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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曼:一生半累烟云中

2019-02-18王鹤

同舟共进 2019年1期
关键词:陆小曼徐志摩

王鹤

灰 败

即便隔了那么长的时间看过去,陆小曼(1903—1965)的名字前面,还是有点影影绰绰的,好像飘散着缭乱的烟雾……对了,那是鸦片燃出的青烟。

她的阿芙蓉癖,始于病痛。但美人一旦惹烟,无论容貌还是“对外形象”,都不免沾染上一层灰败。

陆小曼的早年,也曾艳光四射。她通琴棋书画,懂英语法语,曾在外交部做过翻译,作为社交界的名媛,才调风情,都不同寻常。胡适曾对刘海粟说,你到了北平,没见到有名的王太太(当时她是王赓之妻),等于没到过北平。而刘海粟见到“美艳绝伦、光彩照人”、少女一般的王太太,禁不住惊叹——“这位女士真配叫陆小曼!”

陆小曼很有灵气,她学过几折昆曲,颇有心得:“演戏决不是易事:一个字咬得不准,一个腔使得不圆,一只袖洒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稳,就容易妨碍全剧的表现……我看读什么英文法文还比唱戏容易些呢!”1925年新年,陸小曼曾在新月社同人的聚会上表演昆曲《春香闹学》,获得好评。1927年夏,何应钦夫人、白崇禧夫人与李宗仁夫人等发起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于7月中旬与8月上旬,分别在南洋大学和中央大戏院举办游艺会、剧艺会,募集捐款。陆小曼应邀在剧艺会演出昆曲《思凡》,又与江小鹣、李小虞合演京戏《汾河湾》。她认为《思凡》词句最美,“一气呵成,情文相生”。她演的小尼姑很受记者夸赞:“扮相果然美妙,嗓音更是清晰动听,台步和做工,都出于自然,伊的表情,亦能达到妙处。”周瘦鹃在《小曼曼唱》中评价:诗人徐志摩夫人陆小曼女士表演的《思凡》,唱和演当得上神化二字,“值得我们的欢喜赞叹。”

陆小曼19岁嫁给王赓,后者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与西点军校,在军警界任要职,是徐志摩的朋友。从陆小曼移情别恋,跟王赓离婚,再到她与徐志摩结婚,一直是当年沸沸扬扬的新闻。女作家苏雪林回忆,徐志摩当时被许多女郎视为最高择偶对象,女高师同学陈健吾自视至高,替她做媒而碰壁的朋友常愤愤然对她说:“你想必要像徐志摩一样的男人才能满意吗?可是徐志摩只有一个。”

这对引人瞩目的才子佳人相恋,却面临重重关隘,首先是“罗敷有夫”。热恋中的徐志摩不惧险阻,1925年8月14日对陆小曼写过斩钉截铁之语,表达他的爱情至上主张: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随后他鼓励她消除顾虑,快刀斩乱麻:“只要你我有意志,有志气,有勇,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恋爱中的渴望绝望、迷乱发烧,都特别激发诗情,诗人写下许多深挚、狂热的篇章。

历经波折,果然心想事成。陆小曼后来回忆,他俩“那时快乐直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好像踏入乐园。徐志摩虽然觉得,君子应居安思危,前路或许不乏障碍,但他深信,志向、勇气与真情,可以所向披靡。

两个人的差异,他其实有所觉察,《爱眉小札》中有两段写于1925年8月20日:“你这无谓的应酬真叫人不耐烦,我想想真有气,成天遭强盗抢。”“为什么你不肯听我的话,连极小的事情都不依从我——倒是别人叫你上哪儿,你就梳头打扮了快走。”那时陆小曼欲与王赓离婚,被母亲拘束监管。徐志摩与她相见时难,这番小小的抱怨,侧重的还是恋人之间的撒娇。

1926年秋结婚不久,他们从徐志摩老家硖石回到上海。12月27日的文字,他开始感到不适,虽然还比较轻微:

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我想在霜浓月澹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金光的鞋袜。(《眉轩琐语》)

1927年1月6日,小病三日之后,他写下一些看似没头没脑的话:“轻易希冀轻易失望同是浅薄。”“爱的出发点不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最容易化最难化的是一样东西——女人的心。”既是病后消沉,似乎也有所触发。

陆小曼1928年沾上鸦片烟瘾,徐志摩日日难受,心里“像有蟹在横爬”,见她体弱,又不忍干涉。看到凌叔华与陈西滢的孩子,他异常心动,给陆小曼写信羡慕道:我们自家不知到哪天有做爸妈抱孩子的福气。又趁机温言软语跟她商量:不妨暂时做些牺牲,戒掉鸦片,哪怕等孩子长到某种程度再吸都行。

对陆小曼黑白颠倒的作息方式,徐志摩也苦口婆心:“你爱我,就该听话。晚上早睡,早上至迟十时得起身……每天太阳好到公园去”。他劝她打消上银幕的念头,往文学、美术方面努力,认真学画读书,以你的聪明,只要耐心,什么事不成,你真地争口气,羞羞这势利世界也好!”

1927年12月17日的《福尔摩斯小报》上,刊出过一篇非常下流的《伍大姐按摩得腻友》,影射陆小曼与她的按摩师翁瑞午。徐志摩曾请来律师起诉该报编辑侵害名誉权。有关翁瑞午的浮言,其实早已弥漫。徐志摩提醒过陆小曼:受朋友怜惜与照顾也得有个限度,否则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险。可惜收效甚微。

徐志摩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所以对妻子的鸦片与腻友,都强力消化。胡适等好友在意他的处境与名誉,建议他回北大教书。徐志摩重返北平后,一次次苦劝陆小曼北上,离开上海的不良环境。

当时很多朋友劝徐志摩离婚,包括“最拥护女权”的胡太太江冬秀。当初是他千方百计将她从王赓那里拽了出来,现在必须咬紧牙关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徐志摩对沈从文坦言,陆小曼是为自己而离婚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不会走出离婚这一步;再说,他们的这场惊世之恋,曾经引来多少歆羡与冷眼?区区不过几年,他怎能自己塌台?而且,陆小曼肯定也有令他不厌其烦去忍耐的理由,他对待她和前妻张幼仪,一温软一冷硬,有天壤之别。

陆小曼情形依旧,执迷不悟。1931年3月,徐志摩的长信仍然写得情深意切,哀求夹杂激励,说理又兼抒情,无非希望她振作身心,“提起勇气做人”,摆脱积习。他说自己毕竟不是洋场人物,只想好好做事,赢得有荣誉的地位和朋友们的敬爱。说到自己的孤单,也有点可怜巴巴:

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经怎样渴望和你两人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或同看一次电影……我守了几年,竟然守不着一单个的机会,你没有一天不是engaged(时间被占用、已订约),我们从没有privacy(不受干扰的,独处)过。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向往那种世俗幸福。

那个阶段的陆小曼积重难返,瘫软得像难以成型的稀泥。徐志摩的确很有涵养,去世之前,还在说情说爱,想把她聚拢、扶起。他内心的翻江倒海、苦涩灰暗,也可想而知。

靡 费

一度的神仙眷侣,绕不开的还有钱这道坎。陆小曼大手大脚惯了,流连戏院舞池,恣意购物,有时还光顾豪华赌场,捧起角儿来也出手阔绰……每月花费银元五六百。徐志摩在上海光华等几所大学授课,收入颇高,要维持偌大开销,却不免捉襟见肘。1930年下半年他去北大英文系任教授,同时在女师大兼课,每周分别有八小时课时,不仅疲于奔波,还要花时间备课(都是新课),“晚睡仍迟,而早上不能不起。”教书消耗了精力、时间,他更喜欢的写作就得受损;“身不定,心亦不定”,想要翻译的莎士比亚也无法下笔。

徐志摩当时寄住胡适家,每月身边只留30元零用。衣衫破烂,让胡太太江冬秀看不过去,叫奶妈帮忙缝缝补补,他总说不碍事,学生们不会留意。他一领到钱就寄回家,无奈总也填不满窟窿,“拮据得手足维艰”,不时找朋友借钱。父亲厌烦这个媳妇,断绝了对儿子的经济支援。徐志摩细数自己的种种为难后,求陆小曼减少点开支,“眉眉亲爱的,你想我在这情形下,张罗得苦不苦?同时你那里又似乎连五百都还不够用似的”。他有点低声下气地恳请她,将每月消费降到400元:“眉眉,你如能真心帮助我,应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余钱,也决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当然梦想不到积钱,唯一希冀即是少债……眉,你得知道有时竟连最好朋友都会因此伤到感情的,我怕极了的。”“你爱我,在这窘迫时能替我省,我真感谢。我但求立得直,以后即要借钱也没有路了,千万小心。”当时与徐志摩同样月收入三百元左右的许多北大教授,负担一家老少数口,雇有厨师、佣人、车夫等,日子依旧优裕。比较起来,陆小曼确实难养。

陆小曼不肯离开上海,徐志摩南北奔波,有时拮据到将买好的火车票卖了救急,穷得寸步难移”。后来他设法从朋友那里得到免费机票,“不是我乐意冒险,实在是为省钱”。除了课余写稿增加收入,他还曾向外国人兜售父亲给的古董,临终前还在盘算,为亲友卖房屋当中介赚点佣金。

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回忆,陆小曼“派头不小,出入有私人汽车”,“她家里用人众多,有司机,有厨师,有男仆,还有几个贴身丫头。”王映霞感叹,陆小曼每月仅房租就花去百元左右,够他们寒伧人家用大半个月了。“寒伧”是自谦之说,当时每斤鸡蛋、猪肉售价两角,百元的购买能力是相当不错的。这就难怪,虽说徐志摩遇难那天匆忙搭乘免费飞机赶往北京,是为了给林徽因当晚在协和小礼堂的一个建筑讲座捧场,他去世后,朋友们还是不原谅陆小曼:如果她肯搬去北京,或者用度不那么大,他何至于京沪奔波,又那么窘迫。

消费习惯上的差异,恋爱时徐志摩有过隐忧,1925年8月27日就提醒过陆小曼:“我不愿意你过分‘爱物,不愿意你随便花钱,无形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到什么不可的习惯。我将来绝不会怎样赚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来,因为我认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爱眉小札》)徐志摩当时为北大教授,收入不低,徐父是工商实业家,资产丰厚,所以这番由衷之论,并无“酸葡萄”之嫌。此前他曾快活地夸过一身素服的陆小曼: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确有道理。

这些话似乎冥冥中预示了后来的分歧,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果然很是八字不合。难成佳偶的伏笔,已经埋下。但是,热恋中的人谁顾得上怀疑呢?都是兴兴头头朝前冲的。他想得很是轻快、浪漫:“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说来,这两人都特别适合飘在恋爱的云端,在爱与美的交汇处喜滋滋地燃烧,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果,仅仅是盘桓一番,或许双方都属三生有幸。陆小曼这道柔艳的蕾丝花边,其实不适合缝缀在书生的哔叽长袍上。所以,他们一旦踏进难免烟熏火燎的婚姻,双方都有点没有金刚钻却揽下瓷器活的孟浪。

再说,排场里包裹着的心子,往往还是虚荣,是攀比。陆小曼自己后来也惋惜:可叹我从小就是心高气傲,想享受别的女人不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结果反成了一个一切不如人的人。”如果一个人有闲心、有兴致耽于玩乐,又有经济能力一掷千金买快活,旁人当然无须指责。只不过经营家庭,需得量入为出。家境的优厚优越和独女的娇生惯养,养成了陆小曼的靡费习惯。可是,她的家底子还没有厚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何况,世事沧海桑田,人生阴晴难料,有多少繁华奢靡能够久长呢,无常也许就埋伏在前方。

自 醒

难怪有不少人说,陆小曼跟翁瑞午,其实更为般配。他是世家子弟,擅书法,精鉴赏,喜演戏,会推拿,能戏谑,美丰姿,也属风雅之人,尽管有文人觉得他雅得俗。翁瑞午與陆小曼在一起,玩乐起来才真是投契,她的鸦片烟瘾,也是在他的建议下染上的。陆小曼跟翁瑞午共同生活20多年,虽然自陈“并无爱情,只有感情”,但后半生与他相守的她,容颜渐渐残损,缠绵烟榻,多愁多病。他除了工资,还变卖祖产供养她,这份感情,也还不能算轻薄。苏雪林1949年见过陆小曼,说她“穷无所归,依瑞午为活……翁瑞午站在她榻前,频频问茶问水,倒也像个痴情种子。”那一年她已经46岁,未老先衰,美人迟暮:小曼长年卧病,延见我们也是在病榻上。我记得她的脸色,白中泛青,头发也是蓬乱的,一口牙齿,脱落精光,也不另镶一副,牙龈也是黑黑的,可见毒瘾很深。不过病容虽这样憔悴,旧时丰韵,依稀尚在,款接我们,也颇温和有礼。”(苏雪林《我所认识的诗人徐志摩》)

陆小曼回忆,徐志摩去世后,尽管有许多追求者,也有很多人劝她改嫁,她都不愿意,“因为始终深爱志摩”。她说,自己1938年与翁瑞午同居,之前与他“绝无苟且瓜葛”,并不像浮言传播的那样。孀居后因伤心过度,身体大坏,频繁请他医治,他“又作为老友劝慰,在我家长住不归,年长日久,遂委身矣。但我向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抛弃发妻,我们不正式结婚。”

不管出发点如何,她陷于这种有点尴尬的外妇角色,遂再次授人以柄;再加上,翁瑞午虽然也家学渊源,留给世人的印象却到底是个玩家,他如果是个科学家哲学家之类的,旁人看陆小曼的眼光或许又不同。这,可不可以看作世间的“势利”呢?好像是,好像又不全是。

胡适曾经建议,陆小曼离开翁瑞午,由他来负担她的生活。这显然不是个妥当办法;赵家璧和赵清阁则登门去劝陆小曼,建议她紧缩一些不必要的开支,打起精神写文章、绘画,以求经济自立,摆脱对翁瑞午的依附。这番话对她倒有所触动。

翁、陆共同生活的后期,两人都疾病缠身,经济非常困窘。陆小曼真的戒掉鸦片,重拾画笔并渐入佳境,能够靠售画获取一些收入,画作有萧疏苍寒的古意。因为徐志摩遗孀和画家的双重身份,1956年她由市长陈毅安排担任上海文史馆馆员,后来成为上海画院画师。

陆小曼的自醒,是山穷水尽之后不得不谋求出路?还是年岁增长,终于抖落掉残留的浮艳、懒散?早年她是社交场上蹁跹的蝴蝶,然后是鸦片烟榻上慵倦的困猫,最后才真正在画案前立定、站稳,成为画家陆小曼。她曾在《哭摩》里抱歉,自己让丈夫荒废了诗意、失却了文兴,受到世人笑骂。她对徐志摩的亡灵痛下决心:“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后来,她真的做到了,若能早点去做,岂不是更好?

旁人固然可以用“年轻”去解释一个人曾经的恍惚、荒疏,但他(她)自己“悔不当初”,肯定有尖锐的痛楚。所以,大众更喜欢清明自持而非凌乱瘫软的形象,欣赏善自珍重而非闲掷浪抛的人生,并不是势利,而是人心向暖向阳的本性使然。

看张午弟的《陆小曼传》与柴草的《一代才女·旷世佳人——圖说陆小曼》,觉得陆小曼的性格,既让人怒其不争,也不乏可爱之处,朋友感念她为人忠厚诚恳。任性、娇懒与疾病,是她的灰色标签。她一生败笔再多,那些瑕疵和漏洞,都被她漫不经心地摆在面上,并未去刻意遮掩或涂抹,自有一份难得的天然与率直,不造作也不矫饰。

沈从文晚年致赵家璧的信里,回忆起1932年他与胡适的一次交谈,胡适把林徽因、凌叔华与另一位著名作家并提时,认为“论才情,小曼先生或不及三人有才气,论为人气度开阔,小曼却高一着。依胡先生分析……对人对事真正厚道,还是小曼好。”看徐志摩去世后的“八宝箱”之争,林、凌两位的表现,确实都稍欠“气度开阔”。

陆小曼身后萧然,去世时只有朋友王亦令撰了唯一的挽联,却也道尽其生平:“推心唯赤诚,人世长留遗惠在;出笔多高致,一生半累烟云中!”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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