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式结婚
2019-02-18毛晨钰
毛晨钰
David穿着白衣黑裤,站在泳池边,抖动浑身关节,僵硬得像个木偶。
今天他将要和他的新娘Jenny拍摄两人的婚纱照。
来自澳大利亚的David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两三周前他才跟女友求婚,Jenny就已经策划了一场水下婚纱照。在他的国家,没有人会专门拍摄婚纱照,只会在婚礼上合影留念,这种婚礼前摆拍的结婚照对他来说,“是假的,不真实的”。为了自己的中国老婆,他选择妥协。
他的新娘终于出现。白色吊带纱裙,盘起的头发上固定着一群蝴蝶。David先下水,新娘扶着梯子爬下。身体接触到水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些害怕地叫了几声。在发现双脚能触底后,总算笑了。
David和Jenny深呼吸,沉下水底。Jenny频繁眨眼,适应了一会儿,才能保持神态镇定。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拍摄水下婚纱照,也是因为听说“这里的水比较干净”,对眼睛没那么刺激。
正对着的是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把这个“水底世界”隔成观赏区和表演区。David和Jenny负责表演亲嘴,拿着照相机的摄影师负责拍照。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接下来的好多次也是如此。因为水的阻力,两张嘴很难精准贴到彼此。摄影师坐在玻璃之外,淡定喝了口饮料:“他们不会接吻吗?”
记录这场“亲嘴鱼表演”的除了婚纱摄影师,还有澳大利亚摄影师兼导演奥利维亚·马丁-马奎尔(Olivia Martin-McGuire)。这是她拍摄的第一部作品《中国之爱(China Love)》,专门记录了四五对中国夫妇拍摄婚纱照的故事。
2018年6月,《中国之爱》在悉尼电影节首映,后来又在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展映,引起了媒体和观众的讨论。中国观众看过后说,“这就是我们的中国式结婚”。对从没见过婚礼前拍婚纱照的外国人来说,这部片子让他们看到了在中国的“另一种自由”,这种自由让人可以炫耀财富、爱情和自己。
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奥利维亚说:“婚纱照的一切都是关于‘梦想的。”
婚纱照制造幻境
一袭红色婚纱,头顶水晶王冠,脚踩厚底运动鞋,手里拿着一根烫嘴的烤肠。小李是奔跑在外滩的新娘。
小李跑着拍照的样子跟奥利维亚5年前在外滩看到的新娘没什么两样。当时奥利维亚刚刚跟随到中国工作的丈夫定居上海。在工作途中,她看到上海地标性的外滩有很多对新人在拍照。新娘穿着光鲜,脚上却都是运动鞋。她们快跑前进,争取在游人如织的外滩找到风景最好的机位。
有一年11月去桂林旅游,奥利维亚甚至在雨中的山顶看到了拍婚纱照的新人。摄影师们花了1个多小时,把婚纱和器材背上山。
此前,奥利维亚从不知道还有拍婚纱照这门产业。她来自澳大利亚,在那里,婚纱照就是在结婚那天拍的。她拍下那些奔跑的新娘和一旁的工作人员,发布在一家澳大利亚媒体上。2015年,她决定把这一产业和中国人的婚姻故事拍成纪录片。小李夫妇就是其中的主人公之一。
小李和男友俊波来自安徽,经媒人介绍开始相处。求婚的过程很简单,“发信息决定的”。相比起俊波的拘谨,小李显得更加放松。可是她拍婚纱照“前天晚上紧张得失眠到凌晨两点”。
在拍摄中,小李偶尔会对俊波耍些小脾气。她跟同行的伙伴抱怨,“他居然让我把婚纱照当成自拍!”这让小李很生气,“这能一样吗?他不懂拍婚纱照对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大日子”,象征她步入了婚姻殿堂。
婚纱照对中国女孩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梦想。”韩潘说。
她是一位待嫁新娘的母亲。女儿Viona不久前刚跟丈夫拍完婚纱照。
Viona第一次在镜子前戴上皇冠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她生活在单亲家庭,从小母亲对她的教育是:学习最重要,“你需要用最高分来证明你是最好的”。
这应该是所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中国孩子最熟悉的教诲。在这种耳提面命下,“竞争意识”已然形成某种基因。对Viona来说,人生就是“不停地完成一个个任务,没有完成的那一天”。现在“找到真爱,嫁给他就是我第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Viona已经30岁了。在决定结婚前,母亲韩潘没少为她操心:“28岁不结婚就是‘剩女了,不结婚会被社会排挤”。“像她这样的姑娘,中国还有很多。”
在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西路上有个“人民公园”。这里最出名的风景不是自然景色,而是相亲角。每周固定时间,大批单身男女的父母就会在这里替孩子物色對象。人手一把伞,撑开支在地上,打印的征婚条件贴在伞面上。Viona说:“这往往是父母最后的希望。如果你不结婚,很大程度意味着你不会生小孩,这几乎会断送了一个家庭的全部信念。”
母亲总算可以放心了。她俩都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某项任务。
婚礼前4个月,Viona和丈夫拍了婚纱照。迷宫一样的摄影棚有数不清的窄门,一道门就是一个世界。北欧风的森林系、海岛风的沙滩浪花、欧洲风情的宫殿教堂……它们都是为孵化各种梦而建造的。
奥利维亚说:“人们喜欢旅行,但90%的中国人都没有护照。”婚纱摄影棚就是他们梦想成真的地方。
被称为“中国婚纱照产业教父”的施嘉豪就抓住了这个风口。大约10年前,他还是个穷小子,却已经察觉到逐渐有钱的中国人对西式浪漫的热衷。从一个小摄影棚开始,施嘉豪在不到10年间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婚纱摄影集团,手下有7000名员工,300多家工作室。他自己也成了受人瞩目的亿万富翁。
“所有女孩,无论来自哪里,都想要一张完美的婚纱照。”施嘉豪说。在他服务过的客户中,有一对夫妻花了50天环球旅行拍摄婚纱照。现在这对夫妻已经结婚七八年,每次吵架就会翻出结婚相册,然后和好。
正如奥利维亚所了解的那样,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起动辄百万的环球旅行,预算在数千至几百万不等的不同婚纱照套餐足以迎合每一对夫妇的要求。
当出现在镜头中时,施嘉豪站在公司二楼,俯视楼下繁忙的员工,像个皇帝。每天平均有2000对夫妇打电话到这里预约婚纱照拍摄,每一对平均需要支付1万元费用。而他所在的中国婚纱摄影行业市场价值已经达到800亿美元。
Viona就是在施嘉豪集团旗下的摄影工作室拍摄自己的婚纱照。拍完婚纱照后的一两周,她就能看到那些精心修饰过的照片。照片在眼前幻灯片式放映,她总能在第一眼决定是“删掉”还是“留下”。丈夫有时会跟她争辩一番,试图留下一些搞笑甚至搞怪的照片。Viona拒绝,她必须要足够美才行。她的父母没有结婚照,对她来说,“所有中国女人都渴望穿上婚纱拍结婚照。我的婚纱照代表的不是我,而是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同时也代表了我妈妈的美”。
韩潘的确对婚纱照充满幻想。她觉得“婚纱在物理上就营造了一种雾里看花的幻境。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向往富足美好”。
50岁那年,韩潘一个人去拍了一套婚纱照。修身的鱼尾婚纱很好地展现了她纤瘦的身材,站在大红色背景里,完全看不出年龄。她把这张婚纱照放大装裱,挂在自己房间正对着床的墙上。
“那個年代的爱情,就像热水瓶”
任何年纪的中国人对结婚照都有渴望。
上世纪60年代末结婚的佩佩和学忠在结婚的50年间都只有一张黑白结婚照。这是两人骑自行车跑了12公里专门去拍的。照片不过手掌大,两个人穿着深色工装,脖颈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领子。
在他们的年代,个人不被允许出挑,“怎么能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奥利维亚曾采访过一个66岁的老太太。她很美,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普通,特意剪掉了长发。
“如果有机会拍婚纱照,你们会拍吗?”
“当然。”一直话很少的学忠有些激动。
奥利维亚·马丁-马奎尔
奥利维亚通过一家公益组织记录了几对老人拍婚纱照的画面。他们都跟佩佩和学忠一样,结婚时没有机会拍下足够漂亮的婚纱照。
这个名叫“为爱而照”的公益组织在5年间致力于为老人拍摄婚纱照,算是完成一些人的小心愿。
志愿者们来到上海某个社区为几对老人化妆拍照,其中不少已是八九十岁,跟老伴结婚超过50年。因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志愿者画起妆来颇为小心:“手重吗?我是第一次来做这个。”“不重。我是第一次拍婚纱照。”脸上长了老年斑的老先生安慰道。
老太太们互相打量穿着婚纱的姐妹。她们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有一位阿姨说,结婚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把喜被的被罩露在外面,枕头也要藏在被子里。
手捧鲜花的老先生在房间门口接新娘,打开门说:“年轻的爱人,我爱你。”所有人好像都回到了最青春的模样。也有不善言辞的老伴,站在门口半天憋不出一句甜言蜜语,只能耍赖地说:“这一刻我都等了50年了,还要我说什么?”站在简单的碎花或喜字背景前,老人们靠着彼此,有的头贴着头讲悄悄话。他们很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这样亲密的样子。“我们那时候,男女是不能牵手的。”一位老先生说。
佩佩和学忠也在他们生活的弄堂拍了婚纱照。当志愿者建议她像个公主一样等待丈夫时,她拎起婚纱裙摆,“我要像个女王”。丈夫学忠只在一旁笑。
奥利维亚告诉本刊记者,相比起年轻人的故事,老人的爱情无疑是纪录片中最触动人的地方。
拍摄完老人的画面后,奥利维亚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碰见团队中的助理剪辑师。剪辑师对她说:“你知道吗?我昨晚订婚了,还是我求的婚。之前我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结婚,但是看了老人们的爱情,我突然发现,结婚真美好!”
那个年代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位老人的话可以拿来做最佳注解:“那个年代,夫妻之间的感情就好像热水瓶,里边是热的,外面看起来是冷的。”
聚光灯外的生活
纪录片在澳大利亚上映后,有在当地留学的中国学生告诉奥利维亚:“这就是我们的现实,里面有传统世界和新世界两种样子。”
一场婚礼,是两个时代的交集。婚礼过后,年轻人和他们的家庭还是要分道扬镳。
结婚后Viona跟着丈夫离开上海,去往澳大利亚。当被问及原因时,她说:“至少我妈不在那儿。”她仍需要完成“任务”——生孩子。为了远离母亲的唠叨,她选择待在异国。但她的丈夫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她不得不再一次回到中国。自由和机会,她觉得后者更重要。
幻境如闪光灯一样短暂。“咔嚓”过后,大家还是都要回归到日常生活。Viona开玩笑地说:“拍婚纱照可能是中国人最靠近梦想的一瞬间。走得这么近,快要碰到了,但是没有碰到,然后转身离开,回到现实。”
在纪录片最后,Viona一个人在澳大利亚海边散步。她处于很多中国女性都有的矛盾中。“女强人不会去做社会强加给她们的事,但我是个混合体。”她说。像块夹心饼干,她既想拥有自由的生活,内心又逃不开传统的要求。
对母亲韩潘来说,结完婚不生孩子是奇怪的。她认为:“在中国,家庭跟社会一样,都是一张网。你要搞丁克家庭,那我在别人面前就会显得奇怪,我自己就会主动把这张网切断。”
婚纱照的短暂梦幻过后,结婚的中国人正在面临无数矛盾。
在采访最后,奥利维亚总结道:“在其他国家,你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但在中国,只有未来和过去相互摩擦。”身处激流中的普通人无法生活在聚光灯下,而拍婚纱照的那一刻,“一切都围绕着他们”。这就是特别的一天。
奥利维亚在接受澳大利亚一家新闻网站采访时曾说:“我认为中国人并不执着于真实,哪怕那些照片纯粹是幻想,新人拍照也是一种表演,但这些都表达了对富足、地位的真实渴望。”
最初排斥拍婚纱照的David在拍摄完成后迫不及待回看手机上录下的拍摄视频。他用流利的中文赞叹唯美的效果。“假的”婚纱照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在制作完成自己的纪录片后,奥利维亚也打算跟自己的丈夫去拍一套“中国式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