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丽前期汉文学发展主要动因
2019-02-15刘畅
刘畅
[摘 要] 目前国内对《虬髯客传》的研究中,对虬髯客原型的关注程度也不亚于该小说其他部分的研究。在《虬髯客传》中,李靖、李世民等“次要人物”大都用真名实姓,而小说主人公却有姓无名,这就引发了研究者对虬髯客原型的兴趣。中国国内学者眼里的虬髯客原型主要为张仲坚、李世民、杜光庭等,而朝鲜-韩国学者则认为虬髯客原型是乞乞仲象或渊盖苏文等。笔者较倾向于渊盖苏文说,因为渊盖苏文最接近小说虬髯客形象。
[关键词] 朝鲜-韩国;虬髯客;原型;渊盖苏文;理解
[中图分类号] K0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19)01 -0000 -00
[收稿日期] 2018-00-00
[作者简介] 1.郑日男,男,朝鲜族,博士,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朝鲜-韩国古代文学、中朝(韩)文学比较研究;2.崔庆玉,女,朝鲜族,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朝鲜-韩国文学。(延吉 133002)
目前,中国国内学界仍在以各种视角对唐传奇《虬髯客传》进行研究,其中对作者、虬髯客原型的关注程度也不亚于该小说其他内容的研究。关于作者问题,杜光庭、张说、裴铏是争论的焦点。[1](42)
其中作者为杜光庭的观点一直占上风。此外有人提出了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一开始是民间创作之说。[2](90)关注《虬髯客传》的学者可能无人不晓,该小说中除了姓张的虬髯客身份及来历不明之外,如李靖、李世民、杨素、刘文静等作品的其他人物大都是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这就引发了研究者对虬髯客原型的极大兴趣。《虬髯客传》讲述的是希望逐鹿中原称王称霸的虬髯客目睹了太原“真人”李世民的王者风度后,便离开中原到海外称王的故事。顾名思义,小说的第一主人公无疑是虬髯客,然而作品中,次要人物都是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而最醒目的虬髯客除了姓张之外,并无其他信息,这令人十分疑惑。于是,研究者依据有关虬髯客人物的蛛丝马迹,去揣测、推想他的原型,由此,国内便产生了虬髯客原型为张仲坚、李世民、杜光庭、东明等说法。无独有偶,朝鲜-韩国的古今学者也对虬髯客原型颇为关注,从而产生了虬髯客原型为乞乞仲象、渊盖苏文等观点。研究《虬髯客传》的国内学者,对前者可能无人不晓,而对后者的看法也许鲜为人知。为此,本文将结合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主要探析朝鲜-韩国学者对虬髯客原型的解读,以供国内学者参考。首先有必要简单梳理一下中国国内学者对虬髯客原型的几种看法。
一、中国学者的觀点
在中国国内,关于虬髯客原型主要有四种观点:
第一,虬髯客原型为张仲坚的观点。根据唐人小说,虬髯客的原型是隋末西京人张仲坚,他“排行第三,髯赤而卷曲,故号虬髯客。虬髯客有雄才大略,以救国救民为己任,表现出无比的英雄本色和慷慨豪爽之情” [3](16)。
第二,李世民就是虬髯客的观点。“李世民亦虬髯,髯可挂角弓”,也就是说,虬髯客和李世民是同一人。小说的作者亲历了唐末天下大乱、大小藩镇拥兵自重的乱局,在用小说称颂唐太宗为真命天子的同时,也用唐王朝“非英雄所冀”之观念来宣扬它的正统性。另一方面,“则表达了人们对当时藩镇割据的动荡社会的不满,又找不到出路,而将希望寄托在那些伸张正义的豪侠身上的愿望。”[3] (16、17)
第三,虬髯客就是“作者”杜光庭的见解。唐末,杜光庭随唐僖宗到蜀地后,以帝王之师的身份,辅佐前蜀的王建和后蜀的王衍,发挥经世济民的才干,潜心治理国家,被世人称之为“山中宰相”。以此为据,认为杜光庭写传奇以虬髯客暗比自己,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南建功,两者的经历业绩确有相似之处。因此,“作者很有可能在创作虬髯客这个形象时很大程度上参照了自己的遭遇,借以表达自己天下大治的愿望。”[3] (17)
第四,虬髯客的原型是东明的看法。据东汉王充《论衡·吉验篇》记载,东明是传说中扶余国的创始人,他的身世及建国过程颇具传奇色彩。东明与虬髯客“都具有做国君的能力,都不能在故国立身,后经水路到扶余建国或杀其主自立,两人故事十分相似”。所以有人认为虬髯客的原型可能脱胎于东明的传说。[4](8)
以上诸观点中,李世民在小说中另有角色,所以不可能是虬髯客原型;而该小说“作者”杜光庭为原型的观点,据“文如其人”等文学创作原理,太流于一般的常识,仍不能令人信服。至于脱胎于东明说,类似的神话传说并不罕见,比如高句丽始祖朱蒙的身世及建国过程同东明传说如出一辙。一般认为,东明的出生与周之后稷的离奇诞生有着一定的“事实联系”或“因果关系”,显然,前者受后者的影响。
就上述诸人物中,笔者以为最接近虬髯客原型的还是张仲坚。其依据是除前述之“唐人小说”之外,《薛仁贵征东》第34回“程咬金诱惑盖苏文,摩天岭讨救薛仁贵”中还有这样的描述:“这数员将乃扶余国张大王驾下,殿前十虎大将军”。此文中扶余国王同《虬髯客传》中的虬髯客同样是张氏,但是否为同一个人尚无法证实。不过从两者一前一后的关系来推断,《薛仁贵征东》也许受了《虬髯客传》的影响。总之,张仲坚原型说,似有说服力,然而它的根据仍然是“唐人小说”,未能在史书上找到关于此人的片言只语。朝鲜-韩国古今文人眼里的虬髯客原型,也和《虬髯客传》中的扶余有密切的关联。扶余是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492年以今之中国东北的松花江流域为中心,统辖吉林和黑龙江一带的古代国家,但历史上没有姓张的国王。
二、 朝鲜-韩国学者的观点
关于《虬髯客传》,最早传到朝鲜半岛的时间大致为高丽时期,证实它的依据是《高丽史》(《志·乐二》)中就有关于载入此传的《太平广记》的记载。而朝鲜半岛古代诗文中最早提到《虬髯客传》的文人是?瀷(1681—1763),他在《虬髯客》一文中已开始关注虬髯客的原型,对此下文还会提到。
如同与中国文化相关的其他用典,朝鲜-韩国文人在其诗文中,提及虬髯客几乎信手拈来:如“尽是虬髯遗迹在, 旁搜绝域入风骚”[5](285);“君非会昌赴举士,又非太原虬髯客”[6] (543);“唐张说有传奇虬髯客传,与文皇同时,其虬髯亦挂弓否”[7] (9);“世传虬髯客传二本,大同而小异,盖传闻异说也”[8] (87),等等。这些或指小说人物虬髯客,或言李世民,或谈小说文本。由此可见,朝鲜-韩国古代文人似乎十分关注小说《虬髯客传》及其作品中的人物,而对虬髯客原型尤为重视,远超出对该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关注,这是与中国学界截然不同之处。
关于虬髯客原型,朝鲜-韩国也有几种说法。其中除原型为李世民(598—649)的观点和中国一致外,其他如高句丽的渊盖苏文(614?—666)与曾经创建渤海国的大祚荣之父乞乞仲象(?—698)的观点与中国大相径庭。下面主要考察后两种观点。
1.乞乞仲象说
原型为乞乞仲象的观点,主要与小说中虬髯客离开中原后成为扶余国王的情节有关。?瀷在《虬髯客》和《渤海》中较详细地阐明了虬髯客的原型为乞乞仲象的见解。
世传虬髯客传二本,大同而小异,盖传闻异说也……按东史,乞乞仲象者,渤海大氏之祖也,其事恰相类。既统合全辽其地,东传于海,后为契丹所灭。其始夫余故地为西京,为防契丹。则夫余者,近辽海之国,海寇可以入据也。虬髯之为仲象无疑。其传又云:“西向酹酒”,此分明东向之误。中土之西,何尝有近海夫余国耶?别有详著不赘。[8] (87)
世传虬髯客传卒乃云:“扶余国为海寇所据”。苟有此事,疑乞乞仲象者其人也。仲象之渡辽,不知何时,而其子祚荣,开元元年立国,则仲象之当唐初可知。“沿海以扶余为号者,惟此而已,其地实在仲象入据之内”,其说两相沕合可异也。小说指扶余为东南,恐东北之误。中国之东南,何尝有扶余之名乎?稗海中亦载此说,谓“东夷中”尤可信。[9] (65)
上引第一份资料的大意如下:①史书记载的关于渤海乞乞仲象之事与小说的内容类似;②大氏集团统一了辽的全境,其东界临海;③为防范海寇入侵,把扶余故地设为西京;④根据以上情况来推断,虬髯客无疑是乞乞仲象;⑤小说中“西向酹酒”,分明是“东向之误”,中国的西边没有名为扶余的国家。
就是说,大氏所建之渤海国位于辽东,而东临辽海的扶余故地时有遭受海寇入侵的危险,所以把扶余故地设为西京,以防海寇骚扰或入侵。言外之意,虬髯客攻入扶余称王,同大氏在扶余故地立国如出一辙,所以道出“虬髯之为仲象无疑”之言。?瀷看到的小说中“西向”,可能是“东南”之误,因为他在《渤海》一文中又说:“小说指扶余为东南,恐东北之误”,这可能是不同版本所致。
第二份资料的内容梳理如下:①如果说《虬髯客传》言“扶余国为海寇所据”确实可信的话,乞乞仲象是虬髯客的几率很大;②乞乞仲象之子大祚荣建国时间为唐开元元年(713)渤海建国应为698年,开元元年(713)建国说当为讹误。,所以乞乞仲象无疑是唐初之人;③“沿海以扶余为号者,惟此而已,其地实在仲象入据之内”一语,和《虬髯客传》中的描述类似;④ 中国的东南方没有名为扶余的国家,可能这是“东北”之误;⑤中国的《稗海》(明)一书,称扶余在“東夷中”是可信的。
其实两份资料的内容大体一致,不过后者为了证明乞乞仲象是虬髯客的原型,在时间和地理位置上提供了更可靠的依据。特别是拿明《稗海》中的记录来证实扶余在东夷的位置,这有力地支持了“东南”是“东北”之误的看法。?瀷在诗歌中也吟道:“至今月照扶余墟,仿佛想见虬髯翁”[10] (173),确信乞乞仲象就是小说中的虬髯客原型。
2.渊盖苏文说
渊盖苏文是高句丽历史上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在高句丽百姓的心目中是一位勇于反抗侵略的爱国名将。以他的事迹为题材流传的民间传说《五十得童传》(????),说他“从小养成爱国爱民之心,而且武艺高强,胸怀韬略,勇敢大胆”。[11](153)传说描述了渊盖苏文为了彻底摆脱敌国的骚扰,独自潜入其国15年探知虚实归来的故事。史书记载,他回国后杀害国王高建武(在位时间618—642),立宝臧(在位时间642—668)为王,独揽大权。但传说似乎并没有放入盖苏文的这些“暴行”。以下是主张虬髯客原型为渊盖苏文的相关资料。
申光洙(1712—1775)在他的《关西竹枝词》(180首)中写道:“虬髯客是盖苏文, 句引东来大国军。留与高丽学士语,玄花白羽笑唐君。”[12](400)认为渊盖苏文就是虬髯客。?德懋(1741—1793)在其《申石北》一文中也谈到申光洙的上述诗篇并转载其诗,而且在另一篇文中说道:“虬髯客是盖苏文”,[13](43)也认为渊盖苏文是虬髯客。?得恭(1748—1807)在其《二十一都怀古诗》中写道:“句丽错料下句丽, 驻跸山青老六师。为问西京红拂妓, 虬髯客是莫离支?”[14](38)诗中的莫离支就是指渊盖苏文。柳得恭以反问的方式,委婉地肯定渊盖苏文与虬髯客的某种关联,因为柳得恭相信,小说中与虬髯客结拜为兄妹的红拂女,才是最了解虬髯客身世的人。韩致奫(1765—1814)在他的《海东绎史》[15](93)中,引用《旧唐书》(《列传149·东夷》)的记载,叙述渊盖苏文在国内发动政变,杀害君臣,立宝藏为王,自称莫离支等历史事件,接着记述《虬髯客传》中虬髯客离开中原十余年后,“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的故事。虽没有直接道出两者“如出一辙”之类的言语,但一看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还引用小说原话“靖知虬髯成功也”董乃斌等编撰的《古代小说鉴赏辞典》(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收录的《虬髥客传》中是这样描述的:“公心知虬髯得事也。”来暗示渊盖苏文的政变“成功”。
韩国近代学者申采浩(1880—1936)亦认同前人的观点。他在《我邦伦理经》中记述了渊盖苏文在“敌国”屡屡犯境的情况下,为了彻底消除这种无休止的骚扰,便学习兵法及武功,而且还潜入其地侦探虚实,秘密走访各地的战略要地后归国一事,并与小说《虬髯客传》的相关内容进行了比较,认为小说写的就是渊盖苏文年轻时的故事。[11](166)当代朝鲜学者吴熙福(音译)参照《五十得童传》及结合申光洙、柳得恭、申采浩等人的观点,开宗明义地说:“《虬髯客传》是由高句丽人民民间流传的渊盖苏文故事为蓝本,及当时人们的理解和需求改编而成的小说。”[11](166)
综上所述,朝鲜-韩国学者在对虬髯客原型问题上,认为乞乞仲象和渊盖苏文是最具说服力的“候选人”,尤其是对后者的支持者甚多。但持否定态度的人也并非没有,因为既然《虬髯客传》是一篇可以虚构的小说,那么虬髯客不一定有原型。成海应(1760—1839)认为,虬髯客为渊盖苏文的主张是没有根据的,他还说,虬髯客不是历史上确有其人,而是传说中的虚构人物而已,他的理由是:“然定天下者,必神武勇智不杀。而观夫虬髯客,斩负心人以为快。即一侠少者流,安得定天下乎?”[16](460)换句话说,因个人恩怨杀人报仇者,是不能安定天下,成一国之君的。在小说中,虬髯客“衔之十年,今始获之”,[17](651)了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夙愿。认为虬髯客既然是执着于个人恩怨的“心胸狭窄”的一介武夫,就不可能与平定天下的英雄同日而语。
三、虬髯客原型之管窥
在中国学界,小说中的虬髯客是胸怀大志、侠肝义胆、性格豪放的英雄。美中不足的就是与彪形大汉的英雄不匹配的中等身材,不及“帅哥”的相貌,以及野蛮无礼的粗放性格。但也有人美化这种形象,将“中等体型”说成“灵活轻巧”、动作敏捷;其貌不扬,就称“奇人”、奇男子;放肆无礼则称“粗豪爽快中透出率直可爱的气性”等等。[18](31)但是吴熙福品评道:小说,一方面把虬髯客推崇为英雄,另一方面把他描写为“残暴无知”“吃人心肝”“无礼不知廉耻”的“野蛮”人。就是说,小说在把虬髯客“刻画为英勇侠义之人的同时,费尽心机显露其残忍的一面”。[11](162)可见,对一篇小说的理解和欣赏如同接受美学原理,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感悟。在吴熙福的眼里,虬髯客的原型是渊盖苏文,是高句丽人民极力推崇的英雄,认为小说对虬髯客的部分描绘有损英雄形象。
不过从小说的这种叙述中不难发现,虬髯客并不属于?靖或?世民一类的人物。当妙龄女子(红佛)正在床前梳发,一个陌生男子擅自闯进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这实在是“放肆无礼之至”。对虬髯客的这种行为,往往解释为不拘小节的豪放不羁。但从另一方面,可以推断虬髯客没有受到儒家的正统教育,缺乏礼仪教养,与“文明”的中原人有一定的距离。根据这些内容,有些人把虬髯客视为异邦人或少数民族的见解不无道理。
在国内,也有人持类似的看法,认为虬髯客最突出的相貌特征是“赤髯如虬”,即这种长相更符合异国人的特点。从人类学的角度观察虬髯客的相貌特征,中原地区纯血统的汉族的可能性极小。也就是只有东南方特有的,“赤髯如虬”的蛮夷的几率更大。显然,后来人们把“虬髯客当做异邦人的代称”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么如何解释虬髯客十分殷实富足的家底呢?对此也有人揣测,至少虬髯客是“隋朝的一个有汉族与少数民族血统的贵族后代”。[18](31)结合以上观点,可以断定虬髯客为异邦人、少数民族、中原混血人等三种可能性。然而,依据未受儒家正统教育等看法,混血及贵族后代一说,便失去说服力。我们何不把视野放宽一些呢?既然能把东南方的蛮夷放在原型范畴之列,为何要将与扶余直接相关的东北的高句丽或渤海排除在外?
高句丽历史上的渊盖苏文,在公元642年发动政变,杀害国王及大小贵族100余人,独揽大权,之后抗击外敌,立下赫赫战功。他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并被逐渐塑造成民族英雄。然而,如同《虬髯客传》中的主人公,对他的历史评价褒贬不一。
高丽朝史学家?富轼(1075—1151)在《三国史记》中记载,盖苏文“仪表雄伟, 意气豪逸”,但国人以为他“性忍暴”,果然“嗣(父)位而凶残?道”,“宾至, 尽杀之, 凡百余人。驰入宫弑王, 断为数段, 弃之沟中。[19](393)立王弟之子臧为王, 自为莫离支”。而韩国近现代历史学家申采浩在《朝鲜上古史》中说他是伟大的革命家;同样是韩国儒学家朴殷植(1859—1925)则在《泉盖苏文传》[20](23)中赞扬他是韩国历史上具有独立自主精神和对外竞争胆识的第一人。如果说,在死守“正统”封建王权的高丽朝,渊盖苏文是弑杀国王的叛贼,而在需要振兴民族自主精神的20世纪初,则成为“伟大”的革命家。
那么,韩国学者为什么把渊盖苏文视为虬髯客的原型呢?这一点,除如前所述的“意气豪逸”“性忍暴”等复杂品行与虬髯客形象相通之外,首先可以从以渊盖苏文为题材的《五十得童传》中探寻到一些缘由。如上所述,传说讲述了“五十得童”(五十而得子)为了维护祖国的永久和平与安宁,潜入平时常犯国境的所谓“鞑靼”的“敌国”,用15年的时间探知虚实回国的故事。这与本想在中原干一番大事的虬髯客,探知李世民的为人之后便离开中原的故事大同小异。
小说与传说,虽然各自主人公的最终目的和结果不同,但部分细节十分相似。虬髯客离开中原的深层原因是,他虽与李世民无冤无仇,但如同天不容二日,有着“不共戴天”之意。所以,聪明的舒绿痕在《新虬髯客传》[21](27)中描述了张仲坚(虬髯客)企图暗杀李世民的细节。在《五十得童传》中,这种矛盾达到白热化,将对方称之为“敌国”。还有,传说中“五十得童”拜一位老人为师,跟他学习剑术、兵法、天文、地理等武功和各种知识。而《新虬髯客传》中也有类似情况的描述:虬髯客拜30人为师,学习武功、文化、兵道、商道、天文、佛道等今后打江山必需的武艺及各种文化知识。《新虬髯客传》是当今作者根据唐传奇《虬髯客传》的内容而改编的短篇小说,显然不能等同于原著《虬髯客传》。但笔者以为,作者写就《新虬髯客传》时,是根据原故事的逻辑线索進行构思重写的,所以比原来的更完整,更丰满。而《新虬髯客传》的某些情节内容与《五十得童传》的部分细节不谋而合,这正间接地说明吴熙福所认为的《五十得童传》与《虬髯客传》的某种关联。
申采浩十分肯定,传说中的“敌国”分明是指“唐”。他在《朝鲜上古史》中认为,朝鲜由于大搞数百年之久的事大主义,就连韩文书籍中都忌讳谈对大国“不利”的言论,把唐朝说成鞑靼,唐高祖变为鞑靼王,唐太宗改为鞑靼王二公子。然后进一步分析到:韩文的“?”是“盖”的音译,“?”是“苏文”的音译,“???”就是“盖苏文”的中文发音。以此为据,推断《????》就是《盖苏文传》,是讲述渊盖苏文年轻时的传说,这充分体现出该故事的口传性质。针对《虬髯客传》的创作,国内也有人曾提出过起初是民间传说的观点,认为“虬须客故事的形成,是在口传的基础上,被某位文人加工改造而成”。主要依据是,漫长的传播改造过程中形成的“现存的十几个版本”。[2](90)那么起初的所谓传说是否跟同样是口传的《五十得童传》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呢?
其次,从虬髯客成为扶余王的情节中可以探寻一些依据。公元前2世纪,东明创建扶余国以来,这个小国持续了大约700年之久,不过到了公元494年扶余被高句丽所灭。以隋末为背景的《虬髯客传》,其末尾也有虬髯客攻入扶余、杀其主、自称王的描述。当然,这不能排除虚构的可能,但因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人们更愿意相信虬髯客以及他在扶余称王一事确有其事。
李尚迪(1804—1865)的《西笑编·严缁生比部》中写道:“尽是虬髯遗迹在,旁搜绝域入风骚。”在诗的自注里有如下解释:“赠诗有‘髯客遗踪倘可求之句,自注:‘唐虬髯客,为扶余国王,今朝鲜扶余县,殆其地乎。”[5](285)这是李尚迪同清朝文人吟诗和韵中自注的内容。虽带有间接性,但很有参考价值。曾给李尚迪赠诗的清朝严缁生说的扶余无论指哪一个,都属朝鲜境内,严缁生所指扶余县,很可能是当时朝鲜忠清南道的扶余县,如今其地名仍在沿用。就是说,扶余位于中原的东北而不是东南方。笔者以为,这种想法在当时很有代表性。如前所述,中国明代的《稗海》也讲到扶余位于东夷。如今中國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古代小说鉴赏辞典》载《虬髯客传》中,把扶余解释为“古国名,今辽宁、吉林一带”[17](653),其方位虽不在今之朝鲜境内,但位于中原的东北方是毋容置疑的。中国与韩国史书中,都说高句丽和扶余是同一个民族。而且根据建国神话的类似或历史上高句丽曾经接纳扶余遗民等记载,扶余和高句丽的血缘关系是无人怀疑的。那么,小说中的扶余的方位,不是东南而是“东北之误”的推断,亦不无道理。朝鲜朝后期的实学家?得恭也倾向于小说中的扶余就是指高句丽的观点:
海东稗乘虬髯客传,虽唐人传奇,亦必有其人也。按夫余之地,为高氏所统在,隋唐之际,更无所谓夫余国。南蛮所奏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夫余国云云,似指高丽国为夫余也。意者盖苏文以东部大人之子,意气桀骜,乘隋季之乱,游历中国,将有为也。及见文皇异表,丧气东返,称兵作乱,做得莫离支尔。[11](156)朝鲜的吴熙福撰写的《高句丽口传文化遗传》中,转载了译文和原文。而此书标明的出处为柳得恭文集中《二十一都怀古诗·虬髥客》。但查找“韩国文集丛刊”柳得恭《冷斋集》第2卷《二十一都怀古诗》,却看不到所谓《虬髥客》一文,而只见到《高句丽·平壤府》一诗中有“为问西京红拂妓,虬髯客是莫离支”之句。这很可能是朝鲜半岛南北版本不同造成的差错。不过柳得恭关注虬髯客与盖苏文的关系是毋庸置疑的。
引文内容可归纳为如下几点:①《虬髯客传》中的虬髯客历史上确有其人;②隋唐时期扶余这个国家已不存在;③小说中的扶余很可能是指高句丽,而且和渊盖苏文有关,当然了,这一点是在前后行文中间接地流露出来的;④渊盖苏文是意志坚强且勇敢的人,企图在中原干一番事业;⑤看到李世民非凡的仪表,便离开了中原;⑥回国发动政变,独揽大权。
柳得恭对《虬髯客传》的理解是非常明晰的:小说是中国的唐传奇,描述的内容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在当时扶余国已灭亡的情况下,小说中的扶余指的是高句丽。以此为前提,虬髯客攻入扶余杀其主,不就是暗指渊盖苏文的政变吗?换句话说,渊盖苏文企图到中原干一番大事,然而被李世民的异表所折服,便返回高句丽杀其主,另立国王,自称莫离支,登上了权力的巅峰,所以虬髯客的原型是高句丽的莫离支渊盖苏文无疑。
朴殷植在讲述渊盖苏文生平事迹的《泉盖苏文传》中,也认为渊盖苏文是荣留王时人,从小胸怀称霸中原的抱负,然而看到李世民的帝王之气之后,回国弑王,立宝藏,自为莫离支。[20](23)
认为虬髯客的原型为乞乞仲象的首要依据,也和《虬髯客传》中虬髯客攻入扶余称王有关。小说的创作背景是隋末,此时扶余已亡,而698年大氏在扶余故地上立国称王,这与虬髯客攻入扶余称王极其相似。唐朝廷为笼络乞乞仲象封他为震国公,但遭到拒绝后便派官军讨伐。乞乞仲象率领高句丽遗民殊死抵抗,最终战死沙场。两年之后以大祚荣为首的高句丽遗民创建渤海国。假如乞乞仲象没有战死,渤海国的第一任国王非他莫属。以此便推出乞乞仲象为虬髯客原型的观点。
乞乞仲象本是隶属于高句丽的粟末靺鞨族酋长,高句丽亡国之后他被扣留到唐之营州(今辽宁朝阳市),696年乘契丹叛乱之机,同靺鞨族酋长乞四比羽等一道,逃离营州,向东转移。这一点,同潜入“敌国”被拘禁之后得到“敌国”公主帮助成功逃离的盖苏文(五十得童)的经历大致相同。简言之,认为乞乞仲象是虬髯客原型的主要依据是:大氏所立的渤海国包括扶余故地,而且曾经被扣留在唐管辖的营州,又是粟末靺鞨族的酋长,这些,同虬髯客是异邦人的评价及小说中虬髯客攻入扶余等描写相吻合。
四、结语
以上结合中国国内学者的观点,主要分析了朝鲜-韩国学者对虬髯客原型的看法。综上所述,国内学者的观点中,最具说服力的原型无疑是张仲坚;而朝鲜-韩国学者眼里的原型为乞乞仲象和渊盖苏文。那么,究竟孰是孰非,哪一个最接近虬髯客原型呢?笔者不想妄下结论,但我们可以根据以上资料及分析,用比较的方法,对认为最有可能的“候选人”同小说中的虬髯客进行对比,其中最接近虬髯客身世及形象者,暂且归为原型亦未尝不可。
综观小说中虬髯客形象,与此相关的“关键词”可以归纳为“扶余”“少数民族”(或异邦人)“不拘礼节”“野蛮”(或残忍)等词或词组。那么以上中国和朝鲜-韩国学者主张的虬髯客原型中,最符合关键词的人物,当属西京人张仲坚,其次是渊盖苏文和乞乞仲象。然而,张仲坚史书没有记载,无从考究,因而说服力大减。后者中,乞乞仲象只与前两个关键词有关,其他难以稽考。而渊盖苏文与整个“关键词”多少皆有“缘分”,且历史上确有其人。所以通过比较可以推断,三人中渊盖苏文最接近虬髯客原型。
小说文学是可以虚构的,只要突出主题,刻画人物所需,允许张冠李戴,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不也是三七开吗!为此,小说中的虬髯客也许是虚构人物,未必定存原型。然而,如果虬髯客确实存在原型,或执意追究原型的话,根据以上分析,笔者更倾向于朝鲜-韩国学者主张的渊盖苏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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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朴莲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