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和大飞机

妈妈专业谈恋爱

小石头四岁半了。

四岁半的小石头很特别，和别人家同龄孩子相比，至少有六七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没有一个玩伴，没有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去上幼儿园，只痴迷于坚硬的石头子。他总是趁着姥姥不注意，悄悄地逃出姥姥的视野。小石头的小腿跑得好快，等姥姥发现，他人早不见了踪影。姥姥知道小石头去哪儿，村里人也都知道小石头去哪儿，小石头的去处永远只有一个地方。

等姥姥去村里盖房子的人家里，揪着小石头的耳朵，把小石头往家里领时，小石头的口袋里已经装了满满的石头子。他一点也不怕姥姥拧，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偏偏这个姥姥，要显示一下当姥姥的威严，手提着小石头的耳朵还不算，还要让一条街都喧哗起来——

看你下回還跑不，再跑把你腿打折了，你奶奶个叉叉来的。

这姥姥真够味儿！小石头姥姥一定是把沿途的声音当成赞扬了，这个四十刚出头的女人，声音更加响亮地训骂外孙。小石头呢，全然不去理会姥姥的发飙，小嘴闭得紧紧的，唯恐有些许的缝隙，心里的秘密会漏出来，给别人捡拾了去。

重新回到院子里的小石头，把口袋里的宝贝掏出来，一颗一颗地摆放在地上。地上已经有很多石子，它们正在齐心协力地做一件事情，很有秩序地排列与组合，一片银色的羽翼初具形状。每一颗石子的摆放，都是小石头深思熟虑的结果。这颗石子过于有棱角了，不能和左右邻居融洽相处，小石头就在一块铁板上磨啊磨啊。那颗石子太张扬太任性了，不想和平庸的大众混为一谈，小石头就耐心地做它的工作，把它捧到嘴边，悄悄地和它对话。告诉小石子，它即将和伙伴们完成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任性的石子直听得热血沸腾，心想，石头也要有梦想， 为了实现梦想，牺牲自己的与众不同也是值得的。于是，石子变得乖顺无比，任凭小石头把它放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这一时刻的姥姥，又站在家门口，和街上往来的人聊天。她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她的女儿也就是小石头妈妈，是如何地忙，忙的效果都有哪些。她是多么愿意聊这个话题，这个话题又是多么令她骄傲啊。别人不主动问她，她也会主动和人说起。所谓的和人聊天，其实就是她在单方面地讲述她的骄傲。她的骄傲是发自肺腑的，看哪，我的女儿会打电脑，会在电脑里谈恋爱。

是的，小石头妈妈每天忙着在电脑里谈恋爱。刚刚二十出头的小石头妈妈，不用上班，不用干家务，不用照看孩子，只负责在电脑上谈恋爱。说来，小石头妈妈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连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的她，却把一台二手电脑玩得提溜转。各色男人一个一个地在电脑上向她召唤，只要把路费寄过来，管它山东还是河北，小石头妈妈坐上火车就去相亲。对方路费给得充裕一些，小石头姥姥也要跟着去，帮着女儿去相看。自从小石头爸爸走了以后，小石头家里剩下了四口人，小石头妈妈， 小石头姥姥， 小石头姥爷，以及小石头。小石头姥姥和妈妈要是走了，小石头就得由姥爷带，这个方案基本上是行不通的。姥爷一个人打工赚的钱，养活着一家四口，换言之，姥爷一天不去打工，一家四口就一天没有饭吃。因此，不要指望着姥爷请假照顾小石头。小石头咋办呢，只好带在身边。

你想不想去看大飞机？

一心一意沉醉在石子世界里的小石头，冷不丁被姥姥拎起来，扔在后背上。小伙子刚要愤怒地挣扎，忽听大飞机从姥姥嘴里飞出来，立即有了兴致，我可以摸到大飞机么？

摸算个啥，回头我大外孙抱一个回家来。

小伙子打开怀抱，试了试，看看是否可以真的把飞机抱回家。要是能抱回家，就不用费力气造飞机了。他可是见过大飞机的人，有一回差不多就要触到他家的屋顶了，着实让他激动得差点喷鼻血。很显然，他的怀抱太小了，抱不动大飞机。“你骗人”，他生气了。

你抱不动，还有姥姥呢。

四岁半的小伙子就信了。事实证明，姥姥辜负了他的信任，他最终还是受骗了。哪里有什么大飞机，连个大飞机的影子都没看到。在汽车上摇晃了很久，就看到一只瘸了腿的“蛤蟆”，姥姥和妈妈一起指着蛤蟆大骂，明明就是一只瘸腿蛤蟆，还在电脑上假装成青蛙，我们七仙女能喂了癞蛤蟆么？等到下一次，姥姥再说带他去抱一个大飞机回来，小石头说啥也不去了。姥姥亮出了大巴掌，小石头就亮出来尖利的牙齿，拿出和姥姥决一死战的架势。最后，姥姥败下阵来，留在家里继续照看小石头。姥姥的留下是不甘心的，她应该在女儿幸福快车的第一现场，协助女儿检阅幸福快车的功能，马力是否足够带动一家人奔跑。啊哈，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被小孩子拖了后腿。姥姥好不恼怒，认真寻找小石头的过错，期待小石头偷偷跑出去，她好趁机揪他的耳朵。她发誓，一定要狠狠地揪，揪得小崽子嗷嗷叫。小石头仿佛早识破了姥姥的阴谋，只安安静静地磨他的石子。石子依仗着坚硬欺负铁板，把铁板殴打得伤痕累累，它自己没事儿人似的。又是一个不听话的，小石头想做做它的工作，回头看看街上的姥姥，忍住了。姥姥正不高兴，说不定还会骂他  “你妈咋生出来个傻子，成天跟石头说话 ”。那是他最不喜欢听的一句话，杀伤力比揪他的耳朵严重很多很多倍。如果姥姥骂出来，说不定自己会冲上去揍姥姥一顿。

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或者流血事件，小石头拿出更多的耐心来打磨。刺啦，刺啦，刺啦……我磨，我使劲地磨。

爸爸去哪了

“天上的大飞机去哪呢？”

“想去哪就去哪，它的本事可大了。”

“那我坐上去命令它，它会听话么？”

“听话，我大儿子多厉害啊。”

半年前，小石头和爸爸发生了一次这样的对话。没过多久，爸爸就被女妖精给掳走了。爸爸是他在这家里唯一的知己，爸爸走了，他就没有朋友，没有懂他的人了。他相信爸爸是不舍得离开他的，虽然家里的人越来越不喜欢爸爸，爸爸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但爸爸一看到他这个儿子，黯淡的眼睛就会放射出璀璨的光芒。怎样才能找到爸爸呢，听说女妖精是爸爸老家的，爸爸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小石头开始失眠，为找不到一个好办法去找爸爸而焦虑。有一天，从天上的白云里传来嗡嗡的声音，那是大飞机在唱歌。小石头抬头仰望着大飞机，大声喊，飞机飞机你下来，带我去找爸爸。飞机不听小石头的话，唱着嗡嗡的歌，从小石头的头顶飞了过去。“飞机飞机你下来！”小石头追着飞机喊。

谁说这孩子不随姥姥家人，说不准也缺根弦子。

街上的大嘴巴朝他喷射口水。小石头很讨厌这些大嘴巴，它们没有脚，没有手，长相丑陋。不仅长得丑陋，还自作聪明，以为他听不懂它们的话。小石头的心思被大飞机涨得满满的，一点缝隙都没给大嘴巴们留。大飞机不下来，怎么才能坐上大飞机呢，小石头拼命地想啊想啊。正在这时候，一辆拉着石子的车呼呼地经过家门口，路上有个坑洼，车轮子来了个意外颠簸，几粒银白的小石子就兴奋地飞翔起来。没有翅膀的小石子，只飞翔了很短暂的一段路程，梦想就陨落了。目睹这个过程的小石头豁然开朗，他有办法了，自己造一个银色的长了两片翅膀的大飞机，然后自己坐上大飞机，去找日思夜想的爸爸。

小石头激动得把几颗石子牢牢地握在小手掌里。

姥爷也曾为恋爱狂

从此，小石头开始对石头子痴迷。在这个四口之家里，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痴迷，姥姥痴迷站在街上主动式的聊天，妈妈痴迷在电脑上谈恋爱。从表面看，早出晚归的姥爷痴迷于一家人的生计，时光倒流二十年，姥爷也和妈妈一样，痴迷男女间的恋情。就是说，小石头妈妈痴迷谈恋爱，是继承了小石头姥爷的优质基因。

姥爷从十八九岁开始痴迷谈恋爱。那时候的姥爷，是十里八乡的名人，一提起来某某村有个媳妇迷，就都知道是姥爷。姥爷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非常高调的方式，来寻找自己恋爱的对象。姥爷的爸爸妈妈在姥爷痴迷恋爱前的一年时间里先后去世了，姥爷的爸爸是突然脑出血，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人就拄着锄头睡着了。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姥爷的妈妈站在秫秸寨子门口，五十出头的女人，拿了小女孩的眼神，一下一下地朝着西方瞟。见有人经过，便主动搭腔，嘿嘿，你知道么，他爸说回来给我烙饼炒鸡蛋。等啊等啊，直等到姥爷爸爸一周年的祭日。那天，已经没有气力保持站立姿势的姥爷妈妈，纸片似的身子贴在秫秸寨子上，依旧拿了小女孩的眼神，一下一下地朝着西方瞟。见有人经过，用虚弱的声音主动搭腔，嘿嘿，你知道么，他爸一会儿就来接我，把我接到新家去吃烙饼炒鸡蛋。人就问她，你去新家吃烙饼炒鸡蛋了，丢下你儿子不管啦？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姥爷妈妈很魅地笑，你咋那傻呢，他爸赶着大马车来，把我和儿子都接走。那么多的烙饼炒鸡蛋，让你光看着，不给你吃，馋得你满地爬。嘿嘿，嘿嘿。姥爷的妈妈多么幸福啊，她怎么能不发出愉悦的笑声呢。

笑啊笑啊，姥爷的妈妈最后笑累了，就闭上眼睛歇息。和姥爷的爸爸一样，眼睛闭上了，就成了永远。家里剩下了姥爷一个人，姥爷无心侍弄庄稼，日子过得灰暗又马虎，三天五天家里的烟囱才冒出一点烟火。没柴烧了，就拆临街的秫秸寨子，寨子拆完了，炕上的席子揭下来，充作可燃之物。没得吃了，没得烧了，还不得去做土匪，村干部跑步前进，站在姥爷家门口，将姥爷吆喝出来。说你狗日的连个字都不认得，跟着建筑队去干活吧，不好好干，我可要替你老子收拾你。就这样，姥爷去了村里组织的建筑队。姥爷寡言，姥爷没有朋友，但是姥爷身上有力氣，而且不懂得偷懒，很是受建筑队的欢迎。不知道是挣工资了，自己认为有恋爱的资本了，还是刚好到了特殊的年龄段，反正姥爷开始想谈恋爱了。思想单纯的姥爷，恋爱的欲念在眼睛里腾腾地燃烧，把一双眼睛炙烤得通红通红。他的眼神投放到哪个女子身上，哪个女子就会灼热难忍，嗷嗷叫着逃跑掉。姥爷想谈恋爱不成，反弄得女子们人心惶惶。尤其是姥爷家对门的二先生，都不敢让自家的女子走后门，唯恐被姥爷眼睛里的火苗儿给灼伤。为了防止引火烧身，二先生想出一个灭火的良策，并将良策传授给姥爷。姥爷一听，果然照策而行。让二先生帮着拟好文字，寄往有征婚栏目的报纸。二先生有些文采，加之姥爷的长相随了母亲，五官基本周正，征婚广告妩媚而又妖娆。

姥爷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全国各地女子来信，邮局的工作人员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姥爷家里送。不认字的姥爷，背着信件去找对门的二先生，让二先生帮忙给念信回信。二先生念不过来，就申请外援，成立了一个专项小组。中意的女子从信上走下来，来姥爷家里实地考察，结果是考察一个失败一个。姥爷家里风雨飘摇的三间土房子，哀伤地目送离去的女子们。无心思去工地打工的姥爷，丧气地从街上走过，眼睛里燃烧的欲望迸发出绝望的火星子。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讯息，村长站在二先生家门口，破口骂二先生不地道。二先生红了脸，立下军令状，保证给姥爷寻个媳妇来。过了不多久，二先生果然践行了诺言，带了一个女子来。于是，女子便和姥爷有了一场著名的谈话：

女子：我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你不能让七仙女下地干活。

姥爷：不让。保证不让。

女子：你向老天爷发誓。

姥爷：好，我向老天爷发誓。

女子就成了小石头的姥姥。没有聘礼，没有仪式，两个人住在一起就算结了婚。婚后的姥姥和姥爷都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姥姥过上了七仙女的生活，庄稼地里的粗活从不染指，只负责站在街上和人聊天。姥爷眼睛里燃烧的焰火被姥姥熄灭了，踏踏实实地去工地搬砖和泥卖力气，偶有闲暇，照顾一下家里的几亩地。姥爷对土地的照顾其实也就是糊弄，技巧和关怀不够的情况下，土地只回馈一些不够丰厚的收成。好在，姥姥和姥爷生活的重点不是这些，重点是无论是喝稀粥还是吃大米干饭，日常状态从未改变，两个人连脸都未红过。

姥姥幸福吧。

七仙女生了个女儿

小石头姥姥是七仙女，小石头妈妈自然是七仙女的女儿。七仙女的女儿，注定也是与众不同的。小石头妈妈的长相随了小石头姥姥，两颗眼睛镶嵌在脸上，由于镶嵌的技法不够娴熟，比例略略欠缺了些，于是影响了整体的审美。但这并不影响她的七仙女女儿的位置。

七仙女的女儿是不需要在人间劳作的，在她找到自己的人间真爱之前，心安理得地享受父亲的供养。小石头姥爷比之前更加卖力，一年四季不停地搬砖和泥。七仙女的女儿是要读书认字的，这样才会高贵和有教养，小石头妈妈便在读书的年纪，坐到了村里的小学教室里读书。上下学的路上，小石头妈妈被小石头姥姥驮在后背上，享受着至尊无上的小公主待遇。这一读就是三年，三年都在读一年级。读啊读啊，老师对小石头姥姥说，你把孩子领回去吧，我可教不会。小石头姥姥叹了一口气，你们老师可真够笨的。就把小石头妈妈领回了家。

小石头妈妈本领的显现，是在有了手机之后。她的性格也随了小石头姥姥，喜欢站在街上高调地展示自己。门口的那一片空间，就是她们母女的舞台。小石头妈妈是个读过书的人，表演的内容凸显出几分文化气息。那枚二手的旧手机，总是发出滴滴滴的响声，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手机键盘上的字母，臣服于小石头妈妈的手指，拼出来的汉字准确又流畅。女儿居然可以用如此的方式来谈恋爱，小石头的姥姥能不骄傲么。滴滴滴，这又是和谁聊天呢？小石头妈妈等的就是大家的好奇，她好有机会展示她的聊天成果。这个谁谁谁，不是上回的那个谁谁谁，上回的那个谁谁谁，总说流氓话。都说啥流氓话了，你知道啥叫流氓话，跟我们说说？

……哈哈哈，是够流氓的。

小石头爸爸的出现，和小石头姥爷广告征婚有类似，是聊天以外的收获。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生意人，在村里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摆摊炸果子。这个生意人，就是后来小石头的爸爸。小石头爸爸是外地口音，三十多岁的年纪，独在异乡做生意，很快引来女人们的关注。你结婚了么，孩子几岁了，为啥一个人出来呀。打听清楚了，爱管别人家事的女人们就琢磨着，给小石头爸爸寻一门亲事。寻来寻去，觉得小石头妈妈特别合适。中间人去提亲，小石头姥姥带着小石头妈妈，到了小石头爸爸摆的炸果子摊上，又进行了一番著名谈话：

小石头姥姥：我闺女是天上七仙女的闺女，不能让七仙女的闺女下地干活。

小石头爸爸：不让。保证不让。

小石头姥姥：你向老天爷发誓。

小石头爸爸：好，我向老天爷发誓。

光有郑重的谈话远远不够，那不过是一个态度，还要有见面礼，承载七仙女女儿一家人的幸福，要有真金白银做内动力。小石头爸爸在丈人家门口转了一圈，默默地走掉了。就在人以为这段姻缘不了了之的时候，小石头爸爸率领着一支运输队来了，运输队的拖拉机上是烧得红彤彤的建筑砖。运输队后边跟着建筑工人，几天的工夫，一面巍峨的院墙就垒了起来。再配上两扇红漆大门，天啦，站在街上看，小石头姥姥家简直气派得不得了。

不得了，不得了，遇上好人了。

在村里人的惊异中，小石头爸爸嫁到了小石头姥姥家。小石头妈妈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结婚的时候没有去登记。婚后，小石头妈妈和小石头姥姥跟着小石头爸爸去街上，她们可不是跟着干活，而是去收钱。卖一根油条，收一根油条的钱。这七仙女母女，站在炸果子摊旁边，那叫一个自豪。在自豪的日子里，小石头悄悄地潜伏进妈妈某个隐秘的部位，和这个世界有了瓜葛。小石头取名叫小石头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像石头一样硬朗，像石头一样坚固。尽管妈妈怀着他，一次产检也没做过，也没吃过什么叶酸之类的产品，该落地的日子，他攥紧了两只小拳头，噗通一下就冲出了母亲的身体。

“我日你奶奶。”小石头姥姥看着那颗粉色的石头蛋子，骂道。

小石头爸爸的生意，就是从小石头出生之后开始惨淡的。其实，之前也谈不上有多好，每天卖的一点钱，除了七仙女们买点零食，买点做饭的食材，也就所剩无几了。尽管所剩无几，一家人生活得热气腾腾。“啥时能把大闸蟹当饭吃？”面对仙女的这个问题，小石头爸爸充满信心地安慰，仙女们也就充满信心地等待。值得期待的日子是有趣味的，是有价值的。“姑爷说了，我们赶明儿天天吃大闸蟹。”“还不撑得拉稀喽。”七仙女捂着肚子笑，仿佛真的被大闸蟹撑到了。现在，把大闸蟹当饭吃的梦想，受到了一些挫折。七仙女们不能干粗活，小石头爸爸忙生意，还要忙着给襁褓中的小石头洗洗涮涮。总会有眼尖的食客，猛然就发现小石头爸爸手背上沾着的婴儿屎，老天爷爷，这是怕果子不够味儿，加点佐料啊。

这佐料加得可是太猛了。食客们纷纷探出手指，从嗓子眼里往外抠吃进去的果子。哇啦啦，哇啦啦，吐了个不亦乐乎。所有的嘴巴在路边列成了队，呕吐物倾倒进排水管道，腾起一朵又一朵黏稠的浪花。吐啊，吐啊，吐出今天的，再吐出昨天的，前天的，大大前天的。最后吐出来的，是墨绿颜色的胆汁儿，整个村子上方都飘散着腥臭气味。一粒小石头的屎出现得多么及时，它适时地挽救了人们，避免吃掉更多的肮脏之物。人们一边呕吐，一边深刻地反省，那家人的食物根本就是不能吃的，上厕所擦屁股从来不洗手。你快拉倒吧，根本就不擦屁股，自然干燥。

“不是孩子的屎，乡亲们，你们瞅仔细点！”小石头爸爸无辜地央求。

你是怀疑我们的眼神么？不让赔偿精神损失就是便宜你了。这个在呕吐的间隙吼。你瞅瞅成天把你丈母娘和媳妇给嘚瑟的，还拿大闸蟹当饭吃，见过大闸蟹长啥样么。那个也在呕吐的间隙吼。

那个上午，是一个分水岭。之后，小石头爸爸的生意再无人问津了。好在，小石头爸爸除了会炸果子，还会种庄稼。勤勤恳恳地种，仔仔细细地种，庄稼是有良心的，它以身相许，在收获的季节里，亮出丰盈的身子。然而，这些身子的呈现，惹怒了家里的仙女们。她们要的不是一粒粒饱满的粮食，而是理想中的可以当饭吃的大闸蟹。

爸爸故事里的老屁股撸子

飞机的第二只翅膀终于出世了。它好美，静静地匍匐在银色的光芒里，等着小石头给它安装上尾巴，就可以飞上天空了。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小石头微笑了。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微笑。他怎么能不高兴呢，离爸爸越来越近了。昨天，他还梦到了爸爸呢。在梦里，他问爸爸一个问题，老屁股撸子究竟长啥样呢？梦里的爸爸故意逗他，儿子，你大点声，我听不见你说啥。小石头提高了声音，老屁股撸子到底长啥样？爸爸还假裝听不见，让他再大点声。小石头有些生气了，一生气，就醒了。醒了的小石头，看见妈妈还没有睡觉，正坐在电脑跟前，对着电脑说话。电脑的屏幕上趴着一只大嘴巴，这只大嘴巴比街上的嘴巴更难看，唇上还生出来几根黄橙橙的胡须。妈妈说，想我了不？黄橙橙的胡须随着嘴巴的开合，不安分地跳跃，想啊，想得我肝儿都颤。

不听不听。小石头闭上眼睛，闭上耳朵，使劲地想爸爸，想爸爸给他讲的老屁股撸子的故事。每天晚上，爸爸带着小石头从院子里拉完屎，给小石头铺好被子，把小石头装进去，老屁股撸子就从爸爸的故事里走出来了。老屁股撸子在路上吃掉了三个孩子的妈妈，穿上了三个孩子妈妈的衣服，模仿三个孩子妈妈的声音，来敲三个孩子的家门儿。三个孩子说妈妈不从前门进来，老屁股撸子绕到后门。三个孩子说妈妈脸上没有麻子坑，老屁股撸子唱道，东来一阵风，西来一阵风，刮我一脸麻子坑。三个孩子信以为真，就把老屁股撸子放了进来。接下来呢，三个孩子识破了老屁股撸子的计谋，联合起来收拾了吃掉妈妈的老屁股撸子。

小石头爸爸一边讲，一边给小石头模仿故事里的人物。一会儿是老屁股撸子，一会儿是三个孩子中的一个，把小石头逗得咯咯地笑。更有趣的是，爸爸只会讲这一个故事，而且每次讲都不偷懒，努力地扮演好故事里的角色。那个时候的爸爸，暂时抛弃了被仙女们唾弃的哀愁，他是快乐和愉悦的。小石头想，老屁股撸子虽然吃了三个孩子的妈妈，但是它的身上背着一只盛满笑的口袋，爸爸只要一提到它，它背上的那只口袋就会打开，释放出让爸爸快乐的气味。“爸爸，给我讲老屁股撸子的故事。”小石头的脑袋一挨枕头，就向爸爸发出热情的邀请。忽然有一天，小石头想到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老屁股撸子长什么样子，自己竟然都没有问过爸爸。于是，那天小石头早早守在大门口，等着下地干活的爸爸回来。然而就在那天，爸爸出事了。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一只女妖精，从地里掳走了爸爸。小石头没看到女妖精长什么样子，街上的嘴巴说，女妖精是爸爸的原配，抓回去过日子了。嘴巴们还说，看着挺老实的人，干的是不老实的事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从那天开始，爸爸再也没有回来。看来，爸爸是真的让妖精给抓走了。要想知道老屁股撸子长什么样儿，就必须先把爸爸从妖精手里救出来。小石头长了一个心眼，他没有把制造飞机的真实目的告诉姥姥她们，他怕她们会破坏他的计划。爸爸被妖精抓走了，只有他一个人难过，家里其他三个人简直是欢天喜地。因为妖精替仙女们清除了障碍，仙女们要理直气壮地朝着拿大闸蟹当饭吃的日子挺进。实现美好的生活愿景，是需要投资的，小石头姥爷卖掉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两扇红漆大门，换来一台二手电脑。聊天工具升级换代后，小石头妈妈如鱼得水，专职在家里聊天谈恋爱。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在小石头听来，那不是妈妈敲击键盘的声音，而是催促他加紧制造飞机的号令。

开着飞机去救爸爸

紧要关头，问题来了。村里暂时没有了盖房子的人家，小石头制造飞机的原材料缺货了。

早上，小石头坐在院子里，看着没有尾巴飞不起来的飞机，开动脑筋想办法。这个时候，小石头妈妈仙气十足地飘出了漆黑的屋子。小石头用脚丫都能猜得出来，妈妈又要出门相亲了。看着兴高采烈的妈妈，小石头忽然悲从中来，想痛痛快快地掉几颗眼泪。他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为什么要哭。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还是担心爸爸已经被比老屁股撸子更厉害的妖精给吃掉了？小石头弄不懂自己的泪水。可他是男人，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哭鼻子，就努力地压制着拱到眼底的泪液。

儿子想吃大闸蟹了吧？快吃上了，再等几天。

小石头妈妈说完，头颅高高地昂着飘走了。终于，小石头再也没有力量压制住眼底的泪液，它们团成一颗颗又圆又大的珠子，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滚出来。啪啪地摔在银色飞机的羽翼上，粉身碎骨了。哭完了，小石头觉得浑身轻松多了，便使劲地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去哪里搜集石头子呢？姥爷每天都跟著建筑队进城，说是去盖高高的大楼，盖大楼说不定也会有好多好多的石头子。嗯，进城，去找姥爷。小石头在院子里找来一只破旧的塑料桶，用作盛放大量石头子的器具。进城的心情和工具都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了。

小石头姥姥正占据着门口的某个位置，做精彩的演讲。演讲的主题是，她家小仙女新的恋爱对象，此次相亲的具体地点。几只嘴角爬满褶皱的衰老嘴巴，不时地发出赞叹，啧啧，你闺女真牛，撂下张三就是李四。小石头听得出来，几只嘴巴在说假话。嘴巴们虚假的称赞，激起了姥姥更浓厚的演说兴致，早不顾了七仙女该有的仪表， 手脚舞动，唾沫星子飞扬。看来，短时间内没有去厕所的意思。这是多么漫长而又焦急的等待，只要姥姥转身去了厕所，小石头便会从门口冲出去。

屏住胸口的气息，悄悄捕捉姥姥的一举一动。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小石头看见姥姥的手摸向了腰间的裤带。这是姥姥要去厕所的前奏。小石头暗暗咬紧牙关，悄悄握住塑料桶的把手，只等姥姥的身影消失在砖头垒的厕所里，他就把自己像箭一样发射出去。

发射前，小石头看了一眼等待飞翔的石头飞机，低声叮嘱它——

等着我，一起去救爸爸！

作者简介：

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