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一个中国家庭的生活史诗
2019-02-18杨宙
杨宙
梅菜扣肉、鲤鱼汤、腊梅、扇子舞、蕨菜、小提琴、二胡、萤火虫、燕子……如果你想记录纪录片《四个春天》的情节,最终留下的可能就是这些田园式的关键词——在105分钟的片子里,除了极少数的叙事情节外,大部分镜头都散落在这些美好的日常细节里。你很难用文字去传达这部片子究竟拍了一个什么故事,但这也并不妨碍来自这些细节里,充盈的感动。
最早,《四个春天》是导演陆庆屹为自己的父母拍的。那时,北漂的他还不算一名导演,住在东六环,爱摄影,爱养花,喜欢在豆瓣上分享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他发现,无论是在《回家》的相册里分享父母和老家的照片,還是在日记里写下《我爸》和《我妈》的故事,豆瓣网友的点赞与分享量都远远高于平日。后来,换了一部带摄像功能的尼康D800相机后,每年春天回家,他开始把镜头对准了远在贵州黔南小县城里的父母,拍摄他们,及其身边的一切。
父亲陆运坤是个退休教师,寡言而温和,爱摄影摄像,喜爱音乐,能够来两下子的乐器多达20多种,80多岁了,还对着儿子手写的操作步骤一点点在电脑软件上学习剪片。母亲李桂贤则热情直爽,过去是县里尽人皆知的山歌歌手,平日里忙活着做饭择菜,也不忘随时在厨房和饭桌上尽情歌唱。
第一个春天是最为忙碌的。儿女们还没到齐,母亲就在家里写好了年夜饭菜单,父亲把熏好的大串大串的腊肉提溜出来,再把梅菜扣肉用碗盖好送进蒸锅。一年一度的点爆竹也是一项刺激的事,点燃爆竹一端后,父亲像个小孩一般,龇着牙快速逃跑,只怕噼里啪啦的爆竹在身后追赶上来。
还有那邻居们送上的一盆腊梅,登山时鞋底掉了临时包扎好的草鞋,还是在天井边互相帮忙挑染的黑发,在陆庆屹的镜头下,父母微小而美好的生活扑面而来。如他们山歌里唱的:“不会娱乐的是蠢材”。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那是一种中国人非常能理解的情感,一个一个东西放在一起,我们的情感自然就达到了。”制片人赵珣说。
春去秋来,当满满的4个春天在视频剪辑台上按照浓缩的时间线排列时,你能明显地感知到时间的残酷与无情
第一次看片后,赵珣就决定投资这部片子,理由是,拍给自己的父母看。在她的记忆里,一同外出时,父亲总是走在母亲的前面,在家里也不愿意表达情感,就连女儿过生日时也不愿意发表一次夸奖。“我一直希望他们现在依然是一个年轻的状态,多表达自己,而不是60多岁就被整个社会定义成老年人。”
2019年1月2日,北京,电影《四个春天》举办首映礼
导演陆庆屹也在一次观影交流会中说,“我的父母是被时代淹没的一代人。”“不一定是政治原因,还有科技、文化等原因,他们被时代淹没了。我觉得在这滚滚的时代洪流里,至少应该给他们留一个出口。”赵珣说。
但真实的生活远不只有美好。第二个春天来临时,陆家突然遭遇了生离死别的重大变迁。陆庆屹50岁的姐姐得了重病,在一家人的照料下离世了。
这段往事仅在姐姐临终和追悼时保留了一些镜头,但在直观的叙事之外,依然可以看到亲人的离世给这个家庭蒙上的灰度。父亲很少再翻出他的小提琴、锯琴、二胡,而是一遍遍地翻看旧日的录像带,母亲也沉默了许多,再也不能一听到电话铃声就判断出,“是庆伟(姐姐)”。一家人吃饭永远会多一双碗筷和一把椅子,那是为庆伟留的。
春去秋来,当满满的4个春天在视频剪辑台上按照浓缩的时间线排列时,你能明显地感知到时间的残酷与无情。最明显的是父亲,女儿去世后,他衰老得厉害,过去那个手里总有点活儿干的老头在时间的注视下慢慢变得木讷与迟钝,最明显的是那双朦胧的、不再那么关注世界的双眼。
2016年之后,因为害怕镜头记录下的衰老,父母逐渐拒绝了陆庆屹的拍摄。陆庆屹也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买了2000多块钱的电影书籍,边学边剪辑片子。
花了20多个月,陆庆屹在250多小时的素材中剪出了5个小时的初剪片。深陷于素材剪不动时,他找来好友帮忙。艺术家刘耀华是其中之一,他们常常在六环外没有暖气和空调的平房里深夜讨论。
电影《四个春天》导演陆庆屹
有一个片段,灯下,父母坐在一起,母亲突然抬头说,“起风了。”下一个画面原本衔接着两人在荒野中行走、风特别大的画面,但经过两人一番商讨后,改成了窗外的绳子上,随风摇曳的菜叶,“平静是有力量的,有时候越平静,背后越有一种暗流涌动的力量。”刘耀华说。
最后,105分钟的正片里,陆庆屹留下来的是那些最为平静的生活。
第四个春天,这对老人怎么样了,是否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没有人知道。只不过,在这一帧帧平静而又饱含生活细节的画面中,你可以发现,陆老又有了新爱好,养起了蜜蜂,他穿着透明的塑料防蜇衣,时不时想去楼顶上看望自己的蜜蜂,差点被蜇后又淘气地说,“我不惹它了!”陆母则在一旁嫌弃,“你的蜜蜂差不多就像你的初恋情人。”
他们用上了微信,第一次发语音时笑了半天;他们修凳子修电灯,风来了舍不得蒲公英被吹走;他们将放大镜对准手机中滚滚的歌词,小心翼翼又快乐地跟唱:“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生活没有答案,生活处处是答案。
以下是导演陆庆屹的口述:
1
我家在贵州南部的一个小县城。
我爸退休前在师范学校教物理和音乐,热爱地理,热爱自然风光,一看到漂亮的风光照,他的脸上就会泛起特别温柔的笑容,轻轻摇晃脑袋,啧啧赞叹。
他喜欢自娱自乐,不论中西方乐器,他一概照单全收,吹拉弹唱都懂一些,能摆弄的有二十来种。他也爱摄像和制作视频,出门时不管有多麻烦,总会带着一个小DV,东拍拍西拍拍,回家后剪成完整的视频,配上音乐和字幕,自己看着得意。
有一次,我带了一个独轮车回去,我练了好久没练好,我爸就想去试一试,却被我妈喝止了,说那么大岁数摔着了怎么办。他那会儿都79岁了,看着那东西眼睛很馋,因为他有一种好奇心,什么都想玩。
平时他做事总是悄无声息的。比如睡觉前,他会不声不响地到每个人的房间里打开电热毯预热,家里人每天钻被子的时候都是暖烘烘的;吃饭时,东西摆在那,只要家里有一个人喜欢吃,他一口都不动,全部留给你。他平时也不和任何人过多来往,一辈子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没有需要倾诉给别人的心事,我妈大概是他唯一的知己吧。
我妈则是天生的暴脾气,争强好胜,不服输,眉头下就没有写过“困难”二字。以前我姐在沈阳的时候,家里穷,去看望一次是很大的一笔费用,后来我姐在公司当了领导,订了张机票让我妈直接从贵阳飞到沈阳。
可以想象我爸妈对时光、对记录家庭的幸福感。我看在眼里,也很感动,没有意识到他给我的是一种人生的烙印
出发前一个月,我妈就开始发愁,家里那么多好东西怎么才能都搬过去,腊肉啊,辣椒面啊,干香菇啊,千层底布鞋啊,咸酸菜啊,大多是自家种或者自家做的,亲戚朋友也闻风而来,每家都要让我妈给我姐捎点礼物,二三十家放在一起壮观极了。我妈说,“无论如何,再累我也要带过去。”
接机时,我姐过去帮忙,有两个行李愣是拎不起来,谁也想不到是糯米粑,两大袋的糯米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弄上去的,我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坐在机场地上号啕大哭。
2012年,我在豆瓣上建了一个叫“回家”的相册,放了许多回家时拍的日常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有很多人留言,说照片唤醒了他们的记忆,好多人说喜欢。我就说真的挺奇怪的,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场景,为什么比我拍的好看的风景照片留言更热烈。
后来我在豆瓣上写了一篇文章《我爸》,网友们的反应让我想更好地拍一些视频。我隐隐地觉得有某种能让大家共情的、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只拍照片,你根本就感受不到。
2
我翻我们家的老照片时,发现我爸妈结婚的时候,连一口锅都没有的情况下也会去拍照。我出生后每年的照片我都有,包括我哥和我姐完整的记录。1997年我姐工作的时候,给我爸买过一个小DV,他很兴奋,隔三差五地就跑到贵阳去买小磁带。2012年,我爸都已经80多岁了,还在他的电脑上安装了一些剪辑软件学习剪辑。
你可以想象我爸妈对时光、对记录自己家庭的幸福感。我看在眼里,也很感动,没有意识到他给我的是一种人生的烙印。
刚开始给他们拍视频时,我在北京的工作是拍照,工作比较灵活,不用上班。有时候11月份我就回去了,基本上会拍到来年的4月份。贵州的春天很长,4月份才开始犁田、种稻,那时候为了谋生,我还帮同事拍照片干点活赚钱。
在家里拍摄时哪怕日常的三餐我都会拍很多,这些镜头也让我难以取舍。每一餐饭里有对话,有人物的状态,镜头的层次感是不一样的。反正到我父母吃饭的时候,我都特别爱看,我觉得可爱极了。
镜头里有很多让我感动的事情。比如我们家在楼顶和后院都种了菜,收获时我妈就会抱着菜挨家挨户地分,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都特别可爱。比如我妈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离我们家有20多公里,她就会挑着30多斤的糯米饭到我们家里来,分给我们的亲戚朋友。这种感动都是说不出来的。
因为我特别喜欢我爸妈,他们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都特别的可爱,觉得应该全部记录下来,但那时候我还没有进入状态,视频片段比较零散。比如我爸爱爬山,有一次我们从中午一直爬到天黑才到山顶,我就只顾着拍照片去了,忘了拍视频。一个老人爬上最高的山,说明他爱这个过程,那种自然的状态没有记录下来挺可惜的。
慢慢地我才习惯去按那个录像的功能,慢慢地进入到这里面。随着技术和意识的提升,它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跟我的生命、跟我的家庭一起出现。
一天傍晚,天快黑了,我醒来后推开门,看到的那一幕感动坏了。我爸和我妈在两个房间里,我爸正用电脑软件练歌,我妈在踩缝纫机。平时她会在楼下的厨房缝衣服,那天可能是因为天气突然冷了,她到了二楼来。他们在两个对称的框里,动作很和谐,各做各的事情也挺和谐的。
我赶紧架相机,连镜头都没有换,我怕这一幕溜走了。我爸的歌声起来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身上闪着光,黑暗中我就流泪,真的感动得流泪,你就会觉得太美好了。就这样,生活太美好了。
3
镜头里也有一些让我难过的部分。我们每到春节的时候就会去买粽叶包粽子,我妈洗完粽叶,我爸就沿着台阶晾在家里,粽叶弄得像脚印一样。他说,“哎呀,晾在家里,风再大都吹不走了。”我听了,挺难过的。
我上高一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在路上流浪过一段时间后,来了北京。当时我哥在清华当老师,我就住到他那儿去了,我哥的一个朋友就教我画画。后来,我还应聘过文字编辑,当过酒吧歌手,在专业队踢过球,去过矿山打工,后来在广告公司上班,误打误撞成了摄影师。
我們家3个孩子都在北方,这在我们那里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我哥从小就是个天才,19岁就在清华教音乐,1999年的时候辞职回家,现在在北京选择当一名隐士。包括结婚这些事情,他们当然希望我们结婚,但我现在还没有,我哥50岁了也还没有。很难想象我爸妈为什么那么理解我们。
他们不会逼迫我们做什么事情,也不会说要给我们介绍。我给我妈打电话,从来都是问最近的心情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其他的她都不会主动问。我愿意说工作的一些事情她就听。这一点就是理解,你明白了她理解你。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跟我说,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要是负得起责任,你就去做。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他能为自己的这一生负责就够了。
2014年,我姐重病的时候 ,我们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只要我姐的状态偶尔好一点,缓过来了,她就会跟我们开玩笑,我妈就会提醒我多拍一下,记录一下。在我姐的追悼会上,棺材抬起的时候,我意识到了生离死别,昏了过去。
然后我哥扶我起来,我妈就跟我说,你不要这样瘫成一团。她对我说,你是要拿一个花圈,还是继续拍?她让我做个选择,她说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你的生活也要继续,该做的事情、该拍的东西也要继续。
可能因为有音乐、艺术化解了很多不安和焦虑,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也没什么心事,有事情就去解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我爸妈对生活说过一点抱怨的话,我对我爸妈最崇敬的地方,就是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我记得一个画面。1999年,就是我去矿山的那一年,中途我有时候会回家。正好在家的那段时期,我們家发生了火灾,1998年刚盖好的房子,1999年就烧没了。我妈不在家,我和我爸彻底傻眼了,不知道怎么办,多少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在翻烧剩下的东西时,我们发现许多旧照片和录像都烧没了。我爸从中翻出了一个小提琴盒,打开一看,背板也快烧成碳了,我们都感觉很心疼,因为乐器都很贵。我爸吹吹灰,叹了叹气,就下楼去了。
突然,我就听到了琴声。我出门往下看,我爸坐在天井的井台上拉小提琴,优雅地,特别柔和地,拉了一首叫《沉思》的曲子。小提琴的背板已经快成碳了,声音是吱吱的,琴声回荡,我能感觉音乐在安抚他。
我往下看,看了很久,觉得很平静。可能就是一种特别绝望的状态里面,音乐可以安抚他。我觉得有这种力量在贯穿他的全身,我认为是有那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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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到2016年时,受到我姐姐离世的影响,我爸妈明显衰老了不少,我非常担心他们看不到这个片子,所以那时候跟朋友说要剪出一个完整的版本给爸妈看。
那一年,我买了2000多块钱的书,学电影知识,边学边剪,包括剪辑软件也是朋友帮忙装的,再去问朋友具体怎么用。我每天差不多剪辑16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其他时间,中间有半年我远离了网络,没有上网,从偶尔出门,变成了几乎不出门。
从250个小时的素材里,我剪出的第一个版本有5个多小时,太多的东西舍不得、放不下,需要其他朋友帮我筛选。许多好的镜头,比如我妈抱着收获的蔬菜送给邻里街坊的镜头,最后我没有用,因为我觉得这种太浅白了。你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太好了,他们的关系太好了。我希望这部片子不要过分代入个人情绪,不想渲染太强烈的感情,我希望让观众用自己的经验来填这个空白。
电影《四个春天》海报
我需要筛选一些平静的素材,平静,就跟自然的生活差不多。如果你要把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浓缩起来,它岂不是很剧烈,但那样的话它不真实。我想做出来的视频里应该是很轻柔的两个人。不管是悲是喜,真正的生活是很和缓的,生活就是这样。
当初我跟我妈说我在拍纪录片的时候,她不太理解这是什么东西,我说跟电影很像,她就笑说,痴人说梦。去年年底,我接我爸妈来北京看电影,他们问看什么电影,我说,看你们的电影,我妈很激动,有些不知所措。
当时我本来没想让大家知道他们在观众席里,朋友说漏嘴了,负责人就让他们说几句。我妈知道了我真的在拍一个电影,说早知道我就穿得好看一点,头发太乱了。我爸看到身旁很多人,有点不好意思,只说了句,今天我在大屏幕上看见我自己,得感谢我的小儿子。
我明白,他们这些年对我的担忧现在都化解掉了,他们理解我,知道我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