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杜甫的端午诗篇与楚地风物

2019-02-15张思齐

张思齐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汉字文化圈中,端午节一直存在于不少国家和地区。二战后,虽然日本取消了端午节,但韩国、朝鲜和越南还保留着端午节,并予以隆重庆祝。端午节与楚地紧密相连,与之相关的还有种种礼俗,它们为历代诗人记叙和描写,杜甫亦然。

杜甫重视端午节,在杜诗中有直接言及端午节的作品,一共两篇。

第一篇是清·仇兆鳌详注《杜诗详注》卷六《端午日赐衣》: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1](P193)

杜甫《端午日赐衣》诗,作于乾元元年(758)五月。那一年杜甫48岁,在左拾遗的任上。唐制,设左拾遗二人,从八品上,掌供奉讽谏,隶属于于门下省。左拾遗,虽然是小官,但是属于皇帝的近臣。在每年的端午节,皇帝都要赏赐臣子宫衣。宫衣,是指宫人缝制之衣。它用料考究,图色鲜艳,以华美著称。一袭华美的宫衣,臣子穿在身上,倍显尊荣,仅有极少数臣子能够获得皇帝赏赐宫衣这一殊荣。杜甫的《端午日赐衣》诗,主要描写诗人受到赏赐的喜悦心情,同时在字里行间也隐约透露出诗人不平的心声。原来,杜甫的讽谏,并不曾受到皇帝的重视。他为宰相房琯(697~763)辩护,更是引起皇帝的恼怒。就在那一年六月,房琯被贬为邠州刺史,杜甫被贬为华州(辖境相当于今陕西华县、华阴、潼关一带)司功参军。杜甫写作这首诗的时候,还没有到过楚地,对楚地缺少直观的了解。这首诗主要反映古代的礼俗,以及在宫廷礼仪中所寄托的臣子忠君爱国的意蕴。

第二篇是清·仇兆鳌详注《杜诗详注》卷二一《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肃宗昔在灵武城,指挥猛将收咸京。向公泣血洒行殿,佐佑卿相乾坤平。逆胡冥寞随烟烬,卿家兄弟功名震。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向端午。向卿将命寸心赤,青山落日江潮白。卿到朝廷说老翁,漂零已是沧浪客。[1](P750)

杜甫此诗,作于大历三年(768),此时他57岁,生活在荆州。这年初夏,江陵节度使卫伯玉派遣其幕僚、光禄少卿向萼入京,向皇帝进奉端午御衣。当时,杜甫居住在江陵,这件事情使杜甫想起乾元元年自己获赐宫衣一事。他十分感慨,写下了这首诗。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三评论此首诗云:“垂老作客,情所必至,而神味正复翩翩。”[2](P322)这一年杜甫已经到了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程。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已在楚地的大范围中生活了两年之久,对楚地的风物有了直观的了解。对于一个地方,直观的地理了解有助于加深对于该地历史的把握。杜甫的情形正是如此,他说:“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尚书,指卫伯玉。广德元年(763),卫伯玉拜江陵尹、荆南节度使,寻加检校工部尚书。吾祖,指杜甫的远祖杜预(222~285)。晋朝初年,杜预曾经担任镇安大将军,都督荆南诸军事,镇襄阳。杜预功勋赫赫,在荆楚大地名声显扬。值得注意的是,雄镇荆州一语,可有两种理解。其一,偏正结构的动词,其主语为卫伯玉,意即卫伯玉雄镇荆州。这样理解,是对卫伯玉的歌颂。其二,偏正结构的名词,其主语为杜甫,意即:我杜甫在雄镇荆州,发誓要继承发扬吾祖所开创的伟大事业。在“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这一联中,由于出句已经歌颂了卫伯玉,故在对句中诗人联系自己的情况抒发感情。这样看来,将“雄镇”理解为名词,当更符合杜甫写作此诗时的本意。就中国历史而观之,在滔滔向东流淌的长江边上,一座荆州城巍然矗立,荆州确实无愧于“雄镇”之称号。

端午节,亦称端阳节,其时日在农历的五月初五。端阳节来源于夏商周三代的夏至节。中国古代以农业立国,温暖的气候对于农业生产至关重要。在北方粮食作物的栽种往往只有一季,而在南方大多为两季,乃至三季。古代一个节日的确立,并不仅仅是因为农业生产的需要,它还往往与神明联系在一起。端午节也是如此,人们认为端午节起源于悼念爱国诗人屈原。其实,对于端午节的来历,还有更深的文化意义蕴藏其中,那就是古人早已祀奉屈原为农业神。屈原在其作品中多次描写云师、雨师、雷师,还在《天问》中叩问苍天。

在杜诗中有许多言及楚地的诗篇,它们反映了杜甫对楚地的深刻认识。以下为主要的例证,以及笔者所做的比较和分析。

楚。“商山犹入楚,源水不离秦。”[1](P262)此联出于《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见《杜诗详注》卷八。此联的意思是,今陕西省商洛市的商山一带曾经为楚国的北境,而渭河流经的秦国与楚国接界。楚,古国名,西周时立国,建都丹阳(今湖北秭归县东南)。后来,楚国的疆土扩大到长江中游地区。楚庄王时,国势强盛,楚国的疆土,幅员广阔。它的西部包含武关(今陕西省商南县南),东南部达到韶关(今安徽省含山县北),其北部包含今河南省南阳市,其南境涵盖洞庭湖以南的广大地区。战国时,楚国灭掉越国后,它的疆土,北到今山东南部,南到今浙江,西南达于今广西东北。

楚都。《杜诗详注》卷二一《又作此奉卫王》:“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二仪清浊还髙下,三伏炎蒸定有无。推毂几年惟镇静,曵裾终日盛文儒。白头授简焉能赋?愧似相如为大夫。”[1](P755)此诗作于大历三年(768)夏天,此时杜甫居住在江陵。诗人咏叹登楼景事,笔调雄健,景象宏大。楚都,指江陵。江陵,又名荆州城,为今荆州市和荆州区人民政府所在地。当楚国的疆域拓展至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之后,楚文王决定迁都,以郢(今荆州市纪南城)为楚国的新都。在纪南城,至今尚且留存有一米多高的土城墙。

楚峡。《杜诗详注》卷十五《夔州歌十绝句》之二:“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英雄割据非天意,霸王并吞在物情。”[1](P514)楚峡,本来指瞿塘峡,古称西陵峡、西峡,为长江三峡的最西峡。不过,到了唐代,西陵峡一名,已经改指今湖北宜昌市境内长江三峡的最东峡,即古称之归峡了。大历十年(766),杜甫居住于夔州,作《夔州歌十绝句》,以吟咏夔州的山川形势、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楚地之人最自豪的就是水多,有湖泊,有长江,有汉江,有众多的溪流、稻谷鱼虾、莲藕菱角等。今日湖北人吃藕,有诸多的讲究,圆短而胖的藕,用来炒。长条而瘦的藕,用来炖。市场上买藕,带泥的价格高于洗净的。还有藕带,即刚出水的莲梗的嫩芽。吃掉一根藕带,便意味着毁掉一株莲,毁掉一株莲便意味着毁掉泥土中的一两米长的藕。然而,楚地气候温暖,植物生长得快,莲的植株多了反而不利于土壤中的藕茎生长,因而有意识地将采摘藕带,作为时令蔬菜。藕带,脆而嫩,与泡菜一起炒,味道甚佳。杜甫既爱四川,又爱重庆,还爱楚地的湖南湖北。他在《夔州歌十绝句》中深情地指出,蜀江和楚峡本来就是混在一起的,没有必要分得太清楚。换言之,重庆和湖北,本是一家。

楚材。“大暑运金气,荆扬不知秋。…… 楚材择杞梓,汉苑归骅骝。”[1](P516)此两联出于《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见《杜诗详注》卷十五。这首诗作于大历元年(766),杜甫时在夔州。荆扬,即荆州和扬州。荆州,在长江中游,属于楚地。扬州,在长江下游。杜甫青年时期曾游历吴越,晚年时想到自己青年时期的理想,楚地的炎热竟然也使他感慨万千。楚材,这使我们联想到岳麓书院山门的一副对联,即“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楚宫。“楚宫久已灭,幽佩为谁哀。侍臣书王梦,赋有冠古才。冥冥翠龙驾,多自巫山台。”[1](P522)此三联出于杜甫诗歌《雨》,见《杜诗详注》卷十五。杜甫寓居夔州时写下了这首诗。在诗中,杜甫谈到了宋玉,他称之为“侍臣”。这是因为,宋玉是楚襄王的侍臣。由于杜甫曾经担任过左拾遗一职,也是属于侍臣的范围,因而杜甫对于宋玉颇有好感。杜甫和宋玉,其生活的年代相差甚远,然而两人在心灵上息息相通。楚辞的主要作者,首先是屈原,其次是宋玉。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揭示了屈原辞赋做得好的原因。他认为,屈原之所以能够洞察风骚之情,乃是因为他得到了江山之助。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他给我们留下了大约二十篇赋。宋玉的赋,大都以奇思妙想而著称。奇思妙想,与英国文学中的conceit这一概念非常接近。人们见宋玉的赋写得好,便努力探索其中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即宋玉的赋之所以做得好,也是因为他得到了江山之助。笔者认为,所谓江山之助,主要就是环境对文学创作的正面影响。试比较法国文论家泰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 1828~1893)的看法。泰纳《〈英国文学史〉序言》:三个不同的根源有助于产生这种基本的道德状态——种族、环境和时代。此为拙译。原文如下:Three different sources contributed to produce this elementary moral state — the race, the surroundings, and the epoch.[3](P645)泰纳的这一理论,常常被人们用来分析文学作品,亦即将种族、环境和时代看作影响文学创作的三个决定性的因素。泰纳特别强调环境这一因素。这是因为,任何种族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他们都生活在一定的环境之中。泰纳所言之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两个方面。然而,就这两个方面而论,较诸社会环境,自然环境是更为根本的。如果没有一定的自然环境,任何社会环境都无法形成。

在宋玉的辞赋作品中,有两篇名气最大,即《高唐赋》和《神女赋》。从内容上看,《高唐赋》和《神女赋》是相互连接的姊妹篇。《高唐赋》描写楚怀王在梦中与巫山的高唐女神相遇之故事。《神女赋》描写楚襄王在梦中与巫山的高唐女神相遇之故事。虽然国王是父子两人,然而那女神却是同一位,即巫山女神。巫山是长江三峡两岸的大山,位于今重庆市巫山县境内。长江北岸有山峰六座,长江南岸有山峰六座,一共十二座。传说,巫山十二峰均有女神值守,座座峻拔秀丽,在云雾缭绕中呈现出千姿百态。其中,以神女峰最为秀丽。杜甫言及巫山的诗篇有《雨》(直觉巫山暮,兼催宋玉悲)、《老病》(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大觉高僧兰若》(巫山不见庐山远,松林兰若秋风晚)、《负薪行》(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等。值得注意的是,从杜甫言及巫山的诗篇,我们可以得知,楚地这一大范围涵盖了巫山地区。

楚宫是楚王的宫殿,也是屈原生前的工作场所。屈原不仅是伟大的诗人,还是怀有政治理想的思想家。当时的楚国,政权把持在贵族手里。屈原顺应时代潮流,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离骚》第162、163句:“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4](P13)即从“士”这一阶层中提拔能人以充实国家政权,让他们有职有权以从事改革。当时“士”这一阶层已经出现。他们代表商人和地主阶级的利益。较之守旧的贵族,士具有先进性。他们是那个时代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遵循一定的法度,因而不至于偏颇。屈原是他那个时代伟大的改革家。《史记》卷八四《屈原传》记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5](P505)这里所说的“宪令”就是全楚国改革的总体计划。可惜昏庸的楚王拒绝实施屈原的改革计划。屈原被放逐,流徙途中,悲愤无奈,投江自沉。屈原的改革计划是在楚宫中制定的,因而杜诗中言及“楚宫”的诗篇还有很多。

“泊舟楚宫岸,恋阙浩酸辛。”[1](P740)此联出于《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见《杜诗详注》卷二一。

“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1](P515)此联出于《夔州歌十绝句》之八,见《杜诗详注》卷十五。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1](P592)此联出于《咏怀古迹五首》之二,见《杜诗详注》卷十七。

“清旭楚宫南,霜空万岭含。”[1](P710)此联出于《朝二首》之一,见《杜诗详注》卷二十。

楚宫,楚国的王宫,这是简称。楚宫,又作楚王宫,此表述更明晰。在诗歌中,因为牵涉韵律,所以诗人根据需要而随意选用。在杜诗中,也言及楚王宫。

“瘴馀夔子国,霜薄楚王宫。”[1](P961)此联出于《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见《杜诗详注·补注》卷下之二十卷,诗题误作“大历三年九月三十日”。

“春雨暗暗塞峡中,早晚来自楚王宫。”[1](P639)此联出于《江雨有怀郑典设》,见《杜诗详注》卷十八。

楚王台。楚王台是与楚王宫相关的楚地胜迹,又名阳台、阳云台。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三:“楚王台,即阳台。《太平寰宇记·山南东道七·夔州》:楚宫在巫山县西北二百步,在阳台古城内。即襄王所游之地。阳云台髙一百二十丈,南枕长江。”[6](P3608)相传楚襄王曾在阳台与巫山神女幽会,故称楚王台。杜甫在其诗歌中多次言及楚王台。

“暂留鱼复浦,同过楚王台。”[1](P511)此联出于《奉寄李十五秘书二首》之一,见《杜诗详注》卷十五。

“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1](P709)此联出于《雷》(巫峡中宵动),见《杜诗详注》卷二十。

荆楚。在杜甫诗集中还有两首诗言及一个特殊的地名“荆楚”。

其一,《杜诗详注》卷十四《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

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浩荡前后间,佳期付荆楚。[1](P480)

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携带家眷乘舟离开成都,夜泊犍为县(今四川犍为县)清溪驿。这首诗的前四联描写夜宿清溪的情景,后两联描写自己对好友张之绪的思念之情。当时张之绪在荆楚,杜甫期待着早日与之相会。这时,杜甫还未到达荆楚一带,不过他非常清楚,浩浩荡荡的长江穿过荆楚一带,那里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其二,《杜诗详注》卷十五《江上》:

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1](P523)

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寓居夔州(治今重庆奉节)的西阁,他写下了此诗。这是一首悲秋的诗,诗人忧国的情怀交融在对秋景的铺叙之中。《江上》是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代表作之一。夔州,本为周代夔子国,后为楚国所有,由夔州顺江而下,便进入荆楚大地。从文化渊源上看,夔州属于荆楚的大范围,杜甫当时身居夔州而遥想荆楚的秋天。杜甫遥想荆楚之秋,心中却在考虑着如何报效君主。在古代,君主是国家的代表,报效君主亦即报效国家。报效国家的最好方式是施展抱负,而荆楚正是众多的历史人物伸展宏伟抱负的地方。

荆楚,指春秋战国时代的楚国。由于楚国兴起于荆山,因而人们以荆为楚国的旧称,有时甚至用它来指代古楚国地区。但是,这样的理解局限甚大,而且与荆楚一语在历史文献中的许多用法不尽吻合。古有三楚之说,言楚之广大。《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记载:“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5](P754)在战国时期,楚国灭掉了越国,其疆土非常广阔,南到今浙江,北到今山东南部,西南达于今广西东北部。三楚的概念兴起后,荆楚一语的含义便有了变化,它从一个地理学的名词演变为与政治、经济、历史、文化诸方面相关的概念。荆楚一语,其地理的涵盖缩小了,它指西周时期楚国所在的地带,亦即古楚国的原初地盘。简言之,荆楚就是以今日之荆州为中心的一片地域,它是“川渝”与“两湖”的连接地带。尽管荆楚的地理涵盖面缩小,然而其文化的场域却极大地扩展了。从风俗上看,荆楚是三楚的核心地带,三楚的其余地带,其风俗都以荆楚为转移。从政治经济上看,占据了荆楚,就可以向全国发展。《资治通鉴》卷六五记载:“亮曰:……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也。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刘璋闇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抚和戎越,结好孙权,内修政治,外观时变,则覇业可成,汉室可兴矣。”[7](P436)东汉末年,诸葛亮隐居隆中(今湖北襄阳西)。刘备三次往访。建安十二年(207)十一月,诸葛亮与刘备终于相见。诸葛亮向刘备建议时,提出领有荆、益两州,安抚西南各民族,建立稳固的根据地,并对外联合孙吴,相机从荆、益两路北伐曹操的策略,以图统一中国,恢复刘家帝业。诸葛亮回答刘备的话,史称“隆中对”。上引《资治通鉴》中的那一段话就是“隆中对”的基本内容。后来,刘备失去荆州,诸葛亮统一全国的抱负没有实现。荆楚,在全国属于中部。中部的重要性可以从人的躯体而得到形象的说明。一个人,如果中部弱了,那么他的腰就直不起来。一个人,如果腰直不起来,他就不会有强大的力量。只有直起腰来,才能纵横排闼,干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杜甫在来到荆楚之前,长期生活在四川盆地。尽管四川盆地也有种种美好,但毕竟没有荆楚一带开阔。由历史而观之,荆州在中国是多么重要!从现实来考量,当代荆楚,位于长江中游经济带的核心位置上。荆州、荆楚,这一带在习近平主席亲手擘画的长江中游发展蓝图中肩负着何等光荣的使命!

屈原宅。在杜诗中的那些涉及楚地的关键词中,“屈原宅”最为重要。《杜诗详注》卷十五《最能行》: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欹帆侧柁入波涛,撇漩捎濆无险阻。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此乡之人气量窄,误竞南风疏北客。若道土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1](P508)

屈原宅就是屈原的故居。北魏时期郦道元所著《水经注》卷三四注“又东过秭归县之南”曰:“县东北数十里,有屈原旧田宅,虽畦堰縻漫,犹保屈田之称也。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为室基,名其地曰乐平里,宅之东北六十里有女媭庙,捣衣石犹存。故《宜都记》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原田宅于今具存。指谓此也。”[8](P757)屈原宅故址在今湖北省秭归县三闾乡乐平里,当地人称之为“落脚坪”。屈原有时称故居为“故宇”,《离骚》第265、266句:“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4](P22)天涯何处无芳草?青年时期的屈原毅然决然离开故乡,为的是干一番事业。这与杜甫青年时期的心态是一致的。屈原有时候直接称故居,《远游》第51、52句:“春秋忽其不掩兮,奚久留此故居?”[4](P124)青青的岁月倏焉而过,有志者不能长久地留在故居。屈原有时候称故居为“故室”,如《招魂》中记载:“魂兮归来!返故居兮。”[4](P158)若将故居放大开来,便是故乡和故国。故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灵魂的归宿。这是一种宗教意识。屈原热爱自己的故居,既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更有回归故居的时候。他是一个有宗教寄托的人。

《最能行》是杜甫出道夔州时写下的诗篇,作于大历元年(766)。在这首诗中,杜甫描写了三峡民间的风俗。峡中男子,轻视生命,追逐钱财,气量狭小,读书不多,蔑视教育。对此,杜甫作了讽刺,但字里行间也流露出杜甫的惊叹:峡中男子,最熟悉水性,他们从小便奔波来往于江上,在风口浪尖讨生活,在峡中男子看来并非难事。因此,杜甫称他们“最能”,即最有本领。行,指这首诗的体裁,即歌行体。屈原是三峡中人,他具有峡中男子的优点,即勇敢奋斗的精神,但他却没有峡中男子的那些缺点,屈原的人格是高大完美的。杜甫认为,成就屈原人格的根本原因是文化教育。

良好的文化教育使屈原成为一代英才。《离骚》第9、10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4](P1)那么,何谓“内美”呢?内美,当指一个人美好的内在本质。对此,人们历来并无异议。至于“修能”一语,历来颇有争议。有人把“修能”理解为高高大大的样子,亦即美好的姿容。姿容,主要指人的物质性的生理特征,其侧重点在于人的胴体美。不过,古人早已对这样的理解存疑了。明代汪瑗的《楚辞集解·离骚》记载:“内美句承上以德言,修能句启下以才言。”[9](P33)笔者认为汪瑗的理解正确。屈原是一位美男子,但是人们之所以崇敬屈原,并不仅仅因为他貌美。人的长相是没办法选择的。在当今时代,虽然整容可以部分地改变相貌,但是却无法根本地改变一个人的基本体态特征。一般说来,精神美远远比肉体美来得更加重要。在英国有一条谚语:Everybody is beautiful, in one way or another. 大意是说:人人皆可以为美,差别仅仅在于方式之不同。大凡基督徒,尤其坚信这一点。在信仰基督教的人看来,只要是公义的人( just men),就都是美的,尽管人与人相貌各不相同。所谓公义的人,就是正直的人。即使丑人,只要具有公义的人格,那么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能露出美感。法国文学家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在其小说《巴黎圣母院》(NotreDamedeParis)中,描写了一个人物卡西莫多(Quasimodo),他是一个驼背,却内心公义,因而具有精神美。雨果还描写了另一个人物富洛娄(Frollo),他是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富洛娄身材高大,容貌俊秀,的确是一个公认的美男子。他表面和善,却内心狠毒,有时还透露出阴险的杀气。由此而观之,仅仅用美好的体态来概括屈原的体貌特征,其实并不准确。清代的林云铭《楚辞灯》卷之一记载:“‘纷吾既有此内美兮’,纷,众盛貌。言既秉有许多美质。‘又重之以修能’,又加以修治之力。下文许多‘修’字,俱本于此。旧注作长才,大谬。”[10](P1)林云铭指出,那种把“修能”理解为“身材高大魁梧”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我们还须注意,林云铭的《楚辞灯》一书,很早就传播到了日本。“在楚辞的译介方面,早在1651年,日本就印行过训读本《注解楚辞全集》,1798年林云铭《楚辞灯》等印行之时,均附有训读。”[11](P550)日本学界的楚辞研究在世界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许多日本学者都认可林云铭关于“修能”的解释,林云铭对“修能”的解释之所以得到广泛的认同,乃是因为它符合屈原的人格实际。

屈原的如此人格,当然具有感召力。宋代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七八六王茂元《楚三闾大夫屈先生祠堂铭并序》记载:

按《史记》本传及《图经》,先生秭归人也,姓屈名原,字灵均,一名平,字正则,本实楚之苗系。大父瑕受屈为卿,遂以命氏。先生义特百夫,文横千古,其忠可以激俗,其清可以厉贪。仕楚为三闾大夫,属君怀不惠,与靳尚等夷,尚嫉原才,谮漏宪令,构成衅状,锢绝恩私。由是忠言如风,不入主听,险党若铁,斥为穷人。始楚与齐连衡以弱秦,秦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为河外五城以饵楚,楚嗜张仪之绐,不纳先生之谏。子兰、郑袖,内奰於朝;蛇秦、豕齐,外披封略。原为放臣,王卒客死,《离骚》始作,徒冀幸君之一悟,汨罗终赴,痛皆醉而独醒。呜呼!忠在祸先,功成罔贵,洎成忠死,世责何深?盖有国有家之所大病,志士仁人之所悼叹也。嗟乎先生,君辱身死,周旋存殁之际,感慨今古之心,宜乎上与比干、夷、齐携手,作华胥、羲轩之游,假灵於遗芳,而困於佞幸者也,安可为鼠肝虫臂,鱼腴鳖迹而已哉?元和十五年,馀刺建平之再岁也,考验图籍,则州之东偏十里而近,先生旧宅之址存焉。爰立小祠,凭神土偶,用表忠贞之所诞,卓荦之不泯也。铭曰:麟出非时,终困于人。剑有雄铓,不用无神。矫矫先生,不缁不磷。举世皆醉,抱忠没身。汨水悠悠,言问其滨。归山高高,独揖清尘。诞灵是所,粤秭归土。义风敬承,庙貌无睹。庭而可修,予期负弩。死不可作,余构其宇。耸忠来者,载陈清酤。乞灵臧氏,非愚所取。已矣先生,蘋诚其吐。[12](P4156)

王茂元,传见《旧唐书》卷一五二和《新唐书》卷一七零。《全唐文》卷六八四收录王茂元文两篇,另一篇为《奏吐蕃交马事宜状》。在秭归与香溪之间有一处高地叫“屈原沱”,据说屈原遗体葬于此。唐元和十五年(820),归州刺史王茂元在这里修建了屈原祠堂,并撰写了这篇文章。这篇文章由序文和铭文两部分组成。按说,铭文才是文章的主体,序文只是对铭文的说明。但是,由于铭文系用四言韵语写成而难于具体地叙事,因而铭文一般只用作笼统的颂辞。铭文让人们知道作者在号呼歌颂,而序文说明何以号呼歌颂的理由。这样一来,序文反而成了文章的主体。这就是古人作铭,总要在其前附上长长的序文之原因。王茂元这篇文章也是如此,其重心在序文。在序文中,王茂元首先叙述了屈原的生平,这与其他史料的记载无甚差别。接着,王茂元用一声“呜呼”起首,针对屈原的生平事迹,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一部分较为珍贵,有三点值得注意。

其一,定位屈原的人格。屈原的人格高尚,与比干、柏夷和叔齐一样伟大。他们都是中国士人的万代楷模。

其二,确定屈原的神格。屈原去世之后,变质为神,人们纪念他,为他修祠堂。祠堂,在中国文化中是神圣的场所,因为它具有教堂的部分功能。

其三,提出神学的命题:凭神土偶。在祠堂里供奉的屈原塑像固然是用泥土做成,但是这并非一坨泥巴,而是一位神灵。在这里,那一坨泥巴已经被赋值了。泥巴之所以不再是泥巴而是神灵,原因在于神灵凭附在其上了。这就好比基督教的圣餐礼,明明喝的是葡萄酒,但是参加圣餐礼的人都说那是耶稣的血;明明吃的是面包,但是参加圣餐礼的人们都说那是耶稣的身体,而且他们深信不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那葡萄酒经过了一道祝圣的仪式,在信众领受它之前,主祭者曾对之呢喃低语。这样一来,葡萄酒就变成了凭神红酒,被尊称为宝血;那面包经过了一道祝圣的仪式,在信众领受它之前,主祭者曾对之低语呢喃。这样一来,面饼就变成了凭神面饼,被尊称为圣体。

屈原宅本是建筑物,但屈原的灵魂居于其中,它便成为屈原人格可以触知的物体了。屈原的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然而屈原宅却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以此之故,我们有理由认为,屈原宅是屈原人格的固化和物化。这就是为什么杜甫见到屈原宅便心潮起伏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