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启功先生
2019-02-12口述人侯刚原启功先生助手
口述人:侯刚(原启功先生助手)
1975年我来到北师大,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先生是知名的书法家,又是文物鉴定家。1980年是陈垣老校长100周年诞辰,学校的领导特别重视尊师重教、尊老敬贤,决定召开纪念会来纪念老校长,就成立了一个筹备组。筹备组成员有陈垣校长的知名弟子启功、白寿彝、刘乃和,还有几位校长。启先生他们最了解老校长,所以承担的工作也最多。筹备组要办三件事:一是筹备纪念大会,二是要重印老校长的学术著作《励耘书屋》,此外还要出一本纪念集。在整个筹备过程中,启先生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对老师的崇敬和热爱,启先生是掏着心窝子来纪念老校长啊。
那会儿启先生年纪也大了,已年近70岁,但事无巨细,不辞劳苦。《励耘书屋》是木版印刷的,那些木版有八大箱子,当时已经捐献给国家文物局了。为了重印,年近70的启先生亲自带着我们去文物局开着小卡车拉了两趟才都给搬回来。开纪念大会的横标也是启先生自己写的。将近1米高的大字,启先生在家里把纸铺在地上,没有大抓笔,就拿抹布攥成一个团蘸上墨当大笔写。写一张,晾一张,晾得差不多了再铺上一张接着写,整整一个下午才写完。启先生对老师的崇敬和爱戴让我深受感动。
那是1984年,王梓坤校长看师大几位老先生年纪都大了,需要有人帮助处理些事务,就在校长办公会上提出来,给几位老先生找助手。启先生坚决不同意,他说经过了“十年动乱”,年轻人正需要补文化,他们很忙,我每天的琐事耽误他们的时间,增加他们的负担,我自己可以处理的。王校长就说外边来找启先生的人太多,得有人帮他挡挡驾,就让校办来做吧。那会儿我是校办主任,很自然的有些事情就帮助先生处理了。
1996年我该退休了,启先生说一事不烦二主,所以我就一直帮先生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比如说来求字的,就先记下来,再跟先生商量,哪些给写。启先生待人很随和,一般的都有求必应,还有主动给写的。记得有一次,启先生家的电话线断了(那会儿电话线是从窗户外头拉进去的,风吹雨打的,断了),平时他经常通过电话跟老朋友们聊天说事,处理一些事情,没电话太不方便了。我就找了电话室的小杨师傅来维修。电话恢复以后,启先生非常感谢这位师傅,问他叫什么,还给他写了幅字。写完了,又问他结婚了没有,得知他还没结婚,就说等他结婚的时候,再给他们夫妇写一个。这位师傅结婚时真的去找启先生了,启先生就又给写了一幅。
感受最深的还是启先生对老师的尊敬和热爱。启先生觉得自己是陈垣校长一手培养出来的,特别想做点什么来纪念老校长,于是就想筹集一个奖学金,用来帮助一些家庭困难的青年人完成学业,或者是奖励一些优秀的青年教师和学生。1988年,启先生写了一个计划,准备拿出100幅字、10张画进行义卖,筹集一笔钱作为奖学金。这个计划得到王梓坤校长的同意并签字。
启先生开始是在家里写字,但上门求字的人太多,根本静不下来,就让我帮他找间房。于是,我在管理学院找了一间房。启先生说这房是他用的,不是为公家,他在那里住,不能白占人家的便宜,嘱咐我一定要从他的稿费中支付房费。
到1989年底启先生完成了所有作品,1990年送去的香港。作品由荣宝斋装裱,我负责跟海关联系。香港荣宝斋帮助在那里联系展馆。活动非常成功,李嘉诚、霍英东、香港新华社的社长和许多知名人士都出席了活动。义卖共筹到160万元人民币,全部捐给了学校。在那个年代,这是全国金额最高的一次私人捐赠。当时校长提出来,启功先生捐的钱,就叫“启功奖学金”。启先生不同意,他说这个奖学金是为了纪念老师的,老师的书屋叫励耘书屋,意在鼓励耕耘,就用老师的书斋“励耘”两个字命名吧。“励耘奖学金”于1990年12月正式成立,1991年开始第一届颁发,非常隆重。
1984年,启先生和黄苗子、董寿平一起去日本办过书画展。展览结束后黄苗子和董先生先回来,启先生在日本多留了几天参观访问。之后启先生又去过一次。当时有个日本人叫何田致宏,办了好几个私人展馆。他很喜欢启先生的字,搜集了好多启先生的作品,准备在他的展馆里开辟一个启功书法艺术馆,但他只搜集到30多件启先生的作品,要专门做一个启功书法艺术馆还不够。经人介绍,何田致宏找到启先生,想请启先生给他写几幅作品,他购买后放在艺术馆展览。当时驻日大使杨振亚也知道这个事,知道这个人,见启先生时杨先生也在。启先生答应了,给了他两张画,25幅字,这样他一下子就有五十多幅作品了。启先生不但没有收他费用,还专门为艺术馆撰写了一篇文章,交代了这个事情的经过,这也是启先生为弘扬中华文化做的贡献。艺术馆开馆时,何田致宏邀请启先生出席,启先生带我一起去了,场面非常热闹,好多日本知名的书法家都去了。他们都是冲着启先生去的,想见见启先生,启先生在日本挺有影响力的。启先生特别注重礼节,每次去日本办展览,都要先去拜访中国驻日大使。
启先生留给后人最珍贵的财富除了作品还有精神财富,值得我们学习。比如先生的爱国情,《淳化阁帖》的回归就很好地体现了启先生对国家的热爱。启先生有个朋友叫王方宇,是辅仁的老同事,跟启先生提到他有个学生叫安思远,美国人,手里有个宋代的《淳化阁帖》。启先生知道以后就想办法要让国宝回归祖国,说不见《淳化阁帖》他死不瞑目。那个时候文物局有一个外事处长叫王立梅,经常去美国出差,启先生就请王立梅帮忙找到了安思远,动员他带着这个帖来中国办展览。经过多方做工作,安思远同意了,在故宫办了一个安思远收藏的碑帖展,其中就包括《淳化阁帖》。这时候,启先生就约了徐邦达、刘九庵几位鉴定专家一起看了帖,确定是流传出去的宋代的帖。启先生就做安思远的工作,希望他把帖卖给我们。启先生还找来上海博物馆的馆长汪庆正当买主,给他讲这个帖的历史价值、文物价值。最后安思远冲着启先生的面子把这部帖卖给了我们。王立梅抱着这件国宝坐飞机回国,第一个先告诉了启先生,这个帖回来了。
尊师敬贤也是启先生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除了对陈垣校长,启先生对老先生们也都非常尊敬。他跟钟敬文先生关系很好,钟先生经常到他家去聊天,聊晚了回家,启先生都要亲自下楼把他送到家,自己再回去。要知道启先生自己也是位高龄老人啊。
(访谈、整理:于乐、谢雯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