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1940年代在上海的电影编剧活动考察
2019-02-11林丽萍
林丽萍
(三峡大学 影视文化与产业发展研究中心, 湖北 宜昌 443002)
1943年的张爱玲,年仅23岁,已经是上海沦陷区文坛最为耀眼的明星,尝到成功滋味的她发出了“成名要趁早的”的名言。随之而来的爱情——胡兰成进入到了张爱玲的生活——更是给张爱玲人生最为得意的阶段锦上添花,1944年8月两人结婚。可短短一年之后,日本投降,胡兰成匿名逃亡。张爱玲因此而受到牵连,被列为女汉奸,成为小报攻击的对象。而之后隐匿在温州的胡兰成变心给张爱玲造成巨大的创伤,从1945年8月到1947年4月,张爱玲没有文学作品发表,正是在这个文学创作的空白期,张爱玲开始了自己的电影编剧生涯。
就编剧这一身份和经历来看,张爱玲在决定成为电影编剧之前,早已尝试过话剧编剧。1944年12月16日,张爱玲亲自改编的话剧《倾城之恋》在上海新光大戏园上演,公演80场,引起轰动。而至于电影编剧,张爱玲曾经对好友宋淇说过,“那时候导演个个上我的门,根本不见”[1]。而更早些的资料,张爱玲于1945年7月21日参加《杂志》社在咸阳路2号以茶宴的形式召开的纳凉晚会,闲谈生活与艺术。参会的有日本电影女明星李香兰、日本军人政客松本、川喜多长政以及汪政府文人陈彬龢、金雄白,张爱玲的朋友炎樱和姑姑张茂渊等。在关于“假定要请张小姐以你自己一年来大部分的生活经验,编一个电影剧本,而以李小姐为主角,那么这主角该是怎样一个人物”[2]的提问中,张爱玲表达了对编剧和电影的看法,她认为“要给李小姐编剧本,我想应当风格化一点——根本歌唱片这样东西就不能是写实的,哪有人真的说着说着话忽然唱起歌来呢?……将来的东方的电影一定是有希望的,因为视觉的艺术于东方人是特别地性情相近的。”[2]也就是说,电影界主动与张爱玲的接触早在文华公司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张爱玲还没来得及在文学的胜利中岔开一笔,而对于电影及编剧张爱玲也有充分的认识。
一、《不了情》:临危受命
1946年8月底,上海文华影业公司成立,由民族资本家吴性栽独资创办。公司聚集了大量的编导演人才,张爱玲的朋友柯灵随苦干剧团一起加入到了“文华”公司任编剧,“文华”公司也力邀张爱玲加入。据龚之方回忆,早在1946年7月,在柯灵的介绍下张爱玲曾经和炎樱一起参加过在桑弧家(同孚路旭东里)的一次聚会,“那天的客人除了张爱玲,还有柯灵、炎樱、魏绍昌、唐大郎、胡梯维(鸳鸯蝴蝶派作家)及他的夫人金素雯(京剧旦角)、管敏莉等人。”[3]张爱玲虽然参加了聚会,但情绪并不高,“众人谈笑风生,张爱玲却郁郁寡言。”[3]在这次聚会上,张爱玲并没有答应成为文华公司的编剧。
1946年11月,文华准备筹拍公司的第一部影片即桑弧编剧的《假凤虚凰》(原名为《鸳鸯蝴蝶》),原定女主角为大明星陈燕燕,但签约之后的陈燕燕在看过剧本后突然提出“生平未演过喜剧,《鸳鸯蝴蝶》怕演不好,商请另换悲剧剧本。”[4]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华厂长陆洁只得“与培林(注:桑弧)商定,培去与张爱玲合作为燕赶写一个剧本。”[4]于是,桑弧和龚之方(文华公司宣传部负责人)登门拜访张爱玲,张爱玲“起先一直面露犹豫之色,说她没写过,很陌生。”[3]但经过考虑同意尝试。
张爱玲临危受命,很快完成剧本《不了情》①。剧本从写作到上映的大致经过在陆洁的日记中曾有如下记录:
1946年12月26日晨 到培林家,据告,已晤过张爱玲,她接受赶写一个剧本。
1947年1月12日 张爱玲剧本初稿交来。
1月16日 培林来言,昨一夜失眠,拟仍拍《鸳鸯蝴蝶》。劝勿三心两意,尽可能修改张爱玲剧本。
1月27日 张修改之剧本可用,名《不了情》。
2月6日 培林《不了情》开拍。
3月22日 培林《不了情》拍完,起讫45天,实拍33天。
4月1日 《不了情》在台尔蒙配音。
4月10日 《不了情》沪光、卡尔登两院上映。
5月7日午 到约克(注:约克大楼)与性(注:吴性栽)商定提出3500万作《不了情》奖励金,米到30万。
从这段日记中可以显示:第一,张爱玲写《不了情》从初稿到修改到定稿用时不到一个月,真正体现了“文华”对她的要求“赶写”。第二,《不了情》初稿的质量是令人失望的,其程度从桑弧焦虑表现可见一斑;但张爱玲能够迅速领悟导演的要求,十天即可修改出一个质量上乘的剧本,这充分说明她对于电影剧本的创作是既有天分,也有积累。第三,从《不了情》的拍摄上映过程来看,张爱玲进入电影界的时机是恰到好处的。抗战胜利后上海短暂的政治时局和文华公司的性质为张爱玲的电影出场提供了空间。
张爱玲在电影界的初次亮相,从观众的反映,如“昨日往卡尔登去看她主演的《不了情》,派克路上,车水马龙,盛况空前。”[5]有“胜利后国产电影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申报》,1947年4月6日)的美誉,以及文华公司给予该片的3500万元奖励金来看此片是卖座的。评论方面,在不多的几篇报刊文章中,对影片的批评集中在诸如“涉到真正的人生意识上,作者的笔触是軟弱的,彷徨的,无法突破这丑恶的现实,狭隘的生活圈子决定了作者的人生观念”[6],影片“没有紧紧地扣住时代,在里头没有嗅到这是'今天'的气味,没有感觉到这是我们所处的环境”[7]等问题上。
张爱玲自己对这部处女作是否满意?1982年11月22日台湾《联合报》副刊重新登载《多少恨》,同时也刊登了张爱玲写的前言,“女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恨》”[8]。张爱玲事隔三十多年依然耿耿于怀陈燕燕的外形不符合她对于女主角的要求,由此可见,当年的张爱玲对这部影片是有遗憾的,于是马上——并不是在“寥寥几年后”——将这个故事改写成小说《多少恨》,在影片上映后的第二个月(即5月)就刊登在唐大郎主编的《大家》月刊上(分两期刊完),虽然编者在《编后》中特别指出:“本刊将张爱玲小姐所作《多少恨》小说刊完,占十九面篇幅之多,这是应多数读者的要求,我们特地烦恳张小姐赶写的。”[9]但张爱玲仍在小说的开头自信的写到“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个故事”,毫不掩饰对这个故事的喜欢。
《不了情》完成之后,张爱玲在个人情感方面也逐渐走出了胡兰成给她造成的影响。1947年6月10日,张爱玲写信与胡兰成诀别,“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10]并同时寄给30万元剧本费接济胡兰成。张爱玲的做法让人们先电影之前看到了“太太万岁”的影子。
二、《太太万岁》:再接再厉
《不了情》的成功给文华公司开了一个好头,桑弧决定再度和张爱玲合作,将自己早先已经想好的一个喜剧故事框架告诉了张爱玲,让其参考。龚之方回忆说,张爱玲“在写作过程中没有和桑弧商量过什么,她一气呵成地把它完成”[11]。
桑弧原本拟请王丹凤在《太太万岁》中饰演一个角色,但王丹凤因“群戏不拍,戏少不拍”,桑弧只得另请上官云珠加盟。《太太万岁》“1947年8月4日开拍,9月23日全片拍完,实拍35天,起讫51天;11月1日开始配音,12月10日‘皇后’试片”,12月14日在“皇后”、“金城”、“金都”、“国际”四大影院同时上映[4],被称为“本年度影坛压卷之作”,“连日客满,卖座第一”。“整整两周,即使遇上大雪纷飞,仍场场狂满”。
但与此相盛况相对照的是《太太万岁》在评论界遭遇的极大争论。
1947年12月3日,张爱玲撰写的《<太太万岁>题记》发表在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周刊)上,为即将上映的《太太万岁》预热。在这篇文章中,张爱玲表达了对电影叙事革新的看法,她认为“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12],《太太万岁》“冀图用技巧来代替传奇,逐渐冲淡观众对于传奇戏的无餍的欲望,这一点苦心,应当可以被谅解的罢?”[12]负责本刊的主编洪深特意为这篇文章写了一段《编后记》加以推介,其赞誉和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好久没有读到像《<太太万岁>题记》那样的小品了。我等不及地想看这个“注定要被遗忘的泪与笑”的idyll如何搬上银幕。张女士也是《不了情》影剧的编者;她还写有厚厚的一册小说集,即名《传奇》!但是我在忧虑,她将成为我们这个年代最优秀的High Comedy作家中的一人。
电影还未正式上映,1947年12月12日,上海《时代日报·新生》②就刊出一篇名为《抒愤》的文章,主要针对洪深写在《<太太万岁>题记》之后的《编后记》进行攻击。“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 comedy’的芳香!……不过我这一回的感觉,不但奇怪,而且悲愤。难道我们有光荣历史的艺园竟荒芜到如此地步,只有这样high comedy才是值得剧坛前辈疯狂喝彩的奇花吗?”文章恶毒地将张爱玲比成“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并对洪深的行为大加指责。其舆论导向目的显而易见。
影片上映之后,大量的评论文章出现,批评之声纷至沓来。《所谓“浮世的悲欢”-<太太万岁>》观后》(方澄,上海《大公报·大公园》,1947年12月14日)中对张爱玲肯定的人性加以怀疑,“看起来,张爱玲是说得那样飘忽,说得那样漂亮,好像她真能这样通达了人生,我们却忘不了她还在对镜哀怜。”《评<太太万岁>》(沙易,1947年12月19日《中央日报·剧艺》第509期)虽对张爱玲写作技术钦佩,对她将没有故事性的故事也能编成一个剧本表示惊讶,但是作者认为“电影最要紧的是主题,如果作家仅仅凭着聪明的技巧,赚取了小市民的眼泪,它的最终的目的——艺术价值,是一定非常低下的。张爱玲既然有了这样写作的天才,何必仅钻进这样的牛角尖,而不去把它的作品描写人生不合理的问题呢?”《是中国的又怎么样?——<太太万岁>观后》(王戎,《新民报晚刊·新影剧》,1947年12月28日第13期)对《太太万岁》的内容不满,“在中国这块被凌辱了千百年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脓包,到处都是疥疤。一个艺术工作者,是不是就玩弄、欣赏、描写、反映这些脓包和疥疤呢?这是不应该的,而张爱玲却是如此的写出了《太太万岁》。”
真正能够从艺术层面去评价《太太万岁》的是少数,如东方蝃蝀(即李君维)在1947年12月13日的《大公报·大公园》上刊发的《<太太万岁>的太太》中写道:“乍看《太太万岁》这个故事,我们会觉得只是一个社会新闻里最不引人注目的一条,这是因为它对我们太熟悉了,像一个孩子眼看了他成长,往往忽视了他的鸿鹄之志。我们着重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作者怎样去表现,解释这个故事。……这是一出high comedy,稍为给你笑了之后,你会发觉你的笑是苦味的。”“夏天的晚上,太太在家等候少爷回家,点着了蚊香,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摇着摇着,睡觉了,朦胧一觉醒来,丈夫还没有回来,又摇了几下蒲扇,拍一拍蚊虫。这是典型的张爱玲风,叫我想起了《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她也曾在老式的帐子里点过蚊香。这是日常生活的提炼,我们天天碰到,却天天忘记了它,给张爱玲一提,又叫我们想了起来。”
《礼拜六》1947年第106期上刊登的署名振新的文章《太太万岁,先生造反!》对《太太万岁》也持肯定态度。认为该片是一个“轻松的类似美国片子的趣剧,对白重于表情,倘若是一本无声电影,那便会拍不起来,倘若是一本真正的美国片子,不懂英语的,便会看不出什么滋味来。……全剧的中心是说谎……我认为陈思珍说谎并不是为了人家,完全是为了自己要做一个能干的女子,获得一两次的成功之后,便专以说谎为工具了。……这不能不说编剧者张爱玲是很会利用小聪敏的,能把一连串的说谎,连接成为一个很有风趣的剧本。导演桑弧的手法也不差,能体贴到编剧者的‘格调’。更加上石挥所饰陈思珍的父亲,使全剧格外轻松而风趣了。……我看过之后,觉得好像看过一张小型报纸似的,趣味,轻松胜过其余的一切。”这篇评论虽简短,但从艺术的角度深刻地点出了影片的核心和价值所在。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趣味,轻松胜过其余的一切”,颇有对批评《太太万岁》的题材、意识不深刻之论调的反驳。
在这场争论中,最有意味的是洪深立场的转变,他在1948年1月7日的《大公报·戏剧与电影》上发表了《恕我不愿领受这番盛情——一个丈夫对于<太太万岁>的回答》,首先交代了自己为什么会刊登《<太太万岁>题记》以及添加《编后记》的过程,然后在承认“有些地方显露作者才气”的同时,认为影片构不成高级喜剧,影片的善恶是非立场含糊,“那坏女人继续使坏”“对丈夫并无惩罚,亦无训诫,倒是对于一些没志气的男人,成为一种诱惑,一种鼓励。”而“太太”做人没有底线,总觉得不像是民国以后出生的少妇,“因为看了题记而期望看到一部严肃的批评人生的文艺作品,却不免上了《题记》的当了!”洪深在文章的最后特别提到胡珂的《抒愤》对他的鞭策,并表达了感激。
与洪深的文章构成呼应的是同期刊登的另一篇署名莘薤的《我们不乞求也不施舍廉价的怜悯——一个‘太太’看了<太太万岁>》,这篇文章向剧作家提出疑问“你们给予广大观众的‘笑’或‘苦’是否健康?你们可曾想到作品产生的后果和影响?冷静地刻画一个性格是否完全脱离得了作者的‘爱’与‘憎’?除开单纯的白描是否能酌加一些‘隐士’、‘对比’及‘旁敲侧击’等手法?使观众接受是把他们带往高处走呢?还是弯下腰来蒙上眼睛顺着一步朝下溜?‘内容’和‘技巧’是否应该分家?意识正确的作品难道不能是‘艺术品’?……时代是在‘方生未死’之间,反动的火焰正图烧灭新生的种子,袖手旁边的人儿是麻木无情呢还是别有用心呢?有自尊心的太太们!立在没有偏爱也没有从容的真理和正义之前,我想你们也许会说:‘我们不乞求也不施舍廉价的怜悯’。”
从这场争论来看,多数强调的是影片的思想、主题等意识层面,而非艺术层面的探讨。洪深作为戏剧界的权威,不仅要公开认错,念念不忘的呼吁要懂得“戏剧工作的教育作用与社会效果”,说明了他当时遭受的某种压力。同时,在这场争论中,几乎所有的矛头指向集中在编剧张爱玲一人身上,对于导演或者文华公司很少有批评之声,这也再次说明了这次争议的根本所在。张爱玲本人一贯对于这类的言论不加理会,当她再发表关于《太太万岁》的文字时已经是1989年的9月25日了,在这天的台湾《联合报》副刊上张爱玲发了一篇《“嗄?”?》,专门针对对白本中的“乱用语助词,又有整句整段漏抄的,常使人看了似懂非懂”[13]的现象加以说明,也只有对自己的文字张爱玲才愿意在多年后还不厌其烦的加以解释。
在这场纷乱的论争中,在口诛笔伐之外,对于张爱玲的编剧技巧大多数人还是持肯定态度的。文华公司对于《太太万岁》的卖座也仍然采取奖励政策。
三、《金锁记》:生不逢时
1947年底,文华公司有意将张爱玲最重要的作品《金锁记》搬上银幕。且1948年1月出版的杂志《青青电影》,曾有报道:“桑弧在《太太万岁》后,又将与张爱玲三度合作,将张爱玲的成名作《金锁记》搬上银幕。《金锁记》的主角曹七巧,演员一时相当难找,恰巧张瑞芳在上海,她在《松花江上》中的演技博得圈内人好评,于是经人介绍,一拍即合,《金锁记》的女主角决定由张瑞芳担任了。”[14]
1948年3月,张爱玲的电影剧本《金锁记》的修改稿已经完成③,但张瑞芳因身体原因请辞,最后这部影片没有能够拍成,且剧本遗失。陆洁在日记中对此事略有记录:
1948年3月28日 培来告,金山夫妇去看他,谓瑞芳有病需休息,请换人演《金锁记》。
1948年3月30日 同到绍兴路,再来接培林来商张瑞芳不演《金锁记》事。
1948年4月1日晨 到培林家,据告,金山言瑞芳肺有病,拍不动戏,要求延后一片。
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为什么这部片被迫流产,现在因资料的缺失而无法知晓,但张瑞芳多年后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录了这段往事,可做一参考:
这一年【注:指1948年】还是留下遗憾的,比如桑弧有意邀我拍《金锁记》,那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1943年完成的一部小说,可谓是她众多作品中经典中的经典,傅雷评价它是“文坛最美的收获”。故事展现了一个天真少女进入封建家庭后人性变态的过程,主人公曹七巧被压抑、扭曲的心路历程,随着故事的展开,给人以震撼心魄的冲击力。桑弧力促将它搬上银幕,我都答应了,但当时的身体却力不从心。不过,这部片子最终还是没拍成,实在是当时时局没法让人安静坐下来去细细品味一个封建伦理下的家庭悲剧。
我在舞台上演过愫方、瑞珏,她们是理智的、善良的,她们始终只有自我牺牲,把自己的大半生乃至生命奉献给了害她们至死的封建制度;而这部《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原本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最后却以伤害自己的亲人与这个制度玉石俱焚……当时这部戏如果拍成了,会是我银幕形象上又一次重要的尝试和探索,那该多有意思啊[15]。
张瑞芳作为当事人之一,谈到了影片最终未能完成的真正原因是故事的内容与动荡的时局之间的不协调。演员作为裹挟在大时代中的渺小个体,其选择也未必能真的随心所欲,从老年张瑞芳所流露的遗憾中也可见这部影片当时所遭遇的阻力和剧本的价值所在。
从文华公司的发展整体状况来看,拟年拍6片的文华在1948年只完成了4部影片,“从营业上比较,远不如第一年的成绩”[16]。对于张爱玲来说,仅仅一年之差,1947年的剧作成就和1948年的遗憾真正验证了她那句名言“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大的破坏要来”[12]《金锁记》只是被破坏之一。但对于张爱玲来说,《金锁记》给她造成的影响并没有在1948年结束,一直延续到她之后在美国写的英文小说《粉泪》,她认为《粉泪》不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金锁记》“留下些电影剧本的成分未经消化。”[17]所幸的是《金锁记》未能搬上银幕的遗憾在1988年由另一部作品《怨女》代替完成,不仅如此,这部影片还走向了国际参加了威尼斯电影节,这或可宽慰当年《粉泪》被出版社拒绝而给张爱玲带来的打击。
据《文华影讯特刊》上的报道“1949年,桑、张二人打算将张爱玲的畅销小说《倾城之恋》搬上银幕,终因时局变化太快而作罢”[18]。自此后,张爱玲与文华公司的合作结束。1949年张爱玲接受了龚之方任社长的《亦报》的约稿,她开始着手创作长篇小说《十八春》。这部以梁京为笔名的小说从1950年3月开始连载,一直到1951年2月结束,获得了相当一批读者的喜欢,桑弧导演也曾用笔名叔红在《亦报》上发表《推荐梁京的小说》(1950年3月24日)《与梁京谈<十八春>》(1950年9月17日),《亦报》也组织过一次“与梁京谈《十八春》”的座谈会,张爱玲到场发言。应该说《十八春》的成功让张爱玲在回到文学领域的时候又看到了希望。
张爱玲的文学才华除了在上海受到瞩目之外,也曾引起过当时更高层的注意,夏衍在《<大江东去——沈祖安人物论集>序》一文中写到:
张爱玲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她才华横溢,二十多岁就在文坛上闪光。上海解放前,我在北京西山和周恩来同志研究回上海后的文化工作,总理提醒:有几个原不属于进步文化阵营的文化名人要争取把他们留下,其中就谈到刘海粟和张爱玲。总理是在重庆就辗转看到过她的小说集《传奇》,50年代初我又托柯灵同志找到一本转送周总理[19]。
这段文字足以说明张爱玲的影响力,正是在周恩来的指示下,夏衍作为当时上海文艺界的负责人,提名张爱玲参加一九五0年七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九日的上海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之后,夏衍有意聘请张爱玲到他任所长的上海市电影剧本创作所担任编剧,但柯灵“来不及把消息透露给张爱玲,就听说她去了香港。”[20]
在大时代的转折里,张爱玲虽不写政治,但总也脱不了政治的干扰,她的敏感和遭遇使她能对整个社会环境的变动有着清醒的认识。从她编写的三部电影的经过来看,《太太万岁》上映期间媒体的围剿,《金锁记》的最终流产都显出了动荡的时局留给张爱玲文艺生存空间的逼仄。1952年7月,张爱玲以到香港大学继续学习为由离开了大陆,主动结束了自己的上海时代。
注释:
① “不了情”典出《红楼梦》回目:“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参见林以亮《文学与电影中间的补白》,转引自金宏达《昨夜月色:生平·家世·交往》,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377页。
② 《时代日报》是以苏商(苏中友好协会)名义向当时的上海市政府有关部门注册登记的报纸。
③ 《陆洁日记摘存》中有:“1948年3月20日,夜读张修改之《金锁记》剧本。”