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燕双飞(中篇)
2019-02-11郝炜华
一
小站很小,坐落在山顶,山叫夫夫山,小站就叫夫夫站。因为“夫夫”念着拗口,附近村庄和站上的人习惯叫山为“二夫”山,小站为“二夫”站。
站上共有六名职工,分成两班,每班三人,一班上班,一班休息,半个月轮换一次。
不轮换的是在小站做饭的村妇,一年365天,除了春节,其他日子都在小站做饭。
其实,村妇的家就在小站下面,沿着水泥路,下了山,有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大湖,顺着湖边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村妇家所在的村子。
村子總共三十户人家,老人居多,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打工,老人不愿离开故土,就在村里守着。平时,村子十分清静,周六、周日很多城里的驴友来爬山、游湖,村子就热闹起来。有一户人家,看到商机,办起“农家乐”,九月之后,还要办一次狗肉节,那时狗叫,人吵,村子更加热闹得不行。
村妇不回家的原因,没有人能说清楚。有人猜和站长宋味道有关系。可宋味道到小站的时间比村妇还晚,能跟他有什么关系?
宋味道,多么奇怪的名字。如果想到世界上还有个人叫苏味道,就不觉得奇怪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这首诗就是苏味道写的。不要说苏味道不出名,人家可是大词人苏东坡的先祖。
这些事,都是魏纪律告诉汪秋生的。魏纪律是小站职工,休班结束,回去上班,顺道将汪秋生带到站上。
汪秋生,西南交通大学研究生毕业,八月份招聘进了车务段,车务段就是管理车站的铁路单位。培训结束,分配实习车站时,主动要求到“二夫”站。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感到吃惊,“二夫”站在山里,每天只停靠一趟绿皮小火车,站上职工都要求调回城里,这堂堂研究生,有着大好前程,偏偏要到小站实习。为什么?难道读书读多了,脑子学坏了不成?
还是早晨五点多的光景,虽然天色大亮,候车室的旅客却不多。那趟开往“二夫”站的绿皮小火车已经等候在站台。列车员拿着扫帚、拖把,排着队,依次进站。他们要提前打开车门,清理卫生,做好迎接旅客的准备。有个女列车员认识魏纪律,从他身边经过时,说了声:“还活着啊。”不待魏纪律回答,“扑哧”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等待检票的空当,魏纪律从口袋摸出一瓶“小二”,仰起脖,“咕咚咕咚”灌进肚里。“小二”就是装在小酒瓶的二两“二锅头”。他说:“这是我的命呀,宁可不吃饭,也要喝酒。”
汪秋生猜测魏纪律患有酒精依赖症。他的鼻子又大又青又紫,鼻尖挂着两个裂了口的疙瘩。脸上布满蜂窝状的麻点,看了不由叫人起鸡皮疙瘩。
五点四十分,绿皮小火车从城里出发,哐当哐当一路前行,不到半个小时,驶进大山里面,从此地到终点,它全部在山里穿行。
不是周末,乘坐火车的人不多。
“陈秋月,”他说,“就是那个做饭的女人,虽然是农村人,可是喜欢跳舞,最拿手的就是劈叉,两条腿一分,啪的一声坐到地上,身子一弯,就压到了腿上。除了跳舞,还喜欢唱歌。对了,有时还吟诗,那个苏味道就是她告诉我的……”
一个男人如此八卦,汪秋生很为他感到羞愧。魏纪律却没觉得不妥,继续着八卦。在说闲话方面,男人向来不输女人。
汪秋生将头探出窗外,绿皮小火车正好转弯,车头和车厢一同映入眼帘,再远处就是碧绿的大山,嵌在大山正中间的隧道,如同一张大嘴,等待着火车的到来。
这条铁道线属于战备线,修于20世纪50年代,设有三十多个小站,跨越六十多座桥梁,穿过二十多座隧道,平时运行的只有这趟绿皮小火车和货车。在高铁、动车风驰电掣的年代,小火车和铁道线如同古董一般存在。
火车钻进隧道,车厢里暗下来,带着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汪秋生的脸还有脖子全都湿了,眼窝紧跟着湿润起来。十三年前,他的父亲曾经坐着绿皮小火车从这座隧道穿过,那么白净、瘦长的一个男子……汪秋生的心里升起一片水洼,他此次到“二夫”车站就是想揭开一个关于父亲的秘密。这是他内心的伤痛,从未跟人说过。
二
到达“二夫”站,魏纪律与汪秋生下了车。站台上站着一名客运员和一名中学生模样的旅客。旁边,十步远的地方,卧着一条大狗。
魏纪律说:“中学生是车站的固定乘客,每天早晨坐车到镇中学读书,傍晚再跟着车回来,往返车票两元。中学生明年初中毕业,高中去城里读。失去这名固定乘客,平常日子,也就是节假日之外的星期一到星期五,车站可能一天没有一名乘客。”
“村里人呢?”
“逢集的日子,他们才坐火车到镇上赶集,其他时间不出门。开‘农家乐的那家男人倒经常去镇上、城里采购,不过人家都是开汽车。”
“狗是谁的?”
“狗?”魏纪律伸长脖子看了一下,“噢,老狗了,陈秋月的。十三岁,按人的年龄算九十多岁了。”
中学生上了车,客运员挥动绿色信号旗,绿皮小火车长鸣一声,缓缓离开车站。客运员收起旗,冲汪秋生笑:“大学生,到这委屈你了。”
一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伸手拍了客运员一巴掌:“乱说什么。你在这不委屈?”又将手伸向汪秋生,“欢迎你,我是站长宋味道。”
宋味道?汪秋生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不握宋味道的手,也不说话,牙齿咬着嘴唇,看上去冷冰冰的。
宋味道不觉得尴尬,对汪秋生更加热情起来。小站平日清冷,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热闹,即使这个人不言不语,但是能够走来走去,能够弄出一些动静,能够叫人看到活的影子,就叫他欢喜得不行。更何况,汪秋生是年轻人,要知道,小站很多年没来年轻人了。
途经小站的铁道线和站台夹在两座山中间。其实不是两座山,是将大山从中间劈开,铺上了铁道线和站台。这样的车站,山里还有二十几个。
铁道线和站台在山的底部,站房却建在山顶,从站台到站房必须通过沿山体修建的水泥台阶。台阶两端装着齐腰高的铁栅栏门,门上挂着锁。
宋味道说:“旅客上下车时才把栅栏门打开,平时都锁着。如果有人从别的地方到站台,出了事,就没咱们的责任。”
上了山顶,就见三排平房。第一排是行车房,第二排是宿舍,第三排是练工房、工具间、厨房。“挨着厨房的是……算了,”宋味道摇摇头,“不说了。”
每排平房的两边都种着树,杨树、槐树、柳树,第二排和第三排平房之间也种着一棵树,树干光滑,枝上挂着没有成熟的梨,是棵梨树。
梨树不种在果园,单独种在院子里,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看到。
“哗啦”一声,第三排平房最西边的一扇门打开,一个长脸面、挽着发髻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看着汪秋生,脸上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
“这是给咱们做饭的陈秋月。”
“听宋站长说你的名字,我就觉得奇怪,”陈秋月走了过来,“咱俩的名字都有一个‘秋字……”
三
“为什么要在院里种梨树?”
“这有什么稀奇的,车站什么样的树都会种。梧桐树啊,紫薇树啊,在那些不起眼的小站,我还见过桑树。”宋味道说,“魏纪律,你说咱这为什么种梨树?”
魏纪律正往嘴里送一块肉皮冻。琥珀色的冻被夹在薄薄的嘴唇之间,上下各嵌两颗牙齿。听到宋味道的话,仿佛被吓着一般,一口咽进肚里。
陈秋月夹起一块肉皮冻,放到汪秋生面前,筷子头点了点,肉皮冻仿佛装了水的气球,一颤一颤的,十分好看。
“这可是我最拿手的菜,一般不端上桌。你看,冻夹在筷子里,像不像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路。这刀口的丝,一缕缕,就像画上去的。只有上好的肉皮冻,才有这样的刀口。”
陈秋月仔细说起肉皮冻的做法,如何挑选猪皮或猪蹄子,如何慢火熬炖,吃的时候如何用蒜末、姜丝、醋和生抽调汁,如何浇到肉皮冻上面。介绍完了,梨树的话题,便给绕过去了。
因为汪秋生的到来,宋味道拿出一瓶酒,嘱咐每人都要喝一点。魏纪律别别扭扭的,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等到一瓶酒喝完,才发现他喝得最多,鼻子变得更加青紫了。魏纪律从厨房出来,站在院子中间,张口唱道:“四个老头三百岁,继续革命不掉队,谈古论今说水浒……哐……”是三句半,最后半句始终唱不出来。这样反反复复五六遍,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哇”的一声,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天上一轮孤月,眼前山影重重,魏纪律坐在梨树下面,半个身子跟月影融在一起,嘴里又嘟囔了两句,身子一歪,睡在了地上。
陈秋月伸手捻了一下汪秋生的衣角:“院子里为什么种梨树?除了我,没人知道原因。可是,我不会告诉你。”
四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女人的吟唱传进耳畔,汪秋生以为在梦中,睁开眼,看到一屋子晨光,才知天色大亮。吟唱依然一声一声传来,汪秋生下床,掀起窗帘,见到陈秋月坐在梨树下面,双腿劈成竖叉,两手高举,一边扭动身子,一边吟唱。
魏纪律端着刷牙缸子蹲在她面前,牙刷搁在缸子里,搅得一阵乱响:“陈秋月,跟你说件事,别不开心。小时候,我们村有个老太太喜欢练劈叉,夏天,都是劈着叉坐在地上跟人说话,说这样凉快。就这老太太,晚上睡觉被垒在炕头的面袋子压死了。跟你说,大凡爱好稀奇古怪的人都不得好死。”
“你才不得好死。”陈秋月手一伸,摘下脚上的鞋,一甩手扔到魏纪律身上。魏纪律嘿嘿一笑,就势躺在地上:“舒服呀,被你打也这样舒服。”
早饭是菜煎饼和油粉。看到陈秋月端上来,汪秋生怔了一下,这两样是父亲最爱的吃食,为何在这里看到?
父亲曾经带着汪秋生吃遍城里所有饭店和小摊上的菜煎饼、油粉,比较哪家做得更加地道。母亲也曾起意在家做菜煎饼与油粉,父亲嫌太麻烦,不要她做。后来,汪秋生才知道,做菜煎饼一点不麻烦,新鲜的煎饼夹上用调味拌好的韭菜、菠菜或粉条,放在电饼铛里煎熟就可,火候掌握得好时,煎饼两面金黄,咬起来,芳香扑鼻。母亲长年做饭,做这个不困难,难做的是油粉。
魏纪律喊:“我就好吃这口。”伸手去拿菜煎饼。
陈秋月抢在前头,拿起一块递到汪秋生手里:“年轻人先吃。”又瞅魏纪律,“不是因为汪秋生,我也不肯做这个。知道做油粉多费功夫?光花生皮就捻了半晚上。”
汪秋生拿起调羹,挖了一勺油粉,吃进嘴里。油粉包含着粉条、肉丁、豆腐丁、白菜、花生、黄豆,又香软又浓稠,比他吃过的任何一家油粉都好吃。汪秋生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吃油粉的样子,父亲总是将一口油粉含在嘴里,缓缓咽下,叹息一声,像跟自己,又像跟汪秋生说:“差那么一点,味道差那么一点点……”
“有一个人,”汪秋生将调羹搁进碗里,说出父亲的名字,“你们认识吗?”
五
“不认识。”宋味道说,“我是从工程局调来的,到站上才五年,虽然是站长,跟别人比还算个新人。他是站上的职工吗?如果是职工,魏纪律应该认识。魏纪律,魏纪律,魏纪律……”
魏纪律没有应声,倒是那只老狗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太阳已经很高了,气温也跟着升起来。屋外除了鸟鸣,又多了蝉鸣。
汪秋生咬住嘴唇,眼睛干涩得要冒出火来。虽是九月的天气,因为在山里,并不能热得叫人出汗。可是,他感觉脊梁后面的汗已经淌了下来。他说:“很多年前,我爸到站上检查工作,死在了前面的山上。他死得冤!”
“冤?這世上谁没有一份愁苦,谁又没有一份冤屈。我还觉得世界欠我一个公道,欠我一个道歉呢。”宋味道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不要在这耽误太久,你虽然研究生毕业,那书本上的知识用在工作中,不一定好使。一会儿到行车室,跟我们学业务。”
陈秋月将桌上的空碗摞到一起,眼睛不看汪秋生,说:“小汪,我的名字虽然有个秋字,可是生日不是秋天。”
好好的,跟我说你的名字做什么?我想知道的是父亲的事情。汪秋生心里有些恼火,脸上却静如止水。父亲去世后,他学会了隐藏感情,即使内心翻江倒海,脸上也波澜不惊。
十三年前,父亲到站上检查工作,听说傍晚时分离开小站,他原想翻过山走到另一处小站,当年,铁路职工和山里的村民经常这样做。
山那边的小站已经备下晚饭,职工早接到消息,父亲要在他们的车站过夜,可是,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等到父亲。他们以为,父亲拐了弯,回了城里。当时,没有手机,很多信息依靠猜测完成,而这猜测通常八九不离十。
可是,这一次,人们的猜测偏得离谱。两天后,汪秋生的母亲到“二夫”站找丈夫,人们才知道汪秋生的父亲没回城里,他们爬到车站前面的那座山上,沿着一条被人踏出来的小路寻找,在半山腰,看到了父亲冰冷的身体。
警察前来办案,最终得出结论:汪秋生的父亲死于突发心脏病。他患心脏病多年,这不是一个秘密。然而汪秋生与母亲都不相信。父亲确实患有心脏病,却没病到致命的地步。
六
汪秋生分在魏纪律所在班组,按道理,上了半个月的班,应该回家休息。可是,他没回家。他等着另一个班组的人来车站,好向他们打听父亲的事情。然而,另一个班组的人也不知道父亲的事,他们甚至没听说父亲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
汪秋生坐在梨树下面,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想越不明白。
魏纪律坐在杨树下面,喝着一瓶“二锅头”,脸红红的,已经喝醉了的样子。
这天是周六,早上来了很多驴友。有些人下车后,不出站,沿着铁道线来回走。一个女人一脚踩在钢轨上,一脚翘起来,做出飞翔的动作,要同伴给她拍照。宋味道在站台上大喊:“快出来,马上来火车了,危险。”
下午,驴友爬山回来,等待火车的这段时间,坐在站房旁边的水泥凳上闲聊。他们两手握着登山杖,脸和半个身子晒在阳光里,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一个驴友许是渴了,站起身,走到梨树下,伸手摘了一只梨。
魏纪律跳起来,举着酒瓶子,冲到驴友面前,吼道:“谁叫你摘梨?谁叫你摘梨?”
“摘个梨怎么了?你还铁路职工呢,什么素质?”
“怎么了?摘梨就不行。”魏纪律眼看着要打到驴友身上。宋味道从站房跑出来,伸手拽他。不成想,魏纪律喝多了,脚步不稳,一拽,立刻倒到地上。酒瓶里的酒洒出来,很快渗到泥土里。魏纪律伸手抠出两小撮湿泥,闻着里面的酒味,哭起来。是真的哭呀,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宋味道,你好意思管我呀。你这个受过处分的人,还好意思管我。”
“你……你……”宋味道手指着魏纪律,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陈秋月本来在厨房门口择菜,从山上挖来的白蒿,摘去干叶子,洗去泥土,用蒜泥拌了,十分开胃。她一边择菜,一边看魏纪律跟宋味道吵架。看到宋味道坐到地上,陈秋月扔掉手中的野菜,跑过来,扶宋味道,骂魏纪律:“天天就知道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
魏纪律两手拍着地:“陈秋月,你总向着宋味道。我就知道,你们俩好。陈秋月,宋味道做的那些丑事,你如果知道了,就不跟他好了。”
陈秋月丢下宋味道,冲魏纪律的后背“啪啪”就是两巴掌:“死,死去吧!”
汪秋生看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汪秋生,你还笑话我。”魏纪律将目标转向汪秋生,“你到处打听你爸的事。你爸到底來没来过小站?”
难道,爸爸没来过小站?
魏纪律的话提醒了汪秋生。他只听妈妈说过,爸爸到小站检查工作,傍晚时分,离开小站,然后死到了山上。妈妈在商场上班,对铁路工作不太了解,记错单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妈妈……
汪秋生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无比空旷的铃声在耳边响起,许久,许久,铃声消失了。像往常一样,妈妈的电话无人接听。
晚饭是鱼肚参汤和炸肉。陈秋月说:“魏纪律今天闹腾半天,费了精神,得给他补补。”虽然这样说,却先盛了一碗汤,端到汪秋生面前。
魏纪律回宿舍时,在水泥台阶上磕了一下,颧骨处的皮肤磕破了,露出鲜红色的伤口,好像小孩儿的嘴唇。陈秋月夹起两块硬炸肉,放到他碗里,说:“你呀……”
当班的三名职工、魏纪律、汪秋生都吃起饭来,陈秋月却不吃,扭头往厨房门口看。一名职工说:“他今晚不来吃饭了。”
他,是宋味道。
职工接着说:“今天魏纪律说宋站受过处分,宋站被揭了伤疤,心里的坎过不去,不愿意见人了。”
魏纪律一听,饭碗一搁,跑了出去。
汪秋生这才知道宋味道是大学毕业生。跟他同时代的大学生混得好的成了处级干部,混得不好的成了科级干部。他什么级别也不是,寓在这个偏僻小站,虽说是站长,但因为站太小,连个干部也不是。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做好事做得过了头。
“好事还有做过头的时候?”
职工刚要开口讲话,陈秋月敲了一下碗:“不好背后论断人。”
职工冲汪秋生笑笑,又朝陈秋月努努嘴,不再说话。
小站的夜晚,实在太安静、太寂寞了。九点十分通过一趟货车、十点十分通过一趟货车,然后就没有火车通过了。山里面,除了风声、虫鸣声、蝉鸣声,还听得到空气流动的声音。当班的职工都在站房里,宋味道、陈秋月、魏纪律不知在宿舍还是在别的地方,院子内外没有一个人。
汪秋生走出宿舍,翻过锁起来的栅栏门,来到站台。抬头仰望,山更高,树木黑得吓人,月亮远远地挂在山顶,显得无比清冷、无比孤寂。十三年前,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山路上,身边除了成片的野草就是呼啸的山风,没有一个散发着热乎乎气息的人或者别的生灵陪伴他,即使张嘴呼救,也没有声音回应……成串的眼泪从汪秋生的眼里淌出来,越来越多的泪,越来越多的泪啊,他竟然不能够控制自己,头趴在膝盖上哭出声来。从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即使再难过,再伤心,再压抑,也不会哭出声。今晚,是怎么了?
身边响起淋淋的喘息声,一个湿漉漉、凉冰冰的东西触到了手上、脸上。汪秋生吓得跳起来。是老狗颤巍巍地站在他旁边,耷拉着眼皮,用混浊不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七
魏纪律喝酒胃不好,陈秋月特意熬了小米稀饭,帮他养胃。为了熬出最有营养成分的米油,她用纱布做了一个袋子,将小米放进去,搁到水里熬。这样熬出来的稀饭没有一点米粒,米油浮在上面,盛到碗里,油光发亮。
魏纪律坐在饭桌旁,脸上挂着笑,捏起碟子里的酸咸菜,挨个往职工手里送。职工都不搭理他。陈秋月将稀饭端过来,说:“魏纪律,当年我只这样伺候过我闺女。我闺女那可是坐月子。”
魏纪律把酸咸菜往她手里递:“我知道,你比老婆待我好。”
陈秋月将酸咸菜接到手里,咬了一口。原本就是她腌的咸菜,却吃得十分香甜。她说:“我闺女……”转头看汪秋生:“跟你很像。”
魏纪律正端了碗喝稀饭,一听这话咳嗽起来。他站起身,跑到厨房门口,扶住门框用力咳,本以为咳一两声就好了,谁知越咳越厉害,眼泪、鼻涕跟着咳了出来。
这时节,宋味道来到厨房。一夜没露面,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正在吃饭的职工放下碗,走了出去。魏纪律咳完了,身子靠在门框上,不肯進来。
陈秋月将稀饭端到宋味道面前。宋味道推开,说:“小汪,我想把自己的事告诉你。省得别人说不明白,也省得你胡乱猜测。”
宋味道的老家在山西,又偏远又贫穷。偏远贫穷到什么程度?宋味道读大学时,买了两条带鱼回家,家里人从未见过带鱼,不知怎么做,就将它们放进锅里煮,鱼肉煮成了碎末,一家人喝了一锅鱼汤。
宋味道回学校请教做带鱼的方法,并且将家里做带鱼的过程说了一遍。同学一听,都笑得肚子疼,有个同学笑得从上铺掉下来,跌断了胳膊。大家才意识到,宋味道没有钱,一件衣服从春天穿到秋天,冬天套不进棉衣了,才换另一件。可是,令同学们奇怪的是,这样穷,他却资助了云南的一个小学生,每学期从生活费里挤出一部分钱,寄到云南的某个村子。
大三那年暑假,有同学联系了一个工程设计的活,想到宋味道穷,就喊他一起干,叫他也挣一份钱。俩人起早贪黑地忙活,都快累得吐血。设计完成,交给雇佣方,雇佣方很满意,却迟迟不支付设计费。同学喊宋味道一起去讨要,宋味道不肯去,同学自己去了,才知宋味道早就将钱领走了。问钱去哪儿了。宋味道拿出一张捐助证明,设计费全都捐赠了。同学恼了,说:“你自己做慈善我不反对,可是不能拿着我的钱去做慈善。真要拿我的钱也行,可是得跟我说一声啊!”自此与宋味道断了来往。
大学毕业,宋味道分到工程局。老总相中他,要将女儿嫁给他,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呀,没承想宋味道一口拒绝,更没承想,他最后娶了在食堂做临时工的一个初中毕业生。老总的女儿大受打击,得了抑郁症,吃了很多药,看了很多心理医生,才有所好转。老总为此对宋味道很有意见,将他调到山里做工程。做工程很辛苦,工地上除了五六个正式职工,其他的全是民工。民工干活不会技巧,不是叫土埋了半个身子,就是跌进半米深的壕沟里,好在,每次都被宋味道及时发现,救了出来。民工却不感激他,说:“每次开工前,他们都杀公鸡、烧香,拜土地,是土地爷保佑了他们。”
工程干了一年,终于完成。民工等着宋味道发工钱回家过年。宋味道却迟迟不发钱,只说局里没将工资拨下来。胆大的民工给领导打电话,才知钱早就拨到宋味道手里了。可是,钱去哪了?民工围着宋味道讨要,宋味道什么不肯说。老总来了,仔细询问,才知宋味道拿着民工的工资做慈善了。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宋味道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老总也说不清,看着宋味道又黑又瘦,一副颓废的样子,只庆幸女儿没有嫁给他。想到宋味道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也有责任,便起了恻隐之心,没将宋味道移交公安或法院。做下这样“不好”的事,宋味道在工程局待不下去了,时常请事假、病假,在外边流浪了很多年,最后调到了小站。
宋味道拿出厚厚一叠汇款单,一张一张抽出来给汪秋生看:“开了工资我就拿去还民工的钱。这张、这张、这张,肯定会还清,会还清的!”
宋味道为什么这样穷,还要不停地做慈善?他的钱都捐给谁?当年,他怎么跟民工说的,民工肯让他脱身,并且肯叫他分期付工钱?要知道,这些年,物价上涨,当年的钱跟现在的钱已经不是一个概念。还有,他为什么放着老总的女儿不娶,却娶临时工,难道也是做慈善?
这些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汪秋生一个没问,他只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自己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我爸爸的事,可知道一点点?”
八
“真的不知道。”宋味道连连摆手,因为这样向汪秋生剖析自己,他感到有些羞愧,有些难堪,同时又有一种放下包袱的轻松。他说:“小汪,以后你尽管瞧不起我,尽管指责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反驳。”
汪秋生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说:“我多么盼望爸爸也活着呀。即使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只要他活着,这样可怜巴巴地叫我们骂他,瞧不起他,我们也会高兴万分。”
“你爸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你爸是难得的好人。”
汪秋生愕然看着陈秋月。她为什么这样说?她认识爸爸?知道爸爸的事情?
“咣铛”门口传来很大的声响。一直靠门框站着的魏纪律,手抓着房门,整个身子摔在地上。
“大清早又喝多了。可怜,也没个老婆管他。”宋味道要去扶魏纪律。魏纪律身子一拱,爬起来,两手拽着衣服后襟,快速走远了。
“一次婚没结。喝成这个样子,哪个女人肯嫁他。”
汪秋生要回城里,陈秋月提了两个袋子给他。一个袋子托他带给自己的女儿,她女儿嫁给城里人,在城里生活。另一个袋子要汪秋生带给他的母亲。
“里面装着博山水饺。博山水饺有个土名,叫‘两把握,包的时候,两只手握在一起,就像两人手拉着手一样。”
汪秋生的家在一个老宿舍区,原本是姥爷的房子,父亲去世后,他跟妈妈搬到了这里。来到家门口,汪秋生“嘣嘣嘣”地敲门。楼道里没有人往来,这声音显得幽深而又空洞。敲了十几下,无人开门。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迈进去,眼泪流了下来。
妈妈说过:“一个人过到没人开门的地步,该是多么孤单和凄凉人生。”
见到陈秋月的女儿,汪秋生才知自己被骗了。她跟他一点不像,如果硬要说像,那就是,沉思的时候,陈秋月的女儿也喜欢用牙咬住嘴唇。
俩人坐在咖啡店里闲聊,看似不经意的,汪秋生将话题绕到陈秋月的丈夫身上。
陈秋月的女儿说:“我妈嫁了两回人,第一回没生孩子,第二回有了我。”
第一回嫁人时,陈秋月才十七岁。为了给哥哥换亲,嫁了一个瘸腿的比大她八岁的男人。听说出嫁前那个晚上,她从家里跑出去,被父亲找到后,用一根绳子捆住,扔到拖拉机里,嫁了出去。
男人家有座茶园,原本日子过得很穷。陈秋月学会了种茶,鼓动他到城里开了家茶铺。男人的妹妹也就是陈秋月的嫂子时常到店里帮忙,没承想,跟店旁卖医疗器械的男人好上了。
哥哥离了婚,陈秋月也跟着离了婚。表面看,是父亲逼她离婚的。因为父亲到茶铺大吵大闹,嫌她跟着男人过,老陈家吃了大亏。
离婚后,父親逼陈秋月继续替哥哥换亲,一气之下,陈秋月与父亲断了关系,一人搬到城里,另开了一家茶铺。几年后,跟第二任丈夫结了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女儿还没出生,两人就离了婚。
“我从没见过父亲,也没见他们的结婚证。只听妈妈说父亲长得很帅,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用牙咬着嘴唇,弄得我都学会这个动作了。”
临告别,陈秋月的女儿拿出一个盒子,说:“妈妈的瓷盘。”托汪秋生捎给她。
回到家,汪秋生打开盒子,里面放的果真是瓷盘,上面画着两朵牵牛花,花上趴着一只蟋蟀,旁边写着“虫鸣秋凉”。
汪秋生家有间小小的书房,父亲活着的时候,喜欢呆在书房里。书房北墙有个咖啡色的书柜,里面摆满了书,数量最多的是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明清小说。书房的南墙摆着一张古琴,古琴上方也挂着一只瓷盘。
汪秋生推开书房门,那只瓷盘映着清冷的灯光,默默地看着他。瓷盘上画着一条柳枝,枝叶上吊着一只知了,旁边写着“蝉鸣林静”。
与陈秋月的瓷盘一模一样的风格。
第二天,汪秋生来到市精神病院。办理了探望手术,在花园看到了母亲。母亲像以往一样不认得他,不停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老看我。”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一开始只是絮絮叨叨,整晚整晚不睡觉。后来,喜欢站在门口,不停敲门,等着汪秋生的父亲来开门。汪秋生考上大学那年,母亲住进了精神病院。
听说,母亲跟父亲是初中同学,曾因抑郁症休学一年。
汪秋生拿出博山水饺,已经在微波炉里热过了。他夹出一只,放到母亲嘴边:“妈,虾仁馅的。吃一口。”
母亲抬起手,将水饺打到地上,说:“不吃。”
九
虽然是新职工,汪秋生却像老铁路职工一样,火车快开时,才进候车室检票乘车。有时到了检票口,正遇到工作人员停止检票。脾气好的工作人员会大声喊:“抓紧,抓紧,前进,前进。”脾气不好的,则给他个大白眼:“才来啊,早干什么去了!”
这一次,汪秋生又是跑进候车室,过安检时,一头撞到一个穿黄马夹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不知在口袋里装了什么,安检员一个劲地摸,就是不叫他通过。
汪秋生心里急,又不好意思催,眼看着火车快开了,用手去推马夹男。马夹男回头看他,一张脸憋得通红,要哭的样子。这时,就听另一个男人喊:“安德,安德,行不行啊?”
汪秋生与马夹男一齐抬头,就见候车室二楼,一个男人脚踩栏杆,手扒玻璃围墙上端,头与肩膀探了出来,仿佛要掉下来一般,大喊:“安德,安德,抓紧。”
汪秋生与安检员叫起来,不是二楼的男人掉下来,是马夹男栽倒在地上。
二楼的男人跑下来,扶安德,冲安检员大叫:“通勤职工,通勤职工,铁路规章制度比你们懂得还多。这么查,那么查,能查出什么!”
安检员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从保安公司聘来的,不是铁路职工。一听男子的话,气势马上弱了,小声嘟囔道:“通勤职工有什么了不起。”
这时候,安德站了起来,说声:“对不起。”甩开男人的手,顺着楼梯往二楼飞跑,步子又快又稳,看不出刚刚栽倒的样子。男人、汪秋生跟着跑起来,三人很快进站,上了车。
坐到座位上。男人问安德:“装了什么?叫人家摸半天。”
安德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晶莹剔透,仿佛水晶做成的小瓶子,瓶子里装着淡灰色的粉末状的东西。
不是周末,车厢里乘客不多。兴许觉得无聊,男人问汪秋生到哪。汪秋生说出站名,男人说:“正好。我们也去那儿。”
列车驶进“二夫”站,就见陈秋月抱着老狗站在站台上。下了车,汪秋生跑过去:“到哪儿?”
陈秋月说:“老狗病了。老流血,带它到镇上看看。”
“哪流血?”
汪秋生扒拉着老狗看,陈秋月抱着老狗后退一步,说:“你小,不懂。”又说,“安德,来了。”
看到陈秋月跟安德说话,汪秋生感到奇怪,问:“你们认识?”
陈秋月来不及回答的样子,抱着老狗上了车。
十
听魏纪律介绍,汪秋生才知安德是工务段职工,此次前来维修“二夫”隧道。“二夫”隧道使用多年,因为岩石开裂,积水等原因,每年都要维修。
“你认识安德吗?”
“安德?”魏纪律摆手,“不认识。”
下午,陈秋月抱着老狗从镇上回来,说:“镇上的兽医治不了,得到城里的宠物医院治。兽医说都长满了,必须手术摘除,不光这个病,脖子上还长个了大瘤子。”
“什么长满了?摘什么啊?”魏纪律问。
陈秋月白他一眼:“听不明白,就不要问。不说明白,肯定就有不能说明白的原因。”
魏纪律看着汪秋生,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秋月伸手拍他,笑着骂道:“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呀,你懂什么?跟人家小汪又有什么关系?”
魏纪律扭着身子躲,一张脸兴奋得变了形状。
去了趟镇上,陈秋月买回来一只猪头,去毛、洗净,从中间剁开,半只放进冰箱,半只放进高压锅煮熟,用刀子将肉皮切成正正方方的小块,与骨头连在一起,盛在一只白瓷盘里,端了上来。陈秋月说:“这道菜叫作有头有脸,看,脸、耳朵、鼻子、嘴巴都带着,专门用来招待贵客。”
贵客是谁?一起吃饭的,除了陈秋月和小站职工,就是安德和那个男人。
魏纪律说:“我会喝酒,也会吃肉。这道菜是江湖菜,得有个江湖吃法。陈秋月,弄碗蒜泥来,再带把刀来。”
陈秋月找了把刀给魏纪律,转身去剥蒜,剥好了,捣成蒜泥,拌上醋、酱油,倒进小碗,端了过来。
这时候,魏纪律已经用刀将猪头上的皮、肉剥离下来,推在盘子中间,半只剥得干干净净的猪头骨放在盘子边上。魏纪律将陈秋月手中的碗接过来,手一斜,蒜泥均匀地淋到猪肉上面:“江湖吃法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了,现在可以吃了。”
“老魏,你这动作跟从前一模一样。”
从前?一模一样?说这句的是安德。汪秋生吃惊地看着他:“你跟魏纪律不是不认识吗?”
“我没有告诉你不认识他啊。”安德说,“我跟他是老相识了。”
魏纪律正夹着一块猪头肉往嘴里放,手一抖,肉“啪嗒”一声掉进衣服领子里,酱油和蒜末淋到了衣领尖上。他说:“我去看看老狗。”
下午,其他维修隧道的职工坐着汽车来到小站。因为要维修好几天,宋味道将练功房、工具间和休班职工宿舍腾出来,作为他们的临时宿舍。
安德和那名男职工住在工具间里。工具间紧挨厨房,厨房旁边是陈秋月的房间。夜幕降临,工具间与陈秋月的房间亮起了灯光,中间隔着黑黝黝的厨房,两片灯光仿佛人脸上的两只眼睛。
汪秋生站在工具间门口,手伸出来,却没触到房门上。是否敲开房门,向安德问几个问题?他的内心犹豫不决。潜意识里,他感覺,安德知道的一些过往或者经历的一些事情,与他有关,与父亲的死有关。可是,那些过往,那些事情,真的呈现在面前,有关父亲的秘密突然间被揭开时,他是否承受得了?
细细的、婉转的、微弱的声音从工具间传出来,尔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一片树叶夹在两唇之间发出来的乐声,这天然的,没有任何世俗成分的音乐美得如同天籁。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伴随着音乐,陈秋月一声一声吟唱。两种声音钻出门缝,在微风里,在皎洁的月光里,交织在了一起。
“哗啦”一声,工具间与陈秋月的房门同时打开了,安德跨了出来,高大的身影将灯光遮蔽了一半。陈秋月却没出来。
“小陈,”是安德的声音,“这情形多像三十几年前,小汪抚琴,你吟唱。小陈,你是为了小汪回来的?”
十一
深夜十一点,院子内突然热闹起来,四下里全是灯光,穿戴整齐的工务职工整理工具,列队点名,公布注意事项,然后拿着工具,沿着小站的台阶向铁道线走去,他们要利用半夜至凌晨四点没有火车通过的时间,对隧道和隧道内的铁路进行整修。
宋味道跟在后面,等工务职工全部进了线路,锁闭了台阶两头的栅栏门。
看到宋味道回房间,汪秋生顺着台阶,来到铁道线上。站台映在月光里面,干净得如同水洗过一般。两道被火车轮子磨得锃亮的钢轨,好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月光。汪秋生回头,看到身后没人,一步跨进铁道线内。
“过铁路必须一站二看三通过,不能够在轨道中心行走……”刚到段上,汪秋生便受到严格的安全教育。在轨道中心行走,是严重违反安全规定的事情。很多拍摄艺术照或结婚照的人不懂这项规定,闯入铁路拍照,被铁路职工赶了出去,搞得心情非常糟糕。
沿着铁道线,汪秋生往“二夫”隧道的方向走去。夜晚的空气格外清冷,草丛中雨声般的虫鸣衬得四下更加寂静。月亮悬挂在大山上面,比在站房里看到的小了一些,暗淡了一些。
走到“二夫”隧道,月亮已经在天空挪移了位置。隧道内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响成一片。汪秋生看到一个男人跪在钢轨旁边,手里拿着一件仪器来回移动,一会儿,男人站起来,走几步又跪下来,看上去,好像磕头一般。
是安德。
十二
八点钟,工务职工陆续回到站上。陈秋月抱着老狗下山,正好遇到他们。安德过来摸摸老狗,询问情况。
陈秋月说:“要不是他留下的,我早就不管了。”又说坐“农家乐”的汽车去城里宠物医院。“农家乐”最近就要办狗肉节。一个惯常杀狗炖狗肉的人开着车带老狗去看病,真是讽刺。
“你跟陈阿姨很熟?”陈秋月走远了,汪秋生才问安德。
“我们年轻时就认识。就是在小站认识的。那时的小站可热闹了,光车站就有三十多名职工,还有工务段、电务段、水电段的职工,六十多人。我是工务职工,安德是车站职工。那时的小站,除了这趟绿皮小火车,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所以,站上的人大多数时间不回家,在一起上班、读书、学业务、说笑话,段上的领导还经常来慰问,送饼干、肉什么的。有两对年轻人在这里结了婚。附近村里人也喜欢到站上玩。小陈,就是你说的陈阿姨,那年才十六岁,也喜欢到站上玩。噢,不是玩,是被她爸爸逼着到站上卖菜煎饼和油粉。她做的菜煎饼和油粉太好吃了,弄得小站的食堂买卖都不好了。不过,那时,她不叫陈秋月,叫陈菊花。村里姑娘,大凡起的名字都跟花有关系,菊花、杏花、桃花、花瓶……早上卖菜煎饼、油粉,晚上,就到站上唱歌,后来,吟唱诗词……”
陈菊花初中毕业便辍学在家,每天早上到小站卖菜煎饼、油粉,补贴家用。她的父亲曾经在省城做生意,没有成功,回到了村庄。一颗心在外面待大了,待野了,总觉得在村子里憋屈,可是又没有能力和勇气再出去闯荡,于是日日喝酒,醉了便揪住陈菊花的母亲暴打,狠的时候,将一暖瓶开水全部浇到她的头上。这样暴戾、不堪,全身都是缺点的男人使得家里的日子十分糟糕,儿子到婚配年龄了,可是没有姑娘肯嫁过来。
在这样的家庭,陈菊花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在她短暂的人生经历里,除了到镇中学读过三年书,从来没离开过村子。碧绿的大山,枝叶摇摆的树木,栖在树杈间的喜鹊,家门口的大梧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成串成串紫色的花,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如果没有父亲,她会感觉在山里、在村里的生活十分美好。
上学时,陈菊花功课还算优秀,因为身体柔韧,被音乐老师选进了舞蹈队,每天练习压腿、下腰、劈叉。舞蹈队的学生里老师最喜欢她,认为她最有可能考进艺术学校,成为专业舞蹈演员。辍学时,陈菊花没觉得难过,倒是音乐老师掉下了眼泪。
村子的生活向来安静,每次父亲喝醉都是村里唯一热闹的新闻,男女老少趴在她家门口、墙头、窗户边向里探望,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暴打,或是将碗、盘子扔得满地都是,或是站在院子里暴跳如雷……总有一两个好心人在努力劝解。陈菊花和哥哥在院子的角落,漠然以待。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他们除了感觉丢脸,没有别的感受。哥哥玩着一根木头或是竹片,陈菊花则把一条腿搭到墙上,两腿绷紧了,做成一个竖叉。父亲骂得越厉害,这竖叉劈得越标准。
“老陈虽然混蛋,对闺女还是好的。”村里人看着陈菊花,小声议论。
相比于家里的冰冷、混乱,小站显得热闹而又温暖。站上的铁路职工全部来自城里,衣服洁净,言谈举止透着文明。到了晚上,挂在院子正中的电灯亮起来,铁路职工还有村民一起聚在电灯下闲谈、玩乐。有些职工在宿舍里看书,房门敞开着,木桌上的台灯发出淡淡的黄光,职工趴在桌子上的背影,分外好看。
八点,面孔白净得仿佛阳光照在泉水上的年轻男子坐到了杨树底下。那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男子的膝上搁着一张古琴,他头低着,双目微阖,手一起一落,一舒一缓,好听的音乐便飘满了角角落落。这个时候,是小站最美好的时刻,所有人,连同在屋里学习的那些人,都围拢过来,静静地看着男子,静静地欣赏音乐,人们陶醉在音乐的旋律里面,连大山的风景、轻柔的山风、美丽的月光都给忽略掉了。
忽然有一天,如同山鸟一般清脆、清纯的声音,伴着音乐响起,人们惊讶地回頭,看到陈菊花站在电灯下面,犹如出色的演员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中央,她将自己的歌喉绽放在小站的夜空里。这歌声跟音乐那般相合,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缺了谁都不美,缺了谁都不好。
十三
太阳落山的时候,陈秋月才从城里回来,老狗因为子宫长满肌瘤,做了子宫摘除手术,脖子上的瘤子也割下来,并且做了切片,拿到省城做病理化验,判断是良性还是恶性。这两项手术不管于人还是于狗都是大手术,所以老狗被留在医院,陈秋月独自坐“农家乐”的车回来。
陈秋月说,在宠物医院,遇到一件非常好玩的事,一名小伙子带着十只小狗打吊瓶。小狗患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得打抗生素消炎。为了使小狗不乱跑乱蹦,医生将它们牢牢绑在座位上,一字排开,每一只头顶挂一只吊瓶,所有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还有人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里。
“十只小狗治好了,少说一万元,跟老狗的手术费差不多。”
“现在人拿狗就是金贵,搁过去,早扔到野外,叫它们自生自灭了。”
“我也问小伙子,花这么多钱给狗治病,不心疼啊?小伙子说,阿姨,这全是命呀,十条命,哪能见死不救?”
“命?你给老狗治病,也因为那是一条命?”汪秋生问。
“可不是吗?”陈秋月说,“那是一条命啊。小时候,我家养了一条大黄狗,又高大又威风,没想到被村里的会计惦记上了,说它咬人,是个惹祸精,必须处死。有一天,他把大黄狗绑到树上,从嘴里灌进一水壶滚开的水。一般的狗,早烫死了,大黄狗却没死,挣脱了绳子,跑下来。我正好放学回家,大黄狗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叫我救它。我才上小学四年级呀,不知道跑,只知道抱着它哭,会计又把大黄狗绑到树上,又灌进一壶开水,把它给烫死了。第二天,会计送了一碗狗肉到我们家,那个时候,多穷呀,一年吃不上一回肉,可是我一口没吃。那个时候,我就发誓,再不养狗了……”
“可是你养了……”
“我欠一条命呀,当年如果往村外跑,大黄狗也会跟着跑,会计就逮不到它,它就死不了。除了大黄狗,我还害死过一只猫。我家曾经养过一只小花猫,小小的,黄黄的,喵喵地叫,全家人里,它最喜欢我。我怕它乱跑,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可是系了一个活扣。有一天,家里没人,小花猫缠到了花架上,越挣扎,脖子上的活扣勒得越紧,最后把它勒死了。”陈秋月的眼圈红了。
“这怎么怨你?”安德说,“那时你也小呀,哪知道什么是活扣,什么是死扣,给猫系绳子的事,就不该孩子做。为这两件事后悔半辈子,那办狗肉节的‘农家乐还不得跳湖自尽。”
听到“农家乐”,陈秋月愤恨起来:“下午,他到宠物医院接我,竟然劝小伙子将十只小狗卖给他。说小狗肉炖起来最香,可以卖个好价钱。还有,现在杀狗都不灌开水,过去灌开水,是为了弄张好狗皮,现在狗皮不稀罕。他们在地上插一根铁钎,将顾客想吃的狗拉到铁钎前,绳子绑紧了,一锤敲到脑门上,铁钎猛地插进狗喉咙,当场毙命。”
“作孽,作孽。”安德跟魏纪律叹息起来。
山风掠过房门、窗户缝吹进了屋内,阳光依然灿烂,所有人却感觉到了丝丝凉意。似乎有微弱的犬吠声顺着山风吹进耳畔,仔细听,却只有风声、树叶摇动声和清脆的鸟鸣声。
“陈阿姨”汪秋生说,“大黄狗死后,您发誓再不养狗,可是又养了老狗,为什么?因为老狗是汪真送的?”
“汪真”是汪秋生父亲的名字。
陈秋月看着汪秋生,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突然,仿佛一股被压抑得太久的泉水“呼”地一声冒出来,陈秋月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十四
汪真是电务段职工,跟小站职工不属于一个单位,因此汪秋生向小站职工询问父亲的事,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他。那时的小站,货运任务繁忙,职工人数也多,后来,货物运输逐渐转到其他车站,货车只从小站经过,不再停留,小站便变得萧条和安静起来。认识汪真的那些铁路职工,除了魏纪律,都调回城里。而魏纪律应该知道什么,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说……
当年,小站和村庄的人都看出汪真与陈菊花相互倾慕。虽然两人从未向对方表达,可是每天晚上,坐在杨树下面,汪真拿着《词林观止》,一句一句教陈菊花吟唱诗词。等到陈菊花唱熟了,他将古琴架到双膝,轻抚琴弦,音乐飘出来时,陈菊花合着乐谱,开始吟唱……相互之间的默契,望向对方的眼神,还有白日相逢时的紧张与羞涩,都在显示彼此喜欢或者彼此相爱。
站上的职工感慨万分,这两人看上去十分般配,一个清秀,一个俊美,一个像山顶的翠竹,一个像山间的泉水,站在一起就是一对碧人。如果,如果汪真不是铁路职工,如果陈菊花不是农村姑娘,结婚成亲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可是,有几个铁路职工肯娶农村姑娘做妻子呢?领导倒是愿意他们这样做,也有老职工娶了附近村庄的姑娘,如此,就安心在深山小站上班,不吵着闹着调回城里了。
汪真肯做老职工那样的人吗?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陈菊花也不知道,她每天等着汪真表白,每天每天都在等,可是没有等到,等来的是父亲逼着为哥哥换亲。
陈菊花被父亲绑住塞进拖拉机那天,汪真坐在山头,整整弹奏了一天古琴。坐在山顶,可以看到送亲队伍出山的情景,有些地方拖拉机无法通过,人们就将它抬起来,扛了过去。
山风将琴声送出很远很远,那喑哑、低沉、幽怨的琴声呀,直把听琴人的心给弄碎了。
“出嫁前的那个晚上,”陈秋月说,“我将你爸堵在了单身宿舍。如果你爸要了我,我就是死也不肯嫁过去。可是,你爸没动我一根手指头,他跑了出去,将我一个人扔在屋里。到半夜,我算想明白了,你爸不喜欢我,不爱我,所以我就回去了……”
“汪真是爱你的。”安德说,“可是他母亲嫌你是农村户口,拼命反对。他本想跟母亲抗争,回到站上,魏纪律却告诉了他一件事情……”
“我告诉他什么事情?他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魏纪律大惊失色。
“那天晚上,你和汪真在树底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你能听到什么?安德,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你逼死了自己的老婆,别又在这里逼死别人。”
“魏纪律!”安德大叫,眼睛瞪得像两颗核桃,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魏纪律抽身向外跑,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他不像别人那样伸手扶门框,而是抓住衣服下摆,用力一拽,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安德跪到地上,一张脸憋成猪肝色,陈秋月又是捋他的后背,又是掐他的人中。安德张开嘴,一口浓痰吐出来,脸色才恢复正常。他说:“我,我,真的感觉是我逼死了她。”眼泪迸了出来。
“她生病生得很厉害,总和我说活得辛苦,总是说为什么死这么难,总是跟我说感觉不太好,我一直没有往心里去,一直以为她生病生了那么久,各种难受很正常。然后有一天,她情绪突然好转起来,身子也比往日硬朗了。我看了非常高兴,以为她会慢慢好起来。可是第二天,她从那么高的地方……”安德抬手,做了一个跳下去的动作,“我家的窗户玻璃上一直留着她的手指头印,四个手指头,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下了那么多雨,那手指头印一直印在上面,没有被雨水冲刷掉……如果当时我把她送进医院,即使医生不让住院也硬要住进去,如果我雇一个人在家里看着她,那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的死,我是有责任的……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现在的工作吗?这个工作需要跪下来,趴在钢轨上干活,每一次跪下来,我都在心里念叨她的名字,每天,每天我都给她磕头,向她赎罪,求她原谅。”
“安德,不要说了。这个世上谁没有难过的事呢?谁没有做过错事呢?谁不背着罪过日子呢?安德……”
安德从口袋摸出那个盛着灰色粉末的玻璃瓶:“这是她的骨灰,天天带着,就是想提醒自己是个罪人。”
“你们都跟我说那些难过的事,宋站长、你、陈阿姨,都在我面前,用刀子划开自己,露出那些伤口、那些血、那些脓给我看。可是我的伤口呢,我的脓、我的血给谁看?我爸怎么死的?陈阿姨,是不是他不肯娶你,你恨极了他,杀了他?”
十五
“怎么会?怎么会?”陈秋月连连后退,退到墙边无处可退时才住了脚,她往墙上紧紧贴了贴身子,说,“小汪,你怎么那么想?我从没恨过你爸。知道我为什么要在站上做饭吗,是因为你爸在小站工作过。若还不信,告诉你个秘密,我女儿,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不可能。我爸不是那种人,他怎么会背叛妈妈?”
“你爸不爱你妈。你爸娶她,是因为感觉害了我,想通过婚姻拯救另外一个女人,通过这种方式赎罪……”
“你没有资格说我妈。”汪秋生手捂住脸,眼泪大滴大滴地,透过手指缝流了下来,“你知道爸爸去世后,我跟妈生活得多痛苦吗?我妈都住进精神病院……”
“对不起,都是我错。”
那颗“爱”的种子是在小站播下的。五年之后,陈菊花与汪真又一次在小站相逢,一个是离异的少妇,一个是已婚的男人,时过境迁,似乎一切都变了模样。是的,应该变了的,两人的脸上都有了不开心,都有了岁月的沧桑。汪真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出一首两人都熟悉的曲子,陈菊花没有用歌声应和,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听到最后,泪流满面。
“如果时间退回五年前,你会娶我吗?如果,现在我什么都不要,家庭、名分都不要,你肯跟我好吗?”
汪真低着头,牙齿咬着嘴唇,久久不语。陈秋月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小站依然有近六十名职工,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啊。可是陈秋月一点不在乎,一点没有感到不好意思,这个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男人呀,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怎能不摸摸他,怎能不看看他,怎能不呼吸一下被他呼吸过的空气。她真的爱极了他。
可是,可是,汪真的目光投向她,眼里晶莹有泪,他说:“我调走了,今天下的调令,很快就要离开小站。她身体不好,需要照顾……”
“這有什么呢?我可以跟你走,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只要你肯要我……”
“你要我怎么说呢?要我怎么跟你说?”
“明天晚上,”陈菊花抓住汪真的手,“我在那边的山上等你。你来,我就跟你,你不来,我就死心。”
那是秋天的一个夜晚,山风吹在身上,带来些许凉意。白日里颜色缤纷的树木,被夜色染成一团黑色。月亮藏在云彩后面,虫子在草丛里发出轻轻的嘶鸣,看上去,这是一个不适合约会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汪真怎么可能来?可是,又怎么可能不来?
陈菊花坐在石头上面,静静地等待着汪真的到来。白天的热气全部消去,石头清凉仿佛被井水泡过。山风吹拂,枝叶乱响,月亮从云层里出来,复又藏进云彩。陈菊花听到有人从草丛上踏过,有衣服从树枝旁掠过,甚至还有微微的喘息传进她的耳畔……可是一切又回归宁静,就连小虫都不再发出嘶鸣。许久,许久,许久过去,陈菊花终于绝望,她双臂交叉,紧紧抱住了自己。这个男人终究没有来,这个男人不爱她。
踉踉跄跄地,陈菊花往山下走。自小就走熟的路,此时却走得格外艰难,格外漫长。她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模样、父亲的模样、哥哥的模样,离了婚的丈夫的模样,这些人从未使她感觉到幸福。幸福的感觉是汪真带来的,那个如同白杨树一般挺拔,如同阳光一般纯净,在她面前一站,整个世界就亮了的男子,是茫茫黑暗中的一点烛光,是她幸福和温暖的源泉。可是,现在,这点烛光也消失了……
陈菊花闭上眼睛,一边走,一边无声哭泣。她像想要的那样,跌到了山的下面。可是,她没有死去,只是磕晕了过去。等到醒来,正好看到一个男人远离的背影。婚姻经验告诉她,有人在她昏过去时候,要了她。那个男人很爱惜她,不仅没有弄疼她,还贴心地在她的脑后,也就是后脑勺磕到石头上的地方,垫上一件衣服。一件男式衬衣,她见过的,汪真穿过的衬衣,上面布满了他的味道。
陈菊花想坐起来,可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就像一汪水浸泡在了泥土里面。这个男人啊,这个男人。陈菊花将那件衬衣盖在脸上,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等一下他,为什么要在没有意识的时候,把自己给了他,这个男人终究是爱她的,只是缺少了胆量与勇气,只敢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
巨大的幸福感袭击了陈菊花,为了这一刻的幸福,她甘愿立即死去。可是,她不能死,她感觉一朵鲜花正在她体内灿烂开放,那朵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需要她好好地呵护,她怎么能够死去……
“就是这个时候,月亮从云彩后面出来了。多么美丽的月亮,多么完美的月亮啊。七月十三,虽然不到十五,它依旧圆得令人惊讶。陈秋月这个名字,一下子从我心里萌生出来了。小汪,你爸肯定很怀念,也忘不了那个晚上,要不,为什么给你起名叫汪秋生呢?”
“七月十三?你说的是阴历日子吧?”安德说,“不对啊,七月十二日晚,汪真就离开小站了。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
十六
“怎么会记错?”泪眼婆娑的陈秋月勉强笑了一下,“那么重要的日子,那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记错?安德,是你记错了。十三年前,汪真到小站检查工作,又见到我。那个混蛋父亲死了,我带着女儿回来上坟,顺道到小站看看,遇到了汪真。女儿,是汪真给我的最珍贵礼物。
“我问汪真,是否想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想,我就把女儿的身世告诉他,如果不想,我就瞒着他。跟他的骨血一起生活,已经很幸福了。汪真没有回答,一直低着头看着女儿。女儿正在吃梨。吃完了,剩下一个大大的梨核。他找了一把铁锹,挖了一个土坑,将梨核埋了起来。后来,梨核长成现在这棵梨树。这就是他的回答啊。”
“陈秋月,”不知在忙什么,似乎消失了很久的宋味道冲进房间,“魏纪律呢?”
站上没有魏纪律的身影。宋味道向山下指,陈秋月、安德、汪秋生沿着站前的水泥路来到山下,不多一会儿,就见魏纪律用手拉着一个人说:“到我宿舍,炒盘花生米,喝两杯。”
那人说:“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喝两杯?”
“喝酒还需要认识?一端杯不就认识了。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耍钱。酒,两人喝才有意思。”
“丢人啊,丢人。”陈秋月喊。魏纪律回头看到他们,松开手,往前跑去。
不远处是湖,再不远就是村子。因为是周末,因为“农家乐”要办狗肉节,从城里来游玩的人格外多。魏纪律沿着湖,歪歪斜斜地往村子跑,跑到人多的地方,停下脚步,“嘿嘿”一笑,“咕噜”一声躺到地上,打了一个滚。
“你要死啊,人丢到小站不够,还要丢到站外头。”陈秋月追过去,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魏纪律歪着头,看着陈秋月:“你打我我不生气。别人打我我就生气。”
安德、汪秋生扶着魏纪律,宋味道、陈秋月跟在后面,魏纪律一边歪歪斜斜地走,一边冲路过的行人“嘿嘿”笑。几步远的地方,三个姑娘站在湖边用手机自拍,魏纪律说:“我也来一张。”挣脱开安德、汪秋生,跑过去。三个姑娘尖叫着躲开,魏纪律跑到她们站的地方,一骨碌躺到地上,安德、汪秋生追过去,魏纪律一滚一滚又一滚,竟然滚进了湖里。
跳进湖里,安德、汪秋生伸手抓魏纪律,魏纪律拍着手往湖心跑。他们的手落了空。宋味道、陈秋月也跟着跳进湖里,四个人追上魏纪律,抓住魏纪律,使劲向外拽。魏纪律身子一歪,“扑哧”一声倒进水里,安德、汪秋生、宋味道、陈秋月跟着一起跌进了水里。水淹没了他们的脑袋。四个人水淋淋地爬起来,湖水沿着头发往下流,遮挡了视线。他们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四处寻找魏纪律,就见魏纪律浑身湿透,嘴里喊着:“太舒服了,太清爽了,太干净了。”向着湖边走去。
阳光洒到湖面,亮晶晶地映在湖水上,亮晶晶地映在五个人身上,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住他们,仿佛被人从心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又仿佛被人往心里塞进了什么东西,他们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又似乎跟以前没有任何不同。
“啊,啊,啊……”陈秋月捂住嘴,指着魏纪律,失了声地大叫。
魏纪律已经走到湖边,脚还踩在湖水里,身子、腿全部露了出来,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仿佛浸了水的纸,紧紧貼在身上。那白衬衣因为太薄,竟然遮不住皮肉,看上去,好像没穿衣服一般。
“疤,疤,疤……”陈秋月大叫着,晕倒在湖水里。
十七
“二夫”隧道维修结束,除了安德留下处理后续,其他工务职工都撤出了小站。可是小站的生活被齐刷刷割断了,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
从湖水中回来,陈秋月便发起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疤,疤,疤”。等到高烧退去,人也失去精神,只知在梨树下痴痴呆呆地坐着,饭也不肯做。宋味道到村里找她哥,才知她哥被送进城里的敬老院。
宋味道唉声叹气,说:“这可怎么办?”
“她有女儿,送到城里,找她女儿。”
“不能这样做啊。陈秋月在咱这做饭,不仅不要工钱,菜、面、米都是她买的。这女人,开茶叶店挣的钱兴许都花小站上了。她即使呆了,傻了,我们也要养着她,不能送她走。”
魏纪律消失好几天了。宋味道带着小站職工找了一天没找到,报告到段上,段上派人同样没有找到,就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派来两名警察,一名二十多岁,一名五十多岁。询问情况时,五十多岁的警察突然说:“魏纪律,十三年前我们就见过。”
原来,十三年前老警察曾来侦办汪秋生父亲的案子。排查线索时,得知魏纪律跟汪真在山上见过一面,还说了一阵子话。
“说了什么?”
魏纪律说:“没什么,就是叙了叙旧。”
警察将魏纪律列为嫌疑对象,认真排查后,发现他没有作案动机和条件,并且汪真的死亡特征完全符合突发心脏病,因此解除了魏纪律的嫌疑。
“如果他说了刺激爸爸的话,导致爸爸心脏病发作,算不算杀人?”
老警察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房间里,汪秋生问安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陈秋月被父亲逼着嫁人的那个晚上,魏纪律对我爸说了什么?”
“不能说,不能说。”安德十指交叉握在一起,“说了就是犯罪。”
“求您了。”
“他说,他说,陈菊花的爸爸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安德两只手拧在一起,做了一个十分令人费解的动作,“也许,这是你父亲没有抗争,没有娶陈菊花的根本原因。陈菊花,是个命运不好的女人。”
宋味道去城里将老狗抱了回来。做了手术的老狗元气大伤,见到陈秋月眼睛都不肯睁。
陈秋月抱住老狗就哭起来:“这是他送给我的,是汪真送给我的。”
不是亲自交给陈秋月的。十三年前,汪真种下梨核的第二天,魏纪律将老狗抱给陈秋月,说是汪真托他转交的,要它陪着女儿一起长大。
“狗肉节”定在了本周六。“农家乐”不知是偷来还是买来了很多条狗,关在饭店门口的铁笼子里。狗似乎知道即将来临的命运,日夜不停地吠叫,风大的时候,吠叫声传到小站。老狗本来好了一点,伸着舌头卷米汤喝,听到犬吠,舌头一下搭到食盆边,趴到地上,一点精神没有了。
星期五,“农家乐”端着一只小瓷盆来到站上,说:“炖了狗肉,请站上的职工品尝,明天城里的驴友坐绿皮小火车来过‘狗肉节,大家一定要给他们好脸色,别叫他们败了兴致。”
十八
暴风雨是在早上来临的。
大风挟带着雨柱从屋顶、树顶、山顶呼啸而过,房门、窗户还有房顶的瓦片全都噼啪作响。雨柱落到地上,如同箭头钻进钢板,猛地迸裂开来,形成硕大的水花。水花连在一起,随即又被倾泻而下的雨柱打碎,变成暴躁、狂妄的水浪,夹杂着溅起的水沫,恣意横行。
大地一片狼藉。
长这么大,汪秋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雨,他站在房门前,看着大雨顺着风势左冲右击,似乎要将天地间的一切撕裂,似乎要将整个世界击得粉碎。树叶,小孩子胳膊粗的树枝在空中凌乱飞舞,旋即不见了踪影。
一个人穿着草绿色的雨衣雨裤,步伐艰难地走过来,风太大了,将他的脸皮吹皱了,雨太大了,浇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那人每走一步都要将双腿大大分开,踩到地上,防止被风吹倒。近前来,才知是宋味道,他喊:“小汪,穿好雨衣,出来。”
“干什么?”
“别问了。”
穿上雨衣雨靴,汪秋生走了出去。风从背后吹来,他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宋味道在前,汪秋生在后,俩人一起向山下走去。雨水飞速地向山下冲去,小石子、泥土不断地被冲起来,击打着他们的脚面。走到湖边时,汪秋生呆住了,湖面成为一片汪洋,汪洋之上,白茫茫一片,天与地,事与物全部消失了。
费了很大力气,俩人来到了村子。村子淹没在了雨幕之中,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只鸡、一只鸭子,却有很多条狗。是“农家乐”买来的那些狗,它们被锁在铁笼子里,被雨水淋得不成样子。然而,狗没有一条趴在笼里,它们站立着,瞪着愤怒的眼睛,看着笼子外的世界。有的狗用牙齿撕咬着铁笼,没有一只发出吠声。
宋味道从怀里掏出一把手钳递给汪秋生,他的手里已经握紧另一把铁钳。他向一只狗笼走去,用雨衣掩护着,用力将捆绑笼门的铁丝拧断。
汪秋生学着他的样子,也拧断一条铁丝,打开笼门。笼子里的狗抖了一下身子,前腿一并一跃,如同一支箭,射到了笼外。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汪秋生与宋味道足足放出二十条狗。那些狗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宋味道做出一个“走”的手势,俩人揣好铁钳,出村,回到小站。宋味道拉着汪秋生来到厨房,脱下雨衣,做了两碗姜糖水,一人一碗喝进肚里。陈秋月生病这段时间,都是宋味道做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总比没有饭吃强。
这时候,风停了,雨也停了,天地一片晴朗,空气也无比清新。藏在树枝里的鸟发出了清脆的鸣叫,先是零星几声,很快就响成一片,紧接着,有鸟从枝叶间飞了出来。
“宋味道,宋味道。”是陈秋月在喊。
宋味道、汪秋生来到陈秋月房间,看到陈秋月蹲在老狗面前,一直趴着的似乎随时随地都会死去的老狗,此时站立着,伸着舌头,一口一口喝盆里的粥。
“它好了。它活过来了。”
“嘟嘟嘟”门外响起尖利的哨子声。宋味道变了脸色,说:“出事了。出事才会吹这种哨子。”
他们跑出房门,看到小站职工都来到了院子里。宋味道一摆手,说:“快,快,快。”就向通向站台的栅栏门跑去。到了门边,就见一名职工站在水淋淋的站台上,喊:“树倒了,倒在轨道心了。”
宋味道去开栅栏门上的锁,早有性急的职工跃过栅栏门,向站台跑去。等汪秋生和宋味道跑到站台,他们已经顺着道心往“二夫”隧道的方向跑了。还没到达“二夫”隧道,就看到倒在道心的树。是两棵比碗口还粗的树,直接从山上倒在道心。
职工带来了斧子、锯子等,有的砍树冠,有的锯树干,很快将树分解成一段一段的,他们抱着树枝,抱着树干,用力拖了出去,随后,清除掉落进道心的石头,铁道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宋味道站在山坡上,看着被雨水浇得清亮亮的钢轨和石砟,说:“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这种事。第一次,是五年前,我刚到小站。那时,倒在道心的树比这两棵粗。站上就几名职工,怎么弄也弄不出来,还是村里人帮了忙。”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大家都扭头,向小站的方向怔怔地看着。宋味道也扭头看,铁道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有东西的,刚刚被风吹下来的树叶,浸满了水汽的阳光,还有,还有……一种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先是小小的,细细的,碎碎的,紧接着,如同海啸一般,排山倒海地袭来,是犬吠,铺天盖地的犬吠。
一条、两条、三条……十条、十二条……二十条……不知道多少条狗,如同迅速蔓延的浓雾,顺着道心狂奔而来……
十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味道,他捡起身边的树枝,跳进了道心,用力挥舞,驱赶狂奔而来的狗群。绿皮小火车快驶来了,如果与奔驰的火车相撞,这群狗必死无疑。
汪秋生和其他职工也拿起树枝,跳进道心,用力挥舞。
狗群遇到了阻挡,队伍一下子乱了,跳出道心,爬向铁道两边的大山,四散逃去。有两条大狗,一只黑,一只黄,黄的那只脖子上还拴着铁链子,跑到半山腰时,突然冲下来,绕过宋味道,跳进道心,继续向前跑去。
“不管了,不管了。它们非要死,就叫它们死吧。”累极了的职工气恼地喊道。
宋味道、汪秋生转身去追狗,一边追,一边大声吆喝。人哪有狗跑得快呀,它们眼见到了隧道口,眼见就要钻进隧道。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只大黄狗头向下一冲,后腿、尾巴、屁股跃到半空,“啪”的一声摔到道心,整个身子翻到了头的前面。大黄狗随即站起来,可是它的头被拽住了,用力地跑、跳、拱,都挪不开半步。
大黑狗本来跑进“二夫”隧道,看到大黄狗没跟来,又跑回来,围着大黄狗狂吠不止。
宋味道、汪秋生跑过去,看到大黄狗脖子上的铁链缠在了钢轨上,将它死死地拴在钢轨上。
宋味道、汪生秋去解铁链子,可是铁链缠得太紧了,怎么解都解不开。
远远的,响起了清脆的汽笛声,绿皮小火车载着前来野游、爬山或是参加狗肉节的旅客呼啸而来。如果不及时停车,或者解不开铁链子,不仅大黄狗会被撞死,缠在钢轨上的铁链子还可能导致火车脱轨,造成旅客伤亡。
宋味道、汪秋生没有带手机或对讲机,无法知道站上的职工是否通知了火车司机。汪秋生脱下身上的衬衣,挥舞着向隧道跑去。宋味道大喊:“干什么?找死啊。火车司机看到你时刹车,就来不及了。”
绿皮小火车从开始刹车到完全停车,需要800米距离,那时,汪秋生根本来不及跳出道心。
一个男人从山上冲下来,一下跪到宋味道的身旁,伸手就解铁链子,可是他也解不开。男人转过身,依旧跪着,两手拢在嘴边,冲着天空喊:“安德,安德,安德。”
是魏纪律!
安德的身子从隧道口上方露了出来,他紧紧抱着一棵树,向下望着,瑟瑟发抖。因为暴雨,安德前来查看隧道是否透水。
“需要工具,安德,你包里有专用工具。”魏纪律大喊。
“我不敢下去,不敢下去。”安德带着哭腔喊,“我老婆就是跳楼死的,我不敢跳,我哪敢跳啊……”
“安德,这些全是命呀,火车快来了……”
“啊。”安德嚎啕大哭起来,“你是在要我的命!”
“你下来,不是死,是救命,不光是狗的命,还有人的命……”
安德探头向下看了看,抬手在臉上摸了一把,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从包里掏出一捆工务职工专用的绳子,一端系在了树干上,一端系在自己腰上,抓着绳子,他向道心滑了下来。
系绳子的那棵树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安德的下滑,树干倾斜了起来。魏纪律像颗石子弹了过去。安德滑到道心时,树也跟着跌落下来。别看魏纪律平时好喝酒,关键时刻真能冲上去。就见他用身子挡住了树干,本来要掉进道心,砸到安德身上的树偏移了方向,掉到了铁道线的旁边。
掏出专用工具,安德快速将铁链子解开。满头鲜血的大黄狗和狂躁不已的大黑狗跃出道心,跑到山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味道、汪秋生、安德也跑出道心,将魏纪律拖到离铁道线更远的地方。他们又返回来,拖那棵掉落下来的树。树已经影响不到火车的运行安全,可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们还是要将它拖到更远的地方。
隧道那端响起绿皮小火车的汽笛声,眼看着它要穿过隧道,到达眼前了。三个人憋住气,一齐用力,很快将树拖远了。火车恰好驶出隧道,哐当哐当,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绿色精灵,从他们面前驶了过去。
二十
除了被树砸伤,魏纪律还查出胃炎、肝硬化、心力衰竭等多种疾病。长期饮酒使他的身体遭到严重破坏。离开小站的日子,他就蛰伏在山上,风吹日晒雨淋虫咬,吃喝不规律,身体更加受损。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宋味道、汪秋生、陈秋月来到医院。
当着宋味道、汪秋生的面,陈秋月翻过魏纪律的身子,掀起他的衬衣,后腰上一块突起的、小孩拳头大小的、紫红色的疤露了出来。
“哇”的一声,陈秋月哭起来,她捶打着床大喊:“怎么是你呀,怎么是你。那天晚上,虽然是昏着的,可是记忆中,我一直摸着这个地方的。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有块疤,这块疤啊!那天晚上,怎么是你?”
魏纪律吃力地翻过身子,伸出手,想摸到陈秋月的头发,可是又不敢摸,手就在陈秋月的头顶悬着,他说:“年轻时我就喜欢你,一直到现在,依然喜欢。一直没结婚,一直没离开小站,就是因为舍不得你,想在小站等着你,守着你……”
“你这个死人啊,你这个死人。”陈秋月坐到地上,两手胡乱划动,“谁叫你喜欢,谁叫你等着,谁叫你守着啊,你这个死人……”
宋味道将陈秋月拖出病房。汪秋生站在病床前,看着魏纪律。因为不喝酒,他的脸白得吓人,脑门上覆盖一层巴掌大小的黑色。
“你……”汪秋生喊不出“魏师傅”三个字,只能用“你”代替,“那天晚上,对我爸说了什么?我爸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魏纪律将脸侧了过去,一颗清亮亮的泪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
魏纪律的骨灰就埋在汪秋生父亲出事的地方,这是他的遗愿。一切处理完毕,宋味道、汪秋生扛着铁锹、镢头下山。
山上的树木实在太稠密了,挡住了铁道线,挡住了“二夫”车站,抬头四望,只看到连绵的山,一层一层又一层的山,从这方到那方再到远方。如果没有铁路,如果没有火车,从这方到那方再到远方,该是多么远,该是多么难。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陈秋月在吟唱。多么婉转的曲调,多么好听的声音啊,再高大的山,再稠密的树木也遮挡不住它的美好。它随着风,随着阳光,随着万物四散开来,无比清晰地传进了宋味道、汪秋生的耳畔,无比清晰地传到了魏纪律的坟头,传遍了整个小站和全部的天地……
作者简介:郝炜华,女,70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15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古琴》,中短篇小说集《红酥手》。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多次获省级奖项,被《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