同等方面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它关系着人们对什么是对、什么是善、什么是美的认知,关系着对人生的信仰,关系着对历史的感受和对未来的憧憬。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昌盛,就没有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新时代应树立历史思维,吸取历史经验,不断探索文化建设的规律,推动中华文化繁荣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