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对我恩重如山
2019-02-12口述人秦永龙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口述人:秦永龙(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1974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启先生,跟了启先生几十年,先生对我恩重如山,对我的影响也极为深远。我和启先生都是中文系的,我念书的时候他就是中文系教授。那次我到他家里去跟他说,我想学写大字,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见面。我到他家里请教,交往很多,后来一起编教材,还经常陪他参加一些活动。启先生告诉我,学书法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认真临古帖。第一次见他时,他送给我一本《智永真草千字文》,跟我讲临古帖最好是临墨迹。以后我写了字,临了帖,时不时地找启先生给看看。启先生对跟他学习的人总是表扬的多,首先夸你写得不错,然后跟你商量,这个字的结构这样改一下是不是会更好,实际上就是给你指出毛病,方式非常委婉。
除了书法学习,我在为人处世、做学问的态度上也深受启先生的影响。因为当你崇敬一个人、欣赏一个人、特别佩服一个人时,你觉得他对,就会模仿,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启先生看问题非常透彻,对人很和气,为人处世十分平和。我学习启先生,但做得还不够好。
到1982年,我跟随启先生学写字也有七八年了,有点儿像个样子了。学校里很多人知道我跟启先生学写字还学得不错。北师大办的老年大学请我去讲课,我教古代汉语。他们知道我字写得不错,就叫我教他们书法,从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一教就是二十多年。80年代以后,启先生的社会活动很多,还要带研究生上课,加上这个时候他的年纪比较大了,为了减轻他的负担,中文系跟启先生建议,让我替他上书法课,于是我就接替了启先生去讲课。
中文系的书法课课程并不太多。一年级上学期,每周两个学时。中文系有个比较好的传统,要求学生做到“三个一”: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能写一手好文章,能写一手好字。所以启先生管这个课叫大字课,教学生练字的。我接过这个任务后,学习启先生给我们上书法课的方式,照葫芦画瓢,就这样开始在中文系教授书法课。我也是从上这个课,想到要办书法这个专业的。
办书法专业是我的兴趣所引起的,我喜欢书法,从事书法教学再想到弘扬书法,才有了办这个专业的想法。我教古代汉语时,我的专业是研究汉字形体变化的。中国汉字的演变和汉字的书写分不开。几千年来,汉字在社会运用过程中出现那么多不同的字体,是因为文字运用要通过书写来实现的关系。汉字的书写在这个过程中又从实用升华为一种高级的艺术,现在中国的书法艺术在世界艺术宝库里独放异彩,是别的任何艺术所不能取代的,这一点是世界公认的。所以汉字和汉字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但研究汉字书写和汉字书法艺术的专门人才极为奇缺,对书法研究有成就的专家少而又少,当今除了启先生有这方面的专门研究,而且有很多成果之外,想再找出第二个启先生就很难了。启先生是古典文学专业的教授,研究书法是先生捎带的。我就想,传统文化这么重要的一个部分应该有专门研究的人才,所以就想到办书法专业。
这个专业能办下来跟启先生有很大的关系。启先生一开始不同意我办这个专业,说写大字还要办个专业吗?我就跟他讲,办这个专业主要是为了培养对书法本体有研究能力的专门人才。中文系的各个专业都不涉及对书法的专门研究,其他系更是如此。不仅北师大没有和书法相关的课程,其他大学也没有。而这方面的研究又非常有必要。您现在已经出版的著述里,粗粗地统计,70%的内容都和书法有关系,您老百年以后,谁能做这个研究?启先生这才两手一拍大腿说:“老兄说得也对啊!”
书法系的课程设计里包含古代汉语、古典文学、古代文论,让学生具备中文系的基本素质,而且招生人数很少,计划每年只招10个人,这10个人将来有三五个人对这个研究有兴趣,就继续深造,将来读硕士、博士,那就够了。启先生听了欣然同意。后来请启先生来看学生的习作展览,他特别高兴,因为他看到,学生的作品都遵循了临古帖的传统,有别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完全违背传统的所谓“江湖书法”。
当年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下面有一个字体委员会,专门设计各种印刷字体。以前都是模仿古代活字排版时候的字体,印刷出来不够活泼,需要增加手写字体,比如当时用得最多的华文行楷。启先生名气很大,80年代以后,字体委员会就想增加一个启功体。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学启先生字体学得比较像的人,让他写了字样,请启先生看。启先生知道启体字要做字模用,不仅要写得好看,像启先生的字体,还要做到文字字形准确,符合国务院颁布的字形标准。特别是简化字,笔画之间的关系往往有相离、相接、相交的情况,如果这些处理不好就会构成字形的错误。所以写这个字模的人既要懂书法,还要懂得汉字构形学。启先生跟他们说,他们找的这个人不懂文字构形的标准,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我们中文系有一个叫秦永龙的年轻老师,他既懂书法,还是专门研究汉字字形的,从甲骨文到简化汉字都是他研究的对象。字体委员会一听有这样的人很高兴,就找到我,让我写了字样,他们再拿去给启先生看,启先生也很高兴。后来启先生还亲自出席了这个字体公开发行前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现在看来字形肯定没有问题,可是从书法审美的角度来说差得太远,我自己都不满意。受当时技术的影响,字模是用点阵法来呈现字样的,点阵法本身容易使笔画失真,加上做这个工作的人不懂写字,更不懂书法,所以出现有些笔画该连的地方断了的现象,笔画粗细也很容易走样,不像现在直接用照相的办法呈现一点都不走样。如果身体允许,我都想重新再写一遍。
我所做的不足挂齿。我原来说不卖字是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说的话,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观念也有所转变。设立“坚净奖学金”的时候已经是商品社会,书画家卖字画也很普遍了。
我和启先生相处几十年,感情深厚,先生故去以后,想为先生做点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我既不愿意写文章出书,说我和启先生如何如何,又想在启先生故去周年的时候有点表示,就写字换了点钱。这些钱当时有两个用途:一个是用来纪念启先生,另一个是正好赶上那时教师福利买房的政策,30多万块钱就可以住上京师园160平方米的房子。可是钱不多,两件事情只能选择一件。我就跟老伴商量,老伴对启先生的感情也特别深厚,她听了之后就很痛快地说:“咱们不买房子,现在有住的就行,这个钱用来纪念启功先生。”于是我就以启先生的书斋号“坚净居”中“坚净”二字为名在书法系设立了奖学金。钱不多,主要是对启先生的一个纪念。启功书院刚成立时经费紧张,正好有人愿意要我的字,我也很愿意为启功书院做点事,举手之劳。我和启先生之间的感情有时候超过父子之情。父母亲给了我生命,养育了我,但是有一些东西是父母给不了我的,为人处世、做学问,还有手艺,这不是我的父母教我的。没有启先生就没有现在的我,我对启先生的感情就如同启先生对陈垣老校长的感情。
(访谈、整理:于乐、谢雯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