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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多模态隐喻研究

2019-02-11段荣娟

关键词:曹雪芹表层书面

段荣娟

(太原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太原 030600)

一 引言

隐喻存在于生活中各个方面,美国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将隐喻称为人类的“一种思维和行为方式”[1],无论是口头语言还是书面文字,都是隐喻的表现形式。由此,符号多元化也在隐喻中体现得越发明显,语言研究者逐渐将目光投向了将隐喻理论与感官体验相结合的研究方式,比如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传媒学者查尔斯·福塞维尔(Charles Forcevile)的《广告中的图片隐喻》[2]一书就从视觉模态的角度探讨了图片隐喻,为后来的多模态隐喻研究奠定了基础。

迄今为止,运用多模态隐喻分析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对动态作品如电影、视频等的分析,静态作品研究也多为图画或视觉诗,而关于多模态隐喻分析纯文字印刷版文学作品的研究寥寥无几。《红楼梦》这部巨作堪称隐喻宝库,其中植物、色彩、礼节及各类场景、梦境等描绘细致,内涵丰富,连同书中诗词甚至人物姓名都颇有深意,各种形式的隐喻不胜枚举,非常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红楼梦》不仅情节、语言引人入胜,其中多模态隐喻带来的效果更令人回味无穷。基于此,本文将从多模态隐喻的视角对经典名著《红楼梦》进行映射研究和解析,以展现其博大精深的语言魅力。

二 多模态隐喻研究

多模态隐喻研究始终是国内外学者关注的热点。早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语言学家莱考夫和约翰逊便以认知心理学为理论基础对隐喻展开了探讨。随着研究不断深化,1993年,查尔斯·福塞维尔提出“语言标志只是人类许多交际符号的一种,单凭语言符号来研究概念隐喻似乎较为片面”[3]。随后,他在概念隐喻的基础上提出多模态隐喻并进行深入研究,成为多模态隐喻领域的代表人物。受其影响,国内也涌现出大批该领域的研究者,如冯德正对于多模态隐喻的构建以及类型从系统功能语法角度作了诠释[4],张德禄等建立系统功能语法和多模态隐喻语境链接理论框架[5],赵秀凤对多模态隐喻的前沿及理论进展作了全面系统的介绍[3],李毅和石磊将多模态隐喻应用于教学进行了初步探讨等[6]。

研究者认为,所谓模态,即信息交流的渠道和媒介,包括语言、图像、技术、音乐、颜色等符号系统。[7]查尔斯·福塞维尔对模态则给出了一个较深层次的界定,指出模态为“利用具体的感知过程可阐释的符号系统”[8]。这一界定使得模态与人的感官相联系,由此大致可将其分为五类:听觉或音波模态、图画或视觉模态、味觉模态、嗅觉模态及触觉模态。之后他又进一步将模态划分出九类符号系统:图像、书面、口头、手势、声音、音乐、嗅觉、味觉及接触等符号系统。[8]

识别多模态有两条判断标准。[7]第一条依据所涉及的模态种类的数量来判断:查尔斯·福塞维尔认为“多模态隐喻是始源域和目标域都分别用或主要用不同的模态来映射的隐喻”[8],其中始源域由具体事物概念组成,目标域由抽象事物概念组成。[7]而“概念合成论”的代表人物美国学者福可尼埃(Fauconnier)和特纳(Turner)认为“始源域”与“目标域”是相互映射,是双向映射。[9]广义上讲多模态隐喻是“由两种以上的模态共同参与构建的隐喻”[3],也就是说,单模态只用单个模态来交流互动,而多模态涉及多个感官互动。例如在使用手机时,我们需要用眼睛看,耳朵听,嘴巴讲,手指触摸,因此,手机的使用是典型的多模态,即多个感官互动的案例。第二条依据所涉及的符号系统的数量来判断:“有时虽然只涉及一种模态,但其中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符号系统。”[3]例如我们听有声小说,只涉及了听觉模态这一单一模态,但其中既有文字也有背景声音;再如阅读漫画书,虽然只涉及视觉模态,但其中既有文字也有插图。因此,这些都属于多模态(多符号系统)的案例。

三 《红楼梦》中的多模态隐喻映射解析

冯德正认为,对多模态语篇的研究视角应当既涉及文体学视角又涉及多模态认知视角。[10]《红楼梦》虽在文体上只涉及由阅读文字带来的视觉模态,但其隐喻内容中同时包含了多种符号系统,如书面符号、图像符号、嗅觉符号、口头符号等。本论文中,我们将从植物、色彩、礼节、梦境四个始源域来对《红楼梦》中多模态隐喻映射进行解析。

(一)多模态隐喻之植物映射

《红楼梦》中对人物的刻画、环境的描写,无不体现出作者曹雪芹高深的文学造诣,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式就是运用植物来侧面映射塑造人物性格或情节发展。不同的植物具有不同的映射表征意义,以达到创设不同语言意象化意境的目的。在与植物相关的内容中,常见的是书面符号(文字)与图像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这一点在对大观园的描写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第十七回中,曹雪芹对宝钗所住的蘅芜苑之景的描写就是植物映射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

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11]

这一段栩栩如生的文字描写,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英国兰卡斯特大学认知文体学家乔纳森·卡尔佩珀(Jonathan Culpeper)认为,“戏剧人物认知模型由背景知识(存储于读者长期记忆中的知识或经验)、表层编码(语篇中的字、词、短语及它们之间的语言学关系)、文本基表征(对文章所提供的语义及等级层次关系所形成的表征)、情景模型(在文本基表征和读者的背景知识相互作用下,经推理而形成的内容或心理上的微观世界)及控制系统(管理和调节读者整个人物理解过程的系统)五部分组成。”[12]文字描述虽为书面符号,表层编码及文本基表征却引发读者提取存储于长期记忆中的背景知识,脑海中对衡芜苑异草的想象画面,激活了相关情景模型,形成了图像符号系统。因此,此段文字是由书面符号及图像符号系统构成的多模态隐喻。作者通过对爬藤植物的描写(始源域)来映射薛宝钗的性格(目标域)。首先表层编码“垂山巅”“穿石隙”等描写了爬藤植物的盘枝错节,映射了薛宝钗细密的心思——擅长体察权势者的旨意,薛宝钗这一性格特征在第二十二回中得到印证,贾母为她举办生日会,要她点戏,问她爱吃什么,她“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果真让“贾母更加欢悦”。[11]其次,文中的“绕”“盘”“屈”等表层编码让人联想到爬藤柔曲自适的情景模型,不仅映射了她以“藏”和“蓄”为存身原则,正如第八回中对宝钗性格有云:“安分随时,自云守拙”[11],同时也映射了她曲意周旋逢迎的性格,这在第二十八回中得到了印证。王夫人说宝玉撒谎,薛宝钗不为宝玉作证,而选择站在王夫人一方。而事实上宝钗不见得真对宝玉所说“三百六十两银子的奇方”一无所知,因为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正在按宝玉这一药方配药,为了逢迎王夫人,她知情却说不知。再者,爬藤植物依附他物盘桓而上的画面正映射了薛宝钗意图通过夫君扬名来达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11]的欲望(目标域)。

《红楼梦》第八十回中香菱与夏金桂辩香的一段植物描述,也很好地阐释了多模态隐喻之植物映射的效果:

香菱道:“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11]

此段话为香菱所言,除书面符号、口头符号以外,借其之口将菱角、荷叶一类植物香气描绘得清香怡人,那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体现了嗅觉符号系统,这是《红楼梦》中书面符号、口头符号、气味符号及图像符号共同建构多模态隐喻的绝佳示例。此例中,作者通过对菱角、莲蓬等植物清香的描述(始源域)来映射香菱的人物性格特征(目标域)。此处,表层编码及文本基表征阐释了曹雪芹对香菱名字的含义,映射该人物特点一如其名——淡香柔和,需细细品味其性格美好。读者通过作品中相关背景知识可知,香菱虽为奴婢,但生于乡绅之家,其父“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其母“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11],香菱在被拐之前本是受过良好家风熏陶的小姐之身,故脂批有云:“根基不让迎探,端雅不让纨钗。”[13]虽然命途多舛——幼年被拐、受虐、遭转卖,落入薛蟠之手,受尽夏金桂折磨,可她依然保留娇憨天真、毫无心机,对一切抱有美好期望。香菱这一性格特征表现在:第四十八回中她学诗如痴如醉,第七十九回她对夫君再娶的夏金桂都能“盼得一日娶过了门,她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11],因此,在表层编码、文本基表征和读者的背景知识相互作用下,形成了一幅情景模型:“菱花、荷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暗自散发高洁清香的语言意象化意境画面,借此来映射香菱高洁美好的品性(目标域)。

(二)多模态隐喻之色彩映射

色彩具有丰富的感情色彩表征性。不同的色彩会产生不同的隐喻映射诠释。因此,色彩在营造语言意象化意境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曹雪芹对于人物形象及人物性格的塑造不仅通过植物来映射,还通过色彩来映射。文中所出现的大量色彩描绘,都从不同角度对人物性格进行了映射,使《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在读者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红楼攀》第四十九回中,贾府众钗一齐去雪中赏梅时关于服饰色彩的描写就是通过文字及图像构建的多模态隐喻之色彩映射的代表案例:

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11]

白雪红裙青呢,鲜明如画般的色彩对比完成了书面符号与图像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曹雪芹通过白雪红裙青呢的色彩对比(始源域),使李纨在众钗中分外显眼,映射出李纨消极呆板的个性(目标域)。首先,表层编码“独”字写出在清一色鲜亮的大红猩猩毡中,只有李纨身着暗沉的青呢褂子,暗示她无疑是最黯然失色的;其次,表层编码“红”“青”二字营造出的色彩对比画面映射了一个自我压抑的李纨。李纨年轻守寡,身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封建礼教迫害中,已被贾府这一封建世家作为贞洁烈妇的形象招牌,她不得不压抑真我本性,恪尽职守地扮演一位呆滞古板的遗孀,使得她“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11]。书面符号与图像符号(色彩)共同建构多模态隐喻运用在塑造李纨性格特征方面效果尤为突出: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11]

表层编码“黄泥墙”“红杏花”再次构建出色彩反差性语言意象化意境。曹雪芹通过泥墙与杏花的色彩对比(始源域),来映射李纨性格的另一面——热情聪慧(目标域)。这次同样运用了色彩对比的写作手法完成了书面符号与图像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暗沉寡淡的黄泥墙中簇生出如火如霞般鲜红的杏花,表征着枯井般的李纨迸发出热情。表层编码“几百株杏花”表明数量众多,黄墙稻茎只是隐隐显露,这样使得杏花在整体画面中占比非常大,“喷火蒸霞”构建了画面中的主要色彩,红色占据画面中大部分的空间,非常有张力。这一图像符号通过画面的空间隐喻了李纨令人吃惊的潜在能量。李纨自从进入大观园之后,活跃异常,不仅写诗评诗展示自己广博的知识,还和王熙凤唇枪舌剑,其实这才是本真的李纨,所以画面中运用大篇幅的红色对比黄墙稻茎这些暗沉色调的隐蔽狭小空间感,是表层编码与文本基表征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在隐喻李纨平时的无为,不是不能为,而是礼教压迫下的自我保护和自我牺牲。

在其他人物性格的塑造方面,曹雪芹也大量运用了书面符号与图像符号(色彩)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写作手法,如第六十六回中关于尤三姐的描写,就是多模态隐喻之色彩映射中最具特殊性的案例:

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11]

此为尤三姐被柳湘莲退亲后的情节描述。曹雪芹通过表面编码“揉碎桃花红满地”(始源域),来映射尤三姐自刎时颈血迸溅的画面(目标域),是书面符号、肢体动作(本文暂且归之为肢体动作)及图像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曹雪芹用诗意的色彩描写尤三姐的自杀行为,表层编码“红”字映射的是尤三姐的自杀动作,表征了她的刚烈性格——敢爱敢恨。尤三姐遭到自己欲托付终生者柳湘莲的质疑,疑其落入风尘而悔情,在收回定情之剑后,尤三姐愤而以死明情,可谓相当刚烈。其敢爱敢恨的性格在蒙府本中也有评:“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14]可见尤三姐身上确是有英杰豪气。同时也映射出尤三姐性格冲动,不等解开柳湘莲心中的疑虑就凭着感性冲动而亡,既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性命;映射出封建道德枷锁对女性的残害,从不给女子留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尤三姐贞操女德死死地禁锢了女性的幸福和命运。因此,“揉碎桃花红满地”是曹雪芹通过诗意的表层编码和文本基表征共同作用下产生的语言意象化凄美意境。这自刎一剑是尤三姐对女性地位受到压迫的愤怒控诉,同时也是语言意象化语境下书面符号、肢体动作及图像符号共同建构多模态隐喻的成功案例。

(三)多模态隐喻之礼节映射

《红楼梦》作为一部清朝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是整个封建社会生活、文化的缩影,繁复隆重的封建礼节在书中描写得非常详尽,无不精善。如第五十三回中,除夕夜宁国府祭宗祠时的一段场景描述就很好地阐释了多模态隐喻之礼节映射的效果:

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11]

此为除夕夜宁国府祭宗祠时贾府上下众人向贾母行礼的场景。曹雪芹通过行礼时声音的描述(始源域),来映射贾府烦琐的封建礼制(目标域)。其中,表层编码“叮当”“摇曳之声”“飒沓之响”非常生动表现出书面符号与声音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贾府上下人数如此众多,却可以“鸦雀无闻”,不听得一点人声,映射了向贾母这一贾府最高权势者行礼场景的庄严肃穆、隆重堂皇;而表层编码“铿锵叮当”“摇曳”“飒沓”越发衬托出“鸦雀无闻”,“此处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听惊雷”,是表层编码、文本基表征及读者的背景知识相互作用下产生的语言意象化的意境美——“鸟鸣山更幽”;同时也隐喻了行礼规模庞大、整齐划一、礼教森严,进一步映射出封建礼教中的等级观念、排场炬赫及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大有“盛筵必散”之意(目标域)。

曹雪芹的这一写作手法也体现在第三回中,林黛玉正是因为曾听其母说贾府规矩众多,才在初入府时小心谨慎,心到眼到,唯恐在礼节上出现失误,落人笑柄: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11]

其中,“一声咳嗽不闻”与前文中礼拜贾母时的“鸦雀无闻”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加上“黛玉照样漱口”,则是书面符号、声音符号及肢体动作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黛玉进贾府后第一顿饭本应是充满天伦之乐,又有许多的丫鬟媳妇伺候,大家竟然一声不吭。其中,表层编码“寂然饭毕”,这种无声之境再次映射了贾府钟鸣鼎食之家,规矩森严,也表现了其强烈的封建礼制。黛玉饭毕漱口,因以前在自己家中并无这样的规矩,所以她不敢擅自行动,等着学别人的样子。“照样”二字反映了黛玉的动作,也表现她初来乍到“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11]的心理。曹雪芹通过黛玉在贾府第一餐的描述(始源域),来映射黛玉在贾府的危险处境(目标域),同时也暗示了贾府圈套之多,真乃虎狼之地。此处,礼节场景的描述充当了多模态隐喻的载体。曹雪芹通过书面符号、声音符号、肢体动作及图像符号系统,创建了一个多模态隐喻的意象境界。

多模态隐喻之礼节情景模型的酣畅淋漓的画面表征,使读者体验到封建礼教之规矩森严、步步惊心,以及千姿百态、礼俗繁多的意境。

(四)多模态隐喻之梦境映射

梦境是曹雪芹隐喻运用的另一高超艺术手段的体现。《红楼梦》全书大大小小共三十余梦,不仅给作品增添了浪漫色彩,还对情节发展、人物塑造起着关键性推动作用。

《红楼梦》中最具映射表征的为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和秦可卿托梦王熙凤,这两个梦境预示了整部作品的走向与结局,其中不乏多模态隐喻之例。如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梦是作品中隐喻映射的核心所在,使《红楼梦》充满着“满纸荒唐言”的色彩,也使作品成为一部多模态隐喻的经典之作:

宝玉……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11]

这一例中有图,有字,还有读,是书面符号、图像符号及口头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作者通过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这一超现实空间(始源域)来映射宝黛钗三人的爱情结局(目标域)。这与作品后面现实世界中的大观园互为镜像,遥相呼应[15],体现了曹雪芹创作手法之高明。“正册”头一页上就画着两株枯木,两木暗指“林”,用图像符号隐喻了书面符号,“枯木”即枯死之木,隐喻潇湘馆内孤独病死的林黛玉;“金簪”就是“宝钗”,“雪”为“薛”音,是口头符号。其中,表层编码“玉带林中挂”前三字倒读就是“林黛玉”,此为口头符号;而“停机德”三字隐喻薛宝钗符合封建礼教的“德”,“咏絮才”三字隐喻林黛玉为封建阶级所不宠之“才”。“玉带”应是宝玉腰间常系的玉带,隐喻宝玉。因此,此处图像符号、书面符号及口头符号构建的多模态隐喻,映射出宝黛钗三人的爱情纠葛:黛玉即便“枯死”了,宝玉也依然心系于她,薛宝钗只能如雪埋般独守冰冷空房,这正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11],将读者带入语言意象化的委婉凄美意境。

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托梦王熙凤也是整部作品中多模态隐喻中梦境映射的画龙点睛之笔:

秦氏道:“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11]

此梦的描写貌似荒唐,但实际上却饱含着作者运筹帷幄的多模态隐喻叙事手法。“在整部作品的故事发展中,起到了引导、铺垫的核心作用”[13],意义非同寻常。显然,此例是书面符号与口头符号共同建构的多模态隐喻。秦可卿将死之时托梦给王熙凤,道出一篇家族兴衰的宏论,这一段梦中对话为口头符号,曹雪芹通过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始源域)映射出贾府的败落及故事的结局“树倒猢狲散”(目标域)。其中,表层编码“月亏水溢”“登高跌重”以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来映射表征贾府衰败的必然性,随后秦可卿所指明确详细退身之路,反映出该人物不让须眉的远见卓识,用家计长策隐喻其治才。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隐喻元妃省亲,暗示贾府之盛衰并非一日之功。在表层编码及文本基表征的共同作用下使此梦充满了浓郁的悲剧气氛,梦里梦外映射了人生世事无常。

《红楼梦》中梦境的隐喻映射手法,吸引着无数的读者、学者及红学专家前来读梦、解梦、析梦、追梦[13],对它的阐释和解读永远都是未尽之事,这也正是多模态隐喻的魅力之所在,更是《红楼梦》魅力之所在!

四 结语

总体而言,本文将多模态隐喻与《红楼梦》结合,从这一视角分析的意义在于可以借助图像、声音等媒介并通过不同感官体会到不同模态与文字协同建构给文字带来的神奇效果,帮助读者理解复杂人物及情节、事件映射的深层含义,也为纯书面语语篇分析的发展开辟新的路径。这就避免了以往对语篇中隐喻的研究只强调文字这一单模态,而没有将其他模态作为与文字同时作用的完整符号来考虑的片面性。归根结底,各种模态在隐喻丰富内涵的呈现中都起着无法忽视的重要作用。

另外,笔者在分析研究过程中发现了模态分类的局限性。正如彭茗玮在《社会信息学视域下广告隐喻的解构——兼论多模态分析法的认知缺陷》一文中指出,感知模态划分有过于“狭窄”的缺陷。[16]目前看来,查尔斯·福塞维尔所列出的九类具体模态尚无法囊括全部视角。例如,“尤三姐自刎”和“黛玉漱口”这两个行为在现有分类中无法归类,两者都为幅度较大的动作,归为手势或接触都不恰当,期待多模态隐喻能在研究者进一步的研究中呈现出更开放的体系,以使模态分类更全面、更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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