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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互动视域下的异质书写
——重读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

2019-02-11李超杰

关键词:丁玲慰安妇话语

李超杰,张 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1940年8月8日,丁玲在延安从一个前方回来的朋友处听到一则消息,说是有位女同志从日本人那儿回来了,带来一身的伤病,她在前方表现很好,现在回到我们延安医院来治病。萧军在1940年8月19日日记中也以“一个从侮辱中逃出的女人”为题,记述了这个故事的梗概:“一个在河北被日本掳去的中年女人,她是个党员,日本兵奸污她,把她掳到太原,她与八路军取得联络,做了很多的有利工作,后来不能待了,逃出来,党把她接到延安来养病——淋病。”[1]丁玲听后感触颇深,觉得“一场战争啊,里面很多人牺牲了,她也受了许多她不应该受的磨难,在命运中是牺牲者,但是人们不知道她,不了解她,甚至还看不起她,因为她是被敌人糟蹋过的人,名声不好听啊。”[2]作家思考良久,觉得非写出来不可。不久以后一部小说横空出世,这就是文学史上争议很大的《我在霞村的时候》(下文简称《霞村》)。

迄今,女性、革命、启蒙构成学界解读《霞村》的三重主导视角,其中不乏论者认为此乃丁玲的自辩之作,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将此佳作强行“压缩”到性别政治等“框架”之下,尽管能取得局部透视,却也极易造成偏狭。丁玲在写作《霞村》时明显淡漠了“革命者”的战斗吁求,而回归到对生命本体的重视层面。此外,时人多半仅从性别角度定义贞贞是位女性,却极大忽略了她的另一身份——“慰安妇”。而这一“污名”直到现在依旧对遭遇不幸的女性个体乃至其子孙后代造成难以言表的伤害。

我们今天重新回望这部作品,并非单纯要把《霞村》文本还原到丁玲听说的材料上去,毕竟关于这则材料的信息寥寥,她和萧军又未细谈这一本事,但对读作家访谈笔记所泄露的蛛丝马迹和现今大量社会学调查所披露的田野材料可以看出,这部作品潜藏着巨大的叙事价值和思想价值。面对少女贞贞既是“慰安妇”又是“女同志”这一尴尬身份,依照传统叙事策略,或者将其塑造成为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形象,在控诉日军暴行的同时彰显作家人道关怀,或者将其建构成为一个逆境奋起、倔强刚硬的革命女性,从而实现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有效结合。这两种选择都是可行的,但丁玲在《霞村》中的描述却与二者有些不同,这些特异之处又绝非作家胡编乱造。那么,看似矛盾的选择背后隐藏了作家怎样的情感传递呢?本文建基于“慰安妇”史料的广泛爬梳,从文史互动视域出发,透过贞贞这一人物形象,走近其含义已被空洞的数字所悬置的“慰安妇”们,在挖掘这一群体苦难日常的历史真相的同时,细究作家对个体价值的独特思考以及故事的讲述策略与机制。

一 政治场域中的遮蔽与变奏

《霞村》是丁玲短篇小说中的名篇。在小说中,少女贞贞因为反抗父母安排的包办婚姻而赌气跑到天主教堂,结果却被日军掳去充当“慰安妇”,后与边区政府取得联络帮忙获取敌军情报,而后回到霞村却因患了淋病遭村民歧视,最后只好选择离开霞村奔赴延安。遵循传统叙事常规,这一故事极易为民族国家话语所垄断,被讲述成一个关于“被强暴的女性个体”没有因为屈辱而就此堕落,反而以个人灾难改写以往社会赋予的“污秽不堪”,从而成为民族反抗的最佳催化和锐利武器的“受害者+革命者”的故事。这在丁玲的另一部作品《新的信念》中得到印证:陈老太婆在受辱之后于悲痛中奋起,用个人的不幸去燃起民众复仇的火焰,将自我身心双重献礼奉上革命祭台,最终完成了民族国家的身份指认,成为一位得到历史命名的革命烈士。在全民抗战的时代背景之下,民族危机冲淡个性解放,国家意志高于个人诉求,这种写法符合意识形态叙事论式。《霞村》的描述与此存在相似之处,比如,村中的年轻人不但能够理解贞贞的遭遇,而且都很欣赏她、觉得她很了不起,组织也决定安排贞贞前去延安治病,为其提供继续学习的机会,这都表明贞贞在官方层面是得到承认的。贞洁的丧失无损于她为国献身的英雄形象,指向崇高意旨的政治目标颠覆了道德意义上的贞洁观念,其遭遇“正可视之为一变种的‘圣徒列传’型故事……只是宗教或道德的狂热已为意识形态信仰所取代”[3]。

但是,丁玲虽在《霞村》中客观呈现了革命主流话语的存在,她本人却对这种话语存在怀疑。文本引入了另外的信息,作家的讲述也与革命逻辑存在冲突,甚至使得国家话语丧失应有力度。比如,贞贞出卖身体换取情报并非完全出于自愿,她是在先遭受日军强暴的情况下才会献身革命,后来决定奔赴延安也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再“干净”,“既然已经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气”。[4]453贞贞对日本人并未表现出刻骨的仇恨,反而带有一丝暧昧不明,甚至有点喜欢他们。她在同“我”交谈时会主动提及,“日本的女人也都会念很多很多书,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几封写得漂亮的信。”[4]444如此美化一群日本士兵,对于正统民族革命叙事的冲击无疑异常猛烈。再比如,对于帮助边区政府获取情报,“后来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没有办法,我在那里熟,工作重要,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人。”[4]444革命组织利用贞贞是为抗日救亡的崇高使命,这与日军强暴贞贞发泄兽欲完全不同,但是无论何种目的都是对女性身体的残酷征用。正如美籍学者梅仪慈所说,“她的肉体被战争双方野兽般地糟蹋过,一方利用她的肉体,而另一方则把这作为搞到对方情报的手段。”[5]此外,霞村虽然处于解放区域,革命运动已然展开,但民众依然背负沉重的历史重荷,强大的传统伦理以其固有的道德逻辑并不认同政治话语的身份指认。除了少数积极分子,几乎所有的霞村村民包括贞贞父母并不承认她的牺牲价值。在霞村民众的意识深处,“已经失贞的贞贞为民族革命战争所做的一切,其伦理合法性是值得质疑的,政治合法性就更值得质疑了。”[6]由此看出女性解放并不完全有赖于国家独立,它所面临的不仅是外敌入侵和愚昧思想,甚至包括革命阵营内部的误解偏见。

不言而喻,这样的讲述已经溢出国家话语的言说界限,几乎是对革命事业的亵渎,是需要退居幕后、不被认可甚至不能言说的禁区。曾将《霞村》视为反党作品的陆耀东指出,贞贞在日军那里的表现是“严重地丧失节操……不仅是作为一个女人的贞节,更重要的,而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民族敌人面前应有的气节”[7]。同样,华夫也将贞贞界定为一名“叛徒”,“一个丧失了民族气节、背叛了祖国和人民的鲜廉寡耻的女人”,[8]他为贞贞指明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成为“刘胡兰式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8]。由此可见,传统贞操观念一旦在现代国家话语中找到“立身之所”,“空白”之下的慰安妇们只能陷入失语境地。丧失贞操的女人即便具有高尚行为,也只被当作对高尚的玷污歪曲。女性个体成为民族国家的历史人质,“革命”可以利用“女性”,“女性”不准解构“革命”,已然成为道德律令,但丁玲对此深深质疑。实际上,在悖逆国家话语的背后,作家的讲述是存在事实依据的。近20年来,社会学工作者在发掘“慰安妇”真实历史方面做了许多有益工作。学者陈庆港在采访受害女性袁竹林时,后者提到自己在被迫充当“慰安妇”期间曾遇到一位下级军官西山:

1945年8月,抗日战争结束时,西山要我要么跟他回日本去,要么一起去石灰窑(今黄石市)投奔新四军。……与其他日本兵相比,西山是个好人。他当了15年的兵,没有什么钱,衬衫也是破的,他曾对我讲,一次,他曾把日军的给养船打了个洞,沉了。西山看到中国人因为贩卖私盐而被日军电死,十分同情,便把一包包的盐送给中国人。[9]171

相较于中国普通民众对待“慰安”女性的偏见冷漠,西山不似惯常印象中的凶神恶煞,他与慰安妇的关系有着超出肉体的温情成分。1945年夏的一天,海南保亭加茂日军据点里的一位劳工偷偷找到一位当地慰安妇,让她引诱日军小队长到众排山的一间山兰园寮棚里玩。入夜时分日军队长就被打死在那间寮棚里了,事后这位慰安妇才知道那位偷偷找她的劳工是游击队里的人。[9]252令人疑惑的是,这位女性在大功告成之后便“神秘消失”。直到《霞村》出现,“业已消失”的女性身体才重新回到人们的关注视野。此外,民众在对敌作战中始终处于摇摆状态,不但对革命缺乏明确认知,就连抗日决心也不坚定。在据点当过日军苦力的河东村老人杨宝贵的证言中写道:“日军为了筹集修建炮台的材料,经常拆掉村民家的大门以及院墙,当然村里人对日军非常恨。另一方面在建造炮台中,八路军和日军展开战斗,村里人也牵连受害,因此村里人对八路军也抱有不满。”[10]60为在夹缝中求得生存,有些村庄甚至选出“抗日村长”和“伪村长”两个村长。

在八路军的抗日斗争和日军进行的“肃正·讨伐”作战交错进行中……有的村庄选择了和八路军并肩作战,成为“抗日之村”去面对激烈的“肃正·讨伐”。也有的村庄设立了“表面村长”和“背后村长”,试图想方设法躲避日军的暴行,与抗日势力联合起来。还有的村庄建立起了维持会这一对日协助组织,忍受着日军苛刻的要求,试图保护自己的村子。[10]116-117

翻阅这些史料,不禁纳闷:为什么丁玲在一个极易塑造成功的宏大革命叙事中反而没有渲染突出一种明确的国家话语?作家当时身处延安,得知那位女同志的遭遇也属偶然,尽管事情并非丁玲亲眼所见,但想必她也知道民族危亡之际的女性命运普遍如此。是将笔锋直指日寇残暴恶行,还是将目光投向惨遭蹂躏的众多女性?丁玲显然抛弃了主流话语的叙述成规而选择了后者。这种叙事选择构成了对国家话语的质疑和颠覆,从而使《霞村》容纳了更多复杂性。追溯作家成长过程,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之下,丁玲形成了以反对束缚、追求自由为核心的叛逆思想,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个人一直是认为要自由思想,自由行动”,“固执地要在自由的天地中飞翔,从生活实践中寻找自己的道路”,坚持“自己安排自己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11]38-39这也间接导致了她对“组织”“政党”“纪律”“规章”等的厌烦排斥,“她觉得,‘要服从铁的纪律,命令我干一件事,就非干不可,要我去做机器里面的一颗螺丝钉,放到哪里就在哪里,我心里自问,这个太不自由,这个不行。’”[11]401935年,深谙丁玲个性的瞿秋白在接受访问时也谈到“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12]。

随着30年代中国革命形势的发展以及稍早胡也频的急遽左转投身革命,再加上普罗革命文学运动的蓬勃开展,丁玲的创作面临危机,也需开拓新的天地。在内外双重作用下,她怀揣着对新生政权的无限期许和对未来乌托邦的美好憧憬毅然决定奔赴延安。然而到了延安之后,她日渐察觉社会现实与理想世界相距甚远,知识分子的个性与政治权力之间也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对立。因此,一旦遇到相对宽松的言论环境,其身体内的“文人习气”和启蒙精神就会走向前台,对革命的质疑情绪也就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她深刻意识到国家层面的“民族革命”未必能够带来个体的自由解放,其中尤以女性为主。女性身体在革命叙事中常与国家政治进行等价处理,在承担社会性别规范的载体之余,还被主流话语整合成为反击外敌的绝佳道具。这一道具只是作为战争祭品,个人情感则被革命洪流冲洗殆尽。但历史屏蔽的这群女性并未消失,她们又被置于严厉的道德审视之下,遭受家族颜面、地方风化、国家荣辱的联合围剿。牺牲贞操献呈革命的女性群体反而无法得到革命庇佑,那征召女性参与进来的民族解放又有什么意义?诚如论者周可所言:“当一种绝对合理的革命事业和相对合理的体制不能为参与其中并为之‘献身’的女人的行为提供相应的道德支持的时候,这种革命的合理性便应该受到质疑。”[13]当然,“女性问题”只是“人性视角”的一个延伸,丁玲更多地关注个体的生存困境,她从“人”的立场出发,发出振聋发聩的系列提问:“民族革命”与“人的解放”之间真的存在必然联系吗?生命的本能需求能够依赖民族革命得到充分实现吗?国家话语与传统伦理之间的真空区域又将如何定义?当“反抗”不再仅凭一时热血,需要如何面对“生存”前提下的“抵抗”形态?民族解放从来不应无视个体价值,在现代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需要保持协调同步。此种吁求在“文学工具论”大行其道的时代也许不合潮流,却是丁玲坚守自我个性立场的独特所在。正值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丁玲既想投身革命参与现代国家的缔造进程,又企图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在革命激情与个人意识的不断游移中,《霞村》的国家话语也显得较为暧昧模糊。

二 伦理观照下的压制与游离

如果丁玲拒绝使用民族国家话语来支配小说的话,那她极有可能需要面对一个更为强劲的话语对手,即中国传统民间话语。它是乡土中国延续数千年的“集体无意识”,以儒家伦理作为运行依据,强调妇女是工具(生育儿子以保世系绵延),是贞洁的化身(立家之根本),是“名分”(女人对丈夫和父亲所承担责任的准则)的执行者。[14]倘若按其表述逻辑,贞贞无疑就是一只“破鞋”,甚至比“破鞋”还要糟糕。这在《霞村》中得到了具体描述:还未看到贞贞的杂货铺老板已经开始饶有兴味地制造谣言“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蹋的呀。”[4]438-439打水村妇也在窃窃私语,就连贞贞拒绝嫁人也被她们作为谈资,“这娃儿心事大呢!”“哼,瞧不起咱乡下人了!”“这种破铜烂铁,还搭臭架子,活该夏大宝倒霉。”[4]450从村民交谈可知在霞村这一封闭话语空间,民族话语、政治力量已为“强弩之末”,民间伦理占据优胜地位,被迫丧失贞洁之人就算为国捐躯,也再难得到大众认同,反而成为传统道德的谴责对象。除却旁人将贞贞视为异类,就连家人也变了模样,从开始的棒打鸳鸯到最后的逼女嫁人,传统伦理的残酷虚伪展露无遗。女儿只是父母“待价而沽”的一件商品,一旦丧失贞洁变得“贬值”,那就只能“廉价出售”,此时仍要打出亲情幌子,由此子辈自由被剥夺殆尽。

这些场面并非凭空捏造,联系慰安妇生存现状,可以发现丁玲对民间话语运作逻辑的呈现具有高度的真实性。甚至半个多世纪后,研究者在从事慰安妇实地调查时还屡屡遭遇相似场景:

许多时候,在村里打听要找的老人时,大家往往都会不约而同地先“哦”一声,然后用手一指说:喏,那就是“进过日本窑子的”家。人们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表情也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多老人她们要终身守住自己的那个秘密。在“进过日本窑子的”老人中,有些人一直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她们真实的名字;也有一些是人们已经忘记她们本来的姓名,因为她们有了一个更让人容易记住的称呼——“进过日本窑子的”。[9]286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根深蒂固的贞操观念不会随着时代推进而有所淡化,反而锻造成为“利剑”用以戕害生命。有学者曾将被日军糟蹋的女性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摊派到周围各村,然后某个家庭得到金钱,把家中女人供出去,另一种情况是通过“讨伐”等从其他地域拉来,然后受害女性的家人凑钱赎出,第三种情况就是遇到谁就抓谁的情况。[10]54类似贞贞这样在扫荡期间不幸被抓的女性占据多数,但也有些女性是被亲人或乡邻“贡献”出去以求换取钱财或免除自家灾难。如山西盂县木来凹村的二妹子就是因为自己丈夫胆小,周围村民瞧不起他,所以村里面觉得如果把他的老婆供出去的话也没啥了不起。[10]106-107同样,河东村尹玉林在控诉自己的悲惨遭遇时提道,“村里边比我漂亮的姑娘以及刚成家的年轻女性有的是,但为什么我会被他们看中呢,我想这是由于我失去了保护我的丈夫,因此即使想在村里面主张自己也‘没面子’(没人买账)。”[10]40这些女人成了各自村庄的“活人贡品”,在遭受日军凌辱的同时又被乡邻践踏。现实远比想象更为残酷,丁玲尚未充分展现传统之恶,但她毕竟掀开了其假面,从贞贞这个人物经历荡漾开去,发掘出隐匿在这一“小事件”背后的深层问题。

然而,传统话语虽在作品中得以呈现,却未构成小说叙事逻辑。丁玲拒绝传统势力对文本的控制,没有因着乡土伦理的束缚将贞贞刻画成所谓的“贞洁烈女”,反而使这个“不烈女”活着回到了霞村,同时取名“贞贞”以示赞扬。如果说她对国家话语还是迟疑暧昧、遮遮掩掩的话,那对传统话语则是异常明确的讽刺与否定。面对民众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以及狭隘愚昧的心理积习,丁玲背离了革命叙事的宏大意旨,而重回“五四”文学的人道倾向,以“立人”为目的,对恶劣习性予以辛辣抨击。中国长期以来分散耕作的经济形态以及克制矜持的性格特质,使得民众在情感上也缺乏共情与爱。虽然陕北时期政治经济条件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作为一种历史惯性的延续,“冷漠”仍然是生活其间的许多人的精神特性。[11]175这种冷漠性格随之造就一批“看客”,他们欢喜拿着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慰安,在自我幸免之余却将他人推上“牺牲”的祭坛,既“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敌人强奸而骄傲了”[4]447,又觉得“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4]439。作家细致描绘霞村民众制造的“人肉宴席”,将国民可怖的“嗜血欲望”与妇女的精神枷锁一同送上道德法庭。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丁玲冲破暴露为辅、歌颂为主的创作常规,在被启蒙者能否被唤醒、群众能否被动员的问题上,接续了“五四”文学国民性批判的母题。但停留在观念层面的批判启蒙在面对贞贞这样鲜活的个体遭遇时却难以做出回应,一个因为国家利益而触犯传统伦理的个体究竟在社会上怎样生存,这关系的不仅是政治与伦理之间的博弈,更是“人的解放”如何进行、走向何处的问题。面对传统势力的过于强大,“五四”话语显然无能为力,《霞村》出现的“我”似乎只是一个外来倾听者,总是以各种理由回避与民间话语进行对话。无论是在听到贞贞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我愿意保持住我的沉默”,还是看到阿桂因为贞贞而生的凄苦悲凉,“也不看她一眼,或问她一句”,[4]446就连面对贞贞母亲的恼怒痛苦,“我”也只是冷眼旁观。这种刻意与霞村民众保持疏离的态度,折射出丁玲对“五四启蒙”作出的深刻反思:以“我”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似乎从未融入民众,对于他们的生活逻辑并未真正了解,这就使得“我”在面对民众悲喜时始终保持一种作壁上观的超然,“‘我’的批判则成为一种自命高深的俯视,这种超然与俯视显示出所谓启蒙话语中的个人主义局限。”[15]

对传统话语的否定批判也与丁玲作为女性作家对同胞命运的深切关怀存在联系。美国学者白露认为,丁玲还在孩提时期就“通过民族女权主义者的母亲接受了1919年以前的妇女运动的思想……她母女两代人的奋斗目标是要过‘有独立人格的生活’。”[14]96在稍后所写的《“三八节”有感》中,丁玲更是明确指出:“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却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14]5正是出于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和关切,她将自己的个性思想投注到贞贞身上,使这个“在落后的穷乡僻壤中的小女子的灵魂,却展开出了她的丰富和有光芒的伟大。”[14]75-76敌人和村民的双重伤害非但没让贞贞就此沉沦,反倒使她养成了“现在的强硬”,即便身处逆境也要“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丝毫没有想到要博得别人的同情”。[4]445-450在对女性独立做出肯定的同时,丁玲却对男性特权进行解构。相较于贞贞的坦然乐观,夏大宝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懦弱。迎娶贞贞于他而言既是在弥补自己的愧疚,也是为了彰显男子气概。殊不知带有同情施舍意味的婚姻不仅无法解救贞贞,反而对她的自尊造成了更深伤害。当然,对于男性尊严的消解并非丁玲女权主义在“作祟”,而是存在一定的现实依据。调查显示,慰安妇在控诉日军罪恶行径的同时往往会提到中国男性的软弱怕事:“当初,邻近村子如果能有20个男人站出来,我们也不会被像牵驴似地拉到营里糟蹋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们能够站出来承担打死日本鬼子18人的责任,我们也可能不会成为日军的随军妓女。”[16]石田米子同样写道:“面对加在妻子、女儿或者自己姐妹身上的性暴力深深地刺痛了不能保护他们的村里的男性成员,对于谁是受害者,在一定年龄以上的村民都知道,但他们都保持沉默。”[10]192在双重话语压制之下受害女性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但《霞村》却将被历史遮蔽的女性隐痛抖落出来。

联系作家创作不难看出,丁玲此期洋溢着战斗的热情,不仅接连写出《“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等无情暴露黑暗的作品,还积极提倡“泼辣之风”,鼓励杂文写作。她强调“文章不是为着荣誉,只是为着真理”,号召作家学习鲁迅“从医治人类的心灵下手”。[11]157其主张“暴露黑暗”的实质固然与当时延安相对自由宽松的政治氛围有关,但更是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在起作用。如果说初到延安的丁玲在向社会主流理论靠拢的过程中,更多地秉承民族主义话语的召唤,那么随着抗日进入相持阶段,边区局势逐渐稳定,她身上所埋藏的“五四”因子以及女性主义话语又从潜意识层面浮现出来,走到了作家话语实践的前台。丁玲此时猛然发现,在新生的革命政权之下封建意识仍然阴魂不散,“中国的几千年来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恶习,是不容易铲除的,而所谓进步的地方,又非从天而降,它与中国的旧社会是相连(联)结着的。”[17]但对现实环境的锐利批判无疑与主流政治话语之间产生抵牾,丁玲带着“五四”眼光在否定传统话语的同时把革命群众也给一道否定,于此进一步颠覆了国家话语的神圣性。她打破了民族国家与乡村大众二者之间的长久默契抑或妥协交易,“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把对农民‘身上的锁链’的思想批判与动员农民起来从事革命斗争的政治期指作出有机的勾连,她对农民的思想状况的描写与对农民作为革命所要依靠的政治力量的身份认知,事实上处在分离状态”。[11]231《霞村》几乎不存在几个正面的人民群众,就连宣传科的阿桂、村庄负责人马同志等也存在不少缺陷,他们身上对“热闹”的追逐并没有因为参加革命而得到削弱。文本中的话语裂隙在与国家话语形成严重对立的同时,也断然拒绝了传统民间话语存在的合理性。

三 个体视野下的突围与坚守

丁玲既否定了民族国家话语,又否定了村庄逻辑,那要采取何种方法讲述贞贞无疑是一个很为难的问题。《霞村》超越了正典话语的阐释范畴,贞贞被塑造成一个重新寻求未来的新女性。她拒绝了夏大宝的求婚,拒绝了周围人的怜悯,在“我”都尚且糊涂的情况下,自己决定远走霞村奔向延安。不可否认,如贞贞一般在党的帮助下换个环境重新生活抑或继续学习参加革命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极有可能存在,比如丁玲听说的那位党员女干部。但基于目前所见材料,幸存慰安妇后来继续从事革命工作、担任革命干部的事例非常稀少。有关调查表明,战后幸存的慰安妇们即便九死一生回到家乡,也往往并非幸事,羞辱、歧视从此伴随终生:“不少的慰安妇……当她们回到故乡后,反而自杀了。她们能忍受日军的蹂躏,因为对生活还存在希望。但她们却承受不了自己亲人和同胞的蔑视,因为这种蔑视毁去了她们赖以生存的希望。”[16]334这些女性的结局大致可分为两种:(1)不被故土旧人接纳,饱受冷眼讥讽,只好选择离群索居或远走他乡。譬如,在异样目光注视之下,死里逃生的尹玉林:

不和人说话,不敢太多地出门。她绕着人们而过,人多的地方从来不去,她害怕别人的眼光,她总是远远地看着别人,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洁的女人,一辈子像做小偷一样,不敢理直气壮地喘口气,藏着掩着自己的过去,害怕自己想起,更怕别人提起。[9]288

流落异国的毛银梅宁可栖身海外、死在他乡,也不愿重返故地。不能言说或不便言说的耻辱,造就了慰安妇们的默片时代,她们的灵魂匍匐在大地上等待救赎。(2)遇到良善之人重新组建家庭,但曾经经历苦难所造成的身心创伤却烙印一生。面对被世俗眼光视为“婊子”的袁竹林,丈夫“廖奎没有嫌她‘脏’,也容不得别人轻视她。廖奎尊重袁竹林,把她看作好女人、自己的妻子。”[9]172被日本鬼子抓去的这段经历非但没有拆散张仙兔和郭昧栓夫妻,反而使他们在后来漫长多舛的人生旅途中彼此体谅。毛银梅与丈夫黄仁应相互扶持地走过几十年,村里的人也对“这位几十年前从异国流落到此的女人,早就当作自己的一员了。”[9]170但无论何种结局,她们都是在乡间话语的意义上继续生存,是在传统舆论(即“与人为善”)的烛照下获得谅解,而并非丁玲所谓建基于女性独立意义上的重获新生。在传统话语的强势掌控之下,即便慰安妇脱离了困境,有心参加革命工作,但出于提高群众工作积极性以及保证革命队伍纯洁化的考量,组织也很难重新接纳她们。作品毕竟高于现实,在《霞村》中,丁玲可以将对女性独立的期许赋予身处困境的贞贞,为她预设一个美好的结局,但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的慰安妇们终究无法突破传统话语的强力钳制,有形无形的精神绞杀注定她们在历史的尘埃中只能湮没无闻。

那么,既然在现实生活中像贞贞那样继续革命、重获新生的现代女性少之又少,丁玲为什么要安排贞贞奔向延安为故事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呢?究其根源,丁玲最初是怀着对革命前景的美好想象来到延安的,她自觉地将自己的创作从服务对象、阶级立场到人物塑造、写作题材等尽力与延安主流保持一致,但作为知识分子的理性独立和批判精神未曾缺席:“一方面,经过多年改造,在显意识层面,她接受了政治的他律;而另一方面,在潜意识层面,她又抵制不了个性、自由的诱惑,因而对之恋恋不舍,并时时反顾。……正是出于这种依恋和眷顾,她写下了浸染着个性精神的作品,从而使‘她的自我’顽强地‘在笔下世界中露面’了。”[11]167丁玲深深地知道按照现实主义真实性的写作标准,贞贞最终的结局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缺乏可靠性的,最起码也是过于片面的,但传统势力和国家话语的双重挤压使得贞贞这类人无法寻求任何出路,作家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冒犯主流话语,有意为之地在想象中为她们构筑一方自由的天空。周扬曾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这样评价《霞村》:“显然,丁玲是带有极大的同情描写了这个应当否定的形象的……把一个被日本侵略者抢去作随营娼妓的女子,当作女神一般地加以美化。”[18]周扬的评价固然有失偏颇,但有一点非常正确,就是他看到了丁玲对贞贞的明显偏爱。我们可以在现实层面上质疑贞贞结局的真实性,但就阐释自由理念、弘扬独立精神而言它是极为成功的。所以真正构成小说叙事逻辑的其实是丁玲的个体意识。她是站在人性的视角去平视人物,目光凝聚于民众的真实处境,致力于探询人类应当如何获得新的生活,而所谓“新生活”并非仅是理想化、抽象化、精神化的奋斗目标,还包括实实在在、贴近地面、充满烟火气息的俗世欲望。这种“新生活”的获得建基于个体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而并非依靠国家、政权、男性这些外界凭仗。

这种叙述方式选择本身也与作家性格特质密切相关。丁玲是一个有些许“傲气”的青年,她曾谈及自己于1923—1924年间在上海大学时的一些情况,其中有一段提道:“同学有戴望舒,施蛰存,孔另境,王秋心,王环心等,这些同学对我们很好,我们则有些傲气。”[19]寥寥数句,丁玲准确剖析了自己当时的脾气秉性。施蛰存而后补充说明,丁玲的“傲气”大约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作为女大学生的傲气,1923年大学兼收女生还是一种新事物;二是意识形态上的傲气,丁玲自负是一个彻底解放了的女青年,当时崇拜的是提倡“非孝”的施存统,哪怕瞿秋白在她的认知里,还只是“觉得还是可以与之聊天的”[19]71。这种傲气并没有随着作家的成长而消失不见,反而积淀成为丁玲的性格底色,影响她对世界的看法以及笔下人物的塑造。王蒙曾描述过自己初读丁玲作品的感触:“从梦珂到莎菲到贞贞到陆萍到黑妮,她特别善于写被伤害的被误解的倔强多情多思而且孤独的女性。这莫非是她的不幸遭遇的一个征兆?……也许丁玲的命运在1927年发表《梦珂》的时候已经注定了?是历史决定性格还是性格决定历史呢?是命运塑造小说还是小说塑造命运呢?”[20]他的解读虽然仅是只言片语,但却抓住了丁玲性格中倔强孤傲的一面,哪怕以后几多波折,这一特质始终伴随左右。当然,这也与丁玲骨子里对他人缺乏信任因此需要将人生的选择权掌控在自己手中有关。丁玲作为“五四”时代成长起来的作家,因为母亲余曼贞的开明教育,个体独立、婚姻自主这些“五四”先辈苦苦追寻的东西于她而言唾手可得,既然娜拉已经摔门而出,下一步需要考虑的就是“出走之后将要怎样”的道路选择。在经历瞿秋白与王剑虹的事情之后,丁玲意识到朋友和爱人都是靠不住的,剑虹可以在浓情蜜意时为对方放弃个人理想,秋白也可以在妻子离世之后再谱“秋之白华”。深受刺激的丁玲领悟到女性唯一的依仗只能是自己,丈夫、友人等这些外在关系终究会因世事变迁而发生变故。因此她笔下的主人公,无论是莎菲选择搭车南去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浪费生命的余剩,还是梦珂离开姑母豪华寓所走进令她惧怕的圆月剧社,抑或阿毛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后无所留恋地吞下火柴结束生命,不管结局好坏,生活的选择权始终掌握在她们手中。贞贞也是如此,她拒绝被人定义与规划,就连最后奔向延安,与其说是“利用”革命充当自我救赎的手段,不如说是同民族国家之间达成合作,将革命作为实现自我独立的一种选项。丁玲试图在个人话语与国家话语之间寻求支持与认可,她不愿将贞贞强行汇入革命潮流,更不愿使鲜活的生命泯灭个性成为符号载体,否则贞贞就无须出走,完全可以在霞村的农救会继续工作。作家更大程度上是在寻求一种个体自我独立的价值,不惮以毁灭自己为代价也要竭力把握自己,自己对自己做出安排,自己决定自己的出路,独立开辟自己的生活。当然自我人格的觉醒通常伴随着个体的孤独寂寞,因为独立人格的探求与民族国家、乡土社会存在游离间隙,也许贞贞只能在故事层面得到延安支持,但这种叙述本身展现出了丁玲对个人主义的一种思考。

丁玲处于40年代的时间节点对慰安妇的后续生存进行美好设想,如今观之,显然过于乐观,但从中却可窥见她对个体价值的肯定与期待。它在更大程度上并非作为慰安妇现实生活的见证,而是基于作家对女性应该怎样生活的一种反思。整体来看,《霞村》揭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事实,即中国慰安妇这一特殊群体既是民族的隐痛,也是乡村的伤疤,更是女性无法直视的过去。但面对这一棘手的事实,丁玲却在延安这一当时地处偏远的环境中保持了自身的个性,既没有被官方的民族国家话语所裹挟,也没有被传统的封建伦理势力所左右,而是以直面生存的勇气写出了自己心中对女性独立与个体价值的理解。这种理解无疑是异常深刻的,但它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扎根于中国土地的深刻,从其短小的篇幅中投射出中国社会犬牙交错的复杂性。此外,丁玲对国家话语与传统话语的态度通过非常微妙的语言进行传达,看似客观陈述的背后可以察觉作者对它们的或暧昧或否定。甚至对个人主义的阐述,丁玲也并非直陈观点,而是让贞贞自己做出决定,对司空见惯的生活轨迹和难于启齿的女性隐秘造成巨大冲击。《霞村》作为一个意蕴横生的开放文本,无论从思想价值还是叙事价值方面来讲,都具有多向度阐释的广阔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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