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与形而上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支点
2019-02-12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对资本主义生产生活进行了全面审察,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和资本社会的本质与规律,也洞穿了资本及其逻辑的运作与布展方式。马克思展开这种批判最为根本的方案,在于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形而上学性质,具体表现在对资本本质的深刻认识和对拜物教的批判。
一、作为“普照的光”和“特殊以太”的资本
作为我们时常提起的一个社会经济范畴,“资本概念”不仅是“现代经济学的基本概念”,“资本本身”也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3页。因此,科学地阐明资本这一概念,准确把握资本社会是十分必要的。为了完成这一任务,马克思以“资本”为轴心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与现实、表象与本质的批判性认知。也正因此,“《资本论》所要表达的意义都和资本密切相联”。[注]付文军:《资本、资本逻辑与资本拜物教——兼论〈资本论〉研究的逻辑主线》,《当代经济研究》2016年第2期,第19页。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马克思完成了对“资本”这一社会经济范畴的真切认知。就表象来说,资本与其他的“物”并无二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随即显露其“物象”的形态——机器设备、厂房、原料、财货等。然而,这些“物”并非天然就是资本,它们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成为资本。诚如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一文中所认为的那样,“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就像黄金本身并不是货币,砂糖并不砂糖的价格一样”。也正是在“一定的关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物”为资本家所占有,继而施展着自身增殖的“魔法”。因此,资本虽以“物象”的形态呈现出来,在本质上却是一种“关系”——资本“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23、724页。更确切地说,资本决不是一种“物”,而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8页。可以说,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剥离资本的“物质外壳”而发现了资本的本真蕴含——“物化的社会关系”。至此,资本的表象与本质得以被科学而透彻地道说。
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不仅仅是一种“关系”,还内化成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原则。与资本主义生产生活相关的一切问题都可视为资本概念和资本原则的自我建构和自我呈现。资本一经出现,就向世人宣告了“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由此,资本仿佛具有了生命和意志,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现象都是资本按自己的意志运行的结果。资本在社会中就如上帝附身一般,掌管、控制和改变着一切,世间的一切都是资本意志的产物。可以说,资本貌似成了“大写的一”和“绝对的精神”,统摄和预定着一切的一切。受资本的宰制,世间万物的新旧更迭、循环往复均镌刻上了资本的印痕。资本为什么会如有神助、成为社会的主宰,马克思从权力的维度对此展开了批判性分析。从表象来看,资本与社会权力密切相连。在封建时代,谁拥有了地产,谁就拥有了“在战争和法庭裁判中的最高权力”;谁拥有了货币,谁就自然地拥有了支配人、役使人、盘剥人的权力。在资本主义时代,谁拥有了资本,谁就拥有了绝对的社会话语权。[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98、386页。资本是资本主义时代的“主角”,它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9页。随着资本的渗透和社会生产的推进,“工业上的最高权力成了资本的属性”。[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386页。由此,资本作为“一切社会生产能力的主体”[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587页。立于权力之巅发号施令,并按照自己的意图摆弄着世间的一切、创造出一个与“资本意志”相符的世界。究其深层本质,资本是一种权力,却决不是斯密所认为的积累和存储的劳动,不是一种隐蔽的经济实力,不是一种购买权、支配处分权和宗法继承权。资本,“按其本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一切剩余价值,不论它后来在利润、利息、地租等等哪种特殊形态上结晶起来,实质上都是无酬劳动时间的化身。资本自行增殖的秘密归结为资本对别人的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的支配权”。[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611页。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过程都是以最大化地无偿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继而最大化地攫取雇佣工人在剩余劳动时间所创造的价值为目的,资本家也是靠吮吸工人的血与汗来生活的。
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G—G’(G+⊿G)”直接反映出资本家处心积虑地参与竞争和想方设法地募股集资的动机与缘由。投入而不求回报,并非理性经济人的行事法则;投入而获得回报较少,亦非成功经济人的衡量尺度。只有所得大大大于所予(G’>G,即有增殖——⊿G),方才是资本的“增殖”之道。这一价值增殖过程,也反映出“资本不是一个简单的量。它是一个数量关系,是作为一定价值的本金同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的自身,即作为已经生产剩余价值的本金自身的关系”。[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40页。正是在增殖的逻辑之下,资本主义生产和生活的丰富性维度就此丧失。其中,工人为获得更高的工资而被缚于机器之上,持续地培育着自身的“片面”的技巧和能力;资本家以剩余价值为惟一的追求,惟财为敬、惟钱为亲。马克思以冷峻而犀利的批判之剑戳破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幻境:资本主义的生产“不仅是商品的生产,它实质上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工人不是为自己生产,而是为资本生产”;[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582页。资本的工具属性也开始暴露——“资本,就在生产过程中对它进行考察来说,总还是或多或少地保存着这样一种观念:资本是猎取他人劳动的一种工具”;资本的本性即“自行增殖、自行保存、自行增长的价值”。[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03、311页。正因为如此,资本及其增殖的逻辑成了社会的主宰。资本如有神力,能够运筹于帷幄之中。诚如马克思在1857年8月所说的那样,“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页。
二、“抽象成为统治”与“有形的神明”
形而上学在于指出存在的逻各斯,它也是一种存在方式。当然,形而上学这一名称被用于“称谓所有哲学的起规定作用的中心和内核”。[注]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9页。在哲学发展史上,与这一名称相关的往往都是一些超感性的词汇——理智、理性、知性、道德、意志和精神等。由此,形而上学在思维世界里逐渐形成了抽象同一的强制。马克思生活的时代,是一个资本与形而上学的共谋时代。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向我们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特殊的时代,并于理论批判和现实省思中确证了“抽象成为统治”的可能性和现实性。
在资本主义世界中,诸多存在物都被置放于神龛之上接受人们的供奉和膜拜,这些“物”貌似有了灵性,牵制着人们的行为。这一现象被马克思名之为拜物教。在崇拜物神的世界里,“抽象成为统治”不再是人们头脑建构的理论结晶,而成为了现实。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为我们呈现了一种颠倒了的主客体关系、一种颠倒了的视像、一种颠倒性的“误认”。而这一“颠倒”的世界观就成了一种全新的宗教——拜物教,“物”在此获得了神性,成为了超验的存在,被人视为生产和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马克思通过对三种最常见和最主要的“物”(更确切地说是社会经济范畴)——商品、货币和资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揭明了物与形而上学的共谋之道。
其一,商品与形而上学的共谋——商品拜物教。我们每天所要面对的是一个由“庞大商品堆积”而成的世界,商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中,商品这一“外界的对象”并不神秘,而是一种再平凡、再普通、再简单不过的物质性存在物。就使用价值层面而言,我们常见的商品都能“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如面包能够充饥裹腹、棉衣能够保暖遮丑、墨水能够写字绘画、汽车能够代步运输等。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都是这些“物”的“有用性”的具体表征。在这其中绝没有什么蹊跷,也毫无神秘可言。就交换价值层面而言,“交换价值首先表现为一种使用价值同另一种使用价值相交换的量的关系或比例”,这一量和比例或是“约定俗成”,或是按照价值规律来确定,也不带有任何神秘色彩。就价值层面而言,它都“只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即不管以哪种形式进行的人类劳动力耗费的单纯凝结”。在价值的“凝结”过程中,具体的有用的劳动是存在巨大差异的。也正是因为不同劳动之间的异质性,才有“织劳动”和“缝劳动”、狩猎和捕鱼、酿酒和种植等等的界分。但有一点是需要注意的,无论这些具体的有用的劳动存在何种差异,都是人类脑力和体力的耗费,凝结在商品之中的都只是“无差别的”的人类劳动。同理,决定商品价值量的基础——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也无任何神秘的性质可言。总之,作为一个“物”,它并不神秘。然而,一旦这一“物”被冠于商品之名,就立刻成了“幽灵般的对象性”存在,充斥着“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披上了“古怪”的外衣。由是观之,商品的神秘性质并不是由各种外因所致,而是源自商品自身。从商品自身出发,从劳动产品演变为商品形式的过程来考察,商品神性“显然是从这种形式本身来的”,“人类劳动的等同性,取得了劳动产品的等同的价值对象性这种物的形式”。更进一步地说,商品的“谜一般”的性质源自于商品生产这一生产方式本身,即劳动的二重性在商品交换过程中的“颠倒”,“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的劳动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47、49、51、88、89页。由于这一错认,商品的“本真世界”就此被遮蔽。就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存在物而被人苦苦追寻。潜藏于商品这一物象之中的“抽象要素”吸引着人、控制着人。
其二,货币与形而上学的共谋——货币拜物教。为克服交换过程的矛盾,为使得交换过程更加简单便捷,金和银“天然地”变成了“独特的等价商品”,它们是“商品价值的表现形式,或者是商品价值量借以取得社会表现的材料”。任何一种存在物都必然有着质料和形式的分殊,“物的名称对于物的本性来说完全是外在的”。正是“名”与“实”之间的鸿沟,使得我们的生活中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即使我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叫雅各,我对他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对于货币这一特殊的存在物而言亦是如此。人们在面对“镑、塔勒、法郎、杜尔特等等”货币名称时,其间的“价值关系的任何痕迹都消失了”。同时,“由于货币名称既表示商品价值,同时又表示某一金属重量即货币标准的等分,对这些神秘记号的秘密含义的了解就更加混乱了”。可见,货币的名称之中便包含着一种拜物的建构,衡量“物”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被诸如“英镑”“美元”“塔勒”“法郎”等“名称”所取代,其间蕴含着一切社会关系(主要是价值关系,实质是人的关系)都变得晦暗不清。原本可感知、易捉摸的对象性存在——物,在货币出现之后慢慢变得不可感知和难以捉摸了。马克思深知这点,并从最简单的价值表现——“x量商品A=y量商品B”——中映射出的“假象”出发,一步步拆穿了“货币的魔术”。在“x量商品A=y量商品B”中,给人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表现另一物的价值量的物不通过这种关系就具有自己的等价形式”,“似乎这种形式是天然的社会属性”。这一假象的彻底形成,是在货币发生之后。具体来说,随着“一般等价形式同一种特殊商品的自然形式结合在一起,即结晶为货币形式的时候”,上述“假象”就完全形成了。也只有在货币出场后,才会将上述“假象”坐实,“一种商品成为货币,似乎不是因为其他商品都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相反,似乎因为这种商品是货币,其他商品才都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在一“误认”中,商品交换的“第三物”及其中间环节都消失殆尽了,交换变得简单而直接——“物→货币”。可以说,“中介运动在它本身的结果中消失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随着中介运动的终结,似乎“商品没有出什么力就发现一个在它之外、与它们并存的商品体是它们自身的现成的价值形态”。由此便会造成一种错觉,货币(当然是金和银)一经出现,就直接是一切人类劳动的“化身”。正因此,货币便开始了它的“魔术”表演。“人们在自己的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单纯的原子般的关系,从而,人们自己的生产关系的不受他们控制和不以他们有意识的个人活动为转移的物的形式,首先就通过它们的劳动产品普遍采取商品形式这一点而表现出来”。[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08-109、121、112、113页。货币与自己的“实体”渐行渐远,最终变为了比商品拜物教更为“明显”和“耀眼”了的拜物教。所以,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货币被置于庙院之中接受供奉和膜拜。
其三,资本与形而上学的共谋——资本拜物教。资本拜物教作为一种最重要的拜物教的表现形式,出场要晚于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它是属于资本主义时代特有的一种物神崇拜。资本作为能生钱的钱,能够带有剩余价值的价值。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谁拥有了资本谁就占据了主动,谁拥有了更多的资本谁就会在社会中把控着更多的权力。由此,资本必然要受到人们的疯狂追捧。通过对“资本关系在生息资本形式上的外表化”的批判性考察后,马克思直言,“在生息资本上,资本关系取得了它的最表面和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因为在这里大家能够直观到的是由G直接变为G’(即G—G’),这一过程既是“生产更多货币的货币”的表征,又是“没有在两极间起中介作用的过程而自行增殖的价值”。易言之,对于G—G’这一变换过程而言,“我们看到资本的最初起点,G—W—G’公式中的货币,已归结为两极G—G’,其中G’=G+⊿G,即创造更多货币的货币。这是被缩减成了没有意义的简化式的资本最初的一般公式。这是已经完成的资本,是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的统一,因而是在一定期间内提供一定剩余价值的资本。在生息资本的形式上,这种性质是直接表现出来的,没有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作中介。资本表现为利息的即资本自身增殖的神秘的和富有自我创造力的源泉”。然而,在将资本视为崇拜之物的行为中,“物(货币、商品、价值)作为单纯的物已经是资本,资本表现为单纯的物;总再生产过程的结果表现为物自身具有的属性”。由此,在生息资本之上,它表现一个“自动的物神”,表现为“自行增殖的价值”,表现为“生出货币的货币”,“社会关系最终成为一种物即货币同它自身的关系”。可以说,“在生息资本的形式上,资本拜物教的观念完成了”。[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第440、441、449页。然而,在现实的社会经济生活中,对资本的觊觎和对剩余价值的垂涎,成了他们行事的惟一动力。这也使得资本拜物教的观念变为了现实,资本取得了与上帝同等的高位而接受人们的竞相追逐。
总之,由于“物”和形而上学的“共谋”,物被神化、神被物化。归根结蒂,拜物教都是物的本真面相与人的本真关系被遮蔽、乃至颠倒的结果,对物性的崇拜和受物象的奴役的状况势难更改。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就发起了对“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的疯狂追逐,“抽象成为统治”“见物不见人”的格局就此形成。
三、资本现象学:见物,又见人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资本形而上学化和形而上学资本化的世界。在形形色色的“物”面前,马克思以犀利的批判之剑刺穿了物象的幻境。易言之,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透过“物物关系”而顺利侦测到其背后的“人的关系”。物之神性的凋敝和人之关系的敞显,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卓越贡献,也为我们理解和透视资本主义提供了可行的思路。
现象学要求我们“面向事物本身”以实现本质还原,这一思路可以借用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剖析中。面向资本主义本身,回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去,回到资本主义的生活过程中去,资本主义才会以“无蔽”的姿态面世,其本质与逻辑方可本真地呈现出来。
一方面,通过对资本的现象学考察,不仅可以洞穿“物”的幻境,还可以道说出藏于物后的“人的关系”。早在1841年,马克思就再次借用德国新古典人文主义的战斗口号——“痛恨所有的神”——抒发自己的志愿,这一口号“为马克思对异化和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及其价值理论奠定基石”。[注]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页。作为一个具有普罗米修斯情结的思想家,马克思对于所有的神(包括“物神”)都是极其蔑视的,对于所有的物神崇拜行为都是极为不齿的。“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等)与形而上学共谋而使“抽象成为统治”时,人们之间的劳动关系和交换关系都为这些物象形态所遮蔽,物充斥在人们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拜物教得以发生的关键便在于人们之间本真的社会关系为物与物之间虚幻的物象关系所替换。沿此思路,“人为物役”这一不堪境遇的可能性和现实性的根源已初见端倪,造成此尴尬局面的根源在于“人的关系”——私有制。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早已确证“尽管私有财产表现为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但确切地说,它是外化劳动的后果”。也正是因为私有制,才引起了劳动的异化。私有制是引起异化现象的原因,也是异化现象的必然结果,二者之间须臾难离。正是在私有条件下,工人不幸成了“活的”且“贫困”的资本;正是在私有制度中,“支离破碎的工业现实不仅没有推翻,相反,却证实了他们的自身支离破碎的原则”。[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7、291页。拜物教作为一种异化现象,在更为深层的意义上讲,它是一种精神异化。这一精神异化自然也源自于私有制,生活于原始公有国度和迈入更高层级的自由王国中,则不会有对商品、货币和资本顶礼膜拜的状况发生。只有在产品私有,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的时期,才会产生一种全新的宗教形式——拜物教。也正是在物面前丧失了自我,丢却了人的要素,物开始施展魔法来引诱人为之倾其所有。也正因此,通过面向资本本身,马克思拨开了拜物教的神秘面纱。
另一方面,通过对资本的现象学分析,不仅可将资本的本真面目呈现出来,还可深掘资本的限制与超越。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表现为“一个活生生的矛盾”。[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05页。具体来说,通过对资本总公式的考察,资本增殖(生产)和资本流通(交换)的矛盾得到了批判性阐释——“资本不能从流通中产生,又不能不从流通中产生。它必须既在流通中又不在流通中产生”;[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193页。通过对资本积累和资本生产过程的考察,资本主义的“节约禁欲”与“铺张浪费”之间的矛盾得到确证;通过对资本生产和流通过程的考察,价值增殖过程和价值丧失的过程的矛盾得到彰显——“资本的价值增殖过程,同时就是资本的价值丧失过程”;[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06页。通过对剩余价值转化为利润和剩余价值率转化为利润率问题的分析,利润率差异与等量资本提供等量利润的矛盾得到揭示;通过对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的省察,剩余价值生产与剩余价值取得、生产扩大与价值增殖之间的矛盾得到了叙说。通过回到资本本身,资本的内在矛盾和外在冲突都得到了澄清,资本的本质与逻辑也都得到了清晰的展示。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诸多悖论既是该社会所大力宣扬的自由、平等、公平和正义与现实不公之间的“两歧”,又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悖论——社会化生产与私人所有制——的具体表现。当然,资本的限制在于资本自身,资本及其逻辑的超越也有赖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整体状况所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更进一步地说,资本及其逻辑的超越在于扬弃它所发生和起作用的场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当然,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不断推进,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的程度日渐加深,“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此时,资本主义的“外壳”就要被摧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个人所有制也就要重建了。[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874页。只有重建所有制,建立自由而理想的国度,人的关系才会本真地呈现出来。也只有人的本真关系的敞显,人才能“获得实质性自由”。[注]李永杰、靳书君:《马克思共同体概念考辨与时代化解读》,《湖北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70页。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破了旧、立了新。也正因此,“见物不见人”的格局才能被打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不仅为我们解蔽了资本主义的全部运行机理,还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副理想的美妙图景——真正的自由王国的出场。这是一个与“必然王国”隔岸相对的理想国度,它通过创造性劳动而得以自我实现,是“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第928页。也只有秉承毫不妥协的批判精神,并回到现实本身,方能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而上学性质展开实质性的批判,方能实现对现实存在的规整与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