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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创作如何走向新的时代
——论新时代社会生活的变革与文学发展的关系

2019-02-11傅书华

关键词:文学时代

傅书华

(山西大学 商务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走进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着几千年来中国从不曾有过的巨大而深刻的变革。古代中国的超稳定的社会结构主要因其自身发展及西方世界外部的冲击,终于在经过了洋务运动的器物革命、戊戌维新、辛亥革命的政治革命、五四运动的思想革命而趋于解体,但其久远的遗存却仍然在新时代的中国处处可见。譬如以血缘关系作为人际关系纽带的家庭家族形态及其相应的伦理观念,等差有序的社会及人伦结构,对清官的热切期盼等等。从南部海洋进入中国的西方资本经济的社会模式,从北部大陆进入中国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社会模式,在经过了多年的社会实践之后,为新时代的中国社会,留下了丰富而切实的教训与经验。譬如经济结构巨大变动带来的资本流动中的贫富悬殊、权力腐败,商业经济带来的个体本位对群体本位的颠覆引发的全民族的价值动荡等等;譬如底层关怀、整体至上、与现代文明的张力关系等等。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西方发达国家、东亚儒家文化圈发达国家与地区及分布于全球不同区域的后发国家的社会结构改革,也在对新时代的中国社会发生着各种影响。譬如不同文明形态之间的冲突、儒家文化的现代性转换、后发国家的发展之路等等。而当今中国,亦已成为在国际社会中占有举足轻重位置的经济大国、政治大国、文化大国。在如此背景下走进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所发生的变革,正实实在在地使当今中国社会各个阶层每个国人的日常生活与人生观念,无可逃避地发生着从未有过的深刻变化。由于在这种变化中,中西方历时性演化的社会矛盾、观念冲突,在走近新时代的中国,是在共时性地呈现着,所以,不同利益群体、代际之间的人生形态及观念的裂变、冲突,其规模、力度,也是空前未有过的。与之相对应的,来自不同思想资源、谱系并代表不同经济利益群体的人文思潮,如现代自由主义、新左派、文化保守主义、后现代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对国家社会主义的反思、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新威权主义等等,则应运而生。他们或疾呼市场经济,或强调革命传统,或宣扬传统文化,或站在边缘、碎片立场上,重新审视个体生存、历史存在、性别形态、国族关系,或重视北欧经验,或深研法西斯德国的惨痛教训,或试图重新确立民族地位,或试图代底层发言,或探寻后发国家的现代之路,彼此之间,相互辩难,相互激荡。

虽然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中间经过不同作家这一创作主体的转换而呈现着一种比较复杂而非单一线性的对应形态,且又因着不同作家对文学与社会关系的不同理解而使这一关系显得越加面目多姿,但作家既为一定社会中人,无论其创作是基于个体生命体验,还是基于一定理性结构而对社会的判断,社会形态的变化一定会通过生活于其中之作家的创作而带来文学形态的变化,价值形态的变化。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历史质变期的时代尤其如此,这是文学发展史的基本常识而为学界所公认不疑。如是,审视新时代社会生活的变革与文学发展的关系,就是一个不容回避且有着现实迫切性的深刻命题,而考察中西方社会形态、文学形态、价值形态的历时性演化与其在当今中国共时性呈现二者间之关系,则不失为观察、判断中国新时代文学之于中国新时代社会生活之意义的一个重要参照,也不失为判断何为今天文学高峰之作的一个重要参照。

一 以中国古代文学为镜鉴

从价值谱系考察,中国古代文学大略可以分为三支:庙堂文学、士大夫文学、民间文学。三者之间自然相互渗透,如中国古代士人,以学而优则仕为追求,其心态、其文学,自然与庙堂、庙堂文学多有一致之处,而又以民为载舟之水,所以,其心态、其文学,又多与民间、民间文学相通,此种特质,使其一直处于中国古代文学的主流,研究者众,成果丰硕。而民间文学演化之于今天之意义,似研究略嫌薄弱,或可再作审视。

中国古代文学的民间文学源头,应是来自中国北方的《诗经》,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虽然《诗经》在被士大夫系统编选、阐释时,将其民间成分多有删除、篡改,如所谓“郑声淫”[注]参见《论语 卫灵公篇》第230页,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而使我们今天对“郑声”难有聆听,如认为《关雎》是言说“后妃之德也”[注]参见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第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而与《关雎》本义相去甚远,从而因了这编选、这阐释,而让民间之心之音未能得以尽显,但从全貌看,毕竟不失民间本色。这只要与来自中国南方的作为中国古代士大夫文学源头的屈原的《离骚》相互比较,其差异立显。

《离骚》所体现的屈原的心痛,其因是得不到楚怀王的信任与重用,从而使自己报国之志不得实现。其中对自家出身纯正的标榜,其九死而犹未悔的忠贞之心,其虽路漫漫而上下求索之志,其以忠臣取君主之信自比于美女求男性欢心之姿等等,都对中国后世的士大夫文学及新文学产生了久远的影响。《诗经》则决然不同。《关雎》《氓》之男女之情,纯为私情,与国事无关;《硕鼠》之恨之愤,是因自家利益被窃夺而发,与国事无涉;即使征战胜利归来,但也没有班师回朝的喜悦,而只有“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注]参见《诗经 东山》,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第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的私己性忧伤。要之,士大夫文学根植于群体伦理规范之正偏,民间文学则根植于个体感性生命之得失。前者言说时心中虑及听者之存在,后者言说时却更多只有自家抒发的需求,全然不管不顾是否符合听家之标准。

《汉乐府》虽然经采风官整理上达,但“风”势不减。你看《木兰辞》虽然后世多有从家国立场出发,颂木兰为巾帼英雄,但木兰打仗却只是出于为父着想,并无报国济民之志,所以,功成名就战功赫赫归来之日,对那万千人求之而不得的“尚书郎”不屑一顾,而只急于“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虽欢愉惆怅有别,但在那精神归宿上,在私己者价值本位上,实在是与《诗经》中“雨雪霏霏”者异曲而同工。相比陶渊明面对官场污浊而“采菊”[注]参见陶渊明《饮酒其二》,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第33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的清高多情,相比其后李白求仕的豪情与求仕不得后的激愤,相比李白其表豪放其里琐俗的“识荆”[注]参见李白《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木兰的精神世界实在是更要健康许多强大许多。这里有着民间“三双鞋磨倒一朝天子”的自信,也有着民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注]参见刘立志《先秦歌谣集》第2页,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的自在与自由。

任何时代,以私己性生存作为价值本位的民间都是存在的,只有危及这种生存的“天下”到了兴亡关头,民间的“匹夫”才为之有责。“天下”“庙堂”“民间”三者的动态关系,决定着民间生存、精神形态的各异。在有着可以“磨刀霍霍”的“猪羊”的经济自足来作为保证的时代,民间就有着《木兰辞》中那种健康、强大的精神形态产生与存在的可能。新时代的中国,当商业经济给了民间以经济自足的可能之时,特别是中国民众有着对物质温饱要求并不高的传统与现实,在今天的文学世界里,类似《木兰辞》中的这种健康强大的精神形态,就有了产生、形成、存在或彰显的土壤与可能。当今中国经济发达的南方及北方的中小城市,其民间文学社团、诗社及其创作,层出不穷,自足自乐,不以体制内级别为重,也不以体制内承认程度相标榜,是对其所处社会形态的文学反映,也给了文学世界中新的文学形态产生以可能,只是它们或许还未得以被重视,也或许它们自身尚且“草色遥看近却无”。

历史的前行,并不以个体感性生命的需求作为根本动力,而是被其时占据统治地位的某种社会结构的能量释放所支配,如是,体现这种社会结构精神、情感需求的文学形态,就占据着该时代的文学高地与峰顶。自秦帝国建立的中国最为传统的社会结构,其积极能量在盛唐时代达于极致,相应地,体现这种社会结构能量极致的精神、情感形态的唐诗,特别是唐诗中的士大夫文学形态,也就成了中国文学历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顶峰,其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是李白、杜甫,相较他二人,其时民间文学传统的代表性诗人李商隐、杜牧,就只好低位称呼为“小李杜”了。但即使如此,其积极意义亦仍然不可低估。杜牧“十年一觉”之“梦”,恰与主流社会士大夫梦寐以求的“修齐治平”的理想相反,而是陷溺于让“英雄气短”的“儿女情长”,且更是位于社会边缘社会底层为社会主流所不齿的“青楼”[注]参见杜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但却也正是在这“青楼”,有着不为社会规范所局囿的个体感性生命的鲜活存在。如果说杜牧写的是社会下层,那么,李商隐则反映的是社会上层,虽然生命过程本身即是为时势牵绊羁旅天涯,但在对个体生命归宿的向往中,那时代风云社会沧桑的“巴山夜雨”,终究也只能化为男女私语时的话料[注]参见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样的男女私语,其气度,又自有《将进酒》《行路难》等将个体生命付诸依附于社会而功名难得的感叹所不及之处。

当今虽为盛世,但文学世界的字里行间,不仅在面对苦难抒写困境行走穷途悲凉身世时,少有盛唐士大夫文学面对同样情境时的大气豪情淋漓性情,即使在写男女肉欲私情时,也似乎明显少了杜牧放纵肉身的率真和李商隐化天下于男女私情的胸襟。考之于文学之对应时代,这不能不让人略感遗憾。

星移斗转于否定之否定,大唐在将一种社会结构推向巅峰之时,也就在其自身内孕育并成长了另一种覆灭其自身的新的社会结构,这就是北宋的商业经济文官政府市民社会。由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发展之间的不平衡,基于商业经济的个体感性生命形态与需求在社会生活中已经成为主体,但在上层意识形态领域,其价值观却还未能占据主导位置。于是,以抒写个体感性生命日常生活而反映这新的社会结构精神、情感需求的宋词,最初被视为“艳科”而不入庙堂。于是,柳永虽然屡试不中,但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注]参见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第1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闻鸡”不再为不负少年时光而“起舞”,而是“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才是“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注]参见柳永《定风波 下阙》“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一个时代而不是一个朝代结束了,代表那个时代顶峰的精神产品的唐诗也成了过去,定格于历史,延续那过去时代的文学传统的宋诗,只能是“味同嚼蜡”[注]参见毛泽东《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人民日报》1977年12月31日。,而体现一个新的时代而不是一个新的朝代的宋词,却因之得以在中国文学史上与唐诗并峙,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另一座不可逾越的顶峰。而游牧文化的南下入侵,遂使原本让位于商业文化的农耕文化,在面对游牧文化时,又一次获得了时代的法理性认可,相应地,其基因其元素,则融入了作为艳科的宋词,使宋词由婉约一变而为豪放。那是唐诗与婉约词所代表的两个时代而非两个朝代文化的历史性遇合,于是有了能把根植于群体伦理规范之正偏的士大夫文学与根植于个体感性生命之得失的民间文学都抒写到了极致的苏东坡与陆放翁,有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与“明月几时有”,有了陆游的《示儿》与《钗头凤》,那才是中国古代文学顶尖级的作家。

既是一个新的时代的文化表征,却又能为底层的广大民众所自发地欢迎,达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程度,这种神话之所以能够形成的原因不知是否有人深究过,那可能是因为社会经济根基变动使底层广大民众的日常生活都发生了变化,从而使建立在这基础之上的商业文化已经进入了千家万户。这种结构性的变化,在新时代的中国,似乎是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但“柳永之词”却终于没有诞生,且千呼万唤的呼唤之声,似乎也并不强烈,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仍在各行其是分道扬镳。而在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中,将原有时代的文学与新的时代的文学融为一体并均各自发展到新的高度的新型文学,似乎还在孕育之中,但却也预示着新的可能。

说“崖山之后无中国”自然不无偏颇,但从某一视角考察,却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元明清三代,毕竟并没有在原北宋的基础上,给社会结构社会文化以质的进步。落后的游牧文化虽然最终顺化于农耕文化甚至商业文化,但在这顺化过程中,却因了代表农耕文化商业文化的精英大批地被消灭被清除,更因目睹了这些,为求自保,从而滋长了人性的阴暗,元明清三代,从人生的健全精神的饱满考察,都不免呈残缺病态之相。不仅作为正宗主流的诗歌在这三代并无超越前人的大建树,即使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的曲与小说,也深受或呈现时代病相之害。《三国演义》中的人际争斗之术,《水浒传》被鲁迅所诟病的“水浒气”[注]参见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 叶紫作<丰收>序》。等等,弥漫于天地人间,明清的艳情小说,则更是肉欲横流,再也没有了小李杜与柳词中的大气与率真。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今天的中国,由于社会转型所带来的各种利益之间的冲突与纷争,由于经济基础社会结构所带来的价值观念的动荡,在盛世之际,却也难免权贵经济官民冲突各行各业乱象丛生时风民俗戾气横行等等。如何深入揭示与批判这些时代性的社会病相,是反思元明清文学与其时社会变革之间关系的负性因素以为今日文学反映时代变革的铜鉴,还是延续元明清文学与时代变革关系的传统,这恐怕是今日中国文学界回避不了的课题。

终于,“一切传统的写法都打破了”[注]参见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有了《红楼梦》的出现,有了贾宝玉这“新人”的出现,在贾宝玉的天平上,一边是家族社稷的根基永固,一边是女孩子们的眼泪瞬间,贾宝玉的选择是划时代的,但我们却也仍然能从中看到《诗经》《木兰辞》、小李杜、柳永等人的影子活跃其中。

这样的文学,是历史的赐予而非人力之所及。这是向一个大历史时代的告别,其告别的力度即使是张爱玲的“苍凉的手势”也难以企及。这也是一个新的大历史时代的开启,其个体生命感性的价值本位,正是五四时代“人的文学”的逻辑起点。从这里起步,中国的文学,成了现代文学。所以,五四文学的先贤们总是不承认自己断裂民族文化传统,而是申明自己是用西方现代人文观念重新发现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并传承之,而在这种重新发现中,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引入的西方现代人文观念或许与中国古代民间文学传统有着更多的亲缘性,且对我们今天如何弘扬民族文化传统并使之面向世界,也有着有益的启示。

二 以中国现代文学为镜鉴

中国现代文学,是相应于资本经济变革着中国传统经济结构社会结构基础上的文学。相较于中国现代文学,晚清的谴责小说、黑幕小说,因无新的时代质素的浸透,只是对没落了的社会形态的一曲无力的挽歌,但其教训却不容忽视。如果在今天这样的一个变革的时代,我们的文学,面对各种时代性社会病相,沦入晚清谴责小说、黑幕小说的窠臼,那就是文学的发展拖了社会变革的尾巴。

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学是在由庙堂文学、士大夫文学、民间文学三个价值谱系各自演化相互渗透中完成,那么,中国现代文学则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它更多地成为相应于资本经济的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文学载体,具有了更多的文体的独立性、思想性、情感性,文学写作者虽然身份、思想、情感各异,但作为这一载体的承担者,却是共同的。说来,最初标示这一根本性变化的,是梁启超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所谓“欲新一国国民,必先新其小说”,从而彻底结束了由庙堂文学、士大夫文学、民间文学构成的中国古代文学格局。

中国现代文学由两大板块组成:一个板块是在资本经济结构上形成的文学,一个板块是在对抗这一资本经济的新的经济结构土壤上形成的文学。

资本经济结构上形成的文学,从价值形态上考察,又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个人”的觉醒过程,一种是批判资本经济对“个人”的损害,一种是新的“个人”生活形态。

中国古代社会少有个人意识的存在。所以,五四文学有两个核心概念,面对过去的判断是“吃人”,面对未来的判断是“拓人荒”。如是,“个人”的觉醒过程,既是激动人心的,如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是令人陌生的,如冰心的《寄小读者》,也是令人迷茫的,如郁达夫的《沉沦》,但更是充满着挣扎而出的痛苦与觉醒之后无路可走而对绝望的反抗,如鲁迅的小说。在其后巴金笔下的《家》中,在丁玲笔下莎菲的痛苦中,在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中,等等等等,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些或类似或变体的身影。

这些身影,在今天,并没有离我们远去。你看看今天社会中还有那么多的“愤青”,就会知道,提醒他们思考思考“涅槃”之后是多么的重要。你看看现在“爱”的缺失,更不要说“博爱”的缺失,就会知道,全新塑造“小读者”这新生的一代人,仍是那么的急迫。你看看目前“肉身”依然无处安放,依然沉重,那郁达夫式的迷茫感在你心头就会挥之不去。当“义和团式”的愚昧仍然在你身边喧嚣时,你就会觉得,夏瑜式的悲凉并没有成为昨天。还有觉新的牺牲,莎菲的两难,荷塘月色下不被人理解的苦闷等等等等,都在提醒着我们,今天的文学应该怎样走入今天的时代。

资本经济带来的病痛给人的感觉更加强烈。陈白露与月牙儿,骆驼祥子与迟迟出现却让人再三感叹的王利发,还有那个实业家吴荪甫,等等等等,只要以经济作为社会的结构方式,这些人的故事就会一再地以各种不同的形式重复出现,却也需要给以新的讲述。

当然,也出现了一些我们所极不熟悉,却又是我们在今天所应加以重视的,譬如梁实秋的散文,譬如徐志摩的诗。那或是在物质生活丰裕后所应有的对现实生活的立足,或是物质生活丰裕后所应具有的精神风姿。中华民族一向敏感于苦难,对物质丰裕后的日常生活,却少有深刻的体察与意义的肯定。这似乎是一种先天的不足,在这样贫瘠的土壤上,自然难以开出丰硕的花朵。但我们不能总是局限在对金钱对物质的诅咒,不能一味地将金钱与美、善,将物质与精神对立起来。文学应该呼唤丰裕物质生活基础上的新的精神品格的健全,呼唤代表着这新的人生方式的新人的出现。

当资本经济的社会结构在发展中弊端丛生危机四伏时,一种对其给以对抗、矫治的新的社会结构得以产生并迅速壮大,并相应地有了文学形态作为其精神与情感的表征形式。这就是延安文学。

延安文学是作为对资本经济弊端的对抗而出现的,其中最有深度的是赵树理的民间文学,最有时代代表性的,却是代表根据地社会结构价值诉求的根据地文学。赵树理文学的价值在于在形式与内容两个方面,远承中国古代民间文学的传统,在内容方面,承接五四人的文学的精髓,并将这两种继承与其时延安文学以整体对抗资本经济的价值需求水乳交融。你只要看看他的小说,中心是立足于个体农民的物质生活需求及在此基础上的精神形态审美趣味即可了然。根据地文学的主旨是以“整体”的价值形态来要求农民物质生活与精神形态的变化,这物质生活的变化,是以农民对个体利益的满足作为标准的。其成功之处,一是对丁玲、周立波等进入根据地的以个体为价值本位的五四文学的规训与收编,如《桑干河上》《暴风骤雨》;一是对产生于自身土壤上的文学形态的扶持,如《白毛女》。而同样是面对农民的个体利益,在表面相同的形态下,一个是以农民个体利益为价值本位,一个是以“整体”为价值本位,这却是赵树理文学与根据地文学形态的赵树理方向的根本区别,只是这种区别在当时面对农民个体利益的一致时,尚不明显。

虽然赵树理文学屡屡为人所讥嘲,甚至在作为文学大省的赵树理的故乡,也时时表面敬之实则远之,但如何将中国古代民间文学传统与五四文学传统合乎逻辑地融入于现代大众文学,赵树理却是一个绕不开的巨大存在,也是今日中国文学在应对社会现实生活时,无论在广度还是在深度上,都绕不开的一个巨大存在。而赵树理方向在延安时代的成功,其经验,在今天,也只是在表层上得以陈旧性地认识,其深层意义与现实意义,似乎还未见到令人信服的阐释。

时人多以为1949年后的十七年文学是延安文学的扩大,其实,二者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区别之一,延安文学是对抗资本经济弊端而获得历史的合法性认可,而十七年文学已然失去了这一对抗功能。区别之二,延安文学时期,“整体”利益与农民个体利益二者是基本一致的,但十七年文学时期,“整体”利益与个体利益却成为新的时代矛盾。

1949年后的十七年的文学,是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一种,当以新的伦理来结构社会时,这十七年的文学,曾经发生过非常之大的效应。红色经典对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精神成长,都是刻骨铭心的。当今天以经济来结构社会而出现了精神动荡之时,试图启用十七年文学的资源,对十七年文学重新加以高度的重视与评价,似乎也就成了一种自然的选择。但诚如马克思所说:“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当结构社会的资源、元素发生了根本变化之后,试图将原有的精神结构直接移植到新的经济结构与社会结构之上,受到身首异处之嫌的质疑也就开始出现。

1980年代,是以伦理来结构社会向以经济来结构社会的转型期,社会结构形态的变化呼唤着新的精神形态,文学作为新的精神形态的载体,呼应着时代转型的需求,于是有了1980年代文学的神话与辉煌。但正验证了马恩辩证法之否定之否定这一定律,也正应了恩格斯的话:“那些自夸制造出革命的人,在革命的第二天,总是看到,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制造出的革命根本不像他们原来打算的那个样子,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讽刺,免遭这种讽刺的历史活动家为数甚少”[2]670-671。时至1990年代,1980年代文学所竭力呼吁的市场经济基础上的新的社会结构产生后,文学也就失去了轰动效应,丧失了其头上的耀眼光环。与重新回首1949年后十七年文学有异曲同工之处,重返八十年代,成为文坛的热门话题。但如何重返八十年代文学,重返之后又启示今天的文学以何种姿态应对今天的社会现实,却如同怎样启动十七年文学资源,同样是让人费解的难题。

三 以西方文学为镜鉴

西方文学的历史发展演化,初看似乎与我们所探讨的今日中国文学如何应对中国社会的现实发展变化关系不大,但细究下来,却会让你惊奇地发现,其发展演化的每一个阶段,似乎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启示着我们的文学如何更深入地走向广阔的社会生活。

读希腊神话,国人当会惊诧于希腊诸神欲望之丰富欲望之充沛。当国人今日欲望同样如此却不知如何应适之时,不是复制希腊神话,而是诚如马克思在评价希腊神话时所说:“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3]29当然,希腊人是西方人“正常的儿童”,中华民族是一个“早熟的儿童”,但也正因此,这样的一种“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正常的儿童”这样的一种“真实再现出来”就更加具有历史变革期的现实意义。只是这样的一种“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的“真实再现”,在今日中国文坛,还貌有其形实无其神。

西方中世纪文学中的禁欲,那把禁欲神圣化,那在纵欲中却又以禁欲的神圣面孔出现的虚伪,这种神圣化与虚伪对禁欲的无效,对今日国人来说,却是十分的熟悉。但在以经济来结构社会导致欲望充溢甚至泛滥且引发国人普遍忧虑之后,仍能重视西方中世纪文学的现实性,却是许多国人在“熟悉”之后所“陌生”的了。这种“陌生”给今日中国文学创作揭示中国社会现实所带来的副作用,比比皆是。

西方人文复兴时期的文学,对于当今国人来说,似远犹近。《十日谈》中对忠厚老实本分合乎原有伦理规范的品格的嘲讽,对精明过人的实现利益与情欲的品格的赞誉,让今日国人比之于今日中国社会现实既忍俊不禁而又心痛万分,也给今日中国文学世界平添了许多新的人物形象新的故事情节,只是这人物与情节越来越趋于庸俗化了。莎士比亚面对欲望实现与伦理规范两难选择的哈姆雷特式的犹豫,于今日国人,既普获共鸣亦增加了诸多思考,在今日中国文学世界,也不乏对此的深浅不一的描写。

西方古典主义文学,其在合理的社会伦理规范中实现普遍人性的追求与梦想,对今日国人最为熟悉,也难怪学界会把1942—1966年间的文学,称为红色古典主义的文学。及至今日,创作与欣赏通过清官规范与匡正社会现实时态而让民众得以心满意足的作品,仍在创作界与广大读者中能够大行其道且势头不衰。

西方的浪漫主义文学,于古今国人最为陌生,且在中国,其得以存活的土壤也最为贫瘠。不再以普遍性的人性实现为满足,而是以个体性的人性满足为旨归,这是西方浪漫主义的精髓。所以,才有了《巴黎圣母院》中,不论从群体标准出发的美丑,只要是个体的真实呈现即美;有了《九三年》所倡导的“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4];有了置群体伦理规范于不顾而以张扬个性为标榜的乔治桑神话。国人常以《离骚》《西游记》等为浪漫主义之代表作,但在《离骚》那将个己等同于忠君爱国,在《西游记》以取经途中历经劫难实现群体伦理对个性张扬的规训收编中,哪里有西方浪漫主义中个性至上的精髓呢?如果一定要将之喻为浪漫主义,我们也只能称之为中国式的浪漫主义。但西方经典的浪漫主义,于以经济来结构社会从而使得个体价值本位趋势强劲的今日中国,却有了使其快速发展的合适的土壤、水分与空气。女性,因其浪漫、神性、个体性、感性的本体性属性,本来在今日中国最具浪漫主义创作的承担力,但今日中国女性写作,受西方女性写作的影响,更多地集中于性别觉醒性别对抗与性别对话,对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在今日中国的现实意义与自身对此的责任,却少了几分自觉与担当,这是殊为可惜令人遗憾的。

西方文论家戈尔德曼认为,文学的结构与社会经济结构、文学的叙事意识与社会的集体意识“具有严格的同构性”[5]。从大视野考察,此言不虚。西式经典现实主义发生自以经济来结构社会对以伦理来结构社会产生巨大冲击之后的价值动荡之中,而经过以“个人”为至高无上之价值标尺的浪漫主义洗礼,其立足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民众个人利益诉求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则是其鲜明的价值立场,这可以最初的现实主义画家库尔贝的画展及其后法俄现实主义创作高峰为实证。无论从传统群体伦理型社会结构的“老中国”,途经五四、30年代商业文明对中国的短暂洗礼,而发展至今日中国以经济来结构社会对以伦理来结构社会产生巨大冲击之后的价值动荡,或从今日中国商业文明导致的中国全民性自觉或不自觉“个人”意识的觉醒,抑或从商业经济对下层民众的损伤,西式经典现实主义的文学结构都与当下中国的文学结构有着极强的对应性。犹如市场经济商业文明是不可逾越、跨越的社会发展阶段,现实主义也是现代中国文学所不可跨越的历史发展的必然阶段。现实主义文学对现实的批判力量,对下层人在商业经济冲击下的呻吟的反映,对社会各阶层从原有壁垒中走出时的“精神奴役的创伤”的揭示,都是当下中国文坛所大为缺失的。

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马恩关于现实主义的经典论述之一,“每一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3]344,更为人随口即出。但如果我们从发展逻辑上考察,西式现实主义发生于将“个人”置于一切神圣价值尺度之上的浪漫主义之后,那么,“每个人都是典型”,正体现了马恩对不同于其他“个人”的“这一个”“个人”的重视,而每一个“这一个”“个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个人”,其原因又是如恩格斯所说的是社会、历史“总的合力”[2]697作用下的结果,这社会、历史的诸多元素无法做理性的说明,所以,只能用抽象的“力”来概括。如是,每一个人都是不同于他人的“个人”,造成其命运的典型环境亦有别于其他“个人”的典型环境,而之所以如此,又是用既定理念所无法加以说明的。如此,形成了马恩极为推崇的“莎士比亚化”而非观念化的“席勒化”,而其中,则深隐着马恩对每一个“个人”都高度重视的博大的人道、人性情怀。将之与今日中国文坛相映照,我们会发现,建立于强大的“意象造型观”传统基础上的“观念性”的“席勒化”写作,在今日中国文坛,仍然如日中天,“莎士比亚化”则尚在遥远的“他处”。各种各样的“类型化”人物仍然层出不穷,“这一个”则既稀亦少。我们只要回望一下,不难发现,工农兵文学时代,是以阶级为依据,塑造各种类型人物,而新时期之后,则是以文化、家族或以西式观念为依据,塑造各种类型人物,人物面孔似乎有异,人物塑造谱系似乎有别,但人物塑造的范式则仍如出一辙。观念翻新,却与“现实”遥远。不能忽视新的观念、视角重新发现现实的功能,但也不能忽视新的观念、视角对现实“遮蔽”的可能。而最可担忧的则是,在中国一向被忽视的独特的他人无法替代的一次性的“个体生命”,又被各种各样的“类型”裹挟而去,渐无踪影。

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前提是“细节的真实”,这细节的真实,不言而喻,是现实生活具体的真实,所以,恩格斯才会说,他在巴尔扎克小说中得到的比经济学家、统计学家还要多。但在中国文坛追新求异的对现实主义的漠视中,在现代主义隐喻、象征手法的冲击下,这“细节的真实”为许多今天的中国作家所忽视。许多评论家也对作家笔下细节的隐喻、象征之意大力挖掘,津津乐道,对现实生活细节则每每忽略。在如此的助力下,更恶化了许多作家对“细节的真实”的漠视。细节的真实,需要的是作家对社会、人生深刻的观察与化入个人生命血肉的体悟;细节的真实,蕴含着对社会现实对人物的丰富性的巨大概括。中外许多作家的作品,主题、理念、情节的失误、偏颇多多,但正是因为有众多丰富的“细节的真实”,才给了其时及后代读者以无尽的回味与意义的阐释不尽。但中国当下许多的作家,却不愿在“细节的真实”上花大心血费大力气,而更愿意在阅读西方现代经典中,获取观念、理性的启示并因之赋予细节以隐喻、象征,而又每每以此为得意之笔。马尔科姆·考利多次告诫那些热衷于用现代小说技法进行创作的写作者说:“如果不真实,就不可能是象征;如果不成故事,就更不成神话;如果一个人活不起来,它不可能成为现代生活的原型”[6]。这话说得是极有道理的。

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价在今天中国文坛也不无现实意义。在巨大的历史转型面前,新的现实的发生与原有的价值观念的冲突,现实的发生与观念的形成的落差,几成规律。在这样的规律面前,作家的切身感受、鲜活经验与作家原有观念的冲突,每每在作品中得以反映并构成了作家与作品、作品内在各要素之间的“张力”关系,并以此构成了创作与作品的丰富性。但这样的矛盾,在当下中国作家身上却少有发生。当下中国的许多作家可能还更多地习惯于把自己对现实人生的丰富感受,经过自己大脑理性的“规训”“收编”再体现于作品之中,作家观念的力量仍然大于感受、经验的力量。而谁又能说,恩格斯所说的“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注]恩格斯“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而行动;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最重大的特点之一”。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3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在当下中国作家创作中,不具备现实意义呢?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虽然于中国大众读者颇为陌生,但在文学圈内,特别在青年作家中,却更为时尚。不能否认中国文学界引进西方现代主义而对瓦解其时陈旧僵硬的文学理论构架的巨大的冲击力,对其时中国文学观念变革的巨大推动力,也相当程度地活跃了其时的中国文坛。但西方现代主义的孤独、绝望、荒诞之感,来自于现实主义基于个体生命实现而以科学与人文为武器对自身对社会现实的认知、批判的无力、失效与无望,来自于对个人自身、对人与人关系、对人与社会现实关系的更高期待的不得实现,如《变形记》《等待戈多》等等。而其时及当下中国,所最为急迫的,却是用科学与人文来认知、批判、变革社会现实以适应以人的发展为主体的历史进步。二者之间的巨大的历史性落差,即使在引进西方现代主义之时,就有了对其“伪现代派”的称谓,有了对其误把“杭州作汴州”及其“副本效应”的质疑。应该说,随着时间的淘洗,不是达到、实现现代主义文学,而是以西方现代主义深化与丰富现实主义文学,似已成为今日中国文学界之共识。

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原本是为着解脱西方现代主义的精神危机而发生,但无论是用碎片解构整体,还是用瞬间消解永恒,无论是用感性解构理性,还是用平面消解深度,由于其与中国“整体”至上、世俗消费直接相遇,与中国高科技导致的信息化碎片化现实直接相遇,所以,虽然没有经过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历时性洗礼,但却有着诱导当代中国文坛走向高峰与走向深渊的两种可能:或者给中国文坛个人解放以广阔空间,或者给中国文坛大开蝼蚁横行之道。

四 谁,会成就大时代的文学高峰?

综上,中西方社会形态、文学形态、价值形态的历时性演化在当今中国得以不同程度的共时性呈现的丰富性深刻性,给了今日中国文学以最为丰富的创作资源与最为广阔的发展空间。大凡一个历史质变期的大时代,总是有相应的文学高峰的出现,唐诗与宋词是这样,莎士比亚时代、巴尔扎克时代、托尔斯泰时代也是这样。那么,在今日中国文学的高原上,谁,会成就大时代的文学高峰?

今日中国文学的版图,从价值形态来说,主要由三个创作群体构成:一个是1930年代生人,一个是1950年代生人,一个是1980年代生人。至于1970年代生人,能否构成具有独立价值形态的一代写作者,尚不分明。

1930年代生人的作家群,如王蒙、高晓声、张贤亮、陆文夫、刘绍棠、邓友梅、张洁等人,曾经在1980年代显赫一时,但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则风光不再,这既是他们年龄的原因,但更是他们的思想价值谱系缺少现实对应力影响力的原因。

这一代作家,虽然在新时代没有再创作出对时代更具对应力的作品,但他们的创作形态,对今天文学创作的意义,却仍然特别值得重视,而对此点的忽视,无疑影响着今日中国文学创作的高度。

这一代作家,生长于中国资本经济形态发生根本危机之时,如果放在资本经济1929年发生世界性根本危机而对之的批判成为世界性潮流的大背景下,其生命根基中的价值形态及其对他们一生的影响,就尤其不可轻言。当1950年代中期,因资本经济在中国退居一隅,社会主义经济形态对抗资本经济的历史任务完成,社会主义经济形态自身的矛盾开始出现之时,这一代作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并做出了及时的反映,这就是他们在1950年代中期创作的辉煌。虽然仅仅昙花一现,但在价值形态的深隐层面,当时过境迁,新时期来临之际,他们在1950年代中期的辉煌创作,就不仅仅是作为“重放的鲜花”[注]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将曾被封杀的这一代作家在1950年代中期的代表作结集出版为《重放的鲜花》。,而且,也赋予了他们在新时期文学创作中的“重放”性质。你只要看看王蒙终其一生都是“组织部”的“年轻人”,[注]王蒙的成名作与代表作为《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都在刘世吾与林震之间徘徊,你只要看看他们在“忠诚”与“第二种”之间的张力,对此即可了然。虽然在他们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被冠以“新启蒙”而与五四时代的思想资源相遇相对接,但那毕竟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当面对着改造了资本经济与调整了原有的社会主义经济形态之后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内在矛盾之时,这一代作家却没有发出新的时代之音,但他们植根于自己的价值形态,正视新的社会形态的内在矛盾时所作出的努力与经验,长处与不足,对今天中国的文学创作,却极具现实的意义,且这意义要远远高于对《创业史》等红色经典的重新回顾。

1950年代生人的作家群,莫言、李锐、王安忆、贾平凹、张炜、韩少功、阎连科、刘震云、铁凝等等,或许还可以加上张艺谋、王朔、冯小刚等人,他们至今仍然是中国目下最具实力最有希望的一代作家。1960年代生人的作家,在价值形态上,基本上不出其右,所以,尽管创作甚丰,实力颇强,但似也可以归纳于这一代作家的版图之内。

这一代作家,其少儿时代根基于红色文化并因之给其一生的人生旅程精神旅程打下了深隐的烙印。1966—1976年间的历史风云,看似是对其少儿时代所受教育的否定,但其实质却有着内在的逻辑性关联,譬如对理想追求的狂热,对献身精神的痴迷等等,所以,这一代作家,在这十年间,都或多或少地主动参与了其中的文学写作活动,说明二者之间,在价值形态文化形态上,毕竟有着某种亲缘性的存在。由此,我们也就可以解释,何以游走于“组织部”“年轻人”“忠诚”“第二种”张力之间的1930年代生作家,会在新时期文学阶段作为父兄辈引领他们前行,直至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可以作为他们这一代人挥手告别1930年代生作家,自己终于得以独立的标志。

但相较于五四时代、1930年代作家及1930年代生作家群,他们这一代作家,没有自己独立的价值体系。五四时代、1930年代作家及1930年代生作家群,是在自己所持的独立的价值体系中,不断结合现实、汲取新知,丰富、深刻自己的价值体系。1950年代生作家群,却是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结合现实发展,不断汲取新知,生成着自己的价值体系。他们一路走来,在他们身上,有着红色文化的烙印,有着如1930年代生作家那样的对一个新的社会结构内在矛盾的感受与批判,有着对法德俄价值谱系的衷情与反思,有着对英美价值谱系的认知与陌生,有着对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追逐与冷却,有着面对新的历史变局社会转型的茫然,如此种种,既构成了他们生命形态价值形态的丰富,却也给人以他们这一代“无根”之感。因了这种丰富性,站在一个新的高度,审视自己的生命历程价值形态历程,无疑构成了一种审视中西方生命历程价值形态历程的高度,这一高度,或许是大时代文学高峰所企盼的,是中国作为经济大国之后的文化大国所企盼的,但也还终于企盼而未成为现实。你只要看看,他们这一代作家,有着依据自己所接受的某一种价值形态,来成功地观察、反映、书写时代、社会的某一层面、范畴的大作品,却还没有一部成功地审视、反省、书写自身并因之进入人的生命形态、历史变迁、现实判断的大作品,就不由得在内心生出一种大遗憾来。至于类如张艺谋那样,依凭着这一代经历、思想的丰富与过人的才华,没有稳定的价值指向,迎着东西南北风恣意起舞、游刃有余于时潮变迁,渐行渐滑于深渊,就不仅仅是令人心生大遗憾,而是倍感痛心了。

1950年代生人作家群,均已年过六十,能否在自己一路走来的对自身否定之否定的历程中,清楚1930年代生人作家群晚年步入困局的前车之鉴,不满足于创作数量的增加,而是抓住历史提供给他们的机遇与舞台,壮士断腕,晚年变法,再造新局,这可能是这一代作家避不开的现实问题。

1980年代生人及其后的作家群,他们的生命经验、人生历程、价值观念,与中国的市场经济同步生成,最容易生成中国文学的新的气象,那就是与从以伦理来结构社会到以经济来结构社会这一时代转型相适应的建基于私己性的“个人”的“小时代”[注]2008年,这一代作家的代表郭敬明出版了系列长篇小说《小时代》。的提出与反映。说是“小时代”,但恰恰是反映了时代转型特点的“大时代”。五四时代,“个人”的提出,还更多地局限在文化思想层面与文化知识阶层,但在今日中国,由于生产形态、经济结构这一经济基础的根本性的变化,“个人”已在自觉与不自觉、意识与无意识中,步入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但因为“个人”在中国既历史短浅又无根基,特别是1980年代生及其后的作家群,他们没有或不及五四一代作家承载的历史的长度、断裂的深重,而仅仅来自于现实与生活的生命感受,所以,虽然他们的“小时代”应该成为“大时代”,但能否成为“大时代”,则未免让人心生疑虑。而这,或许也是热心扶持他们的前辈作家、报刊编辑所应该思考的一个问题吧。

从历史进程价值形态的质的演化的角度考察,1970年代生人作家,其价值形态,或许更多地具有过渡性的意义,这与1940年代国统区进步作家的创作在文学史上的位置相似。

司马迁的《史记》一向被视为历史书、文学书,也因其中蕴含中国的人生哲学,被视为哲学书。1990年代以来,从文史不分的文化传统考察,有两种现象值得关注:一是伴随着民国档案及民国政治家生平史料的开放,伴随着共和国以来曾经被边缘化的上层政治人物、退休之后的上层政治人物及这些人的子女、身边工作人员的回忆文字的出版,也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历史距离的拉开,给了以史记笔法书写大时代风云的可能。一是伴随着以经济结构社会的社会转型对民间形态的开放,中国文坛出现了一批对应当下现实价值缺失的现实意义极强的、字里行间充溢着深刻的思想性或者有着非常丰富的史料的、以回忆与记写一度被遮蔽、遗忘的历史中及现实中的人和事的散文作品。就前者而言,还仅仅是一种可能,就后者而言,则时起时落,时强时弱,但却风气已开,或成气象,甚至在价值形态上可以视为近些年中国文学领域里的一个新的标高。这后一类作品,或被人称之为“非虚构写作”以求与国外写作潮流相对应,我则因其跨出纯文学的藩篱,远追《史记》品格,宁愿姑且将之名为“史记散文”。

这样的两种写作,从时代风云到民间气象,为中国大时代文学高峰的出现,或提供了可能,或贡献了沃土,而其对虚构性文学创作的挑战,也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虚构如何不是对现实的“遮蔽”,而是对现实的“敞开”,而只有如此,虚构性的文学创作,也才有攀登中国文学创作高峰的可能吧?近些年来,中国文学界一再呼吁文学创作的现实性品格,并由此引发了什么是文学虚构力量的讨论,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的确,这是一个需要伟大文学的时代,也是一个可以产生伟大文学的时代。我们衷心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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