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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20世纪中国文学现场的视角与路径
——评《“先锋”与“民间”: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研究》

2019-02-18任诗盈

社会科学动态 2019年10期
关键词:先锋世纪话语

任诗盈

“话语”是法国哲学家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知识谱系学”理论的关键词,它是一个多元综合的关于意识形态再生产方式的实践概念①。“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则是由钱理群、陈平原和黄子平三人于1985年提出的,作为一种试图把“文学史从社会政治史的简单比附中独立出来”②的概念,它本身就具有一种知识话语的特征。在2018年3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先锋”与“民间”: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研究》 (以下简称《“先锋”与“民间”》) 中,作者刘继林选取了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中的重要两极——“先锋”与“民间”,并以此为研究视角,从话语理论探讨与批评实践出发,将微观的经典作家个案解读与宏观的现代诗歌转型研究、特殊文学思潮现象分析、整体社会历史文化观照相结合,由点到线、由线而面地探讨了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和湖北地域文学批评等前沿问题,这无疑为我们重返20世纪中国文学现场提供了一定的学理参照和方法借鉴。

一、先锋视角与民间立场相观照

“先锋”本是一个法语单词(Avant-Grade),在18世纪后半叶之前一直是一个军事术语,意指军队中的先头部队。1830年,“空想社会主义”的发展使得这个术语成为一个政治学的概念,被用来指未来社会的“想象者”。19世纪后半叶,它成为现代主义文化潮流中成功的艺术家的隐喻,而后的表现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文化潮流都相继成为“先锋”。二战之后,它开始成为了后现代主义的代名词。它是一个具有流动性的概念,也是一种“异质性”的精神。在中国,这一关键词的出现,则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改革开放使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涌入中国,马原、残雪等作家在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理论之后用以指导文学创作。而此时的文学批评是相对滞后的,“先锋”一词也应运而生。刘继林认为,“‘先锋’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出现,是我们用传统的现实主义的文学批评眼光打量异质性写作的结果”③。他抓住了先锋文学潮流中“异质性”这一特点,以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小说的崛起与衍变为线索,通过《从想象到革命——中国当代文学“先锋时代”的开创》《分化与逃离——20世纪90年代先锋小说的危机与衍变》《在反思中重建——20世纪90年代先锋小说的转型》等一系列学术文章,重点分析了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崛起的先锋性元素,思考了其在20世纪90年代遭遇危机的原因,并对中国先锋小说的本土化这一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疑虑。他认为“先锋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未竟的命题”④,中国先锋文学的本土化转型实际上也意味着其先锋性的逐渐流失。这是中国先锋文学的遗憾和悲哀,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从世界的角度看,西方的先锋主义早已被后现代思潮所取代,西方能提供给中国先锋的资源已经枯竭。中国先锋文学最终只能如绚烂的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除了从先锋的角度审视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思潮,作者也用先锋的视角对新世纪湖北文学作了一番考察和展望。与其他地域文学相比,湖北文学一直以“现实主义”和“乡土式写作”为特色,在整体创新性上显得不足。梳理近年来的湖北文学,作者发现,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湖北文学界其实就涌现了一批具有先锋气质的作家作品,但始终没有形成轰动的先锋效应。探析其背后原因,作者并不拘泥于文学现象本身,而是将视野放在了更为广阔的湖北文学整体生态环境之中,认为整体不高的都市化水平、“乡下人”的文化心理等都是湖北文学缺乏现代性的先锋写作的原因,新世纪湖北文学要走出困境,除了要扬弃固有的文学创作模式,更要改善整体的文学生态环境。

在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中,民间话语也是重要的话语资源。“民间”一词源于中国文化传统,但在近代之前,它只是一个用来指代“乡土”的静态概念。随着近代以来西方各种理论的传入,“民间”的现代性理论意义也开始逐渐被发掘。1916年,梅光迪首次提出了“民间文学”的概念;五四文学革命爆发后,“民间”逐渐成为中国现代化转型的重要话语资源;20世纪90年代初,陈思和提出“民间立场”和“民间价值取向”等概念,为文学史研究提供了一种新思路;其后,在学者们不断阐释和推演中,“民间”成为了当代文学研究中热门研究术语之一。面对这样一种“民间热”,作者刘继林冷静地认为“我们既要为‘民间’祛魅,同时又要为‘民间’招魂”⑤。在《现代中国文学“民间”话语的考量与反思》一文中,通过对民间话语的梳理与考察,作者发现在中国复杂的社会语境之下,民间话语具有复杂性和有限性特征,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和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追求相背离的。所以,学者对于民间话语的使用,也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应过分拔高。落实到具体研究之中,作者则更多地是把民间话语作为中国新诗批评的新维度和新诗理论建构的一种审美理念来看待。民间话语为作者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但作者并不迷信于此。

“先锋”与“民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话语资源,作者通过这两种视角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考察,就如同两束追光一般,照亮了重返20世纪中国文学现场的路。

二、理论探讨与批评实践相呼应

改革开放以来,大量西方现代和后现代思潮的涌入给文学批评和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随之而来的是不少批评家和研究者对于理论的套用和滥用。但刘继林并没有简单地奉行对西方概念、术语的“拿来主义”。首先,他将西方的话语理论重置于它所处的知识架构之中,形成对这一理论更为全面而整体的认识。开篇《话语:作为一种批评理论或社会实践》一文中,作者通过对“话语”一词的知识学考察,梳理了“话语”的语义和功能的变化,厘清了其丰富的意蕴和内涵,为其批评实践提供了一个扎实的理论基础。其次,他将西方理论与中国当下的经验相结合。在《雷蒙·威廉斯的文化理论及“关键词”研究给予中国的意义》一文中,他梳理了雷蒙·威廉斯文化理论的来龙去脉,并通过考察这种“社会-文化”研究模式对中国学术研究的影响,肯定了这种研究模式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意义。此外,作者还将西方理论与中国传统经验相结合,注重中国历史经验的整体性脉络。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民间话语现代意义的生成与衍变》一文中,作者首先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民间”概念进行了追本溯源。通过梳理历史,他发现“民间”的背后隐藏了许多隐而不显的权力,而在20世纪西方现代思潮涌入的推动之下,“民间话语”的现代性意义开始逐渐生成衍变。

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不仅要有文学史意识,也要有当代文学批评精神。对于批评家而言,他们不仅要有扎实的理论知识储备,而且也应该有敏锐的问题意识。《“先锋”与“民间”》既是一部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研究的著作,也是一本刘继林20年学术之路的记录。从最初的作家个案研究——施蛰存小说中的乡土意识、丁玲写作中的现代女性解放思想、刘恒创作中的生存启蒙精神、韩东诗歌中的反叛姿态,到聚焦当代先锋小说中的先锋性问题,再到对于民间话语与中国新诗的系统研究,刘继林的学术研究无不是从一个个问题入手,立足文本本身进行细读,然后再去寻找发现有助于批评和研究的方法和理论。在《在话语的反叛与突围中断裂——韩东诗歌行为的回顾性考察》一文中,结合福柯的话语理论,作者将韩东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统称为“诗歌行为”,这种指称本身就具有一种创造性意味——过分注意话语权力上争夺,而忽视艺术本体的探索,从而造成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相悖离的窘境。可以说,作者的批评实践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种“理论化”的倾向。

理论探讨如果失去批评实践,就会沦为空中楼阁;批评实践如果失去理论支撑,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刘继林的理论探讨和批评实践是相互呼应的,二者互为参照,为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研究提供了方法借鉴。

三、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相结合

宏观研究是从全局出发把握文学发展的规律和本质,微观研究是从局部出发将文学研究建立在可靠的事实基础之上。只有将二者相结合,才能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有一个更为全面而清晰的把握。

作为一名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刘继林始终葆有一种历史意识,他从整体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文学思潮流派等整体的视角出发把握文学发展的规律和本质。在“先锋的崛起与衍变”一章中,他首先对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崛起与衍变进行了整体的概说与把握,不仅还原了先锋小说发展的社会历史语境,还对“先锋”一词的源流进行了梳理。然后他以历史为经,通过《从想象到革命——中国当代文学“先锋时代”的开创》《分化与逃离——20世纪90年代先锋小说的危机与衍变》 《在反思中重建——20世纪90年代先锋小说的转型》三篇文章分阶段对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发展进行了分析与反思,由此而总结出中国先锋小说成为一个未竟的命题的原因——西方先锋主义思潮已被后现代主义思潮取代,他们无法再为中国当代先锋小说提供更多的资源,“先锋性”流失是转向民族大地与现实土壤的中国先锋文学必然要面临的问题。除此之外,他还对中国当代先锋小说进行了研究之研究,对近20年中国先锋文学的研究现状进行了客观而翔实的回顾。而在“当代湖北文学述与论”一章中,作者通过对十七年的湖北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生产建设题材小说进行系统整理,对新世纪湖北文学的深入考察,构筑了一个当代湖北文学发展的全景。

在微观研究中,作者刘继林对于经典作家的个案解读具有一种敏锐的眼光,他总是能够挖掘出作家与其所处的文学流派之间的共性与特性。沈从文是以小说和散文著称的京派文人,但作者却找到了他的湘西民歌整理与新诗创作之间的关系,通过对史料的整理与论证,作者发现“沈从文对湘西民歌的搜集是在有意识地为新诗寻找新的创作资源”⑥。丁玲的女性题材创作使她称得上是中国现代女性命运探索第一人,但是通过梳理丁玲从1927年到新中国成立以前的创作,作者发现,丁玲在努力调和自身的女性意识和社会政治身份的同时也损害了她的艺术个性,而这也成为她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逐渐“失语”的原因之一。同样,作为经典作家的施蛰存可以说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但作者却发现与同时期的刘呐鸥、穆时英相比,他的都市文学创作具有一种乡土意识:从江南村镇来的施蛰存在城乡文化的激烈碰撞中看到了都市之恶,他写都市是为了表现对乡土的怀念,用以构筑自己理想中的精神家园。通过对刘恒作品中的精神立场、叙述模式等的分析,作者发现刘恒也是矛盾的,“他本能地表达着死亡,却又生动地摹写出生命的悸动”⑦。然而也正是这种矛盾和悖论,让刘恒的创作获得了成功。刘继林对于沈从文、丁玲、施蛰存、刘恒等经典作家的个案解读,既挖掘出了这些作家的创作个性,又彰显了他们与其所处的文化环境、文学思潮之间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作者看到了这些作家的纠结、矛盾、遗憾和无奈。

《“先锋”与“民间”》这本书由点及线、由线而面地将微观的经典作家个案解读和宏观的文学思潮现象、社会历史文化统摄起来,为重返20世纪文学现场提供了一定的学理参照。除此之外,作为一部20年学术之路的记录,《“先锋”与“民间”》还收录了作者先后完成的学术书评和赏析文章。从施蛰存、刘恒、丁玲、韩东的个案研究,到当代先锋小说的思潮研究,再到民间话语与中国新诗的系统研究,刘继林的学术之路稳健而开阔,我们祝愿他取得更大的成就。

注释:

① 陈晓明:《解构的踪迹:历史、话语与主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4页。

② 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

③④⑤⑥⑦ 刘继林:《“先锋”与“民间”:20世纪中国文学话语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186、40、113、20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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