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的道具
——论李浩小说中的动物意象
2019-02-11游少雪
游少雪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李浩最初是通过诗歌创作步入文坛的。诗歌写作经历对李浩小说创作的影响之一便是注重意象的使用。李浩小说的意象群中,既有抽象的非现实之物(如“死亡”“等待”等),也有具体的客观现实之物(如“碎玻璃”“瓦片”等)。动物意象因比抽象的非现实之物更具体,又与人类一样拥有鲜活的生命,从而成为李浩小说意象中独特的存在。探讨李浩小说中动物意象的使用,既可见李浩对人性以及人之生存问题的思考,又可对李浩小说观及其创作风格有更深入的了解。
一、李浩小说中动物意象的书写历史
李浩有一笔名叫“布谷”。这只布谷鸟,在文学道路上不倦追求与歌唱,借动物意象打造了神奇的文学魔法世界。李浩的动物意象书写有其自觉性,他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中都注重运用动物意象。
以1998年发表的小说《鸽子不会飞翔》为界,李浩的动物意象书写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在前一阶段里,动物意象既是作者表情达意的工具,又包含着作者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与思考。如1993年出版的诗歌合集《温柔的旗语》中的多首诗歌,《光明序曲·创世纪》《九月》《秋天里飞走的鸟》《宁静》《狩猎》《蝴蝶飞呀》《露水·蝉》等诗弥漫着孤独的情绪,使动物意象也沾染上寂寞的颜色。
1994—1998年间,李浩不仅发表了诗歌《蜘蛛》《天鹅之死》《白色鸟》,散文诗《动态的雪花与静态的麻雀》《鸣叫的清晨》,还发表了小小说《鸽子不会飞翔》《飞翔》《铃铛》等。尤为重要的是,从《鸽子不会飞翔》可以看出李浩开始在创作中赋予动物以象征、寓言意义:小说中那只不会飞翔的“鸽子”实际上是渺茫希望的象征。
1998年后,一方面,李浩尝试用换位思考的方式走近动物的内心世界。如散文《两只鹌鹑,一只死了》《一只蚂蚁和它被改变的命运》《鱼的快乐》《在点点和兔子之间》以及诗歌《模仿一只鱼写下的诗》。在《一只蚂蚁和它被改变的命运》中,李浩为一只蚂蚁的命运忧心忡忡:“有谁会记起,在数百万只蚂蚁中一只蚂蚁的消失?”这一声诘问与鲁迅在《兔与猫》中的发问“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一方面,继《鸽子不会飞翔》之后,李浩小说中的动物意象带有越来越强烈的寓言、象征意味,且与人类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从动物意象的角度,李浩小说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叙事手法相对较为传统的,如《榆树上的虫》《鸽子不会飞翔》《如归旅店》《父亲,猫和老鼠》《蹲在鸡舍里的父亲》《一只叫芭比的狗》《蜜蜂,蜜蜂》《白球鞋》等;另一类在形式上具有童话和寓言性质,如《刺客列传》《恐怖的甲虫》《父亲的笼子》《黑森林》《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A城捕蝇行动》《夜晚的鼹鼠》《像鸟一样飞翔》《会飞的父亲》《父亲的七十二变》《国王H和他的疆土》《没尾巴的故事》等。这些动物意象主要以日常生活中的形象出现,虽然没有发生变异,但实际上已经融入了作者的情感,构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体系。李浩惯于让动物与人在故事发展进程中发生联系,通过人与动物或和谐或矛盾的关系,进一步放大人的行为和心理。归根结底,李浩动物意象小说主要还是以“人”为叙事的中心。通过动物意象的刻画,李浩将笔触伸向人性的幽暗区域,探索复杂人性。李浩文学创作的影响源、其小说观以及创作风格也从其动物意象的书写中传达出来。
二、李浩小说中动物意象的渊源
(一)李浩小说中的动物意象书写与文化原型
“集体无意识”理论认为人的心理深层记录着人类普遍性的认识,这些普遍性的认识会通过梦、艺术作品等途径表现出来。在与动物的长期相处中,人类对各种动物形成了较为固定的认识。我们赋予动物某种寓意,也在其身上寄托了某种情感。在李浩动物意象小说中,动物意象的选择和寓意的获得首先就与我们的文化传统和认识惯性有关。
“蜜蜂”的意象。“蜜蜂”在我国民族文化中所获评价有褒有贬,贬蜂主要是针对蜜蜂蜇人自卫的行径,但其“勤劳”“团结”“利他”的品质得到了普遍的认同。如梁代简文帝的《咏蜂》,唐代李商隐的《蜂》等。在歇后语中也有“春天的蜜蜂——闲不住”,赞美蜜蜂的勤劳。在《蜜蜂,蜜蜂》中,李浩用蜜蜂表现奶奶那一代传统妇女的勤劳,也用蜜蜂团结协作的天性讽刺了人类的斤斤计较。
“狗”的意象。自古以来,狗忠诚侍主的品质便为人所称颂,俗语中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文学中也有不少作品称颂“义犬”的忠贞,如东晋时期干宝所编撰的《搜神记》中便记载了义犬黑龙为救主于危难中而死去的故事;当代作家宗璞的短篇小说《鲁鲁》 刻画了两次丧家却始终想念主人的小狗“鲁鲁”;作家张贤亮小说《邢老汉和狗的故事》更是感人至深:狗对人忠贞不二,人与狗相依为命。李浩在《一只叫芭比的狗》中所刻画的小狗“芭比”也是一只忠犬:不论主人待它的态度有怎样的变化,它对主人的爱、对这个家的依恋始终不变。
“乌鸦”的意象。在中国,乌鸦在传统文化中的形象具有矛盾性。既是“孝鸟”:“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又常被视为“报忧不报喜”的“凶鸟”,象征着衰败和死亡。在《如归旅店》中,李浩主要取乌鸦主凶兆的文化寓意,预示“如归旅店”衰败的结局和人物生离死别的命运。
“苍蝇”的意象。由于苍蝇常在脏、臭之地出没,又容易引来疾病,素来不受人欢迎。俗语中有“苍蝇嗡嗡叫,疾病快来到”,提醒人们注意卫生。由此引申开去,“苍蝇”往往又被赋予“贪婪”“欲望”等文化寓意,代指一些品德低下之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苍蝇尥蹶子——小踢蹬 ”说的便是人的欲望以及小人的计谋。在《A城捕蝇行动》中,李浩将嗜腐逐臭的苍蝇喻指人之欲望,仅用一个“魔鬼苍蝇”的谣言就将A城人民的贪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李浩动物意象书写与中国文学传统
文学创作是一项复杂的活动,它既是个人的,又是一种混合物。除了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外文学作品也启发了李浩对动物意象的运用。通过对这些文学作品的吸收转化,李浩形成了具有个人特色的动物意象写作。
李浩动物意象小说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一类的志怪故事有很大的差异。李浩笔下的动物并不以变异形象出现在故事中,而是保留了现实生活中的模样,而《聊斋志异》则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将动物幻化成人,创造出一个充满狐鬼神仙的世界来寄托内心所愿。
现代文学中,鲁迅作品中含有许多动物意象,如《论“费厄泼赖”该缓行》中的叭儿狗、《兔和猫》中的兔和猫、《一点比喻》中的胡羊、《战士与苍蝇》中的苍蝇、《药》中的乌鸦等。一方面,动物意象的书写中包含着鲁迅对个体生命的关爱。另一方面,“人+家畜性=某一种人”[1],在鲁迅笔下,写动物即是写人:如《狗的驳诘》中的“狗”喻指趋炎附势的文人政客;《夜颂》中的猫头鹰喻指在黑暗中孤独斗争的勇士;《战士和苍蝇》中的苍蝇喻指为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卖命的奴才们。可以说,鲁迅笔下的“动物王国”实质上就是人类社会的折射与变形。除了鲁迅的“动物王国”,还有许地山的《蝉》,粱遇春的《猫狗》,郭沫若的《鸡雏》,巴金的《虎》《狗》《小狗包弟》等等,这些作品无一不充盈着生命之思以及对人性的思考,这当中流淌着五四文学传统:人文精神。五四时期,作家们期盼在长期封建文化统治下的民众能够获得精神上的觉醒,拥有独立和自由的人格。可以说,借动物写人世、以“兽性”观人性,构成了中国现代作家极为可贵的思想传统。李浩继承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可贵传统,从其动物意象小说中就可看出作者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和对人性的思考:如《一只叫芭比的狗》中挂在窗台上被风吹动得呼呼作响的狗皮、《蜜蜂,蜜蜂》中在地上厚厚堆叠起来的蜜蜂尸体——作者为这些被轻贱的生命而哀伤,也为人的残忍和自私而感到愤恨。在李浩笔下,动物意象书写是与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紧密相连的,李浩努力想借动物意象刺入人性的深处,将隐藏于日常外衣之下的人性问题揭露出来。
李浩常刻画一些男性失败者形象,主要是零余者、失意者角色。李浩在评价莫言的《生死疲劳》时,认为主人公西门闹每次转世为动物都成为了族群中的强者,如果莫言安排他成为一次弱者,或许能使小说有更丰富的内涵[2]。从对失败者的关注,走向对“父亲”形象的刻画,这是李浩小说醒目的特点之一。与姜广平对话时,李浩曾谈到自己对“父亲”形象的书写:“在我的小说中,‘父亲’的强势是被压缩的,他所能做的,只有针对于弱的,更弱的……不觉得,这是我们这个民族中的人性普遍?”[3]在小说中,李浩安排那些并不强大的小动物与父亲发生摩擦。在父亲与小动物之间,父亲无疑是强者,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父亲却是弱小者、失败者。两相对比之下,父亲的“强”显得可笑又可悲。李浩所刻画的“父亲”形象背后仿佛站着一个“阿Q”,以精神上的胜利得以自我麻醉。
(三)李浩动物意象书写与外国文学经典
此外,外国文学作品也影响了李浩的动物意象写作。李浩从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中看到了“复数的父亲”;从舒尔茨小说中找到了“变形的父亲”;从奈保尔《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明白了“父亲”与“理想”之间的纠葛;从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何谓永恒》、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领会了“轻”中之“重”;从卡夫卡《变形记》中发现了“人化动物”荒谬中的真实,也发现了掩藏在亲情温和面纱下的裂缝;从舒尔茨小说和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看见了零余者的痛楚。这些作品使李浩找到一条路——将动物与父亲联系起来,借动物书写父亲的“变形”。从《蹲在鸡舍里的父亲》到《父亲的笼子》《会飞的父亲》再到《父亲的七十二变》,父亲的形象由“没长出鸡毛的鸡”到“长出翅膀的鸟”到最后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幻。与此同时,小说形式上的试验性质逐渐增强:如果说《蹲在鸡舍里的父亲》还保留着较强的“写实性”,那么,从《父亲的笼子》开始,小说插上了想象的翅膀:《父亲的笼子》想象与夸张相互交织;《会飞的父亲》中梦境、想象、回忆并行;《父亲的七十二变》则别出心裁地将德国童话故事《鹿头上的樱桃树》和卡尔维诺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等故事熔于一炉。得益于动物意象的精巧运用,李浩小说在重新认识“父亲”和重新激活小说艺术方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
可见,李浩小说中动物意象的书写实质上受到了中西文学的共同影响。在中西文学的“化合”作用下,李浩笔下的动物意象完成了某种审美的创化,具备丰富的审美内涵。
三、李浩小说中动物意象的审美内涵
李浩动物意象的书写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帮助李浩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寄寓了李浩对人性的思考,体现了李浩叙事的自觉。
(一)帮助塑造人物形象
动物意象的置入,起到帮助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李浩的创作常常关注人的生活和心理状态,有意识地书写零余者、失意者。他的书写不以细节取胜,而是深入人物精神深处,放大人物行为表现,于荒诞中引人深思。《父亲,猫和老鼠》中,猫和老鼠表面上是父亲所仇视的对象。实际上,在疯狂斗老鼠、斗猫的过程中,“猫”和“老鼠”已成为父亲寻找生活乐趣、忘记失业烦恼的一种精神寄托。《蹲在鸡舍里的父亲》中,父亲在脑部受伤前,一个人披星戴月承担起料理鸡场400多只鸡的重任。脑部受伤后,失去工作能力的父亲渐渐被家人所遗忘,鸡舍成了他心之安处,整日蹲在鸡舍里,活像一只没长出鸡毛的鸡。一只没长出鸡毛的鸡,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归属感,在鸡群中也实属异类。同样难以找到存在感的还有《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中的国王E。失去故土的他整日在国王B的各种变相监视之下步履维艰、忍气吞声地生活。他的命运宛如一叶小舟飘荡在大海之上,只能听从国王B的摆布。最后,他在一群鸡身上找到了昔日一国之君的威严。这群鸡既容纳了他内心所有的爱恨,又成为他残破人生最后的支点。这与《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寓意相近:“当一个人已经不能在他的同类中寻求到友谊与关怀,而要把他的爱倾注到一条四足动物的身上时,他一定是经历了一段难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着不能忍受的孤独。”[4]长期的相处过程中,这些动物已经成为零余者们的精神寄托,用来排遣现实的苦闷。《如归旅店》中的“父亲”表面上看上去气势十足,实际上外强中干,既无力干预孩子的选择,更无法阻止旅店的衰败,只能借斗乌鸦来发泄心中的郁结。作为零余者、失意者,他们往往躲在灰暗的一隅,被冷落、被忽视,或是干脆以博人眼球的方式,以高调、荒谬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孤寂与失落。他们的内心在孤寂、迷惘的深渊中徘徊。尤其是男性零余者、失意者,人们一贯将男子顶天立地的标签贴于他们身上,往往忽视了他们内心的压力、苦闷与挣扎。李浩对这类人的书写实质上意在挖掘生活中被忽视的微小,从这些微小中窥见生活的真相。当零余者、失意者混迹于人群中时,他们的身影常被人群所淹没,鲜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心声,而当他们被安放在动物意象的身边,以荒谬的姿态与动物产生联系,他们的形象便迅速从人群中凸显出来。
(二)寄寓作者对人性的思考
动物意象寄寓了李浩对人性的思考。李浩并不在意书写柴米油盐中的饮食男女,而致力于扒开现实生活伤口上的痂,探一探人性的真相。《一只叫芭比的狗》,在这篇小说中,最令人发指的是人性的残忍:屠狗、剥皮、食肉,甚至让芭比吃同伴的肉,这让人不寒而栗。李浩让一个高中生充当刽子手,是小说中最引人深思的地方。屠狗的“哥哥”在小时候或许也似那个哭泣寻狗的邻居小男孩一样充满爱心,然而是什么改变了他,使他动辄将屠刀砍向无辜的狗?“哥哥”是刽子手,而全家人都是看客、帮凶。屠狗者心安理得,被屠狗者心怀愤恨。邻居成为虐待“芭比”的嫌疑犯:芭比的一条腿被打断,尾巴顶部被弄断,双眼被弄瞎。无辜者被报复,无辜者被杀戮。人的自私、冲动和仇恨让世界变成地狱一样的地方。小说中唯一让人感受到爱和希望的,是为狗哭泣的小男孩和双眼失明又断腿却依靠着嗅觉回家的小狗芭比。让小孩子和小动物成为“爱”的希望,既带有返璞归真的意味,也是对弱肉强食的现实社会的有力抗议。《恐怖的甲虫》中漫天而来的甲虫既是粟村人的灾难,也是人内心恐惧的放大,更是人性的试金石。实际上,真正给粟村人带来灭顶之灾的是人性的残忍和自私。小说中的小豆是带有神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傻子,却常有惊人之语。他本来可以凭借异秉而在虫灾里幸存,最后却被昔日朝夕相伴的村民视为破除甲虫灾难的关键,将他杀害并分食其肉。在韩少功小说《爸爸爸》中,同样弱智又带有异秉意味的丙崽在多次危机中存活了下来,而大多数健壮男人却在两村激战中死去。两个傻子,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然而两篇小说都充满了对人性、对文化甚至对历史的反思。《恐怖的甲虫》中杀人、食肉的村民与鲁迅《狂人日记》中所提及的食人者并无本质上的差异。弱智却身怀异秉的小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狂人”,然而没能等到他喊出“吃人社会”,就被食人者吞食了。甲虫虽食人但它们并不食同类,而拥有高智慧的人类却分食同伴。看似不可思议的故事,在其荒谬的外衣下隐藏着令人震惊的现实。
(三)体现作者叙事的自觉
动物意象的书写,还体现了李浩叙事的自觉。李浩笔下的意象一般都具有寓言和象征作用,动物意象尤其使小说内涵具有多义性,整体上也具有寓言性。他笔下的动物意象除动物本身习性特点和民族传统文化内涵外,还融入了其他层面的含义。在《夜晚的鼹鼠》中,胸外科医生安平白天过着人的生活,夜晚过着鼠的生活。然而讽刺的是,夜晚的鼹鼠生活反而比白天的医生生活看起来更像正常人的生活:医生安平无论做什么事都处于被人监视的不自在之中,哪怕看本书,也要被安上“宗教主义者”的帽子,而鼹鼠安平却可以安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医生安平不是哑巴,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鼹鼠安平虽然也在听各种故事,但他有选择权,也有发言权,身心都是自由的。鼹鼠安平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白天医生生活的反抗。但与此同时,成年鼹鼠本身视力退化,不喜阳光,若长时间接触阳光,就会死亡。这又使得安平的反抗具有一种不见天日的自我沉沦意味。因此,鼹鼠安平的反抗注定只能被限定在夜晚,更多时间里他必须成为医生安平。安平这一形象,体现了李浩对人格分裂的现代人的关怀,以及对日常生活的批判。
李浩赞赏儿童文学所具有的想象力和童话感,认为这是成人文学所缺乏的,也是值得学习的地方[5]。李浩竭力将动物意象打造为沟通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桥梁,使作品既充满了想象力与童话感,又回荡着对现实人生的声声质问。即便是内容上极为写实的《如归旅店》《父亲,猫和老鼠》《蜜蜂,蜜蜂》等小说,作者也安排了一个儿童或少年时期的“我”作为叙述者。儿童视角与现实题材相互交融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亦幻亦真。另外,童话感的营造不仅是为了连接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还出于小说魔法师内心的自觉性。纳博科夫认为一个大作家应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而“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6]。李浩深信并多次重复纳博科夫的这一观点,从李浩的阅读札记、批评文章以及创作谈中都可见这一思想的渗透。李浩致力于探究不同作家使用“魔法”的秘诀,寻找小说中隐藏的“魔法”,并将这些“魔法”辩证吸收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去。在魔法师李浩这里,动物意象成为他施展魔法的重要道具,使他得以透视人性和生存,自由穿梭于虚构和真实。“真实”不再是浮于生活表面的东西,而是穿透人物荒谬言行后更深层的真相。《像鸟一样飞翔》围绕着“我”和“树哥哥”目睹杨傻子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这一事件展开描写。杨傻子究竟是否会飞,这只是小说叙事的表层;成人对儿童天性的束缚、对儿童想象力的扼杀,才是作者的深层思考。类似的小说,还有《黑森林》《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A城捕蝇行动》《会飞的父亲》《父亲的七十二变》和《国王H和他的疆土》等。“写作者使用魔法,是试图让我们从另外的、非表层化的角度逼近‘真实’。”[7]李浩书写童话、寓言故事,一方面是为了与孩子们“一起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可能”[8],用纯净的心灵看待这个世界:狼与兔子可以和睦相处(《没有尾巴的故事》);体型庞大的熊会忧郁地哭泣(《黑森林》);离开家人的小老鹰内心十分寂寞,与乌鸦和人成为好朋友(《父亲的七十二变》)……另一方面,这些小说又始终带有成人审视世界的眼光。李浩追求以童话、寓言一般轻盈的风格来实现小说内在对人性、对生存的沉重思考。
四、结语
如果将小说家李浩视作纳博科夫所说的魔法师,那么,动物意象就是李浩时常用于施展魔法的重要道具。“作家的魔法也可以在日常、在全然使用‘现实材料’的基础上发生,尽管这一再造的真实看上去与我们的‘日常’是那么的相像”[9]。在李浩笔下,动物意象主要是生活中的常见物,魔法就在这些日常事物身上施展开来。透过动物意象这面魔镜,人性的复杂以及人类精神世界中的难言苦痛去除了伪饰,与读者的心灵坦诚相见。借助动物意象,李浩再造了一个真实,创造了一个既充满童话、寓言性又直面复杂人类社会的小说世界,其丰富的审美内涵,时刻呼唤着我们作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