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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子”与“弑父”:哪吒故事的童话母题

2019-02-15李丽丹

关键词:俄狄浦斯李靖母题

李丽丹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哪吒是中国著名的娃娃神,在民间信仰与文学传播中,均有一席之地。据李乔《行业神崇拜——中国民众造神运动研究》考察,抽龙筋做绦条的哪吒被绦带业封为祖师[1](P41),河南省南阳市西峡县、天津市河西区陈塘庄、四川省江油市武都镇陈塘关等地至今仍流传着哪吒的传说。台湾地区,尤其是台南地区的哪吒庙香火尤旺,当地信众将之奉为儿童的保护神,可以保佑儿童的身体、学业等,其神像的塑造遵从《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形象。通俗小说对哪吒形象在民间信仰中的传播有重要的作用。明代通俗小说《封神演义》共有3回专门讲述哪吒故事,即第12回“陈塘关哪吒出世”、第13回“太乙真人收石矶”和第14回“哪吒现莲花化身”,哪吒故事有着非常鲜明的民间童话色彩,其故事情节所寄身的民间叙事结构与叙事模式背后,更原始地展现了人类心理发展中的多层次性与复杂性,哪吒形象的文化意蕴中难以言说的深层内涵随着中华文明的进程被不断清洗与修饰,逐渐演变成现代银幕上的英雄哪吒与庙宇中的儿童保护神哪吒。《西游记》中也有一回对哪吒身世和经历有较为简单的叙述,两部作品中的哪吒故事情节大体一致,均有(李靖)“杀子”与(哪吒)“弑父”的母题,此二母题是哪吒故事在通俗小说与民间叙事中最核心的部分,也是通俗小说对民间童话母题的保留,但历来未受到研究者的充分重视。它们在中国文学的发生、发展与传播,既具有欧美精神分析学家对此类母题解读中所关注的个体心灵之隐秘,也呈现出中国文化所独有的意义。

2019年8月,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截至2019年9月5日,实时票房为48.56亿(1)http://dianying.nuomi.com/movie/detail?movieId=95346#realtimebox。。电影热卖也掀起了文化评论界的“哪吒热”,其中转发与影响颇大的包括“古代小说网”于2019年8月19日推出的南开大学陈洪教授《“魔童”哪吒的前世今生 》一文,其阅读者超过万众;该网于9月1日复推出苗怀明教授的《话说中国第一熊孩子哪吒》,阅读者逾4000人。热卖大片中的哪吒,还是那个脚踩风火轮、身披混天绫、手提火尖枪的娃娃形象,但其故事主体的传统核心情节已经被扬弃,“爱子”与“护父”成为整个叙事的重点主题。且“杀子”与“弑父”母题在哪吒形象的演变中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乃至翻转,更承载了当代中国文化的诉求与努力方向。

一、李靖的成功杀子

《封神演义》与《西游记》中,哪吒都经历过多次被父所杀的命运,即李靖多次杀子,并最终成功。

(一)出生异象的失败扼杀

李靖的元配夫人殷氏生下长子金吒和次子木吒后,孕三年零六个月而不生产,李靖心中犹疑,认为其非妖即怪,最后是一个道人送子,夫人生下一个自转的圆球,李靖持剑入产房,“望肉球上一剑砍去,划然有声。分开肉球,跳出一个小孩儿来”[2](P77)。李靖砍杀圆球,即是其第一次杀子。砍杀圆球的母题,多出现在洪水后兄妹婚再殖人类的神话中,违背乱伦禁忌的兄妹成婚后,妹妹生下一个圆球,哥哥于愤怒失望中将圆球剁碎而乱撒。第二日,兄妹二人看到满山满地都是叫着自己父母的年青人,此即兄妹繁衍的后人。神话中父亲砍杀圆球而带来了人类的繁衍和民族或姓氏的繁荣,具有人类文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象征意义。

这一母题是对神话母题的模仿。但通俗小说的叙事处理弱化其神圣性,而强化了李靖“杀子”动机的恶劣性:哪吒之母异乎寻常的怀孕,李靖忧心的不是孩子的健康,而是怕孩子非妖即怪,给自己带来灾祸。杀子失败,肉球中出来的哪吒自带乾坤圈和混天绫,且有太乙真人作为哪吒的保护者来担保,才使哪吒免遭父亲的继续怀疑与斩杀。

(二)大义灭亲表象下的杀子与逼子自杀

哪吒因下海玩耍而杀死龙王三太子敖丙,又欲抽龙王的筋做绦子,龙王为子报仇寻李靖,坚持要哪吒性命。幼子贪玩闯祸,父亲不但不维护,反而责备儿子“惹下无涯之祸”,催促哪吒“自回他话”,其母也埋怨哪吒“谁知你是灭门绝户之祸根也”,任由哪吒在师父太乙真人的指点下选择自尽,无异于默认哪吒的罪。

只见哪吒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理!”乃对敖光曰:“我一身非轻,乃灵珠子是也。奉玉虚符命,应运下世。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如若不肯,我同你齐到灵霄殿见天王,我自有话说。”敖光听见此言:“也罢!你既如此,救你父母,也有孝名。”四海龙王便放了李靖夫妇。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魂三魄,一命归泉。[2](P89~90)

《西游记》第八十四回叙哪吒生来左右手掌分别带有“哪”与“吒”字,因下海净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3](P522)。简洁的语言勾勒出李靖身为人父,却只考虑自身利益,儿子一旦惹来麻烦,即欲除之而后快的形象,其杀子的决定与《封神演义》相同,因为几次三番决定杀子,李靖在两部章回小说中都可以用“为父不慈”来概括。此外,哪吒因练射箭而误射死石矶娘娘的弟子,李靖查明后,毫不留情地带着哪吒前往白骨洞,借石矶娘娘之手发落哪吒,丝毫不见袒护之情。

(三)毁其庙宇与精神上的杀子

哪吒被逼自尽后,其魂魄无依,经师父指点,托梦给母亲,要建庙以重生,结果殷夫人惧怕李靖,直到哪吒第三次托梦才开始行动。后来,李靖无意间发现供奉哪吒的寺庙。

李靖纵马径至庙前,只见庙门高悬一扁,书“哪吒行宫”四字。进得庙来,见哪吒形相如生,左右站立鬼判。李靖指而骂曰:“畜生!你生前扰害父母,死后愚弄百姓!”骂罢,提六陈鞭,一鞭把哪吒金身打的粉碎。李靖怒发,复一脚蹬倒鬼判。传令:“放火,烧了庙宇。”吩咐进香万民曰:“此非神也,不许进香。”[2](P92)

对刚出生的哪吒欲痛下杀手,因哪吒惹来麻烦而宁其自杀“赎罪”,是从肉体上对儿子进行毁灭;毁掉寄托哪吒重生希望的庙宇,则是从精神上摧毁哪吒。至此,从肉体到精神,李靖宛如对哪吒有着刻骨仇恨,欲除之而后快的形象就确定无疑了。

中国民间故事中也有杀子故事,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二十四孝故事”中的“郭巨埋儿”,但其杀子动机披着孝道的外衣,在神灵的怜悯与嘉奖下,并未造成杀子的事实。然而,哪吒故事中李靖杀子只是害怕给自己带来灾害(第一次),痛恨其带来麻烦(第二次),第三次杀子的行为,甚至可以说,仅仅是因为哪吒生前曾为其子,这就是李靖要毁之的原罪。恰如俄狄浦斯神话中,俄狄浦斯被预言将要弑父,随之而来的是其父命令人杀死儿子,俄狄浦斯身为其父之子,即原罪,而随着预言的实现,俄狄浦斯完成了弑父的行动,杀子与弑父的情节在此成对出现。哪吒故事中,李靖一次次杀子,最终导致哪吒弑父。

二、哪吒的失败弑父

哪吒的弑父集中展现在《封神演义》第14回“哪吒现莲花化身”,哪吒经太乙真人之手借莲花重生后,脚踏风火轮,手提火尖枪来寻李靖报仇,痛斥李靖在哪吒将其骨肉交还后还要毁其行宫、鞭其金身,将李靖杀得人仰马翻,狼狈逃走。路遇二哥木吒救护李靖,哪吒向二哥解释弑父缘由,反被二哥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由阻拦,并被骂为“逆子”,木吒的师父放走了李靖。第一次弑父失败后,哪吒并未放弃,继续追踪,直到遇到金吒的师父灵鹫山元觉洞燃灯道人,道人用宝塔将哪吒收伏,以火烧之,逼迫哪吒向李靖叩头认罪。为了防止心有不甘的哪吒弑父,李靖必须时时手托宝塔,从而成为“托塔李天王”。虽然文本对哪吒弑父受阻失败以磨哪吒之性作为解释,然而其中展现出哪吒浓郁的不甘与无奈。

《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中的哪吒故事虽小有不同,但同样是反抗与弑父失败,遭到镇压:哪吒反抗欲杀子的李靖,并往西天告佛,佛“即交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3](P522)。哪吒得回性命后要找李靖报仇,如来赐天王金塔。《西游记》中明确声称“唤哪吒以佛为父”,佛重新赐予他性命,但同时也成为控制他自由的人:必须与李靖化解矛盾,认回最初的父亲,而李靖却时时手持可以惩治、镇压哪吒的金塔,以防哪吒奋起反抗。

在俄狄浦斯神话中,俄狄浦斯极力避免弑父的预言而最终难逃弑父的宿命。宿命的弑父成功了,俄狄浦斯付出离乡去国并自戕双目的代价。哪吒弑父是在父亲一次次逼迫、抛弃和伤害之后,带着清醒的复仇和反抗意识来行动的。然而,西方神话中俄狄浦斯完成了弑父,而中国故事中哪吒弑父失败,俄狄浦斯因成功而以身体的毁伤、精神的悔恨作为永恒的结局,哪吒虽失败却永远心怀不甘、伺机而动,又被李靖手持宝塔,永远以父亲之名压迫与奴役。

三、太乙真人:精神之父的救赎与镇压

李靖是给予哪吒生命的生理之父,而太乙真人则是给予哪吒精神力量的精神之父。他在哪吒出生时即收其为徒,赋予其名“哪吒”,此后,又先后四次“救”了哪吒,给人以太乙真人是哪吒的维护者与拯救者的错觉。

第一次“救”:哪吒杀死龙王三太子后,龙王敖光要上天庭告状,太乙真人教哪吒在南天门外等候,并揭其龙鳞,逼迫敖光放弃告状。从表面看,这一计使得哪吒逃脱了天庭的惩罚,但其结果却是进一步激化了敖光与哪吒的矛盾,他们之间不仅有杀子之仇,还有侮辱之恨,这导致敖光一定要齐聚四海龙王状告哪吒。

第二次“救”:哪吒练箭时无意中射死石矶娘娘的童子,被李靖推至石矶面前认罪,反抗时被石矶打败,而向师父救救。太乙真人以九龙神火为罩,收伏石矶,为转移哪吒注意力,不令其索要九龙神火罩,便告知哪吒四海龙王奏准玉帝要拿他的父母,并附耳于哪吒“如此如此,可救你父母之厄”。哪吒听从其计,即以“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来解决矛盾。太乙真人此次的救即是杀。

第三次“救”:太乙真人令哪吒托梦给母亲建庙塑身以重生。哪吒庙香火旺盛,且哪吒也日渐凝神聚形,但庙宇与金身最终却被哪吒生理上的父亲李靖摧毁,太乙真人的计策彻底摧毁了哪吒与生理之父的情感。

第四次“救”:太乙真人以荷叶、莲花予哪吒莲花化身,并教会其火尖枪枪法,又准其往陈塘关寻李靖报仇。然而,此后哪吒报仇失败均是由于太乙真人联合木吒和金吒的师父对哪吒进行了镇压,并最终完成了哪吒与李靖手持宝塔的父子关系的“修复”。

太乙真人对哪吒的一次次救护,在实质上完成了对哪吒肉体的毁灭与精神的镇压。精神之父杀子又救子,最终与生理之父一起联合镇压哪吒,使其只能在父权允许的范围内行动。

无论是《封神演义》,还是《西游记》,李靖与太乙真人的杀子都成功了,哪吒的反抗与弑父都失败了,其形象与被套上紧箍咒的孙悟空有异曲同工之妙:父可不慈,子却不能不孝。但这孝却终究不是出于本心,而是慑于外在的威胁与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占着“父亲”这一生理优势的李靖是否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孝?除了《封神演义》中哪吒心有不甘之外,《西游记》第83回“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中也给出了回答:李靖的义女金臂白毛老鼠精屡次抢唐僧,孙悟空为了救师父,上告天庭,找到李靖父子时,哪吒用斩腰剑架住了李靖砍向大圣的砍妖刀,李靖胆战心惊。

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3](P522)

这段文字意味深长,李靖见到哪吒动用兵器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宝塔,防犯儿子复仇,可想而知,这是一个时刻恐惧儿子弑父的父亲,这样的“父慈子孝”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被迫,与《封神演义》中无可奈何被迫再次认父的哪吒形象形成了呼应,是将中国文学中长期以来被忽视的“杀子”与“弑父”母题展现得最为精彩的一段文字。

四、“杀子”与“弑父”:童话母题的中西之别

从俄狄浦斯神话开始,尤其是16世纪以来,西方童话中的杀子情节频频可见。以格林兄弟的《家庭与儿童故事集》为例,《汉赛尔与格莱特》《无手姑娘》《桧树》等故事中,均有父亲要杀死孩子的情节。美国哈佛大学玛丽亚·塔塔尔教授认为,父亲对儿子冷漠,只关注自己的需求,与继母用计杀死继子并嫁祸亲生女儿,并将继子煮食等,这些杀子情节在文化上包含了多方面的信息,生母在童话中大多隐晦地死去,掩盖了因生育的高死亡率,母亲付出生命得到一个孩子的历史事实,但继母/父亲对继子/儿子的恨与虐待,表达了女性(母亲)与男性(父亲)对孩子的矛盾感情。因此,童话中谋杀、攻击儿子,可能是成年人愤怒情绪的极端表达。[4]

在一些民间故事中,出现一类奇怪的主题:女子杀父,或杀其他对她的爱情构成威胁的异性长者。这反映的完全是一种心理的象征,表明了原始人的一种独特的成年观念:女子在心中用丈夫的形象取代父亲的形象,由恋父而恋夫,用一种精神的调节力量杀死父亲这一自己童年期的偶像,这是女子成年的心灵标志。原始人把这种情结看成是女子成年心理正常发育的结果。[5]而在弗洛伊德分析“俄狄浦斯情结”时所依托的俄狄浦斯神话中,最主要的情节就是俄狄浦斯被预言会“弑父娶母”与长大后真的“杀父娶母”。

这些弑父与杀子情节多是从心理学角度进行精神分析,且同性嫉妒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嫉妒之情,可能较之“恋母情结”“恋父情结”更为普遍,但《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中国古典小说中被较稳定地保留或者挪用的李靖杀子与哪吒弑父等情节,显然与同性嫉妒之类的俄狄浦斯情节大不相同。在世界民间文学母题中,成对出现的“弑父—杀子”和“弑母—杀女”母题常被精神分析学者视为家庭关系中的“长—幼”二元对立。笔者认为,家庭关系中的二元对立与社会关系中的二元对立具有相通之处,即精神分析所展现的心理问题,实际上是社会问题的心理反射。

李靖的杀子与哪吒的弑父,与其说是精神上的同性嫉妒,毋宁说是社会历史进程中新旧权力此消彼长的博弈。以李靖和太乙真人为代表的父亲形象,是已经成熟的现有社会规则的执行者,他们是阶层固化的代表,有自己稳定的“朋友圈”,一般性的问题都能够在这个圈子内解决,一旦出现异常现象,普通的交换关系与代偿关系无法解决时,矛盾才会出现:哪吒的两次“鲁莽”对和李靖处于同一个等级并有着同门师兄弟关系的敖光与石矶造成利益损失,“以命偿命”的“等价交换”原则必然需要哪吒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哪吒作为新生长起来的力量,要想在现有社会秩序中获得一席之地,就要突破原有的社会规则,寻找属于他的公平与力量,所以,哪吒的无心之失不应该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哪吒的成长需要这些无心之失来不断练手,而他的父亲却不能为了新生力量的成长而抗衡他所带来的外部威胁(敖光、石矶),因此,旧有力量(以李靖、敖光及金吒、木吒的师父等为代表)为了维护旧有世界的平衡,杀子成为必然;新人成长要有空间,弑父也成为必然。《封神演义》与《西游记》不愧为经过历史积淀的经典之作,其中的哪吒故事所有的心理动因仍旧来源于社会历史发展中新旧力量的交替,而非简单的心理冲突,最后杀子的成功与弑父的失败,呈现出新生力量浴血的艰难成长并以部分接受旧有规则为代价的必然。

五、童话母题翻转:“杀子—弑父”到“爱子—护父”

自明代以来,哪吒故事中的核心母题和情节基干均未在此后发生大的改变,尤其是没有出现更具有影响力的通俗小说来改编哪吒故事,笔者目前也尚未搜集到与小说中哪吒故事情节大相径庭的民间故事或传说。至20世纪,随着影视文学的兴起,《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的哪吒情节被独立出来,成为影视文学中影响较大的故事素材,其中又以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哪吒闹海》最具代表性,该影片相继获得1980年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动画电影奖和1983年菲律宾马尼拉国际电影节特别奖。小英雄哪吒是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中国人重要的童年印象,其中承载哪吒儿童英雄的形象特质与意义的故事情节并未背离《封神演义》及《西游记》中的相关内容:哪吒闹海而斩杀巡海夜叉、龙王三太子——哪吒为救陈塘关百姓而自刎——哪吒获得莲花身等,但相同的故事情节在不同的叙事话语和叙事策略下,形成了迥异的叙事意义,银幕表现的哪吒被赋予阶级斗争意义,是正义的化身,能够挑战力量强大的邪恶力量,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小说中对立的父子关系及“杀子”与“弑父”母题被干预性叙事弱化:重点突出李靖几番欲杀哪吒时的无奈与痛心,哪吒的行动不再是为了反抗父权,而是为了与邪恶作斗争。

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在商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如果仅从票房收入来看,该片无疑是成功的通俗影视文学作品。概括该片的核心情节,大体如下:

由于太乙真人贪杯误事和申公豹的私心抢夺,本应是“灵珠”降生的哪吒却成为“魔丸”转世。哪吒调皮异常,时常闯祸,但李靖夫妇始终深爱他,努力保护与陪伴他,太乙真人也专门引导和教授他。

哪吒结交了唯一的朋友龙王三太子敖丙(灵珠的主人、申公豹的徒弟),并与他约定在生日宴上相会,但申公豹的计谋令背负整个龙族希望的敖丙即将水淹陈塘关。紧要关头,哪吒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百姓。敖丙被哪吒感动,陈塘关得救。

天劫即将毁灭哪吒,敖丙与哪吒携手对抗,太乙真人出手相助,哪吒终于逃脱“魔丸”注定被毁灭的命运,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杀子”与“弑父”母题完全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爱子”与“护父”:李靖夫妇对顽劣叛逆的哪吒始终爱之如一,哪吒在明白父母的爱以后,从自暴自弃到努力反抗命运,并宁可失去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父母的性命!陈洪教授在《“魔童”哪吒的前世今生》中指出:

总体看,这个哪吒是由《封神演义》定型的哪吒脱化而出——非如此,不能被观众群接受。脱化的痕迹留在了形象的基础元素中,如哪吒脚踏风火轮、身披混天绫、手持火尖枪的造型(这些法宝是哪吒的标志、标配);不断闯祸;与龙族的两次冲突;为父母“舍身”,等等。

但是,脱化中,作者又有两个大胆变化 ,一个是略去了(或说是减弱了)哪吒与李靖的父子矛盾,一个是改变了哪吒与敖丙的关系。[6]

关键母题“杀子—弑父”被《哪吒之魔童降世》完全翻转,如李靖夫妇为了哪吒宁可丢掉陈塘关总兵的官职而归隐山林,力挽《封神演义》中李靖三番五次欲斩杀哪吒是因为担心哪吒胡闹,令他丢了玉带(官职)的恶父形象,变杀子贪权的李靖为爱子而不惧死亡,甚至愿意以己之命替子受天劫的慈父。自然而然,“杀子”母题的消失也就使“弑父”母题不能合乎逻辑地存在。“杀子”母题被“爱子”母题替代:李靖焦急地等待孕育了三年的哪吒出生;为救哪吒而随太乙真人上天门,求得以自己的命代替儿子受天劫的命运;哪吒受到天劫后李靖夫妇痛心疾首等。而“弑父”母题也被“护父”母题替代:哪吒得知父亲为了自己而求得灵符要代替自己去死后,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来护,撕毁灵符,用混天绫将父母捆绑起来,以防他们为救自己而受伤。

陈洪先生认为,《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的哪吒是少年成长的形象,具有文化原型的意义。

如果考虑到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那么他对秩序的反叛,对长辈权威的挑战——甚至到了“弑父”的地步,以及在挑战、反叛过程中,生命得到了升华,通过这一升华,获得巨大的神奇力量(包括豹皮囊中的种种法宝),都具有某种文学/文化“原型”的意义。[6]

经过《哪吒闹海》再到《哪吒之魔童降世》,父子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不断被弱化,被“爱子—护父”的理想、和谐的亲子关系完全取代,其文化原型的意义也就被消解,反抗失败的英雄哪吒最终完全被改造成世俗生活中艰难渡过叛逆期的命运抗争者。

一个时代的文学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心态。定型于明代的哪吒形象通过“杀子—弑父”的核心母题,反映了社会演进过程中多个回合的阶级斗争如何此起彼伏,而当代的“爱子—护父”母题翻转在故事情节上专注于强调家庭的和谐团结、友情的可贵、对既定命运的“不认命”,所有的矛盾不再是来自于阶级的对立,而是来自于外部世界的逼迫与阴谋。母题的翻转反映的是当下人们的精神诉求:和谐的家庭关系(国家内部的团结)练就非凡的英雄精神与本领,无论是李靖,还是太乙真人,都是哪吒成长道路上的引导者与帮助者;而敖丙作为哪吒的朋友,既帮助哪吒,也受到哪吒的感化,最后在互利合作中完成了生命意义的升华。对于家庭之爱与朋友之义的肯定与赞扬,也正是在努力宣扬和谐友善、合作共赢的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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