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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党争对明末清初传奇的影响
——以《清忠谱》为例

2019-02-16吴昌林

关键词:党争东林时事

吴昌林,李 琦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南昌 330013)

党争频繁是明代政治的重要特点,自夏言与严嵩争权开始,明中期以后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各朋党之间争夺政治权力的斗争就从未停息,尤其是发端于万历年间的东林党与齐、楚、浙三党的斗争及其日后引发的东林党与阉党的斗争,更是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这一影响甚至波及到了之前极少涉及时局政治的戏剧创作中。本文以《清忠谱》为例,仅从剧本的取材、剧本的艺术特色和剧本的审美风格分析晚明党争对明末传奇产生的影响。

一、对传奇取材的影响

晚明党争对传奇剧本创作的首要影响体现在传奇取材上,即取材由关注历史转变为关注时局;由关注爱情转变为关注政治。明清传奇作品取材大部分来自于历史演义、神话传说和唐传奇故事,且内容多以才子佳人的恋爱故事为主,极少涉及时局和政治话题。但明末清初十几年间传奇创作却出现了“时事剧”的高潮,这主要体现在其内容选取政坛上刚刚发生不久的时事政治,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与晚明党争有着密切关系。

(一)由历史转向时事

明末传奇受党争影响产生的变化体现在取材方面,首先即为取材视角由历史故事转向发生不久的时事。明传奇之取材绝大多数来自于明代之前所产生的故事,如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取材于唐传奇;李开先《宝剑记》取材于宋代说水浒话本;梁辰鱼《浣纱记》取材于东汉所著的《吴越春秋》等,但传奇剧在明末却受党争影响出现了专写时事的特殊传奇“时事剧”。“时事剧”是兴盛于明末清初的独特传奇类型,是指那些把国家发生的重大事件在较短的时间段创作并搬演的传奇作品,主要包括三种取材:“第一类以反阉斗争为题材的时事剧,第二类以农民起义和市民为题材的时事剧,第三类以清军入侵等民族矛盾为题材的时事剧”[1]。其中反映东林党与阉党斗争的党争时事传奇占比最多,影响最大。仅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中就收录《秦宫镜》《冰山记》《磨忠记》《孤忠记》《请剑记》等十四种,此外还有《喜逢春》《清忠谱》等未被收入的党争时事传奇。这些作品绝大多数成书于崇祯初年魏忠贤倒台后,取材范围则集中在天启年间东林党与阉党的党争旧事,传奇创作与党争事件之间相隔仅有几年甚至不到一年,吴伟业认为,李玉的《清忠谱》是党争传奇中“最晚出者”。《清忠谱》创作于明末清初,那么自然其他作品在明末之前就已经创作完成。可见这一时期在党争影响下传奇具有取材时事的倾向。明代以传奇反映时事不乏前例,如《鸣凤记》就是创作于嘉靖时期反映杨继盛等人与严嵩斗争的时事,但如明末这般“井喷式”的大量创作取材于时事的传奇在明代还属首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与晚明党争密切相关。

首先,晚明党争具有前代党争不曾具有的巨大规模与影响,而这种影响又相当强烈地波及了下层文人和百姓的日常生活。无论是嘉靖时期的夏言严嵩党争,还是万历时期的张居正与齐、楚、浙三党的党争,其主要人员大都集中于朝堂重臣,影响范围也很难到达普通文人和基层百姓之间,朝堂党争对于百姓而言几乎毫无关系,传奇作为主要面向基层大众的艺术形式,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剧作家创作这一题材的戏剧作品,如夏言严嵩党争仅有一部《鸣凤记》加以反映。但晚明的东林—阉党党争人数之多前所未有,仅阉党编纂的东林要员名单《东林点将录》就包括一百零八人,而其他在朝和在野的东林、阉党成员超过千数,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基层群众和普通文人日常可以接触到的卸任官员或普通士人。这次党争更决定了明朝的国运,其影响甚至弥漫南明,《桃花扇》中复社与马士英、阮大铖的斗争仍见其遗踪。规模巨大、影响深远的晚明党争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剧作家“贵古薄今”的思想观念,同为儒家子弟的东林党人的不幸遭遇,“异类”魏忠贤的得势掌权和之后的一系列倒行逆施的举措更引发了剧作家的强烈同情与切齿痛恨,并产生了干预现实的使命感。总之,晚明党争同之前的政治斗争不同,它深刻地影响了晚明及明末的基层群众和平民剧作家,如《清忠谱》中为魏忠贤造生祠一事就成为了苏州普通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晚明党争的巨大影响和规模又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基层群众长期以来具有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的对时局漠不关心的思想观念,这就为剧作家创作传奇取材于党争时事奠定了基础。

其次,相当一部分东林党人出身东南江苏、浙江、安徽等地,如东林党开山鼻祖顾宪成即为江苏无锡人,“东林六君子”之一的杨涟是安徽桐城人,高攀龙、顾大章、魏大中等东林党魁也均出自江浙一带,东南在野的东林党士绅更是数目极多,如《清忠谱》主人公周顺昌本人就是苏州乡宦。因此东林党人在东南各省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甚至连江南儿童也受其影响:“其时有儿童嬉戏,或据地互相痛扑,至于萎顿,曰:‘需自幼练钢筋铁骨,他时立朝,好做个忠臣也。’”[2]而东南各省恰恰是明末戏剧创作的中心地区之一,“南方籍作家又主要集中在繁荣富庶,经济发展水平比较高的江南地区”[3]。如苏州派作家就活跃于此地,为创作时事传奇提供了强大的作家团体。这些东林党人发生不久的故事容易在这些地方获得踪迹和亲友的印证,更容易引起同为乡党的百姓关注,也自然刺激了这一地带反映党争时事的传奇创作。

(二)由爱情转向政治

晚明党争对明末传奇取材方面的另一影响在于,取材由关注爱情故事为主转向关注政治斗争为主。李渔在《怜香伴》序中写道:“传奇十部九相思,道是情痴尚未痴”,深刻地揭示了明代传奇绝大多数都取材于爱情题材这一事实。但明末十几年间却产生了大量以取材政治斗争为主的传奇,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同样与党争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晚明党争使得明后期文网进一步宽松。中国封建社会对文学艺术的控制程度往往与政局的稳定程度成反比,即政局越稳定,中央集权越高效,对文学艺术的控制力也就越强。故明代初期曾屡次颁布法令限制传奇和杂剧的取材:“乞敕下法司……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一时拿送法司究治”[4]。在这种政治环境下,明代早期传奇作家自然不敢在传奇作品中反映政局风波。但晚明由于党争频发导致政局混乱,东林党和阉党都忙于党同伐异和争夺权力,对思想、文学等领域的掌控相较明初松弛许多。在这种文网渐松的情况下,剧作家取材政治斗争,反映政治事件也不再是抄家灭门的重罪;特别是阉党覆灭后,取材党争时事,歌颂东林气节和皇帝铲除阉党举措英明的政治传奇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为了掌权者希望看到的传奇类型,故明末如《清忠谱》《喜逢春》一类纯粹反映政治的传奇得以大量出现。事实上,在明清戏曲史中这种状况本就昙花一现,当清初政局再度恢复稳定,清王朝通过文字狱等举措对文学艺术的控制再度严密后,传奇创作很快又回到了取材爱情故事的旧路上去。

其次,晚明党争在当时的文人群体看来是一场极其重要的政治斗争,是有关国运和天下苍生的殊死搏斗,而东林党在党争中所体现的不畏酷刑、追求理想的东林气节更是为广大文人所敬佩。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就提及:“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犹是东林之流风余韵也”[5]。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传奇作家们在创作相关传奇时往往秉持严肃的创作观念。如李玉在《清忠谱》序中就表明自己创作的理念是:“思往事,心欲裂;挑残史,神为越……更锄奸律吕作阳秋,锋如铁”[6]1291。作者既然把自己的传奇比作《春秋》,自然要赋予传奇作品严肃的风格和庄重的使命感,而才子佳人的男欢女爱和浪漫情史显然是与作者严肃的创作理念相背离的,有碍作者塑造完美的东林殉道君子形象,更不利于提升传奇作品的思想深度。因此在明末传奇中才会产生罕见的传奇主要甚至完全取材于政治故事,几乎不涉及爱情题材的特殊情况。在明代大部分传奇作品中,政治仅仅是推动或阻挠男女主人公爱情发展的因素之一,但到了明末清初的党争传奇中,爱情反而成为了可有可无的配角,《桃花扇》作为反映党争的最著名传奇,其中男女爱情占比也在类似作品中最重,但即便如此,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也不过是作者为了“写兴亡之感”所设置的一条线索罢了。“传奇十部九相思”的惯例在明末清初得以突破。

二、对传奇艺术特色的影响

晚明党争对明末清初传奇作品的另一方面影响体现在传奇的艺术特色上。具体来看,这些取材于党争的传奇作品在艺术特色上相比于其他的传奇作品更注重传奇的真实性,同时语言也更加直白易懂和富有感情。这里以李玉的《清忠谱》为例加以说明。

(一)由虚构性转向纪实性

晚明党争对传奇作品在艺术特色方面的重要影响首先体现在由追求主动对传奇进行虚构加工转向追求尽可能真实的还原历史,传奇作品的纪实性有了明显提升。如李玉认为《清忠谱》的重要特点在于:“清忠谱,词场正史”[6]1921;而祁彪佳评论《清凉扇》的艺术特色时也称:“此记综核详明,事皆实录”[7],可见明末党争传奇的写实性是其一大艺术特点。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与晚明党争本身密切相关。首先,晚明党争不同于之前的数次党争,其党争事件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戏剧色彩和故事性。如魏忠贤的发迹经历、魏忠贤与客氏的艳史、“东林六君子”在狱中的坚贞不屈以及受党争影响而爆发的“开读之变”等历史事件本身就十分曲折动人,可谓忠臣坚贞得出奇,奸臣邪恶得出奇,斗争残酷得出奇,群众热血得出奇。总之,这次党争事件完全满足传奇作品对“奇”的追求,所以即使是单纯的铺陈叙述,再现事实对关心政治的晚明东南市民而言都具有相当强的吸引力。这就使得这类党争剧即使追求写实,往往也可以获得很好的观众认可,并不会因为追求史实而使得传奇的戏剧性被严重削弱或受到观众的强烈排斥。《清忠谱》是苏州派作家李玉取材于天启年间的史实“苏州民变”,即苏州市民为保护东林贤士周顺昌不受阉党迫害而与前来抓捕他的锦衣卫爆发冲突,最后打死打伤数名锦衣卫的历史故事所创作的传奇。在《清忠谱》中出现的人物形象历史上绝大多数都实有其人,作家并没有为了称赞东林士人就随意为周顺昌创造本不存在的功绩和美德,作品中周顺昌斥骂魏忠贤,与魏大中联姻的行为历史都有记载;也没有为了贬低阉党爪牙就凭借主观臆断随意抹黑,作品中毛一鹜等人造生祠、迫害东林党的行为也均有史可证。总之,尽管以《清忠谱》为代表的明末传奇虽然仍有一定的虚构性存在,但与之前取材于野史或神话的明传奇作品相比,这些传奇的写实性已然大大加强。

其次,党争题材同一般的传奇题材不同,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东林党在明末势力极大,明末影响巨大的文学政治团体复社、几社的不少骨干分子就是东林旧人或东林遗孤。在党争中被害的东林党魁留下的遗孤们自然不愿自己父辈光荣的斗争经历被剧作家随意改编,而当时支持东林或憎恶阉党的清流名士需要通过党争传奇来宣传善恶分明的政治观念,也不会允许剧作家的篡改和加工。如江南名士张岱编纂《冰山记》的原因就是“多失实,余为删改之”[8];而吴伟业之所以对《清忠谱》有很高评价的重要原因也在于“事具按实,其言亦雅驯。虽云填词,目之信史可也”[9]。这种种原因的结合,就使得党争传奇形成了追求“目之信史”的写实艺术风格。

(二)由追求典雅优美转向追求通俗直露

除了重写实外,以《清忠谱》为代表的明末党争传奇在语言上相比于普通传奇作品而言更加浅白通俗,所蕴含的情感外显也更加直露。明传奇以语言典雅为其重要的艺术特点,尤其是明代自嘉靖至天启年间,传奇追求典雅成为了剧作家们的共同追求,徐渭在《南词叙录》中就形容这一时期的传奇“一味孜孜汲汲,无一句非前场语,无一处无故事,无复宋元毛发之旧”[10]。无论是梁辰鱼《浣纱记》中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云木周遭,溪山罨话”,还是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都十分注重传奇语言的雕琢,使其富有文学典雅之美,作者的主观感情与态度往往也较含蓄地隐藏在戏剧语言之后。但到了明末《清忠谱》《喜逢春》等一系列传奇中,语言则变得非常浅白通俗,作者的主观感情更是十分直率地在传奇文字中得以展露。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同样与晚明党争影响有着密切关系。

首先是党争使得明末清初的这些传奇作品具有了相当强的宣传色彩。由于这些传奇反映的是明代最激烈的东林—阉党党争,在明末文人眼中,东林党人是依靠读书科举这一“正道”一步一步走向朝堂的,而魏忠贤则是通过自我阉割的“下作”方式入宫,并通过逢迎皇上进而篡取权力的,前者才是自己的同类和榜样,后者则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因此这一党争在明末文人的心中显然是正义与邪恶的二元对立,是忠臣与奸臣的斗争。对“东林君子”的仰慕和对阉党的憎恨充斥东南士林,故而以这些东南文人为创作主体的传奇中就不可避免地带有剧作家的强烈主观感情,如《清忠谱》中作者借周顺昌之口对魏忠贤的控诉:“祖宗先帝,炯炯精灵不昧。霆击雷轰,少不得糜烂头颅骨肉飞!”[6]1305后来则宣称“魏贼,魏贼!就把你食肉寝皮,尚有余辜也!”[6]1306作者强烈的感情几乎要溢出人物语言之外。此外,剧作家群体作为政治地位比较低的文人群体,无法如杨涟、左光斗等东林重臣那样直接在朝堂之上与阉党作斗争,只能通过创作传奇宣传自己的政治立场,煽动基层群众产生对阉党的痛恨和对东林的同情。因此剧作家们在创作的时候也更重视这类传奇的宣传特性。如《磨忠记》的编者自述:“是编也,举忠贤之恶,一一暴白……不过欲令天下村夫嫠妇白叟黄童,睹其事,极口痛骂忠贤,愈以显扬盛德如日。”[11]为了能够让这类传奇更好更快地被普通老百姓接受达到宣传的目的,传奇在语言上自然就要更加直白易懂。在《清忠谱》中很多人物的对话完全运用了市井口语,几乎毫无艺术加工,如五义士在面对锦衣卫不肯放人时的愤怒:“益发不是了!列位,拼着性命,大家打进去!”[6]1345又如周顺昌在梦中得知魏忠贤伏法时的喜悦:“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好圣上,好圣上!魏贼,魏贼!杀得好,杀得好!快活!快活!”[6]1330作家赋予了这些传奇作品之前很少具有的强烈情感,为了引起人民群众对阉党的憎恨更需要基层市民都能清楚地了解剧情,在这种情况下,党争传奇就具有了明显的宣传色彩,在语言上自然也就更加直白,感情色彩更加强烈。

其次,党争使得明末很多传奇作品具有强烈的救世色彩,这一救世色彩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教导世人向善,二是教导世人尚俭。明中后期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追求享乐、膜拜金钱的纵欲观念在东南城市中迅速盛行,与之伴随着产生的是为了获取利益不择手段的畸形心态。文人在哀叹“世人黑海狂澜,滔天障目,总泛滥名利二关”[12]的同时也在积极寻找策略教化平民,使得他们回到向善尚俭的传统道德理念控制上去。而晚明党争恰恰为这些文人作家们提供了绝好的例证。尽管东林党与阉党原本只是政治立场上有差异,本质上仍然是封建官僚组成的政治集团,但在剧作家笔下,东林士人与阉党不仅仅具有善恶属性的差异,在生活上差异同样明显:但凡东林君子必然清廉有加,生活简朴;而但凡阉党成员则必然骄奢淫逸,追求享乐。因此其传奇主题除了政治层面的惩恶扬善外,也具有了生活层面的反对纵欲无度。如《清忠谱》对周顺昌廉洁勤俭生活的描写:“六花飞降,锦帐醍醐,浅斟低唱,不如陶家风味,扫雪烹茶,更自有致”[6]1293。而对魏忠贤生活的腐化堕落虽未直接写出,但却可从其生祠规模中可见一斑:“门楼高耸须弘敞,正殿巍峨左右廊,都要重檐滴水规模壮。四围曜日悬帘幕,五彩汝金画栋梁”[6]1310。作者目的是通过褒扬周顺昌的清贫乐道,指斥魏忠贤的骄奢淫逸以达到教化市民的功用,受到这一创作理念的影响,作品自然要通俗直白,利于文化水平较低的百姓接受。

三、对传奇审美风格的影响

明末清初党争传奇相比其他明清传奇作品,一个重要特征就在于它的审美风格突破了自元杂剧以来中国戏曲始终具有的消弭冲突,体现和谐的审美特点。在这些传奇中,传奇的结局虽然往往也是正义得到伸张,邪恶终获惩罚,但却没有安排主人公复生的情节,而是充满了高尚人物为正义事业而毁灭后留下的悲壮与崇高之美。以《清忠谱》为例,这种悲壮与崇高的审美风格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加以体现。

首先是个人层面的家庭人伦之悲。在《清忠谱》中,主人公周顺昌之子周茂兰是至孝之人,当他看到自己父亲因触怒权奸导致锦衣卫上门拿人的时候毅然决定代父担罪,而当自己的父亲被押送进京后更是千里相随,进京之后为了营救父亲他泣血上奏:“命难全,生何益。圣上既不收血本,茂兰情愿撞死阙前。碎首血沥!碎首血沥!救父黄泉喜溢。”[6]1365被官差殴打吐血也在所不惜,其至孝之情甚至连通政司的官吏都极为感动。然而就是对这样一个孝子,作者并没有同传统传奇那样安排他救父成功最后父子团圆,反而让他走入监狱,在《囊首》一折中亲眼目睹自己父亲被奸人害死,发出了绝望至极的哀嚎:“恨不得代爹行,拼生命抛;恨不得赶黄泉,将爹抱牢。身僵挺,首囊包,亲儿送死,有口难号。”[6]1372这明显突破了传统戏剧中孝子救父必然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一固定模式,对观众心灵无疑产生了巨大的情感冲击,让观众同剧中人一起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

其次是国家层面的士人殉道之壮。明中后期士人地位空前提高,他们不仅仅是官职的担任者,国家的治理者,更是“道”的传承者,是封建王朝的社会脊梁。然而这些士人所组织参加,并在当时看来象征着“正义”的东林党在与一个太监做首领的阉党斗争中却一败涂地,大量君子被贬斥、下狱乃至处死,这在当时的士人看来自然是悲愤难当的,《清忠谱》就鲜明地体现出了这一点。《清忠谱》的主人公周顺昌是一位清正廉明的士人君子,第一折名为《傲雪》本就是暗诵周顺昌具有高洁的精神品格,之后通过描写他看望朋友时的衣食起居表明他的清廉;通过他与已经被下狱的友人联姻表明他不趋炎附势;通过描写他痛骂魏忠贤的塑像表明他具有浩然正气。可以说在作品的前半部分,周顺昌已经被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君子形象。但同一般传奇安排的邪不胜正,忠必胜奸不同,《清忠谱》中的周顺昌最后却下狱惨遭酷刑后被害身亡。作品中的周顺昌不仅仅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更是作者李玉心中东林君子的典型,然而就是这样伟大崇高的士人君子最后却落得身死大狱的结局。周顺昌为正义的牺牲,实际上体现了东林君子们面对黑暗力量的“殉道”壮举,作者为这些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指导理念的士人君子们安排死于与黑暗抗争事业的结局,不仅仅会引发观众对英雄人物命运的哀伤,更会以巨大的崇高美感和强烈的悲壮色彩震撼观众的心灵。这是之前描写才子佳人或家庭伦理纲常的传奇作品很少体现的。

最后是时代历史层面的王朝兴废之苍凉。这一点在明末的一些党争传奇中并不会直接体现,但优秀的作品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带给读者不一样的精神感悟,而《清忠谱》作为党争传奇“最晚出者”创作于明末清初,这种王朝兴废之悲在观剧中就体现得十分明显。《清忠谱》创作最早不会早于明代末年,这一时期的明王朝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尽管看似阉党被“东林君子”们击败,正义战胜了邪恶,但国家却并没有像一般士人憧憬的那样走向复兴,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内忧外患中,尤令士人痛苦的是,魏忠贤虽然被认为恶贯满盈,但其在时东北女真始终未能入寇关内,而西北也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明王朝尚且可以正常运转下去。但当魏忠贤这个“首恶”伏诛后,满清却多次得以入关大掠,西北农民大起义也蔓延全国各地,明王朝终于大厦将倾。无数君子志士为之献出生命的事业看似成功,然而这一事业的成功却并没有如同那些牺牲志士预想的那样完成“救国救民”“江山永固”的目标。《清忠谱》中周顺昌等人的死换来了阉党的覆灭,但却没有能拯救明王朝和天下苍生,士人无意义的牺牲和王朝兴替的历史感交织在一起,使得这些党争传奇又孕育出了更深刻的悲凉。事实上,涉及晚明党争最后一部,也是最著名的一部作品《桃花扇》中,作者已经明确赋予了作品这种王朝兴衰的历史沧桑感,清初优秀的党争题材传奇作家如孔尚任等人已经清楚认识到,看似是正邪生死博弈的党争事实上只不过是对权力的追逐和渴望,无论是哪一方胜利,党争带给国家的都将是难以治愈的创伤。东林党掌权后对阉党的大肆清算,一定程度上又给了风雨飘摇的明王朝一次巨大的打击。在《桃花扇》中,不论是复社君子还是阉党小人,他们在当时你死我活的朋党斗争都不能改变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最后也只得同明王朝一起消弭在历史的尘埃中。在《桃花扇》中,党争已经脱离了传统的正邪斗争模式,而是赋予了传奇更强的悲壮美感和更深的历史沉思,晚明东林党和阉党的党争活动,作为朋党政治和封建官僚制度产生的恶果,对明代百姓造成了难以估计的恶劣影响,也为明末历史留下了种种遗憾。但作为一次影响深远的政治活动,党争却为已经循规蹈矩发展了近百年的明传奇注入了新的活力,产生了新的变化,引导着传奇作品在明末清初的十余年间走上了反映现实的艺术道路,具有了一定的悲壮审美风格,这也不得不说是党争在文艺领域产生的特殊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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