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有遗训
2019-02-12口述人王强中央财经大学教授
口述人:王强(中央财经大学教授)
我知道启功先生是上中学时在我的一个老师家看到过他的一幅字,是先生写给我老师的父亲吴荣华先生的,看了非常喜欢,就记下了先生的名字。后来上了大学,启先生教古代文学课,给我们讲杜甫诗,讲《红楼梦》,还讲过一首“子弟书”(一种大鼓书词),那故事说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恋爱。先生讲课极精彩,纵横捭阖,腾天潜渊。语言之生动幽默,至今想来犹在耳侧。
先生讲课没有什么讲稿,我们见他只是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书目,以便在讲课时随时征引。他讲诗、讲小说,并不沾滞诗与小说,而是讲到诗书之外,天马行空,有时让你觉得离题万里,可一细想,便觉时时与主题相关联。这不是一种单一的主题阐发方式,而是一种浑然的状态,是一种氛围的营造,是一种完整而不是支离的讲授。这种讲授方法,对我们这些师范的学生影响很大。
我们念师大时,很多善讲的老师都没有多少学术著作,不是他们没有学术水平,他们都是大学问家,只是他们更重视讲,同时他们也慎重于自己的写。陆宗达先生就同我们说过,他就总觉得他所研究的学问还不成熟,所以不敢轻易下笔。启先生也对我们说过,白纸黑字儿放在那儿,你总得对得起人家!他们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但他们却经常鼓励我们多写多练,而且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不以自己的观点来限制学生的观点。记得有一次启先生给我们辅导唐宋词,我那时正在研究周邦彦,我知道先生写过一首论周邦彦词的绝句中云:“美成一字三吞吐,不是填词是反刍。”这显然是看不上周美成的,我因为有一些关于周美成和贺铸的问题要问,就怯生生地将纸条递过去,先生一一做了解答。后来先生问我怎么有那么多周美成的问题,我就说我要写关于周美成的论文,我说,我知道您说过他的词是“反刍”,我把他作为研究对象,您说行吗?先生笑着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管我说什么呢?我说我觉得他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全是“反刍”。先生说,那你就写,别管别人怎么说。选择一个研究对象,无所谓行不行,这就像吃菜,吃了,觉得好,那就是好菜。你后来又吃了别的,有了比较,自己就知道好坏了。
先生非常注重培养学生自我判断的能力,所以他不轻易批评学生的看法。他常常跟我们说,别人的话要听,但更重要的是得自己想清楚,不要依赖别人。有一次我拿了写的字请先生看,过后我说,老想让您指教,可又怕耽误您的工夫。他说,那就别来让我看。我不是不让你来,来了也别谈书法。我教给你一个法子,你写完了就挂在墙上,再写了再挂,天天挂天天看,一开始你准觉得字字都好,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不行了,觉得不行的就摘下来。这样,起先摘得少,慢慢就摘得多了,过一阵又摘得少了,有这么几个来回,你的字一定有长进。我按先生说的去做,果然是有效的。先生这种法子让我意识到,学,主要还是靠自己,学而思,思而学,一定会见成效的。
我们上学时,有个书法小组,先生有一段时间几乎一周给我们辅导一次。那时候他写了很多的字,都是为我们做示范。写完了,我们就拿回去,挂在宿舍里。当时也不知珍惜,挂一阵,脏了,随手也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倒是存了一张,也是无意间留下的,那时先生给我们做示范的字是没有压章的,后来我去先生那里说:“我有先生一张过去的字,您能给我盖个印么?”先生说:“那时候的字还能看么!你别拿来,拿来我也得扯了它。让我再写可以。”我没有让先生再写,我也没把那张字拿给先生盖章。我并不是觉得先生那张字就好,而是它可以作一个纪念,它可以让我时时想起先生每次很辛苦地坐公共汽车来给我们讲书法的情景。那时候先生不在师大住,他每次来都是我去公共汽车站接他,我记得先生下车时,手里晃着月票,月票用一条绳子挂在脖子上。那样子十分好玩。
我们念书时,先生的书法还没有现在这样誉满天下,当时大概是日本人很喜欢他的书法,一次一个日本老人带来一个摄制组给先生拍艺术专题片,在我们班找了两男两女当“道具”跟着先生一块拍。那时候去了很多地方,如历史博物馆、荣宝斋。跟先生在一起很有意思,可以听到他讲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先生爱开玩笑,一次在一个画店,看到一幅他的字挂在那里,标价是250元,他就指着跟我们说:“你看,我现在是‘二百五’!”同学大笑。后来先生去了日本,回来我们问先生,他们请您去做什么?他说:“就比如说,他们过去没见过大熊猫,后来见了照片,不过瘾,就弄一个活的大熊猫去表演。”
先生写字很认真,讲书法却不较真儿。他不像有的理论家把书法讲得神乎其神。比如讲“执笔”,他就说,当然五指执笔比较好,但也别绝对。这就好像那筷子夹菜,能夹到嘴里就行。你说这样拿筷子对,可他就是夹不住菜,那不是白搭么!比如说“临帖”,我们有些同学就常常问先生,怎么老是临不像呢?先生就说不可能临像,字写得都一样了,那签字的法律效应就没了。临帖还是临其神而不是临其形。先生教人,不欲让人死板,不沾滞于一途,这对学生独创性的开发,真是功莫大焉!
先生的字也是有人批评的,先生曾跟我说,有人叫他“馆阁余孽”,他说我也不会写成别的样子。他跟我们开玩笑说,人家问,那个馆阁余孽还没死呀?死了还叫“余孽”么?我在一个杂志上见到一篇批评启先生的文章,骂詈极笔,我就写了一篇驳文。我并不是反对批评启先生,谁都可以批评,但批评是要讲道理的,不是骂人。我写这篇文章并没有告诉启先生,后来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佟伟副主席把文章送给启先生看。先生后来对我说,你为我鸣冤叫屈,何苦呢!这种文章,你不接着,他骂一阵就不骂了,你非得去充当他的对手,他就越来越起劲儿。我说我并不是反对人家对您的批评,我是反对那种口气,批评应该是讨论式的,而不是指责。不过我向先生保证不再说话了。后来又有一篇骂我那篇文章的文章登出来,我那时正在韩国,友人给我寄了去,希望我再写一篇,我没有再写。
先生自己写字古雅,但并不菲薄“现代派”。记得有一次去先生那里,正巧没有客人。因为先生看了我在《中国书法》杂志上刊载的《关于“先锋书法”的几点看法》一文,于是就先说起了书法“现代化”的问题。先生对我说:“你的思想还挺新,与写我那篇全然不同。文章写得有味道,最好的是有宽容心,这一点是这些年很缺乏的!”我送他我和刘树勇合著的《中国书法导论》,他很有兴趣地在那儿翻阅,我说我选了您两幅字,他一连口地说惭愧惭愧。我说我很喜欢那幅写憨山和尚的诗句,他说他过去存有一幅憨山的长卷,后来陈垣先生看着好,就送了他。后来又谈到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的问题,先生特别强调要有根底的问题,于是又把话题转到教育上。先生说,现在有个词儿,叫“素质”,人家一不怎么样,就说“素质不好”,这什么意思?“素质”是与生俱来的,怎么叫“素质不好”?其实他们说的那是受教育不好,我说现在说的“素质不好”是说“文化素质不好”,先生说,那也是教育问题,你没给人家好的教育,就自然没有什么好的“文化素质”。这么多年教育一团糟,再不抓教育就完了!他说,就如我犯心脏病,问医生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是现在的问题,过去就积下来了。这是原因,看病当然要知道病根在哪里,可知道了以后不能就完了,还得治!那天在先生那里坐语移日,我觉得先生很“现代”。
先生给我们讲文学,讲书法,其中理趣一以贯之,从教育教学上说,都是些千古不易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