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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美玲诗歌创作的三阶段

2019-02-16刘立平

关键词:美玲华裔身份

刘立平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300204)

一、“自我遮蔽”的痛苦

陈美玲(Marilyn Chin,1955—)拥有众多的身份:英语教授、编辑、女权主义者、诗人、小说家、翻译家,但她最主要的身份是诗人。她的诗歌已经成为亚裔美国诗歌的代表作品,不仅被收录于《诺顿女性文选》(The Norton Anthology of Literature by Women,1985)、《敞开的船:亚裔美国诗歌》(The Open Boat:Poems from Asian America,1993)、《令人不安的美国:当代多元文化诗选》(Unsettling America: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Multicultural Poetry,1994)、《现代美国诗选》(Anthology of Modern American Poetry,1999)、《诺顿现当代诗歌选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Poetry,2003)、《诺顿诗歌入门》(The Norton Introduction to Poetry,2005),并且进入课堂成为人们研读的经典。陈美玲翻译过中国诗人艾青和日本诗人吉增刚造(Gozo Yoshimasu)的诗歌,主持编辑了《亚裔美国诗歌:下一代》(Asian American Poetry:The Next Generation,2014)。她曾多次获得过手推车奖(Pushcart Prize)、国际笔会约瑟芬·迈尔斯文学奖(PEN/Josephine Miles Award)、富布莱特奖金(Fulbright Fellowship)、斯特格纳奖金(Stegner Fellowship)、佩特森奖(Paterson Prize)、美国国家艺术基金资助(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Grant)等奖项。

从女性主义出发,同时综合考虑族裔和身份的因素,笔者认为她的写作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自我遮蔽的痛苦、文化身份的诉求和多元传统的融合,本文拟从这三个阶段重新审视陈美玲的创作历程。第一阶段陈美玲想融入白人文学的“伟大传统”,但是在创作过程中却无法摆脱文化的乡愁;第二阶段她开始关注自我身份和自我解放,努力为女性和华裔争取权益;第三阶段她摆脱了早期作品中的愤怒和敌对意识的元素,自由地运用各种文学模式和手段,不局限于一种美学,不满足于仅仅反映一个种族的传统与文化,最终达到各种传统与文化的融合,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1]280。

对陈美玲来说,在创作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考虑:在美国,一般认为经典的作品都是白人男性的作品;一位华裔作家如果想要得到认可,就要融入那个“伟大的传统”,也就是要符合主流阶级和群体的价值观。当然有极少数华裔诗人做到了这一点,比如白萱华(Mei-mei Bersenbrugge,1947—)的诗歌应用了语言派诗歌的创作方法和写作手法,完全摒弃了中华文化和女权主义的元素,成功地融入了主流英美文学。陈美玲在创作之初试图迎合这一传统,可是对于她来说,融入美国社会的过程是痛苦的,故国虽已远离,然而那种文化的乡愁始终能在她的诗中寻找到踪迹。

中国古典诗歌是她灵感的源泉。她非常喜欢中国诗歌,特别是唐诗,早在读本科的时候,她就专攻中国古典诗歌,并且开始翻译唐诗。她最重要的三本诗集都与中国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第一本诗集《幼竹》(Dwarf Bamboo,1987)是献给中国诗人艾青的,诗歌的名字来源于白居易的《新摘竹》的两句诗:“勿言根未固,勿言阴未成。”她将这两句译为:“I do not say that their roots are still weak;/I do not say that their shade is still small.”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竹子象征着坚韧不拔的气节。她引用《新摘竹》的意思是,她的写作虽然幼稚,但是她勉励自己,幼竹有一天一定会不畏严寒酷暑,成长为挺拔的生命之竹。第二本诗集《凤去台空》(The Phoenix Gone,The Terrace Empty,1994)的题目则来源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这是一首登临怀古之作,李白表达了繁华不再、逝者如斯的感叹。长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符号,陈美玲用这样一个题目似乎在表达一种故国遥远、寻根无望的感叹。在诗歌的开头,她引用了中国的成语“川流不息”(The river flows without ceasing),似乎也在暗示历史如滚滚潮水,一去不复返。第三本诗集《纯黄狂想曲》(Rhapsody in Plain Yellow,2002)是献给她的母亲和祖母的,灵感则来源于中国的古典音乐和美国黑人的蓝调,黄皮肤作为一个论题被放在了一个非常显要的位置。她在接受访谈时曾经说过:“在美国,我总是提醒自己与别人不同,不属于中国,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一部分,这让我很孤独。我的诗歌表达了对于同化和融入西方世界的恐惧,但我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2]陈美玲的英文名字是Marilyn Chin,在《我如何得到那个名字:论同化》(“How I Got That Name:An Essay on Assimilation”)一诗中,她认为一味地放弃中国文化,认同白人的主流文化是错误的。之所以英文名字是玛丽莲,是因为她父亲喜欢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父亲想让她忘记中国身份,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而陈美玲却发现:“我们越往西边走,遇到的却是东方文化;/我们越是深入挖掘,发现的却是中国。”这种文化的渊源是无法人为切断的。“这首诗反映了她双重文化属性的复杂心理和反对同化的意识。她认为,亚裔美国人同化进美国文化就意味着扼杀母文化、母语、本族的宗教,被一种单一语言、一神论、与兴衰无定的商业捆绑在一起的世界观的文化所侵占。”[3]497其实她父亲的这种选择非常有代表性,很多移民到美国的华人都处于美国社会底层,他们非常希望得到美国社会的认同。为此,许多华人试图摆脱自己的文化渊源。“但外表的差异使他们既不被主流社会接受,也无法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始终游离于东西方文化之外。于是文化身份的诉求问题一直困扰着生活在异国他乡的华裔作家。”[4]陈美玲不但不想被同化,而且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正像她在诗中所说的那样:

她的皮肤既不黑,也不白,

既不被珍视,也没被征服,

只是她自己竹园里的合法居民,

……

她不退缩,也不翻滚,

也不为死后的冥界生活发愁。

却岿然不动!像坚强的树木一样, (张子清译)

这首诗表达了她对同化和融入西方世界的恐惧,她拒绝同化,努力保持着与中华文化的联系,希望保持自己的文化渊源。作为一位华裔,陈美玲不愿意完全同化于美国的文化,她希望保留自己的文化渊源,成为“她自己竹园里的合法居民”,专心于她的创作,以此维系与中国文化的联系,但是美国的文化又是如此强大,想要将她吞噬,她却“岿然不动!像坚强的树木一样”,她要努力地抗争,保持自己的本色。

二、文化身份的诉求

陈美玲在诗歌中明确地表达自己对于性别、身份和少数族裔的观点。她的作品虽然政治性很强,但是并非布鲁姆(Harold Bloom)所说的“宣传品”,而是少数族裔追求平等和自由的宣言。“她不相信为了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理念,而是认为有更高的境界,坚信写作能改变世界。”[3]501在一次访谈中,她说道:“我每天早上醒来都有强烈的使命感,我的确相信我的诗歌能够表达重要的思想,这也许只是幻想而已。马克思和高尔基说过许多伟大的作品世代相传正是因为有强烈的政治和社会意识。”[5]113在她的诗歌中,她注意到华裔在美国历史上所经受的不公正待遇,而作为女性,受到的压迫则是双重的。她在写作中不断提到母亲的悲惨遭遇,并且希望用笔作为武器,与封建的男权作斗争,让此类事情不再发生。在《吉他的哀歌》(“Song of the Sad Guitar”)一诗中,我们可以发现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子,这首诗的名字让我们想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琵琶行》是献给琵琶女的,而吉他手的歌则是献给美玲的。通过文本细读,我们还可以看到李白的《月下独酌》《长干行》和李清照《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影子。醉翁之意不在酒,陈美玲想要唤醒的是女性的权力意识,“通过这首跨文化之歌让她们获得独立与启蒙”[6]。中国古典诗歌中多征夫怨妇,无论是白居易《琵琶行》中“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还是李白《玉阶怨》中“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的女子,都在痴痴地等待男性的归来,希望通过长久的等待获得永恒的爱情。女人的幸福与生命的意义全依赖于男性:“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而《吉他的哀歌》中则完全颠覆了这种观念:“二十岁时,我嫁给了你。/三十岁时,我憎恨你做的一切事情。”(At twenty,I marry You./At thirty,I begin hating everything you do.)陈美玲诗歌中的女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庸,而是有自己的爱憎好恶、有理想的女性。

她所使用的文类是诗歌,这也是一种曲高和寡、非常边缘的文类。陈美玲对自己的边缘身份有非常清醒的认识:“我渴望讲话,我代表了少数族裔的女性,并且我是用一种边缘化的文类写作。奇怪的是,我因为我拥有这种双重甚至三重边缘的身份而感觉充满力量。如果我要成为一个不墨守陈规的作家,我就要坚持写下去。”[5]115这和她家庭的境遇不无关系。陈美玲生于香港一个贫困的工人家庭,七岁时随家人移居到美国俄勒冈的波特兰,本以为就此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到了美国之后,她的父亲不但赌博成瘾,而且抛弃了她的母亲,另寻新欢。陈美玲的母亲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其实,和她母亲有类似境遇的女性不在少数,她们悲惨的遭遇应该被记录下来,“我哀悼我母亲,进一步说,我哀悼一切有类似遭遇的母亲,这些受害的他者,我想表达对于这些沉默的大多数、被抛弃的女性的尊敬,她们中每天都有人死去,她们所遭受的痛苦和背叛很快就被人忘记了……”[5]116陈美玲想用诗歌来表达这种痛苦,来反抗这种传统的父权制。陈美玲的很多诗歌都带有自传的成分,她对母亲所经历的一切感到愤慨,也希望以笔为剑,努力抗争,以此希望此类事情不在发生。

《黄种人的布鲁斯》(“Blues on Yellow”)是一首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陈美玲在诗中写道:“金丝雀死在金矿里,她的梦想在筛子中破灭。/金丝雀死在金矿里,她的梦想在筛子中破灭。/她的丈夫在铁路下死去,辐条已经修剪他的翅膀。”诗歌让人想起华人在美国的遭遇,他们最初来美国加州淘金,还有一万多人参与了太平洋中央铁路的建设,很多人为之付出了生命,“在地球上没有毫无痛苦的生活”,然而美国并没有接受华人,“《排华法案》出来后,华人劳工被禁止入境,华人被禁止归化为美国公民,禁止上法庭作证反对白人,禁止与白人女子通婚”[7]。与美国的黑人一样,他们同样遭遇了种族歧视与不公正的待遇。这首诗表面上是在哀悼母亲的逝世,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在表达她对于种族隔离的反抗。然而这种种族隔离政策最终一定会失败的,她用了一个鸡蛋的比喻来说明“黄色会渗入白色”。美国是个文化熔炉,不同的种族和文化会互相影响,在美国的华裔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美国主流文化的影响,同样,白人也会受到中华文化的影响。陈美玲想通过写作“用传统的形式在美国的这个熔炉里放一滴黄色的血液,以此强调她的双重文化身份”。华人也一定会抗争,我们的反抗不会停止:“如果你割我黄色的手腕,我会教会我黄色的脚趾写作。/如果你割我黄色的拳头,我会教会我黄色的双脚去反抗。”这首诗的形式如同歌谣一般反复吟唱,感染力极强。陈美玲认为诗人应该有使命感,诗歌不应该只是人们陶冶性情的工具,更应该成为一种能够警醒世人的宝剑。她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她具有一种使命感,认为拥有社会和政治意识的诗歌才有生命力,才能被称为伟大的作品。

三、多元传统的融合

最近几年,陈美玲的眼光愈加开阔,她不仅关注中国的杜甫、李白和白居易,也关注英国的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济慈(John Keats),美国的迪金森(Emily Dickenson)、惠特曼(Walt Whitman)、艾略特(T.S.Eliot)、金斯堡(Allen Gingsberg)、休斯(Langston Hughes)、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法国的波多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德国的里尔克(Rene Rilke),甚至秘鲁的聂鲁达(Pablo Neruda)。陈美玲认为诗歌不应该是封闭的,而应该是开放的:“同化并不意味着抹去自己文化的痕迹或是受到主流文化的压制;相反,它意味着自我与他者的碰撞与融合,一种互相影响的力量。”[8]如:

用幻想欺骗自己吧:你只是一个女人,

手里拿着一块残破的砖。

……

野蛮人来了:他们有红色的胡子或没有胡须

扎着高高的髻顶。

野蛮人来了:他们是你的父亲,兄弟,教师,恋人;

他们显然与你不同。 (原野译)

这首诗的题目是《野蛮人来了》(“Barbarians Are Coming”),那么谁是野蛮人呢?她说野蛮人包括父亲、兄弟、老师与情人,既有红胡子(异族),也有高发髻(中国男性)。面对来势汹汹的白人文化与封建的男性,面对这样的他者,自我应该如何抗争?诗歌中的女性努力避免同化,保持文化和身体的纯洁,但是城墙已然有了缝隙,野蛮人来了,女性手里仅有的不过是破碎的砖墙,而破碎的砖墙何以抵挡野蛮人的入侵,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是“用幻想欺骗自己”。这首诗中出现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是城墙,城墙在中国历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长城的建立就是为了抵御异族(野蛮人)的入侵,但是一味修建壁垒是错误的,文化种族的差异不能采取完全抵御的方法。陈美玲在诗歌中表达了两个主要观点:一是我们不能完全忘掉自己的文化身份,消除自我;二是我们也不能视西方文化为洪水猛兽,华人是开拓者,要超越种族、文化的界限,达到文化的融合。

陈美玲的写作不再局限于种族、身份的建构,而是能够接纳各种传统与文化,从而达到一种更高的美学境界。陈美玲将诗歌看成是一种沟通中西的媒介,古往今来的一切文学形式、创作方法通过诗歌融会到一起。“她的诗歌不仅表达了对于中国文学传统的热爱,并且力图在创作中融合中西文化。”[9]她的文本有极强的互文性:“我无时无刻不在与杜甫、松尾芭蕉(Matsuo Basho)、济慈、惠特曼、迪金森、勃雷斯威特(William Braithwaite)、怀特辩论……作为一个诗人,表现的是最有价值的全球性的自我,这个自我拥有全球的护照,不存在边界也没有国籍,多重声音、复调、多种语言并存。”[5]117陈美玲觉得这种交流非常重要,她想在写作中达成这种文化碰撞与交流。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写作态度。

四、结语

世界正在走向全球化,国与国的交流越来越多,对于华裔作家来说,写作不应该仅局限于本国的文明与文化。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中曾经写道:“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10]“自我之歌”并不应该仅仅是美国之歌或中国之歌,而应该是多元文化下的“自我之歌”。但是在这种多元传统的影响下,如何才能有自己的声音,如果你借用别人的传统,我们必须把别人的模式变成自己的,否则只是效仿白人男性的写作,就又回到了第一阶段。因此,陈美玲想要寻找到自己的文学传统,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巴赫金认为:“语言中的词语有一半是别人的。只有说话者加入自己的意图、自己的语音,这种语言才变成了‘一个人自己的’。”[1]281陈美玲虽然受到不同文学传统的影响,但是她的作品仍然在探讨作为一名华裔意味着什么,作为女性作家应该追求什么,她的写作始终没有脱离中华文化和中华文明,因此一直是独特的。陈美玲希望华裔美国文学能够拥有自己的传统,但是她的目标远没有实现,需要所有华裔作家进一步努力,形成一定的气候,华裔作品才能真正形成自己的传统,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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