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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启示录

2019-02-13阿舍

广州文艺 2019年1期
关键词:普遍性玛格丽特幽灵

说到底,人的一生里,无数人与我们互不相干,除了模糊地感知到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一具需要喂养和满足的沉重的肉身,我们对他们的存在几乎视同于无;另一些人,在时间里与我们相遇,有的在一定距离内围绕着我们,有的,则与我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日复一日,一边给予一边索取,一边温暖一边伤害,反过来我们对之亦然。就是后面这一部分人——围绕和陪伴我们的,构成了我们的人生棋盘,并成为我们生命的见证人。但还有另一些人,他们也在这个人生棋盘上,和我们一样,受困于肉身的局限,又得享它巨大的欢乐,经历生的实在与虚妄,遭遇必然的死与消失,我们所有的一切他们都有,却唯独无法为肉眼所见。幽灵,他们确实是一些活的幽灵,游荡在我们的人生棋盘之间,穿梭于每个实实在在的棋子间。相较而言,他们比我们更有趣也更丰沛,因为他们为我们的想象所诞生,又为我们的精血以及那套杂乱无章的意识世界所滋养,他们作为我们的匮乏或者欲望而存在,他们陪伴我们的时候也许和遗弃我们的时候一样多,他们援助我们的时候也许和厌倦我们的时候一样多,他们与我一样为现实世界所束缚,身上佩戴着由各种材料制成的枷鎖,但是他们比我们灵活,无论逃避或者迎面抗争,他们无法为肉眼所见的身形都比我们有更多可能性……总之,这些游荡于我们的人生棋盘里的活幽灵,并不比那些围绕和陪伴我们的真人更必要或者更不必要,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存在是那么平常和普遍。

1965年2月23日,美国缅因州荒山岛东北港海滨路,在一座名为怡然小居的乡下小木屋里,发生了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一位六十二岁的法国女作家,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刚刚完成她最新的一部小说——《苦炼》。与她在1951年完成的历史长篇小说《哈德良回忆录》一样,这又是一部即将令世界惊叹的杰作。《苦炼》断断续续写了四年,小说的主人公是位叫泽农的男人,这是尤瑟纳尔有别于更多女作家的所长——善于并且能够藏身于男性人物之后,表达她对人、对世界以及真理的思索。荒山岛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尤瑟纳尔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雪,前不久她得了一场静脉炎,这一切搞得一向坚不可摧的她有些沮丧,但幸好有“泽农”这位“兄弟”陪着她,让她能够超然物外地坐在寂静的小屋一角,通宵达旦地与他一起,谈论他们二人执迷不休的那些关于自由、肉身和灵魂的话题。对于尤瑟纳尔来讲,或者说,对于一位作家而言,现实的她与虚构的泽农之间,界线是不存在的。2月23日,当她写完《苦炼》的最后一页,写下“这就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泽农的结局”这句话后,她放下笔,“走去躺在她喜欢的吊床上,在那里念了三百遍泽农的名字。她用这种方式向泽农致以最后的敬意,对她而言,泽农像一个活着的人一样真实,他刚刚在布鲁日的监狱里死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创作人生》2004年花城出版社】

并非仅有作家与其虚构的人物之间可以没有界限,当书籍通过印刷——这种类似于古代灵媒的技术——进入普通人的大脑与心灵之后,那些原本游荡在书本里的活幽灵,就再也无法被阻拦了。这时候,他们名副其实地成为一种流动的物质,以无法预料的一种广阔形式,进入更多普通人的人生棋盘,成为更多人生命里的活幽灵。接着,谁也无法预知,这些活幽灵又会以怎样的方式,与活着的人之间产生难以为外人所知的分离与溶解。但仍然不仅于如此,能够虚构活幽灵的人,并非只有作家,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都有做梦的权利,梦里,直觉、恐惧与欲望统治天下,它们为所欲为地创造与虚构出的事物当中,就有那活的幽灵,而下一步,这些活幽灵要做些什么,就只有做梦的人自己清楚了。

这里,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正小心分辨的是作家和其创造的这位活幽灵——泽农,在我远未稳定的意识与精神世界里留下的记号。

特殊的兄弟

《苦炼》还有另一个译名,《悲忧之业》,但是显然,《苦炼》更接近泽农这个活幽灵——一位欧洲十六世纪前半叶的流浪汉、教士、医生、炼金术士、哲学家、异教徒、无神论者五十八年的生命历险,更接近炼金术“分离、融化、淬取”技艺的过程与本质。这位冷若冰霜的男人将自己的肉身放在真理的实验室里,并且不加掩饰地,渴望通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细颈玻璃瓶而化为真理本身,为此而显现出的坚韧、固执、傲慢和绝情,不免让人望而生畏。但是谁都同时能够看出,他用以为玻璃瓶加热的材料,正是他肉身里专注的热情与持久的仁爱。而我小心分辨的,正是这个活幽灵以自己的肉身为试金石的这种无情与坚定,我知道他是虚构的幻影,却又如此信赖他的野心,着迷于他通过肉身实践,通过煅烧与溶解,通过否定与弃绝,最终实现心灵的——自由。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她一个访谈录——《开阔的眼界》中暗示了一种自身与他人之间的艰难。“每当我感到疲倦不适时,我总感到泽农守候在我的身边……无论怎样,在我死的时候,肯定会有两个人守候在我身边,一个是泽农医生,一个是科尔德利修道院院长。”

依据访谈里提到的作品,本次谈话的时间至少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获得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荣誉称号之后,这里暂且定为1981年,这一年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已届七十八岁高龄。享誉世界,终身热爱旅行,受人崇拜,直到生命最终,身边从不少人陪伴。然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却在迟暮的想象中,选择了《苦炼》里这两个虚构的人物守候在自己生命的尽头,那位与她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美国女人、那位对她无限忠诚全然奉献了自己的女性伴侣——格雷斯·弗里克并没有被提及。

疲倦之时,或者临终之际,皆是生命的虚弱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将近八旬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选择信赖和依靠的,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两个活幽灵。人们能够理解这位博学又高傲的杰出作家的选择——在作家的心中,现实与幻想是没有界限的,同时也难免为此感到心酸失望——现实世界如此拥挤,又如此空荡,倚靠在这个世界上的作家,只能在作品中找到与她灵魂对等的人。这悲凉的处境,似乎并不为作家仅有。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没有故弄玄虚,六年后,1987年12月,入院两周后,她的神志开始模糊,生命进入谵妄状态,12月17日这天,病榻上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病情开始恶化,她的面部开始浮肿,模样极其可怕,就在此时,医生要求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守护者拿主意:是注射吗啡并承担其众所周知的后果,还是就这么等待下去?守护者感到责任重大,无法决定。突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她忍受不了喉咙的疼痛,要求医生为她注射吗啡,并且在随后的清醒状态里,拒绝进食。

不是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吗?不是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了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为什么还能听到医生和守护者的对话,怎么能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些研究者或者什么科学家,千万别在此时此刻试图解释生命,就让这一段生命的奥秘成为无解,成为无因之果,成为人的肉体以其意识与意志的强力结合,而向我们展示一个生命奇观、一位作家毕生倾力追求的自由吧——牢牢掌握自己的命运与结局!

这时,只要了解她的人,都会明白现实的生命正兑现着六年前她对自己的预言:“肯定会有两个人守候在我身边,一个是泽农医生”,是的,她和他,都在生命垂危之际,携手做着同样的选择:“要在他的肉体和意志崩溃、使他不能医治自己的痛苦之前,把这一切结束。”(《苦炼》)

泽农,一个虚构的活幽灵——必有作家和读者深爱和信赖他的原因,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题记里摘引了十五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神学家毕哥·德拉米朗多拉的一段话,核心是:“你,不受任何限制,你就是自己的主宰,我把你放在你自己手里,由你去确定自己的特性……自由地确定自己的形象。”为了获得雕刻自己的自由,泽农奔波了一生。这个生于比利时布鲁日的私生子生就一副反骨,他有着狼崽子一般的野性,母亲与继父都没能驯服他,只好把他扔给舅舅。但私生子的名声太难听,富有的舅舅将他放入教会,让一个教士的身份来包裹他因为那两个偷尝禁果的人所导致的无辜的戴罪之身。但是那件教士的道袍既没能清洗他的灵魂,也无法禁锢住他的肉体,反而是在老师的引导下,借助教会读书的便利,他爆发出惊人的求知欲。最吸引他的是科学和新知识,他从柏拉图看到凯撒,从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看到普林尼的《博物志》,接着认识了红宝石和硫磺,并且分别学习了“百合花”在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里的三种叫法……等到把能得到的书籍全部看完,他突然发现,“书也像人一样胡说八道和撒谎,司铎对一些事所做的啰啰嗦嗦的解释,是无须做的,因为那些事根本就不存在。”而后,他来到剃头匠、织布工、马夫、仆人和妓女当中,与一个既是剃头匠又是外科医生的人成为真正的朋友,接着顺理成章地,就在这群人当中发现了“一个比自己的世界更为粗犷更为自由的世界”,为此而“暗暗放弃了对基督的信仰”;奇怪的是,他又进了神学院,这件事像个笑话,因为在神学院里,“他痛苦地发现,他原来所指望的那些人里,在思想和行动上,没有一个比他更强,甚至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的”。泽农明白过来,自己来到神学院,就是为了嘲笑和蔑视他的那些神学家朋友们。这时候泽农还不到二十岁,年轻,长得俊美,精力也充沛,也就没有理由放弃肉欲的快乐。他专横地喜欢过金发男子,又和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搞在一起,但是等到欲望平息埋头读书的时候,他又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世界的一种现象和表征。虽然经历还不够多,但是年轻的泽农一心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并且感知到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进入这些用以装饰尘世的现象和表征的内部,看看其中蕴藏着什么永恒的真理。

生命的远行就要开始,泽农的画像已然成型——反叛,严肃,不受束缚,一意孤行,厌恶虚假与愚昧。此后三十八年,泽农始终在尘世游荡,他辗转于修道院、大学、王宫和军队之间,从比利时到波兰到瑞典到德国到法国,他一边行医一边写作,直至作为一个被通缉的异教徒、无神论者回到布鲁日,化名藏身于三十八年前的友人家中,直至1569年2月18日在布鲁日的监狱里分别切断了脚上的一根静脉和手腕上的一根动脉自尽身亡。

之所以选择行医,并非完全出于治病救人的善心。泽农有自己的野心,他隐约窥见的真理——灵魂,以及生命的欢愉、激情,乃至无知、恐惧、愚蠢和迷信都只存在于一個血的、也许还有汁液的肉体世界,其余的,那些精神领域里的东西,如果存在,可能也是毫无知觉的,与我们的苦乐不沾边,或者超越我们的苦乐——只有通过无限进入这个物质的肉体世界,才能攥紧它驾驭生命的缰绳。奔波一生,泽农找到的另一个自己,便是这位忠实于肉身经验的大逆不道的无神论者。彼时,欧洲还是一个宗教至上的世界,还容不下这个狂徒的危险思想,作为国家和政权势力的教会要剿灭他,作为个体的普通人无法或者从来不愿理解他,因此这游荡的三十八年充满了颠沛、孤苦、暗箭和血雨。

《苦炼》凄风惨雨,是另一个“悲惨世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产生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二十世纪中叶的欧洲,让身在其中的她这一代人感受不到希望,世界在分裂,“苏伊士运河事件”“布达佩斯事件”“阿尔及利亚事件”……所有这些社会的混乱,她都能够映照到泽农所生活的十六世纪中叶——那个愚昧无知、野蛮斗争的地狱般的世界。是心中的忧虑与沮丧,让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决定将泽农写成一个“反对一切”的人。他反对家庭、修道院、基督教、新改革派、固定的意识形态、老师、权威、权势,甚至最终反对了自己曾耽迷的情欲,成为一个禁欲者。启动如此众多的否定与反叛,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意图十分明确:给予泽农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大权利,归还造物主在创造之初便赋予人的感受、思考和选择的自由。而泽农险境环生的命运,也是人类本身的命运。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怜惜她的这位“泽农兄弟”,敬重他否定一切的热情,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为他送去一缕暖风——两个朋友,但是这两位朋友都先泽农而去,一个被狠毒而放荡的女仆毒死,一个被喉咙里的息肉折磨至死。世界夺去一个人的一切时活像饿极了的强盗洗劫熟睡中的人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让泽农最终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在泽农与世界之间,再也没有别人了,陌生人的脸一张张重合、混合,他们是绝对的大多数,也是最大的无意义;而那些死了或者没死的亲人,虽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但他与他们之间,却可能比任何一个他医治过的陌生人更陌生。

生命中的互相接纳是如此艰难,或许每个人与他人的关系,都禁不起稍稍严厉的审视。《苦炼》所谈论的,当然有更加重大的主题,但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选择两个虚构的活幽灵作为临终陪伴者的话,几年来一直徘徊在我心头,每当那些与他人的沟通难以进展时,我都会主动退回来,不再做无谓的努力。这也许是作家给予我的暗示,更是多年来所历所感的经验——两个人,便是两颗浮游于穹宇的星体,距离的远与近,方位的偏与正,其间所蕴藏的力量法则,便是造物主施予宇宙万物的生命秩序,而把握这个秩序,便如同走在一条高空中的钢丝绳上——带来的畏难,使我自觉这其中的智慧与力量非我所能。即便与重要而亲近的人在一起,我也常常感到我们彼此之间有一个互相都无法看见的黑暗时空,这种时候,除了保存它的完好,除了不要轻率地碰触它,一般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的。倒是一些陌生人的美意和善意,因为处于一个合适的角度与距离上,常常可以意外地进入那片黑暗的时空,与其间一些人的本质和欲求相遇,反而能够凌空搭建起一条隧道,以供行走其上地步入生命的另一重时空。

那些在黑暗的时空里一起望见人的本质与欲求的时刻是迷人的,譬如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写作时,一定在心里对泽农说过许多遍:尽管你一再地否定自己、他人和世界,但你永远不会是一个软弱无力的虚无主义者,你的启程和冒险,都是为了找到生命的真谛——那个“与生俱来但没有明白显示的东西”。大概,这也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无数次对自己说过的话。

  普遍的幽灵

成为一个唯一的个体,与成为一个代表大多数的众生之间,距离多远?

让·德·奥姆松在《在法兰西学院接纳尤瑟纳尔典礼上的演说词》里称赞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作品中崇高的“普遍性”:

尤瑟纳尔的世界总是沐浴于无所不在的普遍的东西之中的……《苦炼》提到了“智者的无所谓,对智者来说,到处都是他的祖国,任何宗教都有价值”……无所不在的普遍的东西并不限于社会,并不限于人的群体……它把无生命的物质通过大地、由低级到高级的生物、人们身边豢养的家畜、各种感官、肉体、灵魂,最后直到超经验的东西之间的那条连贯一致之链连接了起来。

于一位作家而言,“普遍性”大概是最高的赞誉。世间万物,最能够使人们联想到“普遍性”的,一直是那个创造万物的造物主,不管人们给了它多少五花八门的名字,人们总是相信,是它将万物的秩序赋予每个个体的生命,它远远大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人们自我幻想的一切。那个被它放在我们身体之内与生俱来的力量与秩序,以及由此绽放和滋生的美与丑,便是我们每个人的普遍性吧。我们拥有这个普遍性,惊愕于自身无法离开它,因为它是我们身体里的水,隐藏在所有有形的器官、组织和神经之内,它具备最强的物质性,却喜欢在背后操纵一切。生命的绝多时候,我们仅仅能够展示我们的普遍性的一小部分;有时候,我们彰扬它,譬如为爱而歌唱;有时候,我们遮掩它,因为羞愧和丑陋;有时候,我们想去革除它,譬如忌妒与耽溺,因为它像传染的瘟疫,一寸寸吞食着我们那温暖但脆弱的肉身……

意识到自身这种无所不在的普遍性,或者说,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种无所不在的普遍性的迷人的呢?一定是在我极力甩开那些令我难堪和困扰的普遍性的时候,反而被它们更深更紧地捆缚网罗。对一些人本能的迷恋和对另一些人本能的拒绝,对一些物的狂热和因为狂热而萌生的恐惧,被厌恶的虚弱又强烈地被需要着……这些谜一般的普遍性变成水,流动在我的身心里,几乎成为可以赋形的物质形态。它像什么呢?人人都会有这种体验,四肢在短时间内因弯曲挤压而导致血液阻塞,肌肉随之麻木酸困,待伸展躯体,恢复血液循环的一刻,便能极其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针扎般的酸麻正随着血液的蔓延而一粒粒地消失熄灭,能感受到肢体如被细雨滋润的大地一样柔软和富有活力起来。是的,普遍性就是以这种水的形态在我们的身体里游动,它布满可能性,好的坏的它一概接纳承受,而后转化、孕育出更深层的普遍性,因此变得更加迷人,更加神秘。是的,普遍性是最大的神秘,因为它是水,它无所不在又随意赋形,又溶解,又转化,又孕育。它沿着一根蕴含宇宙秩序的生命线上升、旋转、消退,如果不具备足够的意志力,它又会在你领教了它的欢愉与危害之后将你甩在没有人影的沙滩上,由你望着无际的大海感慨生命的荒芜和虚无。那么,有没有超越这种普遍性的可能呢?我想是有的,但也仅仅是以意志的力量尽可能多地认知和把控它,即使在咄咄逼人的智能技术面前,也仅仅是在对造物始发的普遍性的接纳、赞美之下的整理、组合和修剪。

领略了“普遍性”的迷人与神秘,才能领会“普遍性”为什么之于一位作家是最高的赞誉。而我对洋溢着“普遍性”的作品的倾心,总是要比现实中的任何一种情感和依赖更稳定、更持久,因此常常会不无偏执地将抓取与呈现“普遍性”的能力,视同往来于有限和未知世界的通灵术,从而给予中魔般的信赖。在让·德·奥姆松的演说词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普遍性显现在“从历史中产生出来”“将无生命的物质和高级生物以及超经验的东西连接在一起”,和“从普遍的东西转向个别的东西”三个方面,这其中当然包含着两重普遍性,一是作品文学视野的广泛,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便是作品主题对生命本质探测的深度与广度。

《苦炼》的悲苦氛围,有别于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年轻时的散文作品《火》,有别于十五年前《哈德良回忆录》。《火》是作者“一场感情危机的产物”(《火序》),因此势必夹杂着作者隐藏在神话人物之后却又一目了然的主观性,因此如熊熊大火以及其灰烬;《哈德良回忆录》写一位罗马皇帝怀着修复世界的希望和勇气,因此即便读者从其睿智和坚忍中获得了力量,终究还存在着一个管理者与普通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到了《苦炼》,“世界不再是由一个中心人物眼中所见,也并非由他一人来描绘”(《历史小说中的语言和笔调》),泽农是一个“瞥过一眼便立即被扔进混乱的人群中,成为一支不断壮大着的幽灵队伍中的一个”,已经彻底知晓一个人诞生的使命是“最终要去的还是有人的地方,对人必须戒备,但依然还得接受他们的服务,并为他们尽责”。以此可见,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视点,在离开神话(自我)之后,先是向上找到了一个近乎伟人的管理者,接着朝下、向远,将目光落在一个十六世纪中叶的流浪汉身上,正是在泽农的位置上,作家的精神高度达到了最广泛的普遍性。

如此,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就成了我理解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普遍性”的支点,神话(自我)——皇帝(历史)——众生(生命),而以这个结构图进入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作品阅读,就更能理解她在《苦炼》之后完成的个人自传——《虚诚的回忆》《北方档案》《何谓永恒》,为什么将自己处理为一个极其不重要的角色,皆因在《苦炼》中,她已与泽农一起完成了将自我放入混乱的人群和不断壮大的幽灵之中,已经毫不觉得自己这副温软的肉身比另一具无名无姓之人的身躯重要多少,因为所有的人终究都要成为一抷泥土。

分别从三个层次——神话(自我)、皇帝(历史)、众生(生命)——進入对生命的普遍性的讨论,使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作品有一种极其性感又极其严肃的魅力,气息及形态的强烈使我既着迷又畏惧。因为同样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知道将自我推入人群中一个不比别人更重要的位置上,意味着今后你同情他人要跟同情自己一样真诚,嫌弃他人要跟嫌弃自己一样无情;意味着你进入他人的灵魂,要跟进入自己的灵魂一样,必须熟悉每一条小径和暗门;意味着必须以强大的学习能力,以细致入微的实证精神,去了解在没有空想的自然世界里,生命要比布满幻想的人类社会纯粹清明和有序得多。这是何其艰难又艰巨的工作,我的畏惧便由此而来,当然,我同样知道,这是亲近任何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必然会遭受的馈赠与警告。

在三个层次的普遍性上,从皇帝也即历史的角度进入对人类命运的普遍关照是我最陌生的,也最感畏难。生命的照见与体恤多么困难!即使面对面坐着的老友,即使朝夕相处的亲人,我们也无法肯定地说自己了解对方,更何况那些隔着几百上千年时光的幽灵。那些幽灵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他们的食物、衣饰、家居、道路、所学所知皆与今日的我不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由其物质性的存在而产生的恐惧、依靠、想象、语言以及思维方式亦与我们有别,他们将什么东西放在生命的最高处,又视什么为无所紧要的身外之物……成为作家的一个基本要素便是研究和理解他人的情感与灵魂,然而最难办的正是那些包裹在时光里的物质性,无论今昔,内心与灵魂不过是以人的物质性为燃料的火,不过是由它们架设而起的巴别塔。托尔斯泰原本在《战争与和平》之后打算继续写一本历史长篇巨著,他要把时间往前推到彼得大帝时代,但是用去三年的准备时间,最终被迫放弃,因为他弄不明白那个时代的人在想什么、为什么会那么想。时光是一道墙,穿越这道由气流和星辰组成的墙壁,作家本人的感官与心灵要飞速地产生进化,活像要在自己的肉身上再产生肉身的N次方的繁殖,然后将自身演变成一个可以无限接力下去的一连串的活幽灵,这样才能随意进出一个又一个他人的灵魂。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通过历史进入普遍性的能力,我猜一部分取自天赋,更多却形成于阅读和对实地实物的探访。

尽管诸多同代人都赞誉和分析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通过历史进入人类命运的“普遍性”,然而,就这个问题说得最清楚和恳切的,还是她自己。《历史小说中的语言和笔调》——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这篇文论里,几乎道出了她这种非凡才华的全部秘密。

在这篇文章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首先称赞了托尔斯泰,认为他的《战争与和平》以前无古人的高度,仿佛留声机一般为人们留下了从“古代到十九世纪中间”这段时期历史人物自然而不加修饰的对话方式。为了表达对托尔斯泰的敬意,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又强调,正是这种“自然而不加修饰”的话语方法,成了此后欧洲作家们浪漫性地再创造历史的一块绊脚石,因为无法用另一种方法超越托尔斯泰,或者是无法用另一种方式更好地书写历史小说,作家们甚至开始怀疑,这种形式也许“非常不适合表现古人的感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写下这个文论的时候,托尔斯泰已经故去至少八十年,我们但愿他的灵魂仍在人类的上空飘荡,并且感知到另一位伟大作家对他的致敬。确定了托尔斯泰的高度之后,接下来,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开始考察哲学、历史文献及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对话风格史,循着她的思路,我们相当轻易地就能明白,她在讲述主要包括《苦炼》在内的作品的创作过程。从希腊时代到莎士比亚时代,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考察了哲学家、悲剧作家、哀歌诗人、历史学家乃至部分作家,在展现人们的原始话语形态上的失真,说他们都像过滤器一样涂改了人们的说话方式,在他们的著作里,听不到人群的喧嚣;这其中,只有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才能知道“十六世纪口头交谈激动人心的语调”,但它们还是太热情太抒情了,因此更属于戏剧世界。但幸好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发现了大量的“亚文学资料”,它们是诸如法律档案、告谕、法令、私人信件、不曾示人的个人回忆录、恶毒玩笑……这样一类文字资料,幸亏有这些“亚文学资料”的补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才愈发靠近了十六纪中叶人们的口头交谈方式。但这仍然不是全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是极其谨慎的,“对于每个拿不准的字借助于字典,即每个我认为在十六世纪或至迟十七世纪初进入语言的字,都无情地加以抛弃,因为它们具有我的人物在这种形式下所不能具有的思想”。为了证实她的所言,文章结束后,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又诚恳地附上在1597—1601年间的两个案件笔录,它们都是她参阅过的“没有经过文学处理的口头语言的例子”。因为翻译的缘故,读到这个笔录的我,已经不能更细微地分辨出十六世纪的文风是如何向口头文学过渡的微妙,但无疑它们为作家实现了自己应有的价值,为《苦炼》中的人物置身于十六世纪“自然而不加修饰”的话语方法而被作家认真地阅读过。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这篇文论中讨论的是人物的话语方式和叙述的腔调,这与普遍性有关系吗?当然有。“我们的人物的语言如此重要,那是因为语言可以表现他们或者将他们暴露无遗。”她用她一贯的坚定口吻,斩钉截铁地回答了我。也许,这句话可以换一种方式说:进入人物的话语方式,等同于进入人物的灵魂。那些已经离开的和将要来到的幽靈,那些逝去的生命和即将诞生的生命,也许只有遇见那些能让他们“自然而不加修饰”地开口说话的人,才肯吐露自己的真心。

作者简介:

阿舍,70后,生于新疆,现居银川。《黄河文学》编辑,鲁迅文学院第15届、第28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曾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年度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朔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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