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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诗思·诗心

2019-02-17郝建杰

博览群书 2019年1期
关键词:东山

从文学接受角度讲,动人魂魄的诗作总是受人青睐;而从创作的角度看,诗人却未必追求这一接受效果,其所在意的恐怕仅在诗情、诗思与诗心的妥切。《豳风·东山》感发人心的缘由首在于弥漫天地的诗情,其诗艺的精妙又凭着诗人想落天外的诗思,而其诗境的营构又一出于诗人的中正平和的诗心,三者的妙然相合正是《东山》流传三千年而不衰的秘诀。

《东山》首章云: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开篇四句,点明事由,总领全篇。《毛诗序》:“《东山》,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作是诗也。”([唐]孔颖达等《毛诗正义》,中华书局影印阮刻十三经注疏本,1980年版,P395。下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为此诗与周公伐奄战争相关。结合诗义,这首诗与周公东征三年的历史事件相关应属确论。诗歌劈头出现一“我”字,第三句又一“我”字,立即将人的目光聚集在这一人物身上。而“我”作为个体的人物意象与“东山”这一阔大的自然意象放在一起,天地之间的“我”顿时变得渺小,但整个宇宙的投光也全部落在“我”身上,全诗由此而展开。“慆慆”二字用得巧妙。毛《传》:“慆慆,言久也。”(《毛诗正义》,P396)犹“遥遥”,意谓东山之远,亦兼指征士出征时间之久,时空距离被同时拉长拉大;遥远的时空距离实亦暗含着征士们对故乡家人思念之长久及思情之浓厚,两字而兼三重含义,瞬间将人置于阔远无边且又难以名状的情绪之中。“零雨其濛”,绘小雨濛濛之状,在“零雨”之后复言“濛”,如绘画的晕染,先画形,再出神,形神兼备,实为写景之妙手。此一句写还归时的天气,一句写雨,满篇尽湿,以下的情、景、事,无不笼罩在濛濛细雨当中,无不饱浸着雨水的潮湿迟重。与朗晴的天空相比,阴湿的雨天总是令人心情晦暗,与“慆慆不归”的无所凭依之感两相结合,一股强烈而低落沉闷的意味似乎已充满整个宇宙。“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写渺远之象,“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写近前之状,点明行迹,一远一近,一“徂”一“来”,前后照应。“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如果说前二句写外在雨景,那么此二句则聚焦于征士本人。一“东”一“西”将所在之所与思念之地瞬间牵在一处,“曰归”与“心”“悲”对写,心口相应,极写征士口中念念有辞,思绪涌动翻腾,情感缱绻低回之状。“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写征士回家之前的准备。裳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盖制其归途所服之衣,非谓兵服。”([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華书局1989年版,P478)此二句意谓,归家在即,战士脱下戎装,将日常衣裳穿在身上,途中也不必再将行军禁声的行枚衔在口中。此二句视角平常,但细致入微,迫近人情,一提将归,内心无比轻松,随即更换衣裳,其内心思归的急切之状如在目前,由动作写内心,由有形写无形,手法极为高妙。“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写归行路上见蠋独爬行于野外,“蜎蜎”二字写虫行之状,惟妙惟肖。马瑞辰以为蠋为虫名,又兼有孤独之意,语带双关。此二句兴起下二句。“敦彼独宿,亦在车下”写征士夜宿车下。“敦”字极为形象。余冠英《诗经选》:“敦,团。敦本是器名,形圆如球。”(余冠英《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P100)夜晚来临,天气潮冷,一团漆黑中或偶有几点篝火,征士团团然蜷宿于车下,零丁孤苦,令人顿生怜悯之意。“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虽言写虫,实为写人,四句连观,旨在突出征士的冷夜孤苦。试想,出征之时,人多势众,军容整肃,士气高昂,经过长期杀伐,战友或伤或亡,同出而不得同归,内心之孤独凄清,可以想见。如此,则此四句在写征士孤独之状时,映射了战争之残酷,寓意含蓄,笔法老到。整章全用赋法,实写眼前人事景物,为下文铺垫。

诗之次章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首四句再写征士自东山归乡及阴雨蒙蒙的天气,延续上章营造的急切思归和孤单悲冷的氛围。在此细雨纷纷的归途中,征士的思绪飞到了故乡。“果臝之实”下六句皆为设想家中荒芜之词。“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果臝结在长长的蔓上,攀附在房檐上。“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伊威,土鳖虫;蟏蛸,喜蛛,都是小虫。伊威在室内阴湿的角落蛰伏,蟏蛸在窗户上织网而居。“町疃鹿场,熠耀宵行”,房舍外的空地,成了野鹿栖息之地。夜晚来临,点点萤火在空中飘忽。若仔细计较可以发现,故园中尽无一亲人打理,是出征前即已孤身一人?还是出征后才全部亡故?不得而知。即便如此,此六句中的一物一景,组合而成,浑然一体,故土家园,虽略显寂寥冷清,然触目可见,触手可摸,如身已在家中,令人倍感亲切。征士原本远在归途中,做此设想正突破时空限制,通过想象把远在西方的家拉近至眼前,也可以说把远在东方的征士拉到了家中,想象克服了人之为人的局限,不需跋涉,人地之间瞬间合在一处。与此前“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所造之景象相比,一个冷清孤单,一个亲切温馨, 对比鲜明。“不可畏也,伊可怀也”,征士的思绪从遥远的家园中猛然惊醒,回到现实,征士心中若有所失,不禁怅然,似乎念念在心的故园情景仍在眼前。诗人可谓善调节奏,一章之内三设其景,先由眼前之雨中归途跳至故国家园,再跳至眼前的心理活动,单在故国家园一景中又设“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五幅小景,每一景都足以令人驻足留神。

诗三章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首四句仍同上章,其用意也相当。“鹳鸣于垤”六句亦为设想之语。“鹳鸣于垤,妇叹于室。”鸟儿在小土丘上鸣叫,(有学者认为此“颧”为“喜鹊”。见李山:《诗经析读》,南海出版社2003年版,P205)妻子在室内闻到鸟声,意识到远人将归,恍如梦醒,连声惊叹,内心无比激动。此处借鸟声与人声的勾连,由室外突然转向室内,场景转接自然,手法十分巧妙。“洒扫穹窒”,四个字描写出妻子忙碌的身影,虽不言兴奋之情而自在其中。前面三句均不明言事由,“我征聿至”方才点明,由隐至显,由藏而露,可谓善设悬念。“有敦瓜苦,烝在栗薪。”瓜苦,即瓠瓜,圆圆的瓠瓜吊在瓜架上。这一句一语双关,寓意深刻。就言辞而论,是指瓜圆,实指家人团圆,与“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所寓征士孤独在外之意遥相对比。此四句合为一景,为征人设想妻子闻听自己即将归乡时的惊喜之状,可谓曲尽人情。“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写征人从幻想中猛醒,回到现实中来,无限感慨。手法与次章“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相同。同时点明外出已经三年,“我徂东山,滔滔不归”所设的时间悬念至此才倏然解破。

卒章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首四句仍同上章,再次将视线拉回到自东山西归的现实情境中。“仓庚于飞”以下六句又是回忆之辞。“仓庚于飞,熠耀其羽。”黄鹂舒展美丽的双翅,翩翩飞舞,欢愉谐美,为下文营造喜庆气氛。“之子于归,皇驳其马。”女子要出嫁了,毛色好看的马组成车队。“亲结其缡,九十其仪”,临行时母亲给她系上佩巾,繁细的仪式一个接一个。此六句是一幅女子出嫁风俗图,人情浓浓,温馨可亲。此一回忆盘桓在征士脑海中,美丽的新娘如在眼前,自然令他遐想连翩,回味良久。“其新孔佳,其旧如之何?”郑《笺》:“其新来时甚善。至今则久矣,不知其如何也。”(《毛诗正义》,P397)此一设问,隆重欢乐的亲迎礼顿时在头脑中消失,一“新”一“旧”,对文而出,描写征士内心的活动细致入微,准确地点出其内心的疑虑。

全诗以“情”为宗,百转千回,总在思乡之情。而论其细致处,则有孤单悲凉之情,对家乡风物的喜爱之情,对妻子的无限怀恋之情。每次抒情,均寓于景中,而景又多为虚设,尤其对妻子的思念之情,两度舒泻,设出两个场景,真是别开生面,奇上翻奇,出人意表的诗思令人叹为观止。全诗时时有情,处处有景,情景交融,洽情切意,趣味盎然。

前人对《东山》的情感趣味和抒情艺术已有论述。戴君恩《读风臆评》:“篇中无限情绪,次第井井。非大圣人不能体悉,非大手笔不能描写。”“细玩篇中腠理,恰分两枝。自‘制彼裳衣至‘婦叹于室,是‘我心伤悲光景。自‘有敦瓜苦至‘其旧如之何,是‘我征聿至光景。但格法微妙,人不易识。”([明]戴君恩《读风臆评》,齐鲁书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万历四十八年闵齐伋刻朱墨套印本,1997年版,第61册,P261。)戴氏认为此诗为“大圣人”所作虽不确当,然认为其为“大手笔”确属至见,因为诗中的“无限情绪”表达得的确“次第井井”。诗人正是将这无限情绪融入了对事、对景的有序叙述当中,达到了良好的抒情效果。牛运震《诗志》:“一篇悲喜离合,都从室家男女生情。开端‘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隐然动劳人久旷之感;后文‘妇叹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东征之士,谁无父母?岂鲜兄弟?而夫妇情艳之私尤所缱切。此诗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直从三军肺腑,扪摅一过,而温挚婉恻感激动人。”([清]牛运震《诗志》,清嘉庆五年空山堂刻本,《山东文献集成》第三辑第四十九册,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P67。)悲欢离合,作为人之常情,发自三军肺腑,自然感激动人,然而如果没有“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的高超的表情艺术,也很难达到目的。王夫之《诗广传》:“知‘池塘生春草‘胡蝶飞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濛之对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者也。”“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清]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卷二《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P72。)曲体人情固然重要,然而抒情最好途径仍要借景。王夫之道出了情与景相依相生,和谐统一的状态。需要指出的是,情与景的浑然一体、妙合无垠的基础是情的真挚,虚假的情感是无法与景融合在一起的。再者,景亦必须与真挚之情相谐合,温挚婉恻之情必有相应之景与之相配合,其情才更显真挚。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战争诗一般都伴随着怨恨愁苦的情绪,而此诗却毫无这种意味。结合战争实际,周人对战争毫无怨艾或也未必,但诗人笔下却营造出这样一个中正平和的世界,可以推想,诗人本持有一颗中正平和的诗心来看待历史,来看待人生世态,这是一种从高处审视的人文关怀,也是一种体念世俗人情的普济心肠。

(作者简介:郝建杰,太原师范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先秦两汉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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